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天津國民飯店餐廳裡,周濤飛要請壽亭和東初吃飯。周濤飛三十一二歲,看上去比東初年輕很多。他西裝革履,意氣風發,眉宇間有股剛毅之氣。他得體地一躬身:「陳廠長,趙廠長,中餐還是西餐?」
東初看壽亭,壽亭說:「這中餐西餐咱先往後放放,咱先改改口。濤飛老弟,中國印染界都知道,我陳壽亭是要飯的出身,也不認字。今天能到天津來,能和上過洋學的工業家一塊吃飯,我要飯的時候是從來沒想過的。我想到過發財,但沒想到今天這個情景。自從我第一眼看見老弟,就從心裡喜歡。說書的說過,這人哪,寧生窮命,莫生窮相!這相貌要是讓人看著不順眼,這人就很難走運。我一看老弟這氣度,就知道不是等閒之輩。只可惜趙子龍跟著公孫贊——投錯了主呀!咱今天這麼著,老弟,一個人看著另一個順眼,這就是緣呀!遇見不易,看著順眼更不易。老弟,我比你大十歲,你就叫我六哥,我就叫你濤飛,你看怎麼樣?」壽亭語聲朗朗,大氣開闊。
濤飛謙遜地笑著說:「陳廠長是印染界的傳奇人物,濤飛初入此道,與前輩兄弟之稱,濤飛覺得不妥。」
餐廳門口有個身著白制服的老年侍者,滿臉笑意,乾淨利落。
壽亭一指:「那位的年紀得六十開外了吧?我要是和他兄弟相稱,那還不是抬舉?老弟,買賣是買賣,朋友是朋友,咱就這麼辦!你要是不答應,我就幫著上海林祥榮辦你!」
三人一齊大笑起來。
濤飛笑著說:「好,那我就叫你六哥。」
東初接過來說:「濤飛,你和六哥認識的時間還短,等時間長了,你就會想他。我就是這樣,過上幾天不見六哥,心裡就覺得沒底,就得到他廠裡去轉一圈,說上幾個笑話,一天心裡都豁亮。」
濤飛有些感歎:「我很羨慕你們兩個廠的關係,是同行,還相處得那麼融洽。在天津就不是這樣,大家見面也很客氣,可是都相互防著。六哥,咱還沒說呢,中餐還是西餐?」
壽亭說:「你那位朋友來了再說吧。」
濤飛說:「丁文東是我的助理,也是很好的朋友,我們不要去管他,他是中餐西餐都可以。」
壽亭說:「還是中國飯吧!洋鬼子的機器是沒的說,可他那飯,實在沒什麼勁。」
濤飛笑著一拍手,侍者忙走過來。「按我開來的單子上菜。」他用手一指旁邊桌子上的那對外國男女,「讓他們走開,這周圍的桌子我都『買清』了,我們要談話。六哥,這個飯店沒有雅座,但是菜做得不錯。」
侍者猶豫地說:「先生,那是洋人。」
濤飛劍眉一挑:「洋人更懂道理,告訴他們這些桌子訂出去了。這是中國的土地!還要我自己去說嗎?」
侍者過去對洋人說了幾句,洋人站起來,對著濤飛躬身致歉,濤飛也還禮。
壽亭說:「老弟行,話不多,挺有勁。我和你一樣,看見洋鬼子在咱這裡晃來晃去的,那氣就不打一處來。」
濤飛說:「六哥,你沒出過洋,不知道外國人怎麼瞧不起中國人。論說我在英國也能找到工作,也有些公司請我,可那感覺太難受了。他們有對僕人的禮貌,可對中國人呢?還不如對僕人呢!」
東初說:「濤飛,咱們這些人在表面上看來,是所謂的工業家,其實是在無奈地掙扎。在全世界,哪個國家丟了仨省還不宣戰?只有中國!人家能瞧得起咱嗎?這怨不得洋人。」
壽亭說:「咱不說這些不高興的,要是生起氣來,咱這頓飯也別吃了!我給你說個笑話。」壽亭點上土煙,「德國人到我廠裡安機器,一到六點就洗手下班。我不明白,怎麼天沒黑就不幹了呢?就問我的那朋友盧家駒。他說外國人就這樣,到點就下班。我說你把那仨洋鬼子叫來,他把三位叫來了。我說這是在中國,下班不看表,看天,天黑了才下班。你要是天不黑就下班,機器餘款我就不給你。他們也是工人,怕丟了差使,就答應了。說來也巧,那天,天陰得烏黑,要下大雨,五點多天就黑了,他們就洗手下班。我一看不到點呀,就問這是為什麼,他指著天,那意思是天黑了。真他娘的有意思!」
