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上,家中,壽亭坐在八仙桌的右首,采芹在左首,夫妻二人正在喝茶說話。采芹不安地問他:「壽亭,我怎麼覺得這事兒有點兒懸呢?」
壽亭抬起眼來看著她:「幹買賣就是富貴險中求。我哪回幹事不懸?咱要是一直規規矩矩,現在還在周村呢!你放心,咱幹完了這一把,就能吃喝嫖賭花上三輩子。」
采芹嘟囔著:「你也別吃喝嫖賭,咱也別花上三輩子。」
壽亭氣得笑:「我這是打個比方,嫖可毀志,賭能敗家,這我從小就知道。你以為我聽說書是聽熱鬧兒?我一直用著心呢!」
采芹給他倒茶:「我知道你不是聽熱鬧兒。自從你一進俺家,我就知道你不是省油的燈,不是省料的驢。」
壽亭樂了:「噢?看出來了?說說,怎麼看出來的?」
采芹放下茶壺:「當初你根本沒凍昏,我還看見你眼動呢!只是我沒給咱娘說。」
壽亭多少有點尷尬,接著嘿嘿地傻笑:「我忘了,反正是凍得不輕。嘿嘿!」
采芹笑著說:「我當初要知道你膽子這麼大,就不該讓留下你,省得整天為你提心吊膽。一會兒讓土匪綁了去,一會兒吃何大庚腿上的肉。這些年沒讓你嚇煞,就是命大。」
壽亭開始插科打諢:「什麼?你不留下我?這事你說了算?周村街裡那麼多染坊,我為什麼非得去你家?我這是有預先準備的,不是非昏在你家門口不可。這事兒你不提,也就罷了,既然你提起來了,咱就得說說。你猜我為什麼昏在你家門口?」
「你說說,為什麼?」
壽亭開始編造:「有一回呀,我要飯路過你門口,你呢,正在門口站著,我一看,這個閨女好看,兩個眼那麼大。好,就娶她當媳婦吧!知道了吧?我是奔著你去的。哈……」
采芹也笑起來:「你編都不會編。那時候我娘根本不讓我出門,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還站在門口!你編得可真勻和!」
壽亭說:「不管編也好,造也好,我醒過來一看見你,心裡明白了,這輩子光棍是打不成了。現成的媳婦就站在那裡,手裡還端著碗水。我知道自己將來能發財,能當大華染廠的掌櫃的。可是一看你,不僅人長得好,還挺知道疼人,就勸自己,收下她吧!」
采芹氣得笑:「我這就揍你!」說著揚起手。
壽亭接著說:「我常給家駒說,你是留學生,所以二太太跟了你,你那不算本事。看咱,一個要飯的,把掌櫃的閨女給娶了,這是什麼成色!」
采芹氣得過來扭他的耳朵,壽亭忙求饒。
老孔在院裡喊:「老爺,車我準備好了。」
采芹問:「弄車幹什麼?」
壽亭喊:「知道了!」
老孔在院外應著。
采芹說:「壽亭,婆婆公公死得早,我也沒盡過孝,咱倆本身就欠著祖宗的。可是你在商會裡起了誓,你買了日本布,人家不指名道姓地罵咱祖宗?」
「讓他們罵去吧!還祖宗呢,連個墳頭都沒有,究竟埋在哪裡我都不知道。咱家世代受窮,到了我這裡,人家還能罵咱祖宗,這就不錯。這也算光宗耀祖了。再說了,這事兒他們知道不了。我要是讓他們知道了,還叫陳六子嗎?」
「壽亭,咱掙那麼多錢沒有用,還是免了這一場吧,啊?」
「免了?笑話!你就等著數錢吧!咱這又不是坑老百姓,是坑日本人。不過,等一會兒滕井來了,你讓老孔拉著你和福慶出去玩玩,別在家。這事是挺髒,我自己掏大糞就行了。」
