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魚 正文 第26章
    尤奇附和著,嘴角卻忍不住綻出一絲笑。安副主任不過是在下屬面前發洩一下而已,在上級領導跟前,屁都不敢放一個的。

    所幸的是,拋錨地點就在一家汽車修理店門,簡直是送上門的生意;不幸的是,待修的汽車有三四台,排著隊的。司機從店裡叫了幾個夥計出來,尤奇也搭了把手,幾個人哼哧哼哧地將伏爾加推了過去。店老闆卻並不立即派人修,因為修車師傅忙不過來,要講個先來後到。這下安副主任急了,因為約好了的,縣方志辦的人正等著呢。安副主任只好親自出馬,找店老闆交涉了:"老闆,我們有個非常重要的會議,要趕到縣裡去,先修我們的吧!"

    店老闆叼著煙,看都不看領導:"這年頭誰沒急事?你們插到前頭別人會有意見呢!"

    安副主任說:"有事也要分個輕重緩急呀!我們是市府機關的,哪個的事有政府的事大?"

    店老闆有點不耐煩了:"你急就搭班車去嘛!"

    安副主任臉上反而不急了,拿出做思想政治工作的耐性和韌勁,循循善誘地說:"是呵,要說搭班車也不是不可以。到縣裡也只有那麼遠。不是我硬要坐小車,可我是這個級別,沒辦法呀!"

    "我不管你級別不級別,排隊!"店老闆看來煩躁到了極點,毫無禮貌地沖安副主任吼了一句,走開了。安副主任的臉立時就成了人們通常所說的豬肝色。

    此時此刻,尤奇知道他是不該笑的,但他實在是忍不住了。雖然用力地壓著嘴角,那笑意還是從心裡溢了出來,洇開在臉上。他急忙將臉轉開,不讓安副主任看見。碰到這種事,你想不清高都不行呵!安副主任的神態口吻,像螞蝗一樣叮在腦子裡,甩都甩不掉。在這種時候、在一個汽車修理店老闆跟前端出級別來,真是太有意思了,太像一個小段子了,也太像相聲裡的抖包袱了。安副主任是點中要害所在了,級別問題就是機關的核心問題呀,多少眉頭為它而皺,多少白髮為它而生,多少淚水為它而落,多少腦細胞為它而光榮犧牲!不不,尤奇沒有譏笑諷刺安副主任的意思,他倒覺得安副主任有幾分天真可愛呢,可愛得就像一個穿開襠褲的小孩,學大人背著手走方步,卻不小心將小雞雞暴露出來了一樣。怎不令人開笑顏呢?

    但這些想法只發生在一瞬之間,尤奇很快將笑意趕回了心裡。他嚴肅了面容,婉言勸慰安副主任,不要和無知無識的老闆一般見識。徵得安副主任同意之後,尤奇主動招了一輛的士.將領導和自己拉回了方志辦。安副主任讓尤奇給縣裡打了電話,通知下縣時間改在明天,然後含意不明地拍拍尤奇的肩,走了。