大家笑起來,濤飛的眼淚都笑出來了。
這時,濤飛的助理丁文東來了。這位也三十一二歲,中等身材,身子筆挺,少有的英俊。藏藍西裝,白襯衣,打著領結。他們都站起來,周濤飛一一介紹:「這是陳廠長,陳壽亭先生。這是丁文東。」文東躬身行禮。壽亭先是眉頭一皺,繼而問:「文東老弟,我先問句題外話,你和滕井是親戚嗎?」
文東摸不著頭腦:「滕井?哪個滕井?」
壽亭說:「我怎麼看著有點像日本人呢!」
濤飛笑得直跺腳,丁文東也笑起來。他又介紹了東初,坐下之後說:「文東的父親原是北洋政府駐日本的採辦,文東在日本上的大學,後來又在東京帝國大學教中國科技史,『九一八』之後,不堪其辱,就回來了。我硬拉他來了開埠。六哥說他像日本人,一點不錯,連日本人都這樣認為。」
東初在笑著擦淚。壽亭問:「你在日本那麼多年,喜歡日本人不?」
文東笑笑:「我喜歡日本女人。哈……」
濤飛說:「他找了個日本太太,一塊帶回來了。她太太家是日本所謂的貴族。」
壽亭瞅文東:「老弟是有一套!這堂堂國民政府、堂堂東北軍都辦不了日本人,你倒把日本人辦了!」說完自知失言,抬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呸!這不是當哥哥的說的話!對不住,老弟!」
大家笑得更厲害。遠處那些洋人無奈地聳聳肩。
壽亭又問:「你太太對你好嗎?」
文東說:「好是挺好。可自從日本鬼子佔了東三省,她在我跟前就像做錯了什麼事兒,一下子矮了半截。有時候我看著她也莫名其妙地生氣。她越是低聲下氣,我就越想踹她!」說時,文東的臉上略有恨意。
壽亭拉過文東的手握著:「老弟,人家不愁吃,不愁穿,跟著咱漂洋過海地回來了,撇下爹娘,這相當不容易。人家不圖咱什麼,人家是圖咱這人。好好地待人家,占咱東北的那些賊羔子和她不是一路。你可別價,國民政府打不了日本人,你就在家裡拿著日本人出氣。你要是那樣,老哥哥笑話你!」
壽亭這幾句話很讓文東佩服,他深深地點頭認可。
濤飛說:「文東,六哥——你也就叫六哥吧!文東,你要是不知道,我給你說六哥不識字,你信嗎?」
文東搖搖頭:「絕對不信!六哥,你真的一個字也不認識?」
壽亭說:「也不是,錢上面的那些字我認識。哈……」
東初笑著說:「六哥雖不識字,但絕對不是沒文化。多年前,就有位前輩這樣評價過。就是現在,他也專門雇著人天天念報紙,什麼西他拉(希特勒)上台啦,西班牙打仗啦,六哥全知道。」
周丁二人十分驚訝。這時,菜上來了,文東開始倒酒。
大家端起酒來,濤飛致詞:「六哥,東初,由於敝廠股東不肯聽小弟之言,不肯用低檔布和林祥榮決戰,更不敢把布向東北賣,這才致使開埠印染廠江河日下,朝不保夕。煩請二位遠道來此,人生際遇,殊難預料,小弟在此先謝了!」
他正要干,壽亭放下酒:「慢!濤飛,文東,我也不識字,說不出四六對仗的句子,但是我得說兩句。我和開埠染廠一不是親戚,二不是朋友——但二位是我的朋友——我就衝著你倆,也得幫上一把。濤飛,文東,我雖是老粗,但是從不說大話,因為我從心裡喜歡二位。所以,用不了多久,我就讓林祥榮的那位『虞美人』血肉橫飛。來,干!」
晚上,壽亭坐在椅子上聽戲。突然電話鈴響起,他一扭嘴,讓采芹過去接,並囑咐道:「要是訾家那一窩子,就說我睡了,明天讓他到廠裡找我。」
采芹點點頭:「誰呀?喲!東俊哥呀,俺嫂子那病好了嗎?好了,那就好。你找壽亭呀,好!這電話也不只是你們男人用。你先叫俺嫂子,我先和她說兩句。隨後你倆再聊。」東俊叫太太,采芹回過身來對壽亭說:「我這快,一兩句就行。」
壽亭關上收音機:「你多扯上兩句,我先出去放放水。」