采芹無奈地歎口氣:「你的事我也管不了,你就掂量著辦吧。我也就是指畫著給你洗洗衣裳,看著給你燉碗豆腐,別的事我也不懂。反正我也知道,壞良心的事你不幹。柱子來了信,說鎖子叔的棉衣裳都弄好了,讓你放心。我也讓福慶回了信。想起來呀,六哥,咱這也是二十來年了。真快呀!你看我這身子骨,還不知道能撐幾年。」
壽亭寬慰她:「破罐子能熬壞了柏木筲。你想呀,那罐子雖破,打水的時候小心著,別碰到那井沿上,永遠爛不了;可柏木筲就不行,看著結實,可天天水漚著,准爛到破罐子前頭。你看鎖子叔,一到冬天就咳嗽得要死,可一立春,就緩過來了。這是為什麼?因為他行下了善,老天爺不讓他死。采芹,咱倆風裡雨裡城裡鄉里,買賣歸買賣,可咱沒幹過一點缺德事兒。放心吧,有病治病,你的壽限長著呢!我死了你也死不了。哈……」
采芹卻說:「我死了,你也難過,可過了那股子難受勁兒,別人勸著,興許過幾天就續上弦了。可要是你死在我前頭,那我活著也沒什麼意思了,還不如跟了你去。」
壽亭不滿:「你這人頂不講理,繞來繞去,還是說你有情,我薄情。說得好好的,怎麼引到這個話題上,一會兒死一會兒活的。我這馬上就要上陣殺敵,淨敗我的銳氣。」
采芹並不為其所動:「你還是少點銳氣好。盧老爺給你寫的那倆字多好,『藏匿』。人家也給裱好了,可你就是不讓掛,說是像做賊的藏東西。人家不是那個意思,是讓你做事的時候留一手,藏著點兒。」
壽亭聽得很認真:「你這一說,我倒是計上心來,今天我就給滕井用這一手。軍師,你還有何見教?」
采芹並沒笑:「做人講的是老要張狂少要板,不老不少不要臉。我說錯了,你就不老不少的。哈……」
壽亭也笑起來。
采芹聽見院裡孔媽說話,止住了笑,對壽亭說:「興許是滕井來了。」
壽亭點頭沉吟,一抖袍袖:「列隊,迎敵!」
采芹慌忙制止:「你小點聲,讓人家聽見!祖宗!」
孔媽通報,說滕井來了。壽亭與采芹對視一下,向門口迎來。
東俊東初兄弟倆對門住著,兩個院子一個路南一個路北。東初的房子是中式花廳式的四合院,院內花木蔥籠,曲徑通幽,富貴之中透著雅致。北屋裡,所有陳設全部西式,沙發前的茶几處還鋪著地毯。沙發後面的牆上是劍橋珂羅版的油畫。為了證明出處,在紫色的鏡框邊上還燙著金字CAMBRIDGE字樣。東初坐在沙發上看英文報紙,可剛拿起來,又氣得扔下。
東初的太太有三十多歲,穿著制服褲,白襯衣束在裡面,人也很高大,短頭髮,看上去很幹練。她端著咖啡壺過來,看見丈夫煩躁不安,就說:「其實沒必要這樣動心計,采芹是咱表姐,六哥是咱表姐夫。你還是去南院給大哥說說,抓緊定下吧,省得一夜睡不好。」說著翻開丈夫面前的咖啡杯,把咖啡倒上。
東初抬眼對她說:「蘭芝,你在這坐一會兒。」
太太坐下了。東初說:「臨下班的時候,六哥也沒回電報。其實大哥也不放心,也怕這買賣黃了。我走得晚,大哥到家之後又打電話到廠裡問,聽說電報還沒來,我看他也挺著急,還故作鎮定,真是沒必要。」
太太把咖啡端給東初:「我看大哥做事情,在某些地方有些保守,這樣下去可能會落伍的。」說著觀察丈夫的反應。
東初放下咖啡杯:「六哥在張店周村一帶很有名氣,年下回家的時候,大哥聽著那些人誇六哥,很是不服氣,嘴上沒說,可站起來走了。大哥熟讀「三國」,幹什麼事都想想當年諸葛亮用的什麼計。可那東漢離著現在兩千多年了,那一套早過時了。」