    尤奇不想提前回到那個沒有第二個人的家,就在辦公室呆著,等待下班時間到來。他利用這點空閒反覆回味安副主任說的級別問題,一個人偷著樂,煞是開心。

    第二天上午他們趕到了縣裡。還是乘坐這台伏爾加,跑得風快,一點毛病都沒有了。到了縣裡,尤奇才知並無什麼大事。問問情況,聊聊天,將兩百本《深刻的足印》交給縣方志辦,安副主任收了他們四千多塊錢,給了他們一張餐費條子作收據以便報銷,事情就算辦完了。然後到了中午,縣方志辦擺酒接風,互相交流市縣兩級幹部異動情況,各自貢獻新近聞說的黃段子,並且不斷地敬酒,吹捧對方的酒量。從不飲白酒的尤奇也開了酒禁,兩小杯五糧液火一樣燒進了肚。開始他還是婉謝了的,可縣方志辦的主任一句"莫擺知識分子臭架子嘍",讓他面紅耳赤,沒了話說。他哪裡還敢擺臭架子?心一橫,就吞了兩杯,以寧傷身體不傷感情的實際行動,博得了滿桌的掌聲。尤奇立刻就頭暈目眩,騰雲駕霧起來,胸中越來越難受,終於招架不住,跑到衛間,將胃裡的東西嘔了個一於二淨。下午回到市裡,尤奇還頭重腳輕,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包上。安副主任批准他下午不用上班,回家休息。安副主任並且摟了摟他的肩說:"不錯不錯,有進步,尤奇啊,好好幹!安副主任的話語重心長,內涵豐富,耐人尋味,尤奇雖然醉意噱嚨,也能清楚地感覺到,安副主任已經把他當作他的人了。

    半個月後,《深刻的足印》研討會在蓮城大酒店舉行。

    不光來了許多省市兩級的文藝界名流,還來了許多領導。尤奇敏銳地發現,如今既當官又當作家的人還不少,那個白髮蒼蒼的市政協副主席就在開會前叫人分發他新出的著作。這種喧賓奪主的行為令安副主任頗為不快,卻也既不敢怒也不敢言,因為他又遇到了級別問題。人家是市級領導,級別擺在那裡,你能說什麼?

    研討開始,發言順序也是按級別來的。第一個講話的是省作家協會主席。這倒合尤奇的心意,他人微言輕,輪到最後,能不發言最好。因為他根本沒做發言的準備,面對這樣一本書,他不知說什麼好。真話不能說,假話不想說,套話呢又不會說,他的口頭表達能力歷來有限。聽了幾個人的發言,尤奇心裡就有底了。因為這種發言隨意性很強,並不要什麼真知灼見,大多是些溢美之辭,而且這些詞句在序言裡就有大把大把,俯拾即是,無需做什麼準備的。這種研討會無非是造造影響,湊湊熱鬧,聽聽好話,難道安副主任真想在文學上有所成就不成?

    尤奇對會議進程估計不足。與會者發言都很簡短,兩小時後,就輪流到他這個級別了。並且,在他毫無思想準備的情況下.主持人點了他的名。他一陣心慌,抬頭一看,坐在對面的安副主任盯著他,微微頷首,看來對他寄予了不小的希望。他只好倉促上陣。誰知,一開口就說了一句假話:"看了《深刻的足印》,我感到很振奮"他何曾振奮過?臉立即就燒紅了,話也變得結結巴巴起來。看來,他還非常缺乏這方面的鍛煉,一開始自個兒就心虛了,這無疑是人格不成熟的表現。他心情緊張,手心出汗,打開書,挑選著序言裡那些耳熟能詳的句子,乾巴巴地念出去。既不抑揚頓挫,也不理直氣壯,自己聽上去都言不由衷,效果肯定是不好的,聽眾是要嗤之以鼻的。尤奇心裡就愈發地慌亂,他的話像一隻蜻蜓,在水面上點來點去,毫無邏輯可言。後來他乾脆合上書,喘口氣,作了個停頓。猶如鬼使神差,他忽然就心平氣暢了,很自然地隨口說道:"我們歷來的習慣,是從思想內容和藝術形式兩個方面來考察一部作品,其實這種兩分法很不科學。內容和形式是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是不容分割的,評價一部作品應當首先看它是否具備某些藝術特質。《深刻的足印》優點不少,不過從藝術上來說,它還差一點火候"尤奇覺得自己說得還是有分寸的,在讚美一通之後再輕描淡寫地指出一點不足,也是我們的文藝評論的慣例。可是他往對面一瞟,瞥見安副主任的臉成了兩片豬肝,便趕緊結束了發言。

    會議給每個與會者準備了紀念品,一件雅戈爾襯衫,尤奇沒有去領。還有豐盛的午宴,尤奇也沒有參加。他灰溜溜地回了自己的家,吃了一包方便麵。

    下午尤奇坐在辦公室看書,安副主任怒氣沖沖地走到他面前,弓起指頭叩得桌面崩崩響:"尤奇你這個人是怎麼回事?對我有意見當面跟我提嘛,為何要拿到會上去講?你搞創作多年沒有出書心裡不平衡我可以理解,那也不要搞突然襲擊那一套嘛!你說,我的書哪裡還差火候?難道說那麼多領導、專家的水平還不如你?你說不出來,那就是信口雌黃胡說八道嘛!"