趙太太來了,采芹說:「嫂子,好了?」
趙太太說:「好了。」
采芹說:「我下午連著打了兩個電話,王媽都說你出去了。剛好了那病,滿街跑什麼!」
趙太太說:「你表哥讓我去街上買兩塊花布,就是上海和天津那倆廠的。一樣買了三尺,也不知道幹什麼用。我說,妹子,梅蘭芳來濟南了。」
采芹說:「我就是為這事找你。明天晚上頭一場,我打發人訂了四張票。咱倆還有苗嫂子,再叫上老三家。」
趙太太說:「老三家不能去,現在東初不讓她出門,說出門就打斷她的狗腿。不行叫上家駒家老大吧?」
采芹說:「我本來也是這麼想的,可是家駒說他訂了票,帶著老大老二一塊去。老三家也是,淨摻和些男人家的事兒。待一會兒我給老三說,嚇唬嚇唬就行了,多大點兒事兒,還能沒完沒了!好了,嫂子,壽亭等著和俺東俊哥說話呢!」
壽亭接過電話來:「東俊哥,有事?」
東俊說:「我不放心呀!你不能看著周濤飛順眼,就豁上錢拚命。六弟,咱犯不上。」
壽亭說:「東俊哥,那咱也不能就這樣等著呀。再這樣下去,開埠染廠就倒了。要是開埠倒了,那姓林的就該騰出手來拾掇咱了。讓開埠活著,有這個廠在前頭,咱興許還能好一點。你說呢,東俊哥?」
東俊說:「這兩天我想明白了,咱就用印花機印單色布吧。印單色布,也用不著技工,調好顏色就能幹。別再攪和什麼花布了。六弟,咱弄倆錢不容易,你那脾氣我知道,只要上來那股勁,頭都敢不要了。六弟,這不行。老三過來給我說了,我就坐不住,這才給你打電話。聽哥哥的,千萬別硬幹,還是那句話,咱先看看再說。六弟,另一方面,現在滕井的布一件里長了三塊錢,這是衝著咱來的。下一步,咱還得用上海布,和姓林的弄僵了,對咱不利呀!如果咱不印花布,把花布市場讓出來,他賣給咱坯布還不得便宜點?」
壽亭笑笑:「東俊哥,死了張屠戶,咱也不能吃帶毛的肉。離了滕井這帖膏藥,一樣拔出膿來。不用怕,還長三塊錢?我這就讓他來求著咱買。咱弄的那船布一時半會兒用不完,不用慌。」
東俊無奈:「好吧,電話裡也說不請楚,明天我到你廠裡去,咱見面再細說。好,好。」
電話掛斷了。
壽亭坐在椅子上,抽著煙自語:「怪不得不讓我和姓林的硬拚呢,原來是想買點便宜布。」
采芹說:「你別誰的也不聽。東俊哥是老買賣人了。別整天不是和這個拚命,就是和那個沒完的。咱那心裡肅肅靜靜的,比什麼都好。」
壽亭說:「給老三打電話,讓他明天放蘭芝的假。今天下午蘭芝打電話到廠裡,讓我幫著她說說。你出面,我看比我靈。熊他!」
采芹笑笑,開始撥電話,老媽子接的,采芹上來就說:「讓趙東初接電話,我是他表姐。」
很快東初來接電話:「表姐呀,怎麼,六哥有事找我?」
采芹說:「還你六哥!是我找你。你現在長本事了,還打斷這個的腿,打斷那個的腿的。什麼不是,我看就是你的不是。讓蘭芝騎著洋車子滿街跑的是你,不讓出門也是你,你想幹什麼!」
東初說:「表姐,你不知道,她胡鬧摻和事兒。」
采芹說:「行了,我也說她了,以後不再摻和了,那建國會咱也不去了。明天,讓她和我去看戲,有你嫂子,我,還有苗嫂子。把你那破汽車借俺們用用。什麼?你敢說不行?還反了你了!你只要再說個不行,我這就讓苗嫂子找你,你要是覺得本事大,能頂住苗嫂子罵,那你就挺著。就這麼定了,讓蘭芝接電話!」
采芹捂著聽筒,壽亭在一邊說:「你給她說說,那訾家沒一個好玩意,別往前湊!這也怨不得東初。」
東初太太來了:「六嫂!」
采芹說:「怎麼樣?還得我救你吧!哈……」
第二天上午,壽亭在辦公室聽文琪念報紙。吳先生進來了,文琪自動撤退。壽亭趕緊問:「稅務局叫咱什麼事?」
老吳乾嚥了一口唾沫,然後自己倒了一杯水:「說咱偷稅漏稅。」
壽亭站起來:「胡說!咱來到濟南沒怎麼開張,偷什麼稅?咱染的那些布都去了鄉下,根本沒有賬。給中央軍加工的那些東西是免稅的,咱已經給他們說了。」
