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趕到省城N大學的時候,剛好是下午兩點五十分。離方教授約定的時間還有十分鍾。
周六的校園,一派悠閒與寧靜。新學期開學不久,初秋的陽光下,到處是目光好奇、表情青澀的新生,而那些成雙成對十指相扣者,則多半是大三大四的"校油子",其中也許還有領證甚至結婚了的研究生。頭頂是參天古樹,腳下是茵茵草坪,在這裡苦讀四載,即使離開十幾年了,也還有恍若昨天的感覺。想當年,青春年少不知天高地厚,整日幽靈般徜徉在校園小徑,賦詩明志,揚言要做放浪形骸的當代太白,以利劍一般的文字解剖時事、蕩剔污濁,可是如今腳踩當年的石徑,豪情壯語言猶在耳,卻分明感覺身疲心衰,雄心大志早已不復當年。
進到方教授客廳,正好座鍾敲響三下。方教授剛剛午睡起床,在和懷裡的波斯貓柔聲交談。看得出,方教授對弟子的守時相當滿意。
拿出來吧,工作第一。方教授說。
黃一平便趕緊從包裡掏出馮開嶺的文章,恭敬地攤放在方教授面前,師生二人再無多話。
當年黃一平在N大學讀書時,方教授還只是哲學系一名講師。因為分別是學校象棋比賽的冠亞軍,二人關系就非同一般,每逢星期天,師生倆就在校園某僻靜處擺開戰場,有時老師甚至帶著棋盤追到學生宿捨一決勝負。一盤棋擺開不久,周圍總會被看客簇擁得密不透風,有那多嘴多舌者難免會讓方老師訓得面紅耳赤。
如今的方教授可了不得,既是哲學系主任、博士生導師,又是省人大常委,更兼省委龔書記的理論顧問,是學界、政界兩頭都當紅的重量級人物。馮市長的這篇稿子,由於定位在省委《理論動態》上,當然是希望引起省委領導、尤其是龔書記的注意,因此選題就顯得尤為重要。起初,馮市長讓黃一平找來好多參考文獻,又從網上搜索了一些材料,兩人商量了幾個題目,有談沿江開發的,有談新農村建設的,有談城市規劃的,也有談環境保護的,總之與一個中等城市的候任市長身份比較貼切。不過,題目一多,問題也出來了:一來,這些題目雖然都是當下的時髦話題,但未必領導都感興趣,如果選題不合領導胃口,浪費表情不說,還錯過了時機,很難收到預期的效果;二來呢,有些題目雖然感覺不錯,但所涉及議題並不屬於目前馮開嶺分管的范圍,你一個副市長東寫西寫,會讓人感覺手伸得太長,或者有迫不及待提前就位的意思,容易得罪同僚,授人以笑柄。最後,還是決定讓黃一平再到母校找方教授,請這個省委書記的理論顧問幫忙。
仗著當年與方教授既有師生情份,又有棋友之誼,這兩年黃一平也曾拜訪過方教授幾次,就馮市長的幾篇文章上門請教。每次登門,自然少不了帶些真絲睡衣、藍印花布一類的陽城特產,可那些文章與這次的又豈在同一檔次?因此,按照馮市長的意思,這次先由鄺明達與黃一平商量,對方教授作一些必要鋪墊,以使其用足力氣幫忙到位。聽說方教授喜歡收藏,鄺明達不知從什麼地方搞來一副上好雲子,一套名家制作的宜興極品紫砂,還有一幅清代揚州八怪之一李方膺的水墨真跡。黃一平對這些不內行,馮市長也不放心其真偽,鄺明達卻拍著胸脯保證,只要他是真行家,一准馬到成功"速必殺"!果然,方教授初見當年弟子拎只不起眼的布袋,本來還有些冷淡,可一見陸續掏出的三樣東西,馬上眼睛瞪得銅鈴般圓,態度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急轉彎。