    尤奇無言以對,他確實不知道自己為何要說那幾句話。

    安副主任的唾沫星子濺到了他臉上,癢癢的像小蟲咬,他忍著不去揩。

    直到安副主任離去,尤奇也沒有說一句話。

    下班回到家中,尤奇把攤開在桌上的稿子收起胡亂往抽屜裡一塞。一個中篇小說寫了多少天了還只是個開頭,找不到往下寫的感覺。尤奇想那種感覺只怕永遠不會有了。敗壞了的情緒不知要多久才能收拾乾淨。

    尤奇還想,他是個不會吸取教訓的人,吃多少塹也長不了一智。他毫不懷疑自己會重蹈覆轍,回到在過去那個局的窘況中去。上司不是好得罪的,安德副主任安能不給他準備幾隻小鞋?

    然而事實證明尤奇的擔心是多餘的,時代在進步,歷史也不會簡單地重複。後來安副主任不但不給他小鞋,還親熱地摟了他的肩膀,囑咐他有空去文化局坐坐,交流交流創作心得——安副主任調任市文化局局長了。那可是政府組閣局呵。官升一級,人就變得大肚能容了。

    與安德同時陞遷的還有譚琴,她擔任了浮山縣的副縣長。這消息譚琴沒有對尤奇說,也沒有機會說,是尤奇從《蓮城報》上看到的。

    尤奇意外地接到了婁衛東的電話。

    這麼長時間沒見面了,尤奇不知道婁秘書長動錯了哪根筋,把他想起來了。但是沒說上三句話,婁秘書長就給了他好好的一頓批評:"尤奇你是吃錯了藥吧?想風流就風流一下算了,怎麼把譚琴給休了呢?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哇,譚琴這麼優秀的女人你哪裡找去?!"

    尤奇默默地聽著,不想作任何的解釋。事情過去這麼久了,婁衛東這些話純屬多餘,多少有點補課的味道。接下來婁衛東邀請他出席一個小範圍的宴會,說老同學很久不見了,喝兩盅,順便替他陪陪客。

    尤奇說:"免了吧,你又不是不曉得,我不喝酒。"婁衛東就說:"你就那麼高貴,連我都請不動了?"這話就有點重了,尤奇只好應承下來。

    傍晚六點半,尤奇來到蓮城大酒店綠柳廳。進去一看.酒宴已經開始,美酒佳餚,觥籌交錯,敘談甚歡。一眼望去,除了婁衛東外,桌上還有兩個面熟之人,一是常在屏幕上露臉的饒副市長,另一個是金鑫。尤奇心裡格登了一下,還以為走錯了地方,金鑫怎麼會在這裡呢?這時婁衛東發現了他,招呼他人座,並說:"啊呀你怎麼姍姍來遲?也難怪,靈魂工程師是有資格來遲的。"

    尤奇和饒副市長只隔著一個位子,便伸出手去與饒副市長握了握,問了聲好。尤奇覺得自己不卑不亢,表現還不錯。婁衛東向他逐一介紹桌上的客人,輪到金鑫時,金鑫饒有意味地向尤奇笑著。

    "這位是蓮池集團老總、市政協常委金鑫,金常委。"

    金鑫欠欠身,笑道:"老朋友,老朋友,我們打過交道。"尤奇也說:"是的,我們早就認識了。"

    婁衛東接著向客人介紹尤奇:"這位是我們蓮城有名的尤作家,我的同學,浮山縣譚副縣長的老公。"

    尤奇臉一熱,馬上更正道:"是前夫,前夫。"

    金鑫驚訝奄已:"尤奇,你怎麼跟譚琴離了?"