老吳坐下來:「唉!掌櫃的,要不是給中央軍幹了那點事,咱的麻煩就大了。咱從上海弄回來的那八千件布我根本沒入賬,光這一下就能要了咱的命。好在稅務局那些賊羔子,一下子弄不明白咱的底細,這才沒敢亂來。」
壽亭明白了:「噢,怪不得老三左一封電報,右一封電報的,姓林的就是不來提布呀,原來他是想讓稅務局辦咱。他說什麼?」
老吳說:「那個局長姓吳,倒是還算客氣,他說他會考慮到具體情況,秉公辦理。我一聽沒事兒,就想走,可他又是沖茶,又是倒水的,就是不讓我走,拉著我在那裡問這問那。他拐彎抹角地給我弄了一早晨,最後我算明白了,他又找了個相好的,想讓咱給他買座四合院。」
壽亭想了想說:「我一般不吃這一套。官家敲竹槓,土匪敲竹槓,我是全不吃。可是有姓林的給咱下了蛆,咱也多少有點漏風的地方,要是不給他這個四合院,興許還得來亂咱。給他辦,撿著好的辦!別說四合院,八合院也給他辦!老吳,別的可以不做賬,這個四合院得明明白白地寫在賬上,趕哪天咱有了空,還得讓他吐出來,順便把這個王八蛋除了。陳六爺餵狗的肉裡,都帶著七步斷腸散。」
這時,家駒進來了。
早上,林祥榮剛進了辦公室,茶坊就遞給他一封快信。林祥榮一看,很高興:「噢,吳伯來的。」說著放下手裡的公文包,開始看信,越看臉色越不對。隨後把信摔到桌子上,摔了還不解恨,拿起來撕個粉碎。他衝著門口喊:「叫孫先生來!」氣得在屋裡來回走,拿過煙斗往裡裝煙絲。
孫先生進來了:「董事長。」
林祥榮說:「吳胖子來了快信,說姓陳的在山東很有勢力,他要慢慢來。他媽的,真是忘恩負義的狗東西!」
孫先生很吃驚:「他收了咱們六塊金錶,能這樣?」
林祥榮點上煙斗說:「咱們離得遠,他收咱的禮,是偶然的;姓陳的就在他跟前,他可以經常地收下去,所以他要保護他。這些人一旦做了官,就忘恩負義,這是個最普通的規律!」
孫先生說:「那咱們怎麼辦?」
林祥榮說:「你通知山東、天津,把布價再降下一分錢來!我誰也不求,我自己就擠死這些江北佬。」
孫先生說:「那咱們會虧的。」
林祥榮笑著搖頭:「不會的,等一會兒我就通知車間,加大拉長機的拉力,把短布硬拉長了。我們不會賠的。」
孫先生說:「董事長,這樣可會砸咱的牌子。」
林祥榮說:「不要緊,等他們都死掉了,就剩下我們自己了,老百姓也就只能買我們的。上海雖然也後起了一些印花布的工廠,但一時半會兒還成不了氣候。再說,這是暫時的,我們還可以把拉長機的拉力再恢復回來嘛!」
孫先生明白了。
林祥榮鼻子裡出冷氣:「我不僅要把姓陳的擠垮,還要把他搞臭!現在還不是時候。我先對付天津開埠那個所謂的英國留學生,接下來就是姓陳的。他就是不印花布,我也饒不了他。我要讓他在印染界無法立足。」
春天來了,桃花開了。宏巨染廠的那個小花園也是一片生機。
壽亭站在辦公室窗口看著小花園,表情很平靜。這時,吳先生進來了:「掌櫃的,上海的那幾個師傅問問咱們還干花布嗎?如果不幹,他們就回去了。」
壽亭笑笑:「干!只是現在不幹。」
吳先生說:「那咱得給人家說個時間。」
壽亭說:「告訴那些人,別覺著不幹活,光拿工錢,心裡過不去。沒事兒!咱要是從此不干花布了,早讓他回去了,讓他們再等等。現在姓林的和開埠打得這麼熱鬧,咱先看個究竟。等他們兩家死上一家,我們才下手呢!」
吳先生說:「要是死的是開埠呢?」
壽亭笑了笑:「不用要是,開埠肯定幹不過姓林的。我看開埠撐不了多久。東初又去了趟天津,剛回來,現在開埠就想停工,股東也開始撤股,還問咱要不要他那印花機。」
老吳不等壽亭說完,就忙著擺手:「掌櫃的,這事萬不能辦!這印花害得咱還不夠苦呀!」