方教授果然就是方教授,簡單問了馮開嶺的情況,當即敲定主題——保持城市特色,張揚城市個性,以科學發展觀統領城市規劃和建設。幾個小標題也當場定下來,一切圍繞省委主要領導的最新意圖,又符合作者當前的身份與職責,大氣而不逾越。方教授同時表示,文章發表後,他會在第一時間向省委龔書記推薦,並組織手下的幾個博士寫文章進行評論,廣泛制造後續效果。
領導署名文章,從來多是秘書代筆。寫作過程中,黃一平不斷通過電話或電子郵件與方教授聯絡,文章中的大量文字幾乎是教授直接口述。這次文章寫成,送給教授定稿只是借口,再給教授上點"眼藥"是真,終極目的還是希望教授盡踐前諾。進門之前,守在車上的的鄺明達又交給黃一平一只信封。黃一平捏捏不厚實,神色就有些遲疑。鄺明達小聲說,是歐元。黃一平是個做事很謹慎的人,以前送東西過來,他會讓鄺明達把車停在教授樓對面,看著他把東西拎進去,再看著他空手出來。可這次是現金,他就有些為難,因為市委原來有個秘書,經常幫領導送禮,後來領導因受賄行賄事發,卻查明通過秘書之手送出或收受的錢物,不少被秘書從中截流。結果大家不齒於那個秘書,猶甚於痛恨那個被判了刑的貪官。
不一會兒,方教授就將馮開嶺的大作看完,只用朱筆在上邊修改了幾個標點和文字。黃一平在取走稿件的同時,隨手丟下那只裝著歐元的信封,名曰"審稿費"。方教授也不謙讓,說稿子刊登的事你們自己負責,推薦給龔書記和組織評論的事我來辦,肯定不會有半點差錯。黃一平要的就是這句話,心想,教授說話辦事果然如下棋,落子生根,從來無悔。只可惜從今往後,師生恐怕再無手談對弈的機會了,問題不在時間,而是心境。
離開N大學,黃一平又和鄺明達趕到省委楊副秘書長家,談了稿子的刊登時間和版面安排。鄺明達與楊副秘書長是認識的,就與黃一平一起上樓。鄺明達手裡拎著一只草筐,裡面看上去只是一些外觀毛糙的陽城土產,玄機卻在一只信封裡,是厚厚一疊人民幣現金。楊副秘書長作為《理論動態》的主編,簡單翻看一下稿子,聽說方教授已經修改認可,就很放心地說,那沒問題,肯定會在下一期出來,緊接龔書記文章之後。
給省報理論版的稿子,是在原稿一萬字的基礎上刪節而成。雖然是三千字不到,可報紙的社會影響與理論雜志又有不同。在省報總編室,那個年輕副總編甚至連稿子也沒看,只是習慣性地掂了掂信封分量,就很隨意而肯定地說,就按照你們要求的時間和版面安排,一個字也不會動。說罷,便用紅筆在面前的台歷上作了記號,以表鄭重。
五
在確定考察對象前,省委組織部准備先搞一次民意測評。
表面上看,市委市府機關風平浪靜,暗地裡,卻時時能感受到暗流湧動。雖說輿論比較看好馮開嶺轉正,可實際上瞄准這個位置者還有兩人,其中一個與馮開嶺旗鼓相當,競爭相當激烈。而且,陽城官場往往有個奇怪的悖論——有價者無市,有市者無價。這是說,輿論看好者常常被逆轉,倒是不期然會有黑馬脫韁而出。
陽城市長丁松今年五十有六,鐵定了換屆時要到政協任職,市長位置空出已成定局。目前馮開嶺最大的競爭對手,是市委副書記張大衛。這個張大衛,能力水平雖然一般,年齡也偏大,可此人從村、鄉、縣領導一級級做上來,在陽城是土生土長的地頭蛇。加上他給人感覺老實厚道,人緣不錯,又深得市委洪書記的信任,因而一直努力往正廳位置上奔。另外,在政府副職裡,除了馮開嶺這個常務外,還有分管工業經濟的副市長秦眾,年紀、資歷、能力、威信都緊逼馮開嶺,難說不會爆出冷門。
