溺水的魚 正文 第25章
    轟蒙茄芸蓑另霎萎磊墨菩嘉工侶道,你們不要怕,不要屈服!你們有杈力雲霞阮:仝節則:樸淑英兩眼急劇地眨動,臉上顏色不均勻了,色厲內荏地叫道:我公司的內部事務,你管不著!你給我滾出去!保安,保安!把這個人給我趕走!"

    這時兩個保安衝了過來,一人抓住尤奇一條胳膊茳外拖。了。楊衛衛叫了一聲"鬆開他,我們是集團派來的!"那兩個"這樣的老闆,我還採訪她?要寫我寫她的批評報道!"尤尤奇往外拉,"走吧走吧,今天是採訪不成了,以後再說吧。"義感和高尚感。這是很久很久以來,他對自我最肯定的一天。

    尤奇被叫到了富麗集團總經理辦公室。

    他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到了嚴總。至於召見他的原因,尤奇心裡很清楚,也很坦然。

    尤奇稍覺的是,嚴總沒作老總狀,也不見批評他的意思,一見面就微笑道:"你就是尤奇?你的英雄壯舉,我們都聽說了呢!"

    尤奇矜持地笑笑,不言語。

    "其實,我很理解你的心情。《中國人可以說不》這本書,想必你也看過。雖然其中有些觀點有些狹隘,基本上我還是贊同的。看著自己的同胞受委屈,心裡當然不是滋味。誰沒有點愛國之心和民族感情?"

    尤奇打斷他的話:"嚴總,這事與愛國和民族無關,只關乎人格尊嚴。"

    嚴總點頭表示贊同:"對對,你能這樣認為,那事情就更好處理一些了。其實呢只是一個誤會,那枚鑽戒也找到了,樸總鎖在抽屜裡,她自己忘記了。外國人有外國人的做派,文化背景不一樣,也是沒辦法的事。不過,你的正義舉動,鬧得我們很被動呢!她是元山集團董事長的長女,她要是不依不饒,撤走投資,影響的可是集團的利益!"

    尤奇說:"那也不能把利益建立在損害員工人格的基礎上吧?"

    "那當然。不過特區有特區的特殊性,吸引外商是我們的一個長期的戰略決策。還是小平說得好,發展才是硬道理呀!"嚴總侃侃而談,不知不覺露了些老闆派頭出來,"好在,我已跟樸淑英女士做了些思想工作,矛盾緩和多了。畢竟,她的尊嚴也有一定損害嘛。這樣,晚上我在望海樓設宴,邀請你和樸女士參加,大家互相溝通溝通,交流交流,互相表示個歉意,事情也就過去了。你看怎樣?"

    尤奇臉上熱了一下,沉吟不語。

    "她已經向我表示了一點歉意,我們也就不要糾纏不放了。你呢,千萬不要向外界說什麼,大局為重。那篇報道,還是要寫。你這樣的筆桿子,我們這兒還是很需要的,只要好好於,有更重的擔子要你挑。我看這樣吧,你的試用期就要到了,我們人事部抓緊給你辦轉正和調動的手續。如今調特區不易,譚晶為你的事也費了不少力,你要珍惜喲!"嚴總在尤奇肩上拍了拍。

    尤奇彷彿被拍醒了,站起身說:"樸淑英不必向我道歉,她對不起的是那兩位女員工。我呢更沒有什麼歉意要向她表示的。宴會我就不出席了。謝謝嚴總的關照,轉正和調動的事,也不必費心了。我準備回蓮城去,這裡並不適合我。"

    尤奇自己都沒有料到,會如此平靜地做出這個重大決定。從集團公司出來,尤奇發現天特別藍,景物特別清晰,心情也輕鬆下來;他邁出的每一步,都走在結實的大地上。

    春天,泡桐樹開出淡紫色的喇叭狀花朵時,尤奇調進了蓮城方志辦,在《蓮城春秋》編輯部當了一名編輯。

    方志辦的全稱是地方志辦公室。盛世修志,方志辦成立於八十年代初,起先說是個臨時機構,修好志便撤銷的,但《蓮城市志》出版幾年了,方志辦不僅沒撤,還派生出一份內部刊物來。蓮城春秋創刊之初,主要登載一些蓮城地方的歷史掌故、名人傳說和老幹部的革命回憶錄,但因辦刊需要經費,單位福利也需要開支,而財政撥款總是遠遠不夠,刊物就慢慢演變為主要刊登收費的所謂報告文學了。每個拉來報告文學的人,都可從贊助款中提成百分之三十。人們對此有一種說法,即按經濟規律辦事,或叫作與市場經濟接軌。