壽亭笑了:「東俊也是這個意思,他是不要,我們當然更不能要。開埠願意賣給誰就賣給誰吧!咱就這樣等著,看看院裡的花,染點布往鄉下賣著,這不挺好嘛!」
老吳說:「掌櫃的,現在虞美人的布已經降到一毛一尺,他也不夠本呀!」
壽亭笑笑:「我知道他不夠本兒。可這個姓林的也太缺德了,他加大了拉長機的拉力。昨天我讓你六嫂去買了一丈,下水之後縮了二寸多。我看他這牌子也差不多了。姓林的畢竟是個書生。哼!小王八羔子,你等著你陳六爺!」
老吳笑了:「掌櫃的,你有日子沒罵人了。你一不罵人,我就覺得咱這買賣沒底。哈……」
壽亭也笑了:「老吳,我這一陣老是在想,這人,不能善!尤其是買賣人,更不能善!你要是善,什麼事也幹不了。我剛從天津回來的時候,想幫著開埠和姓林的幹一場。可是我又一想,就是把姓林的干垮了,開埠也會掉過頭來咬咱們。沒辦法,先讓他倆打吧。」
老吳說:「掌櫃的,你的善心可不能再發了。咱給了三元二十萬匹的買賣,可他停了印花機,也不和咱打個招呼。明知道前邊是坑,他繞過去了,倒是讓咱往前走。」
壽亭笑笑:「那二十萬匹也不全是善心,是我不想做那種買賣。也就是說,沈小姐的情我領著,但這錢卻不能要。老吳,我讓家駒打聽沈小姐,還是沒消息?」
吳先生搖搖頭。
壽亭站起來說:「老吳,濟南匯泉樓的糖醋鯉魚那是一絕,你打電話給老三,說我請他吃飯,讓家駒也去。」
天津開埠染廠,周濤飛的辦公室十分闊氣,紫紅的傢俱紫紅的地板。他正在那裡和丁文東商量事:「這陳廠長給我說得好好的,口氣那麼堅決,為什麼到現在還沒動靜呢?前一階段天冷,花布是淡季,可這花也開了,是時候了,怎麼還不動手呢?這人,還不能只聽他說什麼,還得看他幹什麼。」
丁文東也在思考:「我看陳廠長不是言而無信的人,他可能另有所圖。大概他覺得還不到時候吧?」
濤飛苦笑一下:「還不到時候?再等下去,就是動手也晚了。現在股東們都急著往外撤,四處打聽買主。天津是沒人要,趙廠長也來看了,股東們也和他談了。咱這廠裡的機器這麼好,只出了一個廢鐵的價錢,趙廠長他哥哥都不買。陳廠長更利索,根本沒來,直接回了個電報,就倆字,『不要』!文東,現在想來,是我害了你。股東們不懂經營,可總是亂指畫。我一來到這個廠,就說要用綃布和林祥榮干,可他們怕那樣會砸了牌子,以後沒法干了。這倒好,現在想用綃布也來不及了。」說著搖搖頭,「唉!陳廠長的那句話說得對,『寧給好漢牽馬墜鐙,不給賴漢當祖宗』!咱倆就是乾的這種事——給些賴漢子當跑堂的。」
文東的表情很平靜:「濤飛,你別急。我看著上次陳廠長到天津來,可能另有用意。是不是他想請你到濟南當廠長呀?我看著,他的眼就沒離開你的臉,那是一種男人對男人的欣賞。」
濤飛笑笑:「咱雖然和陳廠長接觸的時間不長,可我看就他那能力,經營濟南的那個廠,他玩著就能幹了,根本不用另請人。你再去給他發個電報催一下,讓他和林祥榮干一陣。雖然股東們不懂行,但是那些人卻都不錯。咱好爭取一點時間,把開埠染廠多賣一點錢,也算回報人家了。」
文東點頭,站了起來:「我這就去。可是,那電文怎麼措詞呢?」
濤飛笑笑:「很簡單,就四個字:『救救老弟』。連打上三個歎號。」
匯泉樓飯莊臨水而建,窗下就是清潭——濟南名泉江家池。壽亭他們三人臨窗而坐。東初問:「六哥,怎麼想起吃飯來了?」
壽亭舒口氣:「你剛從天津回來,我想聽聽開埠染廠現在是怎麼回事。」
東初笑了:「還能怎麼樣?快撐不住了。林祥榮這回是下狠心了,不把開埠染廠擠死,看來不會死心。那些股東現在急於賣廠,那價錢真是夠低了,現在就是沒人敢買。」
壽亭笑著問:「你哥不要?」
東初說:「他?他要有那個膽量,三元早不是今天這個樣子了!可是,六哥,你為什麼不要?」