蘭芝笑了:「大哥通「三國」,可六哥不僅通「三國」,什麼《忠孝烈女傳》、《精忠說岳》他全知道。去年夏天我帶著孩子去青島,他和六嫂陪著我吃飯,他講得頭頭是道,我絕對不相信他不認字。他講得相當有意思,我和家駒都聽傻了。大哥要是用「三國」的招數對付他,我看未必能沾光。」
「那是他當年要飯的時候聽來的。說來也怪,不管什麼事,他一遍就記住。他不認字,也不看賬,可老吳根本不敢搗鬼,他甚至比老吳還明白。明天他來電報,可能會降一點價,但大哥抻了他這一下,他早晚得找回來。蘭芝,不信,你看著。」
「東初,六哥讓咱幫著在濟南買地,這事怎麼樣了?」
說到這裡,東初看了一下門,低聲說:「我給你說件事,你可千萬不能說出去。」
太太緊張地點頭。
「你知道去年制錦市街爆炸的那家置業洋火廠嗎?」
「知道,還炸死了六個人。我每天去婦女建國會上班,就從那裡路過。」
「大哥想讓六哥買那塊地方。真不知道大哥怎麼想的,那地方能行嗎?」
「是呀,那地方不吉利呀!前後三家子在那兒開工廠,都沒有好結果。那地方可是太不吉利了。」
東初冷笑一下:「六哥想到濟南來開工廠,這本身就是大哥的一塊心病。他嘴上沒說,可心裡卻想著,讓那凶地敗敗六哥的財運。這有必要嗎?」
「你怎麼說的?」
「我未置可否。有些話,雖說是親兄弟倆,也不能明說。」
太太從果盤中拿過蘋果和水果刀:「你不想把這事告訴六哥?」
東初笑了:「不用我告訴,大哥自己就會把這事首先告訴六哥。他知道六哥天不怕地不怕的,要飯的時候曾在墳地裡睡過覺。他甚至會激六哥買下那地方。」
太太把削好的蘋果遞給東初,他沒吃,放在了咖啡盤裡:「做生意是得用心計,但要分什麼事,什麼人。六哥要是想坑家駒,那家駒還不一點招兒都沒有?可人家不這樣幹。我看六哥來了濟南,好好地和他相處,不僅不會妨礙三元染廠,可能還會多一個幫手。」
太太的眼睛轉了轉:「東初,有件事我從青島回來之後就想說,可一直沒說出口。」
「什麼事,說。」
「我和六哥也就是一面之交,瞭解也不多,但我覺得這個人應變能力相當強,準能發大財。六哥要來濟南開廠,咱是不是私下裡人上一股,也好有個退路?你別熊我,我不是有私心,只是覺得大哥那一套跟不上時代。」
東初苦笑一下:「晚了。家駒對我說,六哥來濟南,是想幹印花,羅蘭也好,海德堡也好,那些新式的德國印花布都相當貴。再加上三到四套滾筒染機,盤子已經很大了。咱自己的那點錢根本不管用,可大錢又都在廠裡,大哥是不會讓我提錢出來的。」
太太懵懂地點頭:「現在不是時興換股持股嗎?能不能用三元的股換六哥的股?」
東初樂了:「你這不是挺懂經濟嘛!」
太太低下頭:「懂什麼經濟呀。在大哥看來,我就是會生孩子。我說到廠裡幹點事,他就是不同意。我給你當個秘書也行呀!」
東初拍拍她的腿:「就這麼著吧!老式家庭,他同意你穿這制服褲,就不錯了。這還說我慣著你呢!」說著看看外邊,表情又焦急起來,「我去大哥那兒一趟,如果他同意,我這就去給六哥回電報。」說著站了起來。
太太給他拿外衣,趁機說:「你要看著大哥高興,就幫我提提騎自行車的事。」
東初笑了:「讓你穿制服褲,這已經破了例。我看也別說了,說也沒用,他不會讓你騎著自行車滿街跑的。」