    婁衛東開起了玩笑:"別人一倒霉是炒股炒成了股東,嫖娼嫖成了老公,他呢,是外遇遇成了單身!"

    眾人都笑了起來。

    尤奇心中不快,也只能聽之任之。

    饒副市長笑道:"單身也是一種時尚嘛,單身自由灑脫,生活也更浪漫一些。來,小姐,給我們的作家斟上。"

    尤奇忙說:"饒市長我不會喝酒,前不久在縣裡喝了兩小盅,嘔得一塌糊塗,讓我喝飲料吧!"

    婁衛東說:"尤奇說的是實話,如果饒市長批准,我們就網開一面吧。作家嘛,講究主體意識,要保持一種世人皆醉我獨醒的姿態的。"

    小姐就給尤奇倒了一杯椰汁,尤奇便以椰汁代酒,先向饒副市長敬了一下。喝了口椰汁,尤奇這才有空閒向桌上掃瞄一遍。居然有不少的海鮮,三文魚、鮑魚、鱸魚、龍蝦,檔次比他在南珠和珠海吃過的酒席都高,便暗自喟歎,時代發展真快呵!

    酒過三巡,婁衛東笑瞇瞇地:"饒市長,是不是要來點黃的葷的開開胃、佐佐餐呀?"

    饒副市長說:"今天都交給你安排了,我們都聽你秘書長的。"

    婁衛東就拿指頭朝金鑫點了點:"金常委,你先來一段吧,把大家逗開心了,就不用你買單,我來買算了。"

    "那我還是買單算了,我肚裡這點東西你還不知道?可不敢班門弄斧!"金鑫謙虛地擺手。

    但桌上的人都不允,都催著金鑫說。金鑫吞吞吐吐了半天,才說:"那我就拋塊磚頭引你們的玉吧。說兩個黃字迷給你們猜。第一個是,嗯。飛機上做愛——打一個成語"。

    馬上有人說:"不新鮮,一日千里嘛!"

    金鑫又說了一個:"妓女遊行——打一歷史名詞。"又有人接道:"抗日嘛!"

    婁衛東直搖頭:"不行不行,太老套,早就落後於形勢了,看來這單還得由金常委買。"

    饒副市長忽然發話了:"這些流行的小段子呵,都有點小機智,不過大多品位不高,沒什麼文化底蘊,我看還是讓尤作家來個檔次高一點的吧!"

    尤奇急忙解釋道:"饒市長,我不擅長這個,聽是聽過許多,可我對這方面不敏感,記不住,一個都想不起來。"

    金鑫說:"尤奇呵,過分的謙虛就是驕傲呢!"尤奇不悅地乜他一眼。

    婁衛東說:"尤奇呵,就不要作深沉狀了,饒市長可是管文化這條線的喲!市長交給的任務,你敢不完成?"

    尤奇覷覷饒副市長,只見他正衝自己微笑,眼神含意豐富。尤奇十分作難,只好皺起眉頭搜索枯腸。倏地他想起了安德向汽車修理店老闆顯擺級別的事,只好拿出搪塞了。他清清喉嚨說:"那我就說一段吧,我表達能力不強,不一定能讓大家笑"

    尤奇就簡潔地將這件事說了,只是隱去了安德的名字。話音剛落,大家都笑了,這讓尤奇放了心。但他馬上發現這笑質量不高,有一點不以為然。

    婁衛東連連搖頭:"不新,抄襲、抄襲!"

    尤奇說:"怎麼是抄襲?這可是我親眼所見親耳所聞,我還從來沒向人發表過呢!"

    饒副市長呵呵笑:"還沒發表過?全蓮城都曉得這個級別問題呢!"

    尤奇大惑不解:"不可能吧?"