    這樣的刊物無疑是沒有多少文學氣息的,但與尤奇過去的工作相比,還是更適合他一些。至少現在是他斧正別人,而不是讓人家指著眼睛說鼻子了。刊物主編、編委有一大串,專職編輯就尤奇一人,人人都可管他,人人又都不管他。刊物不定期出刊,工作量不大。他單獨一間辦公室,每天改改錯別字,看看書,就過去了,十分的清閒。

    這份工作是不計前嫌的譚琴出面奔走的結果。到目前為止,尤奇還不具備這種支配自己命運的能力。譚琴帶著三十六本一套的精裝《中國古典名著》找了那位喜歡吟詩作賦的市委.副書記,與副書記聊了一會唐詩宋詞之後,介紹了尤奇的情況。副書記對譚琴的古典文學知識和她薦賢不避嫌的做法都大加讚賞,手一拍說,好,我來當這個伯樂吧。一個電話就解決了問題。

    尤奇回蓮城之後,在一家招待所閒住了幾天,後來應邀參加了一家文學刊物在張家界舉辦的筆會,筆會結束時,他的調令也下來了。為辦調動手續,他不得不回了局裡一趟。還好,沒有碰到一個局領導,他用不著去忍受他們的表情。人事科的人也沒說多話,公事公辦地給他辦了有關手續。路過自己過去的辦公室,尤奇忍不住朝裡窺了一眼。李模陽正在看報紙,手中的茶杯冒著{縷熱氣。一個陌生的青年坐在他過去那張辦公桌前,兢兢業業地在寫什麼東西,一瞬間,尤奇幾乎認為那是過去的自己。尤奇用憐憫的目光看著他,心裡忍不住說:後來人,好自為之呵。這時李模陽似乎意識到有人窺視,放下報紙欲回頭,尤奇趕緊走掉了。

    方志辦就設在市府大院裡。報到的當天,房管科就給了尤奇一套一室一廳的住房。房子雖然舊點,但總算有了自己的窩,他滿足了。他向房管科借了一張桌子一架床,又到街上買了個簡易塑料衣櫥以及一些生活必需品。他的那些衣物,是譚琴主動清理了趁著夜色送過來的。她很精明,猜測到了他怯於回到那個屋裡去。畢竟,那裡佈滿了他們共同生活的痕跡,那種熟悉的氣息,嗅上去是非常令人傷感的。

    尤奇現在的住處和過去那個家同在一個宿舍區,只隔了三幢樓。一切都安頓妥當,上了幾天班後,尤奇想,應該用個恰當的方式對前妻表示感謝。登門拜訪顯然不合適,對譚琴影響不好,再回到那個曾經的家,自己心裡也不是滋味。還是找個僻靜的酒樓,請譚琴吃頓飯吧。這麼想著,尤奇就撥了那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電話號碼。

    "譚琴,我是尤奇。"他說。

    "怎麼想起給前妻打電話了?"譚琴說。

    "我想請你出去吃頓飯,謝謝你幫我的忙。"尤奇說。

    "哦,下海不下海還是不一樣呀,學會禮尚往來了。"譚琴頓了頓說,"我看還是免了吧,別人見了會怎麼想?還以為我們藕斷絲連,不清不白呢。"

    "我沒想到你還會誠心誠意地幫我,我心裡過意不去呢。"尤奇說。

    "難得你還能體會到我的誠心誠意,"譚琴說,"我這也是最後一次幫你了,有仕麼過意不去的?你要真克服不了這種心情,就換一個角度看問題吧。對自己說:譚琴幫你,是蓄意讓你多一份歉疚,是她為了獲得一點高尚的心理感受,是為了給她自己臉上貼金,是她的形象工程。"

    "我不會如此刻薄。過去也許會這樣想,現在不會了。"尤奇誠懇地說,"我真心地謝謝你,你也不易,仕途坎坷我是知道的,今後我會考慮到不給你造成影響。還住在一個院子裡,抬頭不見低頭見,我會注意的。"

    "這你就別擔心了,不會讓你尷尬的。你難得碰見我。我可能要下縣裡去了。"