太太拿著西裝,讓東初穿上,連嬌帶歎地說:「唉,咱什麼時候能自己說了算呀!」
滕井這不是第一次到壽亭家來,對周圍環境和采芹都挺熟悉。采芹親自給滕井倒茶,滕井手放在碗邊,恭敬地照應著。他回手提過一些西藥說:「陳太太,近來感到好些嗎?這是我讓人從日本帶來的西藥,你按時吃,對你身體康復會有幫助的。」說著把藥雙手遞給采芹。
采芹接過來,也是躬身致謝:「謝謝,總讓滕井先生破費。」
滕井又拿過兩隻人參:「陳先生,這是給你的,是你們東北的上好人參。」
壽亭接過來,看也沒看就放到靠山幾上:「我說,滕井先生,你看看你們那些兵,沒事不在家裡好好待著,非要去東北。你看看現在,滿街筒子是難民,我廠裡也收下了二十多個。照這樣下去,咱倆的買賣都別幹了。」
滕井抱歉地搖頭:「陳先生,這是政府的事情,我們不去管它,咱們還是好朋友。」
「咱們是好朋友,可是這一弄,成了敵國。一邊是咱們的交情,一邊是兩國的開兵打仗,咱倆夾在中間不難受?」
采芹見談話開始,就沖滕井鞠躬:「滕井先生,我和孩子出去走走,你們談著。」
滕井起身相送,壽亭示意他坐下。屋裡只剩下他們倆。
滕井從椅子上站起來,拉出八仙桌中央的凳子,靠近壽亭坐上說:「陳先生,咱們認識十幾年了。我既是你工廠的供貨商,也是陳先生的朋友。這回西紅丸上的布,陳先生一定要收下。」說著站起來鞠躬。壽亭拉他坐下。這時,滕井裝的也好,真的也好,確實已經哭了,掏出手絹來擦淚。
壽亭給他倒茶,歎口氣說:「滕井先生,我不是不幫忙,但這件事兒太大,我不敢呀!要是那些學生知道我買了那船布,還不把大華染廠給砸了!同業同仁又該怎麼看我?滕井先生,我一生最講義氣,這一回,實在不同,我相當為難。」
滕井擦擦淚說:「請陳先生相信,政府出兵東北,我個人是不贊成的。我是一個商人,只想做生意。當然,政府也支持了我。我在中國二十多年來,一直感覺都很好,不管中國強也好,弱也好,我是對著每個客戶,我自信是平等地對待陳先生和青島的其他商業夥伴。可現在,大家都躲著我。商社裡也來了些新人,有些還是軍部派來的,那麼狂熱,我自己的處境也相當艱難。」他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壽亭好像是被感動了,他拍了拍滕井的肩:「滕井先生,咱們慢慢想辦法,沉住氣,過幾天,這股風就能過去。」
滕井擦擦淚:「陳先生,你只要給點錢就行,我只想抓緊了結這件事情。」
壽亭想了一想說:「滕井先生,咱把話說明了吧!我帶頭在商會裡起了誓,我是不能買你的布了。我給你推薦個人吧!」
「誰?」滕井眼睛一亮。
「元亨染廠的孫明祖。他准行。」
滕井剛燃起的希望又破滅了:「我找過他了,他也躲著我,廠裡說他根本不在青島。現在只有陳先生能幫我。我拜託陳先生!」
他又站起來鞠躬。壽亭伸手拉他坐下:「我說,老滕井,你別一會兒鞠躬,一會兒鞠躬,我受不了這個。你知道我這人心軟,見不得別人受難為。你說吧,那布多少錢?」
滕井來了精神:「一共一萬五千件,陳先生要是全能吃下,就算四十塊錢。可以嗎,陳先生?」
壽亭把手放在滕井的手背上:「滕井先生,這個價錢已經是夠低了,但是我實在不敢要。我看你還是原船運回吧。」