    婁衛東笑道:"怎不可能?只有你有眼睛耳朵?你們方志辦的司機早向社會各界發佈新聞了!主人公是安德對不?嘿嘿,.安德安德,安得廣廈千萬間,大庇天下寒士俱歡顏,他倒好,安德笑話一小篇,解決級別盡開顏!昨天我還在酒桌上揭安德局長的底,他還嚷嚷,說我侵犯了他的著作權呢!"

    原來如此!尤奇端起飲料碰了一下饒副市長的酒杯:"饒市長,我這可是原版段子,算完成任務了吧?"

    "行呵尤作家,這段子不錯,常說常新。"饒副市長趁機詼諧了一回,"有什麼辦法呢,你是這個級別呀!"

    眾人大笑,紛紛拿級別問題作文章。婁衛東又鼓搗大家向饒副市長敬酒,說沒辦法,這也是個級別問題。席間的氣氛非常之熱烈。接下來就不需要點名了,各種葷段子爭相出籠,笑得人仰馬翻,連在一旁的侍應小姐都捂著嘴跑出去了。尤奇也不例外,眼淚都笑了出來,他很久沒有這麼開心過了。他情不自禁地想起那幾句民謠:講真話領導不高興,講假話群眾不高興,講痞話大家都高興。真是精闢呵,跟真理一樣!民間蘊含著多少智慧,群眾才是真正的智者,而我們自己才往往是幼稚可笑的啊!

    笑也笑過了,吃也吃飽了,大家都還興致勃勃,尤奇卻恍惚了起來,並感到十分睏倦。見宴席還沒有散的意思,就站起來說:"各位領導慢點用,我還有點事先走了。"

    婁衛東紅著眼說:"尤奇不能走!你的歌唱得很好,金常委還要請大家喊一嗓子的。"

    尤奇實在不想呆下去了,便撒了個謊:"對不起,晚上還急著改個稿子,明天刊物要發稿。沒辦法,我是這個級別。"

    這麼一說,婁衛東就不勉強他了。

    尤奇一一告辭,走出門外。金鑫忽然叫著他的名字追了過來,親暱地攬住他的腰,尤奇頓時渾身不自在。金鑫把一張酒氣熏天的嘴巴湊在他耳邊,說:"尤奇啊,有件事想請你幫忙,不知你願不願意?"

    尤奇不勝厭煩:"快說。"

    金鑫說:"現在我什麼都有了,還缺點名氣,想借你的筆,給我寫篇文章。報酬嘛,你開個價。"

    "對不起,我不缺錢花,我也不寫這種文章。"尤奇說。"為什麼?"金鑫問。

    "我怕寫壞了手。"尤奇將金鑫的手臂從腰上解下來,大步走向前去。

    走了很遠很遠,尤奇還感覺到一隻巨大的鼻涕蟲粘乎乎地纏在他的後腰上,噁心死了。

    星期天上午,尤奇在市圖書館閱覽室坐了兩個小時。他不時從一本刊物裡抬起頭來,朝擺文學期刊的架子前望一眼。就是在那裡,他第一次與葉曼相遇。那情景就像電影裡的慢鏡頭一樣,不斷地曲現在他眼前。後來他的眼睛酸澀,視線都無力舉起來了,就還了刊物,從存車處取出單車,騎著上了街。夏天又來了,法國梧桐展開了巴掌大的綠葉,紅花繼木吐出了柬束紫紅色的花絲,風像溫水一般洗浴人的身體。季節的變換對人意味著什麼呢?是更新還是老去,是沉淪還是昇華,都很難說。街頭的年輕女性都換上了漂亮的裙裝,向路人炫耀她們婀娜姣好的身姿。尤奇想,要是心情能像衣服一樣隨意更換就好了,就能像電視娛樂節目裡喊的口號,成為"快樂大本營,天天好心情"了。