時下的陽城官場,有一個人所共知的現狀是,市長丁松與市委洪書記矛盾勢同水火,兩人甚至一度鬧到不在同一宴席吃飯的地步。兩個競爭對手,張大衛明顯是洪的人,秦眾是丁松的一員干將,兩人因而此消彼長,得失相兼,反倒讓貌似無幫無派、不偏不倚的馮開嶺坐收了漁翁之利。三年前的常務副市長之爭,便是明證。馮開嶺自從擔任常務副市長後,一改過去冷面書生形象,在分管的城建、交通、國土、規劃領域,大刀闊斧施展拳腳,搞了不少頗具特色的亮點工程,於普通百姓中贏得些口碑。
在與兩個黨政一把手的關系上,馮開嶺也充分考慮平衡,盡量兩不得罪,其結果是兩邊都沒結下什麼怨恨,當然兩邊也都不視為知己心腹。洪書記曾經一度努力想拉他,企圖以馮制丁,馮開嶺也有過短暫猶豫,可想到自己畢竟是政府常務,很多事要靠市長丁松直接支撐、評判,就又回到當初的中立狀態。丁松在極力栽培秦眾的同時,也時時設法籠絡馮開嶺,以防政府內部作亂。好在馮開嶺行事一向謹慎低調,又有曾在省委辦公廳工作的歷練,總算處置得當,積怨不深,比之另外兩個競爭對手稍占上風,尤其相對於資歷不深的秦眾優勢明顯。
看到馮市長頻頻對著電話號碼本愣神、猶疑,黃一平心裡明白了幾分。於是,趁一次閒聊,他主動把話題轉到即將進行的測評上,說現在很多部門負責人私下議論,這一票到底該怎麼投呢?兩邊都不能得罪呀。
馮市長就問,這麼說,他們已經在下邊活動過了?
黃一平說,我想是這樣。
這時,馮開嶺眉心處的那個"川"又聚合起來,原本平緩的河流立馬變得湍急,右腮邊高高隆起的咬嚼肌也抖動急促。
要不,也和有關人員打打招呼?黃一平試探道。
馮市長沉默好久,才長歎一聲說,唉,也好,既然人家不仁在前,也就怪不得我們不義。不過,注意點方式,千萬不要弄巧成拙。
黃一平如釋重負般連連點頭,說知道知道。於是,從當天夜裡開始,黃一平便空前忙碌起來。
按照慣例,參加市級領導候選人測評投票者,一般會是機關部門和下屬各縣區的黨政主要負責人。黃一平先花了大半夜時間,對照花名冊排了一下人頭。這些年裡,由於市裡黨政一把手之間矛盾明顯,陽城官場也涇渭分明地形成幾個山頭,其中多數若非市委洪書記一派,便是市長丁松一黨,也有一些是兩邊討好、搖擺不定的中間派。張大衛和秦眾,雖說分別是洪書記與丁市長陣營的人,但這兩派中人也未必就一定會看好他們。譬如不少洪派中人,或出於嫉妒,或因為不服其能力水平,或在工作中曾經有過某種過節,或緣於另一種更復雜的人際關系,對張大衛並無好感,反而會把票投給秦眾。反之亦然。因此,黃一平充分運用其平時掌握的信息,把那些可能參加投票的對象,分成了幾個不同層次:秦派,張派,馮派,可能變化、也可以爭取的觀派,還有就是面目不明確的模糊派。
對於不同的對象,黃一平采取了相應的處置辦法。鐵桿秦派、張派的人,是競爭對手,當然不能驚動。馮派人物,只消發發短信,打打電話,大家彼此鼓勵、提醒、謀劃一番,盡可以知無不言、言無不盡。黃一平工作的重心,是那些觀派和模糊派。這幫人,所處大多是權力不大、管轄區域較小、下轄人員較少的邊緣性部門,別看平常不大受人關注,人頭數量卻相當可觀,投票時他們的意向往往決定天平的傾斜。說白了,這些人手中一票與強勢部門負責人的一票,分量不差絲毫。因此,黃一平在這些人身上花足了工夫,動足了腦筋。