壽亭說:「唉,有些東西看上去便宜,可這便宜,有時候也能咬著手!咱現在這兩台機我都想賣,還要?要來擺著看呀?」
東初說:「那這花布以後咱就不印了?」
壽亭點點頭:「印是得印,但我還沒想好怎麼個干法。」
東初說:「我哥也是這個意思。」
壽亭笑了:「我覺得,咱在天津也喝了人家的酒,答應了人家周濤飛,不表示表示也顯得說話沒準兒。好,回去我再想想,要不就開始印,邊干邊說。」
家駒插進來:「六哥,你可想好了,現在可是印得多賠得多呀!這事行嗎?」
壽亭反問:「咱那印花機值十幾萬,就這樣干放著?咱那技工就這麼養著?」
家駒沒話了。
東初接過來說:「六哥,六合開埠打得這麼熱鬧,咱要是再摻進去,是不是有點找死?」
壽亭自己幹了一杯:「不摻進去,就是坐著等死。」
家駒搖頭歎氣。壽亭想了想說:「我先干一陣子,先和姓林的過過招。」
東初勸道:「六哥,這事得慎重。咱和姓林的不一樣,人家是買辦,咱是土生土長的生意人,沒必要和他硬幹。」
壽亭反問:「咱不幹,他能饒了咱?」
東初無言以對。壽亭對家駒說:「家駒,你在宏巨雖說只有一成的份子,可這事還得你同意。咱現在有一千件印好的花布,一直沒賣出去。我想拿著這些布玩一把,給六合攪攪局。」
家駒笑笑:「你說怎麼幹,就怎麼幹,我聽六哥的。」
壽亭把筷子往桌上一放:「好!你寫個廣告,發往上海、天津、濟南的大報館。從明天開始,飛虎牌的印花布暫時降價,九分錢一尺!」
東初睜大眼:「六哥,你瘋了!」
壽亭平靜地笑著:「沒瘋,癤子不擠,膿總不出來。東初,你給周濤飛打個電報,告訴他我開始參戰。」
東初摸不著頭腦,糊塗著答應。
壽亭辦公室,文琪沖完了水,剛想出去,壽亭叫住他:「你到樓下站著,別讓人上來。」文琪答應著下去了。
壽亭開始給老吳面授機宜:「天津發了二百匹,你告訴老劉,讓他在天津每天就賣十匹,多了不能賣。上海地方大,每天賣二十匹。記著,天津的這二百匹要賣二十天,上海那六百匹要賣一個月。告訴他倆,誰要是提前賣完了,就不用回來了,讓他們滾蛋!」
老吳問:「濟南這二百匹賣多長時間?」
壽亭笑笑:「濟南的門市是咱自己的,告訴呂登標,每天賣兩匹,也是不能多賣。」
老吳納悶:「掌櫃的,你這是要幹什麼?」
壽亭笑而不語。
林祥榮辦公室裡,孫先生對林祥榮說:「董事長,這姓陳的在搞什麼鬼?每天賣那麼幾匹布,第二天又是幾匹,他這是要幹什麼?」
林祥榮很內行地笑笑:「他這是在玩貓捉老鼠。他一降價,我們也得跟著降價,開埠也得跟著降價。姓陳的布少,無所謂,我們也無所謂,可開埠卻受不了這種鬧法。孫先生,這姓陳的本來是想擠咱們,但他不識字,實際上他這是擠開埠。他賣九分一尺,我們也降到這個價錢。倒要看看開埠怎麼辦。」
孫先生有些顧慮:「姓陳的要是一直這樣與我們玩下去,時間長了我們會受不了的。」
林祥榮用一個指頭左右擺動:「不會的,這是他庫存的布,他賣完了,開埠也就垮了。我會有辦法收拾他的。你去吧,降下來,今天就降下來,我倒要看看姓陳的還有什麼花樣!」
周濤飛在和丁文東一起著急:「這個陳廠長,他把事情弄反了!他是想打擊林祥榮,可這樣咱也受不了呀!這沒文化就是不行,好心辦不出好事來。」
文東說:「我是不是到濟南去一趟,給他說明白?」
濤飛站起來走到窗前,苦苦地一笑:「想救火是好意,可拿著汽油當成了水。文東,不用去了,我想用不了多久,開埠染廠就不存在了,還是想想咱倆下一步幹什麼吧。九分錢,買坯布也不夠呀!陳廠長,陳六哥,唉!」
文東走過來:「剛才我過來的時候,董事們正在開會,都快打起來了!」
壽亭正在辦公室裡與老吳下棋。外面,春雨如絮。
老吳問:「掌櫃的,天津的布賣完了,是讓咱的人回來,還是在那裡等著?」
壽亭看著棋:「上海天津都再登個廣告,說新布馬上就到。讓咱的人回來吧。」