    尤奇不假思索地騎向金霞小區。他沒有奢望能找到葉曼,只是下意識使然。反正他有大把的時間需要消磨,到哪裡還不一樣?他已經來過不止一次了,差不多成了一種習慣。擺棋攤的老頭早熟悉了他的面孔,只是不給他好臉色,因為他佔了位子只看不下不說,連看都不專心,東張西望的。

    尤奇很快就到了那個岔路口,將單車靠在一棵樹幹上,一屁股坐了下來。這回老頭不客氣了,碰碰他說:"對不起,到別處坐去,莫影響我做生意。"

    尤奇歉意地笑笑,從口袋裡摸出一塊錢來說:"我只坐一小會。"

    老頭收了錢,才綻出一臉笑說:"沒關係,隨便坐、隨便坐。"尤奇沒心思看棋,背對棋攤,覷著小區的入口以及農貿市場的大門。

    快中午了,來往行人並不多。在初夏的陽光下,那些移動的人影顯得很虛幻。

    頭頂樹葉沙沙作響,幾點光斑在尤奇身上晃動,蟬兒的鳴叫令人昏昏欲睡。驀地,尤奇感到自己的眼睛一亮:農貿市場裡,隱約出來一個熟悉的人影。

    尤奇趕緊揉了一把眼睛。他認出來了,那人就是葉曼。

    他的太陽穴在跳動,胸口陣陣地緊縮。他想站起來,身體太沉重了,竟然抬不動。

    尤奇張大嘴巴,木呆呆地,看著葉曼的形體慢慢地大起來。

    當葉曼的面容清晰起來時,尤奇才發現這是一個陌生了的葉曼。她的臉白了,也胖了。一件寬鬆的睡衣掩蓋了她苗條的腰肢。她走得極其緩慢,彷彿她右手挎著的竹籃過於沉重,但那籃子裡只有很少的一點東西。她趿著一雙塑料拖鞋,顯得非常懶散,那種活潑的青春氣息已經消失殆盡,活脫脫一個閒適的家庭婦女形象。

    尤奇的目光往下滑,落到了她微微凸起的腹部。尤奇感到自己的心顫抖了一下。

    葉曼沒有發現他,走到距他僅十幾米遠的地方,往右一拐,進了小區的大門。

    尤奇這才站了起來,向她追過去。

    尤奇很快追到了她身後。他注視著她豐滿起來的背,壓抑著心跳,不聲不響地跟在後面。踏上小區內那條被樟樹簇擁的甬道時,尤奇才繞到她跟前,輕輕叫了一聲:"葉曼!"

    葉曼驚愕地立定,瞪圓了雙眼,臉刷地紅了:"是你,尤哥!"

    "嗯,是我!"尤奇鼻子有點酸。

    葉曼將閒著的那隻手撫在腹部,彷彿想遮住它:"真,真沒想到"

    "我總算找到你了!"尤奇說。

    葉曼笑了笑,眼裡閃出一片晶瑩的淚光,一絲慌亂的神色從她臉上一掠而過。尤奇察覺到她迅速地往週遭瞥了一眼,紅暈從她兩頰悄然消褪了。

    "你,還好吧?"尤奇問,喉頭一哽。"我還好,你呢?"葉曼睫毛忽閃著。"我也還好。"尤奇說。

    "那就好。"葉曼垂下了眼簾。

    兩人忽然就無話可說了,面面相覷,窘迫得很。不遠處有人詫異地朝他們窺視。

    葉曼似乎醒悟過來,莞爾一笑:"哦,到我家坐坐吧。"尤奇猶疑著:"方便嗎?"

    葉曼說:"沒什麼不方便的,家裡就我一個人。""噢"

    尤奇隨葉曼走進樓道,上了三層,她掏鑰匙開防盜門時,他忙將她手中的籃子接過來。籃子裡有一條鯽魚,兩塊豆腐,還有一小把青菜。

    進了屋,換了拖鞋,尤奇坐在客廳裡,雙手放在膝蓋上不敢動彈。這是一套三居室的住房,裝修得十分豪華,所有傢俱和電器都是新的。由於沒怎麼收撿,顯得很零亂。屋子裡殘留著一股淡淡的煙味。還有一股明顯的男人的氣息。

    葉曼給他倒了一杯茶,在一旁坐下,一隻圓圓的膝頭從衣擺下露了出來。尤奇不禁心裡一陣鈍疼,顫聲道:"我一直在找你。"

    "我知道。"葉曼說。"你知道?"