    "哦,又要升職了吧?那我要恭喜你。""謝謝,以後你好自為之吧。"譚琴說。放下電話,尤奇很平靜,心像天空一樣沒有邊際。

    他把目光送出窗外,只見一排亭亭玉立的水杉樹在風中輕輕搖曳,細細密密的新葉把透進窗來的光線都染綠了。辦公室在二樓,視線被後面的樓房擋住,他不可能遠眺,遠山只能在他的想像中綿延起伏。有這麼一排纖秀翠綠的水杉來撫慰他的眼睛,還算是他的幸運。

    尤奇過著他悠閒而懶散的日子。每天夜裡看書看得很晚,於是就起得遲,上班經常遲到。但是單位裡的人很寬容,沒有人說他。相反,人們在食堂見到形單影隻的他,眼裡就流露出不是憐憫就是幸災樂禍的神色。

    尤奇並不介意,只是有時暗自揣測:在別人眼裡,我也許是個失敗者吧?

    尤奇到底免不了俗,他也怕遇到熟人,問起他這一趟

    下海的經歷。倒不是顧忌面子,只是覺得難得說清楚,心裡煩人。

    所以,業餘時間尤奇很少出門,把自己關在家裡,得了幽閉症一般。星期天他可以整天不下樓,餓了就用方便面對付。他是愈來愈孤僻了。他從家電修理店花三百元另買了一台14英吋的舊彩電回來。夜裡除了看書就是看電視。有時他在床上睡著了,那電視機還在兢兢業業地工作。

    他一天一天地萎靡不振。

    他是想寫點東西的。他很懷念過去那種專心致志的創作狀態,以及一篇文章打上句號時的難以名狀的愉悅。可他幾次把稿紙鋪開,都找不到感覺,心浮氣躁,意緒消沉,那種創作必需的明淨心境不知哪兒去了。從外面轉了一圈回來,他好像已經不是他了。

    日子就這麼過下去?這樣下去生命有什麼意義?他不知道。在他心底,潛伏著一縷連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的焦慮。焦慮的結果是,某天早晨他偶然照了照鏡子,發現自己耳邊有了一小撮白髮,大約有十幾根。

    在家裡呆久了很悶,就需要透透氣。於是夜幕降臨之後,他就出去散步。機關宿舍大院往往是政府治理最為出色的地方,跟公園一樣,樹木花草,亭台池廊,樣祥俱全。特別是後院,林深人稀,幽靜陰森,非常適合他獨自徘徊,咀嚼自己的落寞和惆悵。那裡還有一樹桃花,夜色之中猶如他的心事,開得星星點點,閃閃爍爍,實實在在卻又難以捉摸。從樹下路過,他是忍不住要搖一搖樹枝,讓幾許花瓣飄然而落,灑在地上或者他身上的。這時,他心中是要吟誦一兩句林黛玉的《葬花辭》,什麼質本潔來還潔去,什麼一壞黃土掩風流的。如此三番五次,那樹桃花被他搖沒了,搖成了一粒粒的小青果。這去往後院途中,對面移過來一張熟悉的面孔。說熟悉是因為經常在電視裡看到,那是市長的面孔。市長當然是不熟悉他的。所以,一尤奇根本就沒打算與那張面孔打招呼,何況,他歷來就對當官的心存戒備,甚至可以說有一種畏懼感。他緊靠甬道右側,轉移了自己的視線,打算裝作沒看見溜過去。可在他的目光離開之前,市長的臉明確地衝他微笑了一下,並且欲言又止。出於禮貌,尤奇也回笑了一下。市長的笑顯然是衝他的市民而來的,對尤奇並無特別意義,所以尤奇還是不想打招呼。可是市長愈走愈近,仍注視著他,這就有點窘迫了。尤奇立即決定採取措施,加快腳步從這窘迫裡逃出去。但不待措施落實,他就發現沒有必要了。一個中年男子像從地底下冒出來似的,從他左側躥了出去,雙手抓住了市長的手,激動地連連點頭,不連貫的問候語一句接一句地飛旋不已。這一切都發生在一盞高亮度的碘鎢燈下,那人的奉承與諂媚是那樣地生猛鮮活,讓尤奇看了個一清二楚,深受教育。他順便就聯想起了譚琴曾經說過的一件事:在市委大院那邊,有個幹部不辭辛苦時常於傍晚守在市委書記散步必經之地,一等書記出現,就畢恭畢敬地致以問候,匯報自己的思想和工作,陪書記走上一段。功夫不負苦心人,這位幹部不久就得到了提升。尤奇當時就說,這時代有多少人間奇跡呵,剛聽說有了陪喝陪舞陪睡的三陪小姐,又出了陪走的先生。如今是信息時代,各種資訊不脛而走,眼前這位也許是在克隆那個陪走的先生吧。尤奇走出去十幾步了,回頭一看,果不其然,市長背著手,在這位中年男子的陪同下走得四平八穩,悠然自得。中年男子亦步亦趨的公僕形象令尤奇印象深刻,也令尤奇感到自己的腰背酸疼不已——似乎卑躬屈膝的是自己,才如此的感同身受。