那些天,一介秘書黃一平忽然變得日理萬機,行動詭秘,日夜處於高度亢奮狀態。白天,他悄悄穿行在檔案局、地震局、氣象局等等冷點部門,針對不同對象的性格、心理特點,或是專程拜訪,或是佯裝順便路過,於那些一向門庭冷落的局長、主任萬分驚訝之際,適時送上馮市長莫須有的特別問候,直到那些人對其來意心知肚明。晚上,他則分頭約一些人出來吃吃飯、品品茶、喝杯咖啡,不經意間就把某種意圖挑明了,而此意圖又恰恰與在場者的未來官運密切相關。有天深夜,黃一平驅車到家鄉陽北縣夜訪縣長,甚至差點殉職途中,幸虧腳下剎車踩得夠狠。
連續幾天忙下來,真是苦不堪言啊!見他疲勞不堪的模樣,妻子汪若虹都有些看不下去了,埋怨說,你看你,這是人家馮開嶺當市長,又不是你當市長,忙得這樣屁顛顛的,與你有什麼關系啊。
黃一平對汪若虹的這種婦人之見,非常不以為然。他心想,我是市長秘書,秘書和市長是什麼關系,這還用問嘛!他想起剛當秘書那會兒,經常和幾個年輕同道議論領導與秘書的關系,有的說魚與水,有的說紅花與綠葉,有的說形與影,有的說大腦與手腳,總之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後來跟馮市長了,就當笑話說與他聽,馮市長思索良久說,是唇與齒,唇齒相依,唇亡齒寒,榮辱與共,一榮俱榮一損俱損,懂嗎?當時,黃一平對馮市長的比喻特別感動,也感覺特別溫暖。他想,跟在這樣的領導後邊做秘書,再苦再累也值得!回想他到市政府這麼多年,一個顯而易見的好處,就是自己從一個吃粉筆灰的老師變成了政府公務員,汪若虹由一個上三班的護士進了科室,家裡住的房子比別人樓層好、花錢少,他的姐夫王大海從一個破產企業的會計成了明達集團的財務主管。尤其是跟在馮市長這樣的領導後邊做秘書,走出去人家拿你當回事,你想辦的事都能辦成。
當然啦,這時候幫馮市長,還有一個潛在的好處,就是他不再需要在科級秘書職位上苦撐苦熬了,也不只有副處級調研員這樣的單項選擇,而是可以在全市的機關、縣區,隨便選擇一個自己滿意的部門,先副職後正職,不消三兩年就會成為主宰一方的主官。到那時,就會有別人跟在自己後邊拎皮包端茶杯撳電梯開關,就會有人幫自己寫重要指示,自己就會像馮市長一樣大權在握、隨心所欲。至於汪若虹想進衛生防疫站啦,家裡一大幫親戚需要找工作、調工種、上名校啦,等等之類,統統可以搞定,全都不在話下。
黃一平對自己所做的工作,感覺到前所未有的崇高與神聖。事後的效果證明,黃一平的動作果然出其不意,恰到好處。據年處長傳來的消息,馮市長測評結果名列第一,把張大衛、秦眾落下不小的一截。
六
周五傍晚,馮市長那只不常用的手機忽然響了,是龐龍《兩只蝴蝶》的彩鈴。
馮市長有兩只手機,一只139開頭,是那種號碼公開的工作手機,黃一平經常代為接聽。還有一只133開頭,就是現在接聽的這個,似乎專門用作發短信,來電的機會很少。黃一平知道,這個手機一響,馮市長又要到省城上課了。這樣的課,每個月都要上一兩次,照例不要黃一平陪同,也無需司機老關接送。因此,這樣的日子裡,黃一平就可以蒙頭大睡一通,或者陪汪若虹、小萌娘倆兒好好度個愉快周末。
畢業於省財經學院經濟管理系的馮開嶺,一直十分熱心於參加各類在職學歷、學位班。因為這個緣故,他在市級領導層和機關干部圈子裡,自然博得好學的美名,也有人稱其為學者型市長。其實,黃一平洞察到的,卻是馮市長的另一番良苦用心——讀書求學在其次,擴大社交圈反倒為主了。譬如早年在省委黨校學習,結交的年處長等一幫同學,別看當年都是一些科級小干部,可如今不是執掌省級機關要害部位,就是某個地方的黨政要員。後來讀省財院的MBA,又和鄺明達等一幫公司老板混成鐵桿,這些人如今都是威風八面的商界精英。馮開嶺時下在讀的,是財院經濟管理學博士。