    "嗯。"葉曼低下頭,剪短了的頭髮掩住了她的面龐。"那你為什麼不跟我聯繫,要躲著我?"

    "我不想影響你。"葉曼說。

    "是不是我家裡那垃找過你?"尤奇問。

    葉曼不作聲,過一會才說:"你有那麼好的妻子,我不應該再和你來往的。"

    "可是,那麼好的妻子我都跟她離了。"尤奇捏著手說。"啊?"葉曼望著尤奇,喃喃地,"對不起"

    "你不用說對不起,跟你沒關係。"尤奇說。"不,我知道有關係的。""即使有關係,也是我自己的選擇,你不用往心裡去,"尤

    奇頓了頓,問,"你什麼時候結婚的?""結婚?"葉曼眼神茫然。

    "嗯。"尤奇凝視著她。

    "哦,我沒結婚。"葉曼說。

    "沒結婚?"尤奇詫異之極,目光從她腹部一掃而過。

    "這有什麼奇怪的,"葉曼臉上泛起一小片酡紅,避開尤奇的目光,"如今未婚同居的多得很,我們這幢樓就有好幾對。沒有那張紙,還不照樣過日子。"

    "是沒有什麼奇怪的"尤奇悵悵的,沉默片刻,又問,"他對你,還好吧?"

    "應該說還好。雖然年紀大點,但知道體貼人,出手也很大方。為了讓我給他生個兒子,捧著哄著我,什麼都依我的,"葉曼望著前面的牆,"而且,幾乎不回他那個家裡去。"

    尤奇渾身一震:"他是有家的?"

    "像他這樣年紀的成功男人,當然是有家的。他一開始就沒有瞞我。"

    "他承諾以後和你結婚?"尤奇問。

    "沒有啊,我也不要求他這樣做。"葉曼說。

    尤奇眼都直了:"那你就像別人說的那樣,是他包養的二奶?"

    "是啊。"葉曼不在意地說。

    尤奇兩眼一下就紅了,眉心一陣酸疼,葉曼的面容變得模糊不清。他抖動著嘴唇:"怪我,我該死是我讓你落到這步田地!"

    "跟你沒關係呀,這是我自己的事。"葉曼說,對他的神態有些困惑不解。

    尤奇使勁眨眨眼,沙啞著嗓子,痛心地說:"葉曼,你不能這樣生活!怎麼能糟蹋自己的青春年華,當別人的二奶呢!""當二奶有什麼不好?"葉曼辯解道,"跟他好了以後,我媽就有錢住院了,我爸也不用上街踩三輪車了,我的生活也有了著落。我不當二奶,誰來幫我?吃青春飯的又不是我一個,比起那些坐台小姐,當二奶不知要強多少倍呢!碰上他,還算是我的運氣。"

    "你真糊塗!"尤奇抓起葉曼一隻手握著,"你的尊嚴,你的情感,就這樣任人蹂躪嗎?"

    "可是,尊嚴和情感不能當飯吃呀!"葉曼悶聲說。

    "沒想到你會這樣!"尤奇捏了捏葉曼的手,"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麼痛惜你嗎?你知道我心裡有多難受嗎?我從一開始,就是愛你的呀!"

    尤奇的頭埋了下去。

    葉曼抬起另一隻手,怯怯地在他頭上撫摸了一下,說:"我曉得你愛我可我比你妻子,差得太遠了。所以我不敢和你好下去,我只好遠遠地躲開你我曉得你一直在找我,你到南珠去了還打電話回來問那天我打電話到你房間,聽見了你的聲音,可我不敢和你說話尤哥,和你好了一場,我知足了其實,你要是有這個能力,我也願意當你的二奶的;別人再有錢,我也不會千的!"

