溺水的魚 正文 第28章
    吃過晚飯,天就黑了。母親在禾場裡擺了張小方桌,上面擱了幾碟炒花生、紅薯片和酸菇頭,泡了幾杯芝麻豆子茶。為了驅趕蚊子,還在禾場邊燒了一堆火,裡面扔了些艾蒿和辣蓼草。青煙一縷裊裊升騰,夜風一吹,就四散開去,把苦澀和辛辣的氣息帶向四方。

    尤奇和哥哥尤剛坐在方桌兩旁,搖著蒲扇,呷著茶,凝視著山村夜色。在尤奇記憶中,夏夜乘涼一直是件很詩意的事。躺在竹床上,聽著大人們說著古老的民間故事,感受著夜色的撫摸,多麼愜意的童年時光呵。人雖已大,景色依舊,仍然是銀河璀璨,月光如霜,山影朦朧,夜風涼爽,蟲兒的嗚叫細密如雨,螢火蟲打著小小燈籠四處遊逛,泥土與青草的氣息直透入肺腑深處,靈魂深處一切是那麼安詳而靜謐,似乎千百年來就是如此,似乎夏夜的本意,就是讓胝手胼足的人們神清氣爽,心曠神怡,使他們勞累的軀體和疲憊的心得到暫時的休憩。

    今夜的尤奇卻十分鬱悶,對美麗夜色視若無睹,心思像一隻流浪的狼,在山野間東遊西蕩。他長時間地沉默著,過一陣,就瞟一眼尤剛。哥哥讓他感到生分和憂慮。他覺得,必須和哥哥談談,卻又不知從何說起。他沒有做思想政治工作的經驗,他從來都是受教育的,一點不知道如何教育別人。他幾次欲言又止,真切地感受到,使用嘴巴還真不是件容易的事。

    夜漸漸深了,尤剛東拉西扯地說了些話,打起了呵欠。尤奇不能不說了,再不說就沒有機會了。於是將在涼亭裡的所見所聞很委婉地說了一遍。

    尤剛一點不在意:"你別聽他們呱呱叫,蛤蟆有意見,就不插田了?"

    "不能這麼說,人家有提意見的權力。"尤奇說。

    "那當然,可我也有不聽他的意見的權力。看我起了小洋樓,眼紅嘛,總是有話說的。典型的農民意識!"尤剛說。"你不也是個農民?"尤奇道。

    "所以我比你們城裡,幹部更懂農民。"尤剛說著就忿忿然了,"那個尤二爹,簡直是個刁民,仗著他是個孤老,別人不敢對他怎麼樣,嘴巴不消閒,總喜歡煽風點火!"

    尤奇說:"他不是這樣的人吧?"

    "是不是這樣的人,你比我還清楚?去年收提留時,他買了好幾張《蓮城日報》到處張貼,說上面講了,農民負擔不能超過年收入的百分之五,鼓動別人不交,搞得我們很被動,差點完成不了任務!"尤剛煩惱地說。

    尤奇說:"他這是宣傳黨的政策呀。"

    "黨的政策用得著他來宣傳?這麼多國家幹部哪個不比他懂?"尤剛鼻子裡哼了一聲,又說:"這上面的政策呢也不知怎麼回事,又不准加重農民負擔,鄉里又要養那麼一大堆幹部,他們要吃要用,還不只有在農民身上刮?也怪不得農民有意見。弄得我們村幹部兩頭受氣!"

    尤奇想了想說:"尤二爹說你收了承包款自己用的事,是真的?"

    尤剛坦率地道:"不假。可又不是我一個!不多吃點多用點,我當這個村長幹什麼,癲了?我多吃多用了,也是為大家做事嘛。"

    尤奇對哥哥的態度感到吃驚,說:"怎麼能這樣呢?陳毅說過,手莫伸"

    "曉得,伸手必被捉,"尤剛接過話頭說,"可是你看看你們城裡那些官,有幾個手沒伸,又有幾個被捉?"

    尤奇噎住,舔舔嘴唇,規勸道:"哥,君子愛財,要取之有道,要對得起自己的良心。"

    尤剛生氣了,手在桌上拍著:"你在外頭這麼多年,連個像樣的職務都沒混上,我這盤泥巴的還混了個村長呢,你有什麼資格教訓我?"

    尤奇說:"我不是教訓你,是為你好,做人不能貪""我這就是貪?"尤剛起了高腔,"退一萬步,我即使是貪,又是為哪個?還不是為這個家!還跟我講良心,你摸摸你的良心,你為這個家做了什麼?我和娘辛辛苦苦在鄉下做工,送你上了大學,當了國家幹部,你呢,只曉得在外面玩女人,把那麼好的堂客都玩丟了!"