「三十五塊。」滕井的表情已經絕望。
「滕井先生,我說過,價錢已經是夠低了,三十五塊,剛剛夠織工費。現在不是價錢的問題,關鍵是我不敢擔這風險。你賣完布,回國也好,在青島也好,都沒人敢動你。可是我,還得在青島幹買賣。」
滕井拉著壽亭的手:「陳先生,不到萬不得已,我不說出這件事,在到你家來的路上,我還在想,是不是把這件事說出來。」
壽亭一愣:「噢?什麼事?說出來,也好讓我明白明白。」
滕井看著壽亭,攥住了他的手:「陳先生,大華染廠現在是大工廠了,這其中我也幫了你很多的忙。當初你們廠訂購滾筒染機,德國人明明報價三萬八,你卻對我說報價三萬整。其實我當時就知道了,是內德打電話告訴我的。他讓我與他合夥擠對陳先生,把價錢抬起來,等生意做成之後分利潤。可是我沒那樣幹。我不僅沒那樣幹,反而佩服你精明。你說的這三萬整,是把運費除掉了。你覺得日本到中國路途近,三萬我準能接受。我很讚賞你做生意的態度,所以我接受了。但是,我不僅沒有從那筆生意中得到一分錢的利潤,反而賠進去六百中國幣。這些年我都沒說破,生意來往,理解尊重很重要。我希望陳先生……」
壽亭有些尷尬:「都哪年的事了!」
滕井接著說:「還有一件事我要告訴陳先生。元亨染廠的賈小姐常用關東軍來壓我,我給他們廠的布價格是低一點,但陳先生不知道,我給他們的每件布都少二十米。這樣算來,比給你們廠的布還要貴。中國沒有海關商檢,他們也沒發現,就是發現了也拿我沒辦法。可我給你的布都是足重足長的。所以三木常對我說,與陳先生交易,獲得的利潤最少。我不是今天有難處,才故意這樣說,我是在有意識地保護陳先生的利益。陳先生,我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說出這些話來的。」
壽亭一聽恍然大悟,但很快沉下臉來:「讓你這一說,這些年我欠你情欠大了。」
滕井低下頭:「我不是讓陳先生領情,我是請陳先生幫忙,幫我個人的忙。」
壽亭點上支煙:「滕井先生,我不要你的貨吧,你會認為我不幫忙;可我要了這船布,將來你會認為我這人太狠,用這麼低的價錢買走了你的貨,事後你會越想越心疼,越想越生氣。你會覺得我是乘人之危,這樣反而傷了咱們的感情。滕井哥,我看你還是運回日本吧,或者找個地方囤上二十天。二十天之後,這股子風也就過去了,咱們還是朋友。」
滕井站起來,兩眼通紅:「陳先生,我寧可送給你。因為這船要去運軍糧。」
壽亭佯裝大驚,也跟著站起來,大瞪著眼怒吼:「你怎麼不早說!嗨,你這個老滕井!你讓我說你什麼好!咱倆什麼話不能說,你還藏著掖著,繞來繞去的。咱們這麼多年的朋友,我能見死不救嗎?你還繞的哪門子圈子!你倒好,從民國八年一陣子給我弄到民國十八年,又是買機器又是大洋馬的布少二十米,全他娘的沒用!」壽亭拉著滕井坐下,「你這個老滕井!我也就是看著你比我大兩歲,要是你比我小,我一腳踹出你去!你負了咱倆的交情。不就是那船布嗎?有什麼大不了的?今天,滕井哥,我給你玩兒一把『破了頭用扇子扇』!我一口吞下去,那船布歸我了。」
滕井拉著壽亭的手,用力地搖著,熱淚盈眶。二人齊感歎,隨之滕井從提包裡掏出合同。
壽亭很警惕,藉著開玩笑說:「和我簽合同不行,我不認字。」