老吳不解:「既然讓人回來,那咱還登什麼廣告?」
壽亭落下棋子:「將軍!」
家駒辦公室裡,家駒打開報紙,剛一看,立刻站起來,慌忙抓起電話。電話不通,他拿起包剛要走,安德魯進來了。
安德魯問:「你要出去?」
家駒說:「是的,天津開埠印染廠倒閉了,我要去告訴陳先生。」
安德魯笑笑:「我也為這件事情。林祥榮又來了電報。你通知陳先生,他如果在一個月內不能開工,我們將終止與他的協議。這怨不得我們。」
家駒看了他一眼:「那是你的事情,你自己去說!」說著衝了出去。
壽亭正在辦公室裡和苗先生通電話。
苗先生說:「六弟,還撐得住嗎?」
壽亭說:「放心,苗哥,我還沒開始呢!」
苗先生說:「林伯清,就是林祥榮他爹,給我來了封信,說了你在上海的事情,誇你聰明能幹,可沒具體說什麼事。我看不用去管他。你放開了手干,沒什麼大不了的。你說得對,咱不能讓他不把山東人放在眼裡。」
壽亭笑著說:「苗哥,你得幫我個忙呀!」
苗先生說:「什麼忙?說吧。」
壽亭說:「這樣,晚上我去你家,一塊兒看看苗嫂子。咱弟兄倆見了面再說吧。」
苗先生說:「缺錢嗎?如果錢不湊手,你打發賬房現在到廠裡來就行了,不用等到晚上。」
壽亭說:「苗哥,這事比錢難。」
苗先生說:「好,晚上我等著你。我先說好了,咱談完事可得殺一盤兒。」
壽亭笑笑:「苗哥,我是服了你了!好好,殺一盤兒。」
三元染廠,東俊辦公室,東初和東俊正在商量事情。他的表情很緊張。
東俊說:「老三,你記著,不管陳六子怎麼勸咱開工印花布,你也別答應。咱們沒有實力和林祥榮干。開埠倒了,咱不能跟著墊背!」
東初說:「大哥,六哥可是一直對咱們很夠意思呀!」
東俊說:「有恩說報恩。他陳六子要是倒了,咱再幫著他爬起來,那是情分。做買賣,不能明明看著是火坑也閉著眼往裡跳。」
東初一扭頭:「這話我說不出來,還是你說吧!」
東俊有點急:「咱倆誰也不用說。你這就去把上海來的工人全辭掉,讓他們馬上走。陳六子來了,什麼話就都好說了。咱不是不印,是沒了工人,咱印不了了。」
東初用陌生的目光看著東俊:「大哥,這可有點不仁義呀!」
東俊說:「做買賣講的不是仁義,做買賣講的是識時務!開埠倒了,現在只剩下咱和六子能印花布。咱不印,姓林的願意和誰打就和誰打,可咱要是摻和,就得跟著死。咱也好,六子也好,都是燕子叼食似的從小弄到大,並沒有後繼財力。可姓林的世代經商。開埠為什麼幹不過他?姓林的那布是專門織的,就是那麼綃。綃了就用紗少,用紗少就成本低。開埠也不是不懂,關鍵是沒人給他織那樣的布。老三,你聽我的,咱得抓緊上岸。最主要的是,咱辭了工人,退出了花布市場,姓林的肯定領情。你再去上海見他一趟,給他說,以後咱就進他的坯布。咱要是張嘴讓他便宜點,他能不答應?」
東初說:「大哥,辭了工人,以後咱也就只能染布了。唉!大哥,我們為什麼不能給六哥搭把手呢?」
東俊說:「論說六子也不是外人,采芹是咱表親。你還不知道六子,他要是發起狠來,根本不顧後果。前一陣子沈小姐扔下幾十萬,不辭而別,弄得他一直沒回過神兒來。放下這麼多的錢一走了之,這樣的人誰也沒見過。前天我見他,他一個勁地笑姓林的,還說讓姓林的等著死。你說,就他那點錢能陪著姓林的玩兒嗎?嗨!別說了,快去辭工人,他要是一步邁進來,咱就不好辦了。」
東初搖著頭,歎著氣,慢慢地站起來。
壽亭辦公室,家駒給他念完了報紙,壽亭哈哈大笑。
家駒問:「六哥,你笑什麼?」
壽亭說:「該咱上場了,怎麼著,不願意看你六哥露一手?」
家駒沒說話,只是乾笑。
壽亭說:「你笑什麼?覺得你六哥抵不住林祥榮?我這就弄出他的屎來!」他有點急。
家駒說:「不是,六哥,我不想再在洋行裡干了,我還是想回來跟著你。」