    此後尤奇就減少了去後院的次數。他不想再看到這樣的情景,也不願碰見官員們的臉,那些臉不好應對,麻煩。他又像過去一樣,開始去街上遛達。他發現,最喧鬧處最寧靜,因為那滿街的聲色光電,與他並無什麼關係。無論走到哪裡,他都是一顆淡泊寂寞的心。

    但是,他的腳充滿了回憶。它不知不覺地就追尋了過去的痕跡。它把他帶到了江邊,帶到了柳樹下。時過境未遷,物是人已非。他撫著皴裂的柳樹皮,回味著葉曼曾經給他的任何一點細小的感受。

    一個飄著細雨的傍晚,腳又把他帶到了流芳賓館。他坐在大堂沙發上,默默地看著那些進進出出的房客,想著葉曼過去在這裡工作的情景。過了一會,他才去撥吧檯上的內部電話。守總機的女孩聲音很陌生,不是肖小芬。陌生女孩告訴尤奇,肖小芬當白班,住在員工宿舍409房。

    尤奇便繞到賓館後面的員工宿舍。他瞟了葉曼過去居住的房間一眼,窗戶上的綠窗簾已經沒有了。樓道裡十分安靜,盡頭有一盞燈,他向著燈走過去時,感到把自己的影子也拖了進去。409號房門開著,有個女孩在裡面梳頭髮,嘴裡還哼著歌。尤奇敲了敲門,那女孩就轉過身子來,嘴角還叼著一根橡皮筋。

    尤奇說:"是肖小芬嗎?"

    女孩不回答,卻說:"我知道你是誰。"尤奇說:"你是神仙?"

    女孩說:"我的耳朵是神仙。聽你的聲音,就曉得你是葉曼的朋友,那個叫尤奇的機關幹部。你還沒有找到葉曼嗎?"

    尤奇點點頭:"是啊!"

    女孩注意地觀察他的容貌,說:"葉曼運氣還不錯,碰上你這麼個癡情的男人,她怎麼就丟下你跑了呢?要是我,會死死抓住你不放的。"

    尤奇說:∼隆我,沒能把她抓住。小肖,你還是沒碰見過她?"

    "怎麼說呢,見是見過,可是跟沒見過沒什麼兩樣。"肖小芬故意慢條斯理地說。

    尤奇心裡一跳:"快說,在哪裡見過她?"

    肖小芬說:"在金霞小區農貿市場門口,看見她挎著一籃子菜。我問她在哪裡做事,她說她沒找到工作;我又問她家是不是搬到這兒了,她又說是幫別人家買的菜。好像什麼事她都不想說。所以我也不曉得她別的情況,幫不了你什麼忙。"

    "你已經幫了我大忙了!謝謝你小肖,我一定會找到葉曼的!"

    尤奇鄭重其事地抓住肖小芬的手握了握,離開了她。

    第二天是星期日,吃過早餐,尤奇騎著自行車來到金霞小區.守在農貿市場門。購物的人熙來攘往,擠滿了尤奇的眼睛。他聚精會神地分辨著那些晃動的人影,看裡頭是否夾著那個他牽掛的面孑。

    太陽慢慢升高了,市場裡的人也少了許多,尤奇的兩腿酸疼起來。他只好退到岔路的一棵樟樹下,那兒有一個棋攤,他找個位子坐下來。他在那裡當了一個觀棋不語的真君子。他看會棋,又瞟幾眼農貿市場門口的行人。

    尤奇想起了守株待兔的成語,他無疑就是那個成語故事裡的愚笨漢子。但除此之外,他別無選擇。熱氣、塵埃和喧嘩之聲在他四周蒸騰,彷彿要將他掩埋。下棋人的吵鬧和棋子的拍打聲令他昏昏欲睡。耀眼的陽光,還有那些晃來晃去的陌生人影,漸漸地就模糊了他的視線