    尤奇腦子一熱,霍地站了起來,高叫道:"我沒玩女人!""玩沒玩你自己心裡清楚!"尤剛脖子一梗。

    母親趕緊過來,將尤奇按到椅子上,壓低嗓門說:"吵什麼呀,親兄弟有話好好說嘛,讓別人聽見醜死了!"

    還是母親有權威,兩人立即不吱聲了。

    尤剛點燃一支煙默默地吸,尤奇則用蒲扇不停地扑打自己的腿桿。他心裡憋悶極了,有隻狗在別人屋場裡吠叫起來,恍然中尤奇覺得自己就是那隻狗,汪汪地試圖叫出胸臆間的鬱悶之氣。

    星移斗轉,一彎明月墜向西山,遠處傳來夜遊鳥淒厲的啼號,夜愈發地深了。

    "我要歇去了,"尤剛起身往新居而去,走了兩步,又回頭說,"你們工作組分點村,你莫到我們村來,關係不好處理。"尤奇不軟不硬地回道:"你放心,你用轎子抬我也不會來的。"

    兩兄弟就這樣不歡而散。

    尤奇又在夜色裡坐了很久,直到夜氣發涼,要下露水了,才去老屋裡睡覺。

    第二天一早,尤奇被嫂子尖厲的喊叫驚醒。出門一看,嫂子在新樓房的階基上,對著整個村子跳起腳咒罵不已。尤奇趕緊過去,只見新屋嶄新的門上和牆上,不知被誰抹了很多牛屎,特別的骯髒,分外刺眼。

    坐在鄉政府的大會議室裡,夾在那一大群鄉幹部和村支書中間,尤奇稍稍一觀察,就發現從裝束上來說,城鄉差別已經消滅得差不多了。特別是鄉幹部,大多是皮涼鞋,絲光襪,西式長褲或短褲褲線筆挺,短袖襯衫整潔如新,年輕一點的還著T恤衫和牛仔褲,似乎比城裡人更講究。更令尤奇驚訝的是,好幾個人從包裡摸出手機來,神態莊重地摁鍵,有模有樣地喂喂不止。

    據尤奇所知,購置一部手機要一兩千元,每月的手機費也要大幾百,他們怎麼開銷得起?帶著這樣的疑問,尤奇虛心地向坐在一旁的楊會計請教。楊會計便向市裡來的尤幹部匯報說,到目前為止,鄉幹部共擁有手機七台,除書記和鄉長的手機費用由鄉政府報銷外,其餘五台都是由它們的所有者找各自分管的站所解決的。由於樟樹鋪地處山區,手機信號不好,只有鄉政府這一塊能勉強使用,也是經常話說到一半就斷了,大大地影響了手機的普及率。所以樟樹鋪的手機作用不大,基本上屬於聾子的耳朵那種配相性質。

    尤奇愈發不解:"既然如此,還花那麼多冤枉錢幹啥?"

    楊會計笑笑說:"反正不是自己的錢,花起來不心疼。如今不就是講究個身份,耍一耍派頭麼?"

    尤奇茅塞頓開,長了見識,可是冥冥中又想:身份和派頭到底是個什麼東西?它真的那麼重要嗎?

    會議正式開始,先由鄉黨委書記逐個介紹工作隊成員,然後是工作隊隊長講話。隊長姓牟,是市水利局紀檢組長,副處級領導,講的話自然也是副處級水平。他從改革開放的大趨勢,講到工作隊下鄉的重大意義,又從每個工作隊員應有的態度,講到工作隊應該達到的目標。牟隊長特別指出,他所在單位是他堅強的後盾,將拿出一部分資金,扶持他下去的點村。牟隊長說,要在落後的地方播下文明的種子,要用工作隊的汗水澆開致富的鮮花;牟隊長還說,一年之後,工作隊不僅要留下成績,留下希望,還要留下一支不走的工作隊。

    牟隊長的話贏得一片掌聲後,就是隊員們表態了。不愧是市裡來的幹部,發言是以級別和年齡為序,誰先誰後,不言而喻,身份再一次顯出它的必要性。這樣正合尤奇心意,他歷來不喜歡發言,排到最後最好,那樣人們聽疲了,可能不那麼引人注目。可是,聽了兩個人發言後,尤奇頭上就冒汗了。他發覺他們的發言和牟隊長一個模式,一個意思,只是語言稍有不同。他們都不約而同地提到,本單位將資助一些錢來幫助點村脫貧。雖然都沒說具體數目,但那些村支書都感到很鼓舞,鼓掌時眼睛發亮。可是尤奇是無權表這個態的,下鄉前,主任還特意對他說,方志辦是個清水衙門,只能以智力扶貧,交待他不要亂開口,如果讓扶貧點纏上了,單位又拿不出錢,是很麻煩的。尤奇不知該如何面對村支書們渴望的眼睛。