    "葉曼,別說了"

    尤奇心中大慟,心臟像被一隻手揪扯著一樣疼痛難忍。他驀地將葉曼那隻手掌貼在嘴上,放肆地吻著,嗅著,舔著,將那熟悉的氣息一絲一縷地吸進肺腑深處,記憶深處,傷痛深處

    電話鈴猝然爆響,兩人驚得身子一抖。但他們沒有起身,只是尤奇讓葉曼的手離開了他灼熱的唇。電話鈴持續地響著,顯得粗暴而嚴厲,使得尤奇衝動的情緒冷靜下來。他示意葉曼去接電話,葉曼溫順地點點頭,輕輕地把她的手抽了出去。葉曼抓起話筒的時候,尤奇站了起來,走開幾步。他不想聽到葉曼和那個人的對話。他心慌意亂地環視著屋內的擺設。主臥室的門半開著,他下意識地朝裡頭瞟了一眼。只一眼,他就看見了床頭懸掛著的彩色照片,看見了照片上那個與葉曼比肩而立的面色黧黑俗不可耐的男人

    尤奇一陣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住。

    這時葉曼擱下話筒,走到他身邊,面帶窘色:"尤哥,我不能留你了,他馬上要回來了。"

    尤奇思維混亂,拍了一下葉曼的肩,手忙腳亂地換上鞋,忘了跟葉曼告個別,就匆忙走了出來。他踉踉蹌蹌地下了樓,氣喘吁吁地跑到岔路口,推起他那輛破單車就走。由於慌不擇路,差點與一台疾馳而來的黑色奧迪迎頭撞上。幸虧他反應快,連人帶車往旁一倒,躲開了。奧迪車裡有個人向他打招呼,但尤奇根本沒看見。他驚恐地爬起來,跳上車就兩腿使勁一陣猛踩。

    他是真正的落荒而逃。風吹拂著他身上沾染的灰塵。樹木和人影搖搖晃晃從兩側掠過。逃竄過程中,葉曼床頭的照片不斷地閃現於他的腦際。

    照片上那個男人是金鑫。

    尤奇沒有回家,他騎著車徑直去了市郊蓮塘中學。他胸

    中積壓了太多的憤懣和憂傷,需要找個人宣洩出來。他把這個希望寄托在莫大明身上。他邊奮力地踩著踏板邊抬頭望天,穹窿裡堆著一些灰臼色的雲彩,顯得臃腫而混亂,就如他的內心。

    尤奇剛進學校門,就被人攔住了。"我找莫大明老師。"他解釋說。"走吧走吧,莫大明不在了。"攔他的人說。

    "他怎麼了?"他問。

    "他辭職了!"攔他的人將他往門外推。"那他到哪兒去了?"

    "你問它吧,"攔他的人指了指天,"也許它知道。"

    尤奇只好退出門外,重回城裡。他的單車愈來愈沉重,兩腿踩著踩著就踩不動了。而胸中的憤懣和憂傷也愈積愈厚,在發酵,在膨脹,堵得他透不過氣來。突然之間,他有了一種大哭一場的慾望,這慾望壓得他搖搖欲墜,最後竟將他拽下車來。他前後瞻望,到處是人,樹很稀少,連個公共廁所也沒見到,他想哭一回都找不到地方!可是,他管不了許多了,他心中的酸楚已漲到了極點。他一扭頭,將面孔衝著一堵牆,然後用一隻巴掌摀住眼睛,猛烈地抽動雙肩

    不一會,一個撿垃圾的老人走過來,碰碰他的胳膊:"先生,沒事吧?"

    "沒事沒事,狗的灰塵落到眼睛裡去了。"

    他甕聲甕氣地道,一把擦去臉上那些灼熱的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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