現在很多大學,之所以熱衷於開辦各種類型的在職領導干部學歷、學位進修班,教書育人不過是個幌子,真正的目的是看中這種班來錢容易,行政、人脈資源豐富,因此進門容易出門更加簡單,日常教學管理幾乎形同虛設。像馮市長這樣級別的官員讀書,根本不用他親自一趟趟來往奔波,從上課、作業到考試、畢業論文,全都可由黃一平之類的秘書代勞,每學期只要參加一兩次師生聚會,或者將老師、同學邀請到陽城來吃喝玩樂一通,就算大功告成了。眼下,馮市長之所以風塵僕僕趕往省城,上課只是借口,約會一個女子是真。這個秘密,馮開嶺自認為做得滴水不漏,黃一平卻早已心知肚明。至於這個女子是誰,什麼身份,長什麼樣子,他倒是真的不知。剛剛和馮市長通話者,應該就是這個隱形女子。
以"不俗"秘書黃一平的悟性,只要《兩只蝴蝶》鈴聲一響,他便會識趣地主動回避,即使眼下在車上無法走開,他也會有意和老關沒話找話,以免市長通話不便與尷尬。有部葛優主演的電影《手機》,黃一平在網上看過N遍,估計馮市長卻沒看過。電影裡有個情節,是說男人在公共場合與小情人通話,有些被省略了的曖昧語言,自認為只有天知地知,其實卻是人人共知的公開秘密。說話行事謹慎的馮市長,有時就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譬如現在,馮市長對著電話說,真有事,很大的事哩,然後就有好多個否定語斷斷續續蹦出來,黃一平判斷,那個女人肯定在猜測這邊說的大事是什麼事。馮市長也許是經不住對方的威脅、柔情之類,或者自己也不耐煩對方的猜疑,就說病了,很糟糕,上邊,惡性吧。黃一平就明白了,馮市長是在說自己老婆乳房長瘤的事。最後,馮市長還是沒得到那個女人的諒解,因為他先是沉默了很長時間,然後不得不長歎一聲,說好吧,我來。
對於馮市長歎息中的種種況味,黃一平也是有點體會的。剛進市政府辦公室那會兒,黃一平也曾經有個情人,是他中學的同學。有一次他隨魏副市長到下邊視察,遇到那個幾年不見的女同學。市長進去開會,他在外邊和同學聊天,公司老總是認識黃一平的,就吩咐手下好好陪陪老同學。當時,他們聊得非常投機,就互相留了電話號碼。之後不久,汪若虹醫院組織旅游,女兒送到鄉下外婆家,魏副市長正好也有個出國訪問,黃一平突然就閒了。他還沒來得及打電話給女同學,女同學就先主動約他,兩人一起吃了晚飯,喝了咖啡,然後又看了電影。吃飯的時候,女同學在桌子下邊用腿不時磳他,喝咖啡時他拉了女同學的手,在電影院兩個人迫不及待接了吻,然後電影沒結束就雙雙回到黃一平家。那個女同學看上去很靦腆,床上功夫卻了得,欲望也強烈。兩人連續幾天猛做,從浴室到客廳,從床到沙發,把個黃一平折騰得死去活來。
可是,魏副市長一回來,一切都結束了。不是被市長或別的什麼人發現了,也不是兩人有矛盾了,而是黃一平沒時間了,或者說時間不受自己控制了,偏偏那個女同學是有些小資情調的,不時發個短信賣賣嗲,希望多些機會花前月下。如果不從,就不停打電話、發信息、發脾氣,不是哭哭啼啼,就是揚言再也不睬他,把個黃一平搞得身心交瘁。黃一平已然嘗過偷的滋味,心裡自然也難以捨棄,可左右權衡反復比較,還是決定以前途為重,因為有一筆賬他是算得過來的——將來有了權勢地位,什麼樣的女人不能盡攬入懷呢?