    守到中午的時候,他沒有耐心了,只好悻悻離去。方志辦呆了個把月,尤奇就感受到了它與過去那個局的異同。同的是都是機關,都對上級畢恭畢敬小心翼翼,對同級勾心鬥角互相戒備;異的是這裡人都很忙,很少有人在辦公室枯坐,他們幫喜歡下縣裡跑企業,名義上是採訪調研,實際上是去拉報告文學。這是件吹糠見米的事情,很實惠,贊助費一到賬,就可以立即從中提百分之三十出來充實自己的錢包。尤奇幾次瞥見他們從隔壁小冒手裡喜滋滋地數了錢出來,然後志得意滿地走掉。小冒是內部出納,掌管著單位的小錢櫃。小冒偶爾過來串串門,總是熱情地鼓勵尤奇也投身於拉報告文學的熱潮,加快走向富裕的步伐。小冒說,你成天坐在這兒看死書,死看書,有什麼味道呀?尤奇總是不置可否地笑笑,不言不語。不是他尤奇不愛錢,而是他知道,拉報告文學一是要關係,二是要拉得下面子,死皮賴臉地跟人家纏,並不是件輕鬆的事。偏偏他這兩個條件一個都不具備,他也實在沒有這份心思,自然就只有留守辦公室了。

    尤奇並不眼紅別人撈收入,所以就不存在心理失衡。他心安理得地過著自己的子。別人賺錢,他得清閒,各有所獲,也就相安無事。只是,他一點沒想到,在這個單位裡,竟然也有一位文學同道。

    這位同道就是方志辦副主任安德。這尤奇把雙腳擱在辦公桌上,望著牆上一隻捕蚊的壁虎出神,安德進來了,先問了幾句他的工作,然後遞給他一本精裝書:"我新出的一本散文集,《深刻的足印》,準備開個作品研討會。你是我市小有名氣的業餘作家,還要請你發個言。你先看看吧。市委胡書記對這個事都很重視的,有明確的指示,說這個會只能開好,不能開壞,還說這不是某個人的事,關係到我們蓮城的形象。"

    尤奇忙雙手接書,點頭允諾:"我一定認真拜讀。"

    安德一出門,尤奇就認真拜讀起來。這一讀,就讓他對安副主任刮目相看了。書的裝幀印刷都非常精美,布面硬殼加軟套,扉頁是安德的彩色標準像。省長題寫的書名,省委書記寫的序,標題是《深入生恬,反映時代》,市委書記寫的序二,市政協主席寫的跋。一本個人的散文集,竟有這麼多重量級人物捧場,看得尤奇頭都有點大了。要做到這一點,可不是一般的本事呵。不過,一瀏覽內文,尤奇卻不敢恭維了。語言乾巴,毫無文采,從藝術角度來說,安德還沒人創作之門。有些標題還帶有"文革"遺風,什麼"胸懷朝陽,心憂天下"之類。書中還收入了作者的十幾篇通訊報道,其中有些還是七十年代發表過的,顯得不倫不類。

    尤奇沒有一點閱讀興趣,硬著頭皮翻了翻,就將書合攏,啪地一聲扔在桌上。他的心情似乎一下子被這本書敗壞了。這時小冒又過來串門,尤奇就指著書說:"安副主任不簡單呵,這麼多大領導給他捧場。"

    小冒笑道:"安主任捨得跑哇!為這個往省裡跑了不下十次!省委書記的序,其實是他自己寫的,找到書記的秘書,請他遞了上去,書記在上面畫了個勾而已。"

    尤奇說:"那也不簡單,省委書記的勾不是隨便哪個畫得到的。"

    小冒點頭:"那當然,要不人人都可以當作家了。哎,聽說你發表過不少作品,怎麼不向安主任學習學習,出它一本書,名利雙收的事,多美呵!"

    尤奇嘴邊溢出一絲苦笑,不吱聲。他何嘗不想出本書,總結總結自己的創作成果,可一說這事,出版社就伸手要錢.要不就要包銷幾千冊。他一個小公務員,到哪裡去弄這麼多錢去?再說,自費出版有什麼意思,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味道。

    小冒彷彿看透了他的心思,說:"你可以走走門路,打個報告,請書記畫個字,搞一筆出版經費嘛!安副主任這本書,市裡就給了三萬塊琨!出版社給了三千冊書,銷書的錢又歸己,多划得來!安主任還要拿它去申報副研究員的技術職稱。簡直是一箭三雕!"

    尤奇說:"可惜,我沒有那種門路可走。"

    小冒說:"不是沒有門路可走,是你願不願走,門路都是人走出來的。領導是大家的領導,是公眾資源,你不利用別人會去利用。你呀,就是太清高了一點。"

    尤奇有些吃驚:"我清高嗎?"