滕井笑笑:「陳先生,數字你是認識的,別的我都填好了,填上個數就可以,只是要你按個手印。」
壽亭誇張地點頭,滕井抽出鋼筆,填上了「35」。壽亭用眼瞄著,等他填好了,壽亭才說:「35少點吧,要不你再加一點?就算我的意思。」
滕井鞠躬:「我已很感激陳先生,不加了。陳先生按個手印吧。運到什麼地方,運費都由我負擔。」
壽亭從抽屜裡拿出印台,印上手印,疊起合同放進抽屜:「你那心病是好了,滕井哥,該我著急了。明天早上我派人去你商社,至於怎樣處理這些布,我想想再說。滕井哥,今天夜裡你是睡著了,該我睜著眼了。你看看你那些雞巴兵,他們佔了東北,咱這合法的買賣,倒和販大煙似的。錢,明天一早就給你送一些去,要是湊不足,差個一星半點的,你也先將就著,我四處找人暗著賣,四處裡給你淘換錢,五天之內準能付清。」
滕井笑起來:「可以,陳先生的信用我是知道的。這件事情我會常記著。」
東俊大宅正堂,帶罩的電燈吊在八仙桌上方,東初東俊分坐兩側。東俊面色溫和,平靜自然。東初卻有些焦急:「大哥,你說陳六子下午就能回電報,可都這時候了,也沒回。我回家之後,又打電話問了廠裡,電報還是沒來。大哥,我看這事不能總抻著,別抻出別的事兒來。」
東俊給弟弟倒茶:「三弟,陳六子好弄險,咱再抻他一晚上,要是明天晌午他還不來電報,咱就認了。咱要一萬件,剩下的那一萬就按他說的,先存在咱的倉庫裡。」
東初站起來:「不行,大哥,這事你玩得有點兒過了,不能這麼個抻法兒。陳六子不是等閒之輩,咱總這樣抻著,非出麻煩不可。大哥,這事兒我不能聽你的,我這就去電報局給他發電報。放了這個機會太可惜。」
東俊過來摁下他:「東初,我知道這抵制日貨長不了,但眼下正在風頭上,陳六子再能,也找不到買主。你就聽哥的吧。他就是降下一塊錢來,一萬件就是一萬塊。這買賣的額大,咱不能不算呀!三弟,現在咱三元染廠確實是大廠,山東省除了苗哥,大概沒人比得上。可是,你別忘了,咱當初開始干的時候多麼難!你在北京上大學不知道,我帶著夥計們沒白天沒黑夜地幹,一塊錢一塊錢地攢。三弟,咱和陳六子不一樣。他是從染坊到染廠,咱家是從種地到開染廠。陳六子雖然是要飯的出身,但是他看一萬塊錢很小,咱就把一萬塊錢看得很大。為什麼?咱得想想,種地的多少輩子掙一萬塊呀!」說著用指關節敲敲桌子,「別的不說,就說咱老家博山,一萬塊錢差不多能買一千畝地。三弟,整個博山一共才有多少畝地呀!三弟,你應當常想著這些,想著咱的出身。當然一萬塊對咱來說,現在也不算什麼事兒了,但是賺一萬,就比賠一萬強,這一反一正就是兩萬。關鍵是,不能他陳六子說多少錢就是多少錢。他又不是稅務局,不能還價兒。聽我的,三弟,抻著他,保證沒錯兒。我就不信他不降價。」
東初無奈地一甩手:「大哥,咱要是總想著種地,這買賣就別幹了。你總想和陳六子見個高低,這實在沒必要。大哥,陳六子是很刁,可是對咱,還算說得過去。上回青島颳大風,輪船靠不上岸,咱給人家的硫化青那麼貴,人家直說咱幫了忙,根本沒提價錢的事。大哥,陳六子傻呀?他當初要說借咱四十桶硫化青咱能不借?可是人家沒那樣幹。後來我問了家駒,其實咱那硫化青運到青島的時候,大風早停了,船也卸下來了,咱那硫化青根本沒有救了急。可是人家根本沒提這事,如數給了錢。大哥,人家不欠咱的,是咱欠人家的。你覺得陳六子找不到買主,我看未必。他從十五歲就當掌櫃的,走一步看三步。咱就說個最笨的辦法,他把那兩萬件布裝上火車,沿著膠濟線一路向西賣,這一路多少染坊?多少布鋪?就那個價錢,甚至到不了濰縣就能賣乾淨了。大哥,抓緊定下這事吧,我也好去發電報,這時候電報局還關不了門。」