壽亭驚且喜:「噢?不怕挨罵?」
家駒說:「六哥,自打我離開你去了洋行,就沒有一天高興過。翡翠也這麼說,老二說我是把魂兒落在你這兒了。洋行裡對我也不薄,可我就是不願待了。這句話只能這樣說,你的人格魅力別人是不能比的。」
壽亭說:「什麼是人格魅……你直說,說我能聽懂的詞。」
家駒說:「就是你這人讓人忘不下。」
壽亭一把拉住家駒:「這就對了。什麼他娘的洋行,回來!回來!先別說多少份子了,只要是咱掙了錢,什麼份子,抓過來花就是了。你還是天天給我念報紙。那文琪念得是不錯,可外國的事兒,他說不明白,急得我直想揍他。」壽亭拉著家駒的手笑起來。
家駒問:「六哥,你想和林祥榮幹一場?」
壽亭說:「對呀,你看我行不?」
家駒說:「不是,姓林的家裡相當有錢。」
壽亭說:「他有錢,也是一點點地掙來的,也不是他祖宗一生下來就有錢。有錢怕什麼?」
家駒說:「咱要是干,是不是拉上東初兄弟倆,讓他給咱幫把手?」
壽亭笑了:「咱也不想拉,就是拉也拉不上。東俊的為人我很瞭解。你可千萬別提這事,別讓人家為難。家駒,沒事,你就等著看熱鬧吧。哈哈……」
老吳進來了:「掌櫃的,上海六合染廠的山東外莊掌櫃的來了,這人姓周,點名要見你……」
壽亭一頓:「噢?下戰書?請!」
東俊來到東初的辦公室。他顯然對弟弟很客氣。
東俊說:「林祥榮知道咱辭了工人,也沒說什麼?」
東初沒理他,隨手把電報遞給他:「你自己看吧。」
東俊看電報,小聲念道:「『我兄深明大義,在魯協助,將來定當厚報……』老三,這很好呀!」
東初站起來:「大哥,我想分出來自己幹。」
東俊意外:「嗯?為什麼?」
東初說:「我覺得這樣挺沒勁!」
周經理翹著二郎腿坐在壽亭對面,他擺弄著手裡的煙嘴,根本沒拿壽亭當回事。
周經理說:「我們林老闆的要求很簡單。第一,你先辭掉上海來的工人,特別是六合背叛過來的那三個人。」
壽亭用肘撐著桌子,表情很認真:「辭掉了工人,那我怎麼幹呢?」
周經理把煙叼上了:「那我們不管。我們就是要讓那幾個人知道,背叛六合是沒有好下場的。」
老吳和家駒在旁邊生氣。
壽亭依然和氣:「噢?背叛六合沒有好下場,你們林老闆這明明是不讓我印花布嘛!」
周經理說:「印不印花布是你自己的事。不過我們林老闆說了,你就是印,也頂多是下一個天津開埠。你自己看著辦吧!」
壽亭說:「你老闆沒提那八千件布?」
周經理說:「林老闆說了,說你知道該怎麼辦。」
壽亭說:「噢,是這樣。我知道怎麼辦。周經理,林老闆也沒給我寫封信?」
周經理輕蔑一笑:「林老闆說不用寫,說你不識字。」
家駒想衝過來,壽亭示意他坐下。
壽亭笑著說:「我周圍有識字的呀!老吳,你去把金彪叫來,他識字。」
不用叫,金彪就守在門口,他推門進來,怒目而視:「掌櫃的,什麼事?」
周經理根本不看他,看著天抽煙。
壽亭說:「周經理,你們林老闆的意思我知道了。現在請你轉告我的意思。金彪!反正抽這個王八羔子十個嘴巴!」
周經理驚得站起來,金彪一把抓著他的領子。他叫道:「你不要胡來!你不要胡來!」
金彪的大巴掌抽了下去。
文琪在門外嚇得兩腿直抖。
周經理坐在地上,滿嘴是血。
壽亭對老吳說:「通知車間刷機器,晚上江浙飯店請客。金彪,你這就去江浙飯店,讓他把場子清了。兩桌上海菜,專請上海來的師傅,三桌山東菜,就請那些老夥計。咱們來個一醉方休。喝完了酒,明天開工。」
周經理問:「陳先生,我可以走了嗎?」
壽亭冷笑:「你也別洗臉,就這個模樣回去,告訴林祥榮,用不了幾天,他比你還慘。滾!」
金彪剛想過來扔出他去,周經理一看不好,自動躥出去,由於撤退太急,一下撞在門框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