    很快,只剩下尤奇沒發言了。他從人群中站起來,由於不能作出那個承諾,心裡就發虛,講話有些結巴:

    "我,我的態度跟上面的同志一樣,一定履行一個工作隊員的職責,盡自己的一切能力幫助點村脫貧我的單位雖然能力有限,沒有什麼資金,但我們會搞好智力扶貧,想辦法出主意。輸血雖然重要,但我想更重要的是要有造血功能我是樟樹鋪人,對家鄉是有感情的,也是比較瞭解的。從全縣範圍來說,樟樹鋪不算最差的,自然條件不錯,村級經濟也有一定基礎。我覺得,要從生產關係上進行某些調整。比如,農民的減負問題,要引起我們的重視。省裡定的脫貧標準並不高,有些地方,只要負擔減下去,也就脫貧了。還有,有沒有一個廉潔的群眾信賴的領導班子,也是一個村能不能脫貧的關鍵因素。據我所知,有些村多年財務不清,一本糊塗賬,幹部亂收亂支,群眾意見大得很整頓基層組織也是工作隊的任務之一,我覺得不能忽視,更不能偏廢,否則,脫貧致富也只怕是空談。

    尤奇越說越順暢,多年看書讀報積累下來的語彙派上了用場,而且忽然間就體會到了一種言說的快感。但尤奇止住了話語,他不僅察覺自己說的話有超越身份之嫌,而且不合時宜。因為會場忽然安靜下來了,所有的面孔,都覷著他,都是些負面表情。

    莫非他犯了眾怒?

    短暫的沉默令尤奇顏面潮紅,手足無措,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尤幹部講得是蠻漂亮,又是輸血又是造血的,可惜我們聽不太懂,"一個村支書說,"鄉下人只曉得實打實,三擔牛糞六宛箕,扶貧不帶資金來扶,怎麼扶?用嘴巴扶嗎?只怕是扶不起的稻草索,糊不上牆的稀泥巴呢!"

    又一個人說:"是不是又要整幹部了?要整頓班子,還沒到換屆時限,只怕也不合法吧?"

    尤奇頭皮發麻,尷尬之極。初來乍到,要反駁他們是極為不妥的。

    他後悔自己多嘴,趕緊紅著臉坐下了。

    這時鄉黨委書記站了起來,抬起右手往下面一壓:"大家不要誤會,尤奇這番話還是很有水平的,只是對農村情況的複雜性還瞭解不夠。基層幹部的酸甜苦辣,我們是有切身體會的。我們的一切工作,都要依靠他們,所以目前來說,穩定是壓倒一切的。整頓基層組織確實也是工作任務之一,但一切只能從實際情況出發。我看,還是先把工作隊員分到點村再說吧。""對對,書記說得好,按書記說的辦吧。"牟隊長趕忙出來表態,同時給了尤奇批評性的一瞥。

    "原先是打算分到四個點村去的,七個工作隊員,這樣就有一個打單了,有點豕太合適,孤掌難鳴呵!我看這樣吧,定三個點村算了,尤奇你就不用下村了,留在鄉政府吧。你是業餘作家,發揮你的長處,幫我們總結總結經驗,抓一抓通訊報道;另外呢,幫我到縣裡跑跑資金,"鄉黨委書記笑出一嘴黃牙,"大家可能有所不知吧?譚副縣長是尤奇同志過去的堂客,據說還是文明分手,一日夫妻百日恩,總還是有點感情的。這對我們十分有利呵!"

    頓時,不少人投來驚奇的目光,並且交頭接耳竊竊私語。被鄉黨委書記當眾揭露隱私,尤奇十分惱怒,氣咻咻地站起說:"對不起,我和譚琴毫無關係了,我要下村去。我是工作隊員,不下村幹什麼?"

    沒想到會遭到尤奇的頂撞,鄉黨委書記愣了一下,臉就黯了,說:"好好,不勉強你,看有哪個村要你!"

    接下來開始自由組合,雙向選擇。果不其然,那三組六人很快被選走了,剩下放單的尤奇沒人相邀。

    尤奇坐在一邊,自尊心受了傷害,紅著臉喘著粗氣。

    "怎麼樣,怪不得我了吧?"鄉黨委書記斜著眼說,明顯帶著報復的快意。

    "沒人要,我就回蓮城去了!"

    尤奇來了孩子氣,扭頭向門外走去。

    剛到門,尤奇被一隻褐色的手拉住了。一個精瘦老頭從門邊慢慢吞吞站起來,兩眼炯炯有神:"你要不嫌棄,就到我們青龍峽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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