    小冒肯定地點頭道:"嗯,而且是真清高,是那種骨子裡透出來的清高,讓人一眼就看得見!"

    "我自己都看不見呢,你還看見了,小冒你的眼睛好毒哇!"尤奇開了句玩笑,心裡卻泛起了一絲警覺。他暗暗反省自己的言行。他一個生活懶散,不求上進的離婚男人,還有什麼清高可言嗎?從珠海回來之後,他就再也清高不起來了。他知道,讓人覺得清高不是一件好事,那就意味著你疏離領導,脫離群眾,如今的時代不適合清高生長,他好不容易才覺悟到這一點。他要在這兒安身立命,他的生命之籐還要依附在單位這株大樹上,所以他是不能清高的,尤其是不能讓別人看出他清高的。他必須把他的清高消滅在萌芽狀態。這麼一反思,他就覺出內心深處對安副主任那本書的鄙夷和不屑是不對的,那也是一種本事和能力,你有什麼資格小瞧人家呢?你清高什麼呀,清高不過是NQ精神的變種,古往今來,有哪個清高的人比不清高的活得自在滋潤?

    經過一番自我詰問,尤奇的思想達到了一個新的高度。重新捧起《深刻的足印》,就覺得它真是有份量而且真有些深刻了。它真像是一本書。它真就是一本書。它甚至說得上是一本好書,一本印得非常好的書,一本人生的啟蒙之書。至少,他尤奇可以向它學習很多很多東西。

    通過對一本書的重新審視,尤奇提高了對作者安副主任的認識。下午,安副主任再次來到辦公室時,尤奇很恭敬地起立致意。尤奇相信自己已經從骨子裡消滅了那種清高的成分,成了一個謙卑的好下屬。

    尤奇舉起那本沉甸甸的書,紅著臉喃喃地說:"安主任,您的書真不錯呵!"

    安副主任謙虛地說:"我也是剛起步,馬馬虎虎,馬馬虎虎。"

    尤奇由衷地讚歎:"沒想到,有這麼多領導如此看重您!"安副主任說:"我們是社會主義國家,搞創作離不開黨的領導呵!沒有領導的支持,我們將一事無成!"

    尤奇信然,雞啄米一般點頭不止。

    "尤奇呵,我的書你慢慢看吧。下午我帶你下縣裡去,"安副主任諄諄教導說,"搞創作閉門造車可不行呀!要到生活中去,我的作品,就都是從生活中來的嘛!要學會觀察生活.比如你要寫農民,就要曉得他腳上有沒有泥巴;你要寫領導,就要看他做報告有沒有派頭,翻頁時喝不喝茶——"

    "對、對,還要看他喝的是毛尖還是龍井!"

    "不錯,一點就通,接受得挺快嘛!以後我下縣,你就跟著我!"

    "行行,我一定向您學習!"

    尤奇就屁顛屁顛地緊跟了安副主任,言聽計從地提了幾大包沉重的《深刻的足印》,放在伏爾加的後備箱裡,然後待安副主任上車之後,才坐到後座上。處級領導的位置一般在副駕駛座上,而廳級領導則一般坐右後座,讓秘書坐在前頭,這些約定俗成的規矩尤奇是搞清楚了的,他即使清高,也不會亂了套路,何況他已不清高了。

    伏爾加出了機關大院,沿著領導的指示行駛在正確的道路上。安副主任脫了鞋,將兩隻腳丫擱在車窗下,還自得地互相搓動,雖然穿了很白的襪子,還是有一股異味飄散出來充塞於車內。尤奇已決意不再清高,所以在熏陶之下也能保持一定質量的微笑。安副主任不時地側過頭來,向後面教導幾句,頗具誨人不倦的精神,內容涉及世界觀、人生觀和價值觀。尤奇洗耳恭聽,嗯、嗯地應著,並不多話,心悅誠服的樣子。這種情景十分動人,教育者和被教育者都十分滿意。尤奇感到自己是個新人,尤奇已經不是過去那個尤奇了。

    遺憾的是這種狀況並沒有持續多久,老態龍鍾的伏爾加剛剛出城就拋錨了。安副主任鑽出車來,重重地將車門一碰,忿忿地叫道:"簡直太沒名堂了,這車用了九年了,還不給我們換,方志辦是小房養的?我們是意識形態,是上層建築,是搞精神文明建設的嘛!耽誤了工作,誰負這個責任!"

    "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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