直到晚上八點,參加了一個不得不出場的應酬,馮市長才終於脫身。黃一平和老關送他到高速入口處,省城那邊有車來接。返回的路上,黃一平接到馮市長電話,幾乎用懇求的口氣說,快點,趕緊到醫院一趟,朱潔情緒很失控,不行的話,晚上請小汪陪一下。
馮市長的夫人朱潔,原是陽城師范的一名會計,現在是主管後勤財務的副校長。最近發現乳房有腫塊,醫大附院初步診斷可能是良性,但也不排除會變成惡性,建議還是早點手術局部切除。原本已經定下手術時間,卻因為病人體質太弱,頻頻發熱,需要調理一些日子。
據說,馮開嶺當年以一介貧寒子弟,娶得干部家庭出身的朱潔,是頗費了些工夫的,也為他日後的進步奠定了堅實基礎。夫妻兩人都有些地位,兒子送到澳大利亞讀書,表面上看是個典型的中國式幸福家庭,實際上完全不是那麼回事。黃一平雖不知個中詳情,對其外暖內冷的不睦本質卻看得一清二楚。這次朱潔生病,馮市長還算盡心,多次和醫院領導、專家商量治療細節,但真正在病床前照應的就只有朱潔妹妹一人。
鑒於朱潔的特殊身份,醫院給她安排的是一間獨立病房,似由醫生休息室臨時改建。病房裡,朱潔一個人正躺在床上流淚,看見黃一平進來也沒有多少表示,說明正當氣頭上。像中國官場上的眾多秘書一樣,黃一平進出馮市長家的頻率,恐怕高過自己家。一日數次上門接送不算,馮市長家裡日常一應事務,但凡需要男主人出面才能應付或解決的,十之七八是由黃一平代勞。這兩年馮、朱夫婦關系不好,時常發生冷戰,期間遇到急事須告之丈夫,朱潔也大都把電話打給黃一平轉達。因此,黃一平與朱潔之間,算是相當熟悉,也就比較隨便。
進門後猶豫了一下,黃一平輕輕叫了聲朱大姐,她竟一下哭出聲來。原來,這兩天朱潔妹妹因勞累過度患了重感冒,晚上也不能過來了。白天來往的人多還好,醫生護士也不停走動,晚上就剩下朱潔孤零零一個,到現在連晚飯還沒吃。她說,那個殺千刀的馮開嶺已經兩天沒來醫院了。
黃一平趕緊到醫院門口小店,買了魚湯、菜粥,端來讓朱潔吃了。飯畢,征求朱潔意見說,大姐,你看是不是讓汪若虹來陪你?朱潔說,不要了,她有小萌,我也沒什麼大礙,只是心情不太好,如果你沒什麼大事的話,在這兒陪我說會兒話就行了。黃一平當即倒了開水,擰了毛巾,讓朱潔擦洗,自己則到小店還了碗筷,順便給汪若虹打了個電話。回到病房時,朱潔面容神態已然大為好轉,黃一平就搬張凳子坐到床邊陪她說話。
先說了些鹽鹹醋酸之類的淡話,兩人都找到交流的感覺。黃一平就安慰朱潔,同時為馮市長開脫。話剛由馮市長工作忙起頭,朱潔又火了,騰地一下坐起來,怒道:他忙?他忙個屁!他姓馮的太不是東西了,連個畜生也不如。我也不怕小黃你笑話,你也不是外人,今天我就是要倒倒苦水,也揭揭他身上披著的那張畫皮。你知道他到省城做什麼嗎?他是去會那個姓鄭的狐狸精。你也不要幫他瞞了,他們的事我全知道,就連今天晚上是鄭小光開車來接他,我都懂。哼,那個鄭小光為了賺錢,把自己妹妹都搭進來了,還冒充什麼大老板!
黃一平心裡一咯登。難怪嘛,有一次在省城開會,馮市長用133撥打一只手機老是不通,讓黃一平馬上出去往那只手機上打錢,發票上的名字叫鄭蓉,原來她就是《兩只蝴蝶》背後的女子,鄭小光的妹妹。
朱潔還在繼續痛訴馮開嶺,說,他在省城工作的時候,就和那個鄭蓉好上了,她還為他離了婚。你知道我的乳房為什麼會這樣?是夫妻生活不正常,是我長期孤獨、郁悶的結果,我們已經幾年沒有性生活了。也許以為黃一平知道內情,也許是實在氣憤不過,朱潔干脆來了個竹筒倒豆。昏黃燈光下,黃一平聽著自己頂頭上司的隱秘,內心轟響著萬鈞雷霆,表面卻只能不動聲色。他第一次如此近距離地打量著朱潔,雖然臉上有些蝴蝶斑,皺紋也生得早了些,卻仍然掩不住當年俊俏的風韻,但也寫滿當今生活的不如意。
就這樣,朱潔一邊說一邊哭,盡情發洩著滿肚子的苦水。期間,她還親自下床把門反鎖了。看得出,她很久沒同人這麼痛快地聊過了。也難怪,她一個副校長,這些不可示人的隱秘,在學校沒法和同事聊,就是在親戚朋友那裡,也不是隨便可以說的啊。今天,她向黃一平傾訴,起初還有某種負氣的成分,後來漸漸就有些控制不住了。漸漸地,黃一平對朱潔開始生出些同情與憐憫。他甚至覺得,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女人,平時雖然給人些許傲氣和距離感,這會兒卻像一個鄰家大姐,甚至是一個孤弱無助的小妹妹,一個曾經同桌的她。他想,如果她早年嫁的不是馮開嶺,現在不是貴為市長夫人,那麼她也許就不會這樣孤獨、痛苦。黃一平又給她擰了熱毛巾,安慰說不要再哭了,眼淚會催女人早衰的,珍惜自己最重要,等等。面對熱氣騰騰的毛巾,朱潔竟沒用手接,而是揚著臉迎上來,目光充滿了期待。黃一平猶豫了一下,還是俯下身,幫她輕柔而仔細地一點點擦去淚痕。忽然,黃一平感覺朱潔呼出的氣息急促起來,目光也有些迷離,他的手抖了一下,心跳隨之驟然加快,腦子裡立即陷入一片空白。
不知什麼時候,朱潔已經敞開上衣,將黃一平緊緊抱住,火熱的唇也迎了上來。黃一平僵硬著身體,任由女人擺布,朱潔則順勢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胸部揉搓起來,先是輕輕,然後狠狠。這樣持續了一陣,兩人的呼吸、體溫、眼神都趨於同步,朱潔干脆幫他脫掉衣服,說,來吧小黃,就興他姓馮的胡搞,不興我們也出軌一回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