東俊認為有道理:「沿著膠濟路賣,這樣的辦法他能想出來。可我覺得他不能那樣幹,他沒有那麼笨。這樣吧,明天,就到明天中午。三弟——」他按下東初,「做買賣和做人一樣,要泰山崩於前面不改色,處變不驚才是本事。陳六子就是不和咱做了,他也會打個電報來,這一點你放心。」東初又想發言,東俊按下他,「這船布他之所以想和咱做,另一個用意就是把他那一萬件布放在咱倉庫裡。這就是他將來在濟南開染廠的壓倉布。我之所以敢抻著他,倚仗的就是這一點。我想了一晚上了,他沒不降價的道理。」
東初無奈地站起來,要走:「大哥,該說的我都說了,但我把話放在這裡,咱就等著後悔吧!」說罷,頭也沒回就出去了。
東俊的太太一直在屋裡聽著,聽見東初走了,這才從裡屋出來:「他爹,他三叔畢竟上過大學,看得遠,他說的那些話也挺有理的。」說著過來給丈夫添茶。
東俊冷冷地哼了一聲:「書生之見,不足為用。」
太太把茶壺放下,坐在剛才東初那把椅子上:「買賣上的事,我不懂。可你得說說他三叔,他三嬸子穿著制服褲,包著腚,那不是個樣兒——街上沒有看別人的了!」
東俊自嘲地笑笑:「讀了幾本書,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在家裡好好呆著,還去什麼婦女建國會。今天下午她到廠裡,讓我捐點錢,說是救濟難民,我根本就沒抬眼看她。」
「你給她了嗎?」
「差點讓我罵出去。給她個屁!」
太太拔下簪子來,攏攏頭髮重新插上,小心地對丈夫說:「他爹,我說個事你可別著急。」
東俊一斜眼:「什麼事?」
「她三嬸子買了輛自行車,讓我給你說說,她想騎著車子去上班。」
東俊忽地站起來,怒目而視:「你怎麼管的家?嗯?」
「我……」太太后撤,進入防禦狀態。
「你什麼?」他指著太太,「你這就去北院,把她給我叫來,讓她把那車子也推來!傷風敗俗!都是老三慣的她。快去!」
太太滿面懼色,趕緊站起來說:「我去,我去。」
「把老三一塊兒叫回來。這是什麼家風!」
東俊本來就心煩,一聽自行車的事,氣得臉都黃了,一摔門去了書房。
早上,老孔拉著壽亭在廠門停下。壽亭邊和門房打著招呼,邊往廠裡走。這時候,他看見白金彪在倉庫外邊牆上弄電線,就大喊:「白金彪,你幹什麼?」
金彪聽見喊,趕快放下電線從梯子上下來,快速跑過來:「掌櫃的。」
「你這是幹什麼?」
「掌櫃的,好幾天了,我就看見這電線上冒火花。昨天後半夜下雨,我就走出來看看,嚇了我一跳,整條線全漏電,絲絲地冒火星子。雖說是在倉庫外頭,可是我怕這舊線的包皮帶著火掉下來,燒了倉庫,就把線掐斷了。這不,我想換上條新線。嘿嘿!」
壽亭盯著他看,金彪有點慌:「掌櫃的,我幹得不對?」
壽亭沒說什麼,歎了口氣:「你去賬房領十塊錢。」
「為什麼?」
「夜裡下雨,還惦記著線路,這就該獎。」說著走了。
金彪想說不要,又不敢攆上去說,站在那裡表情很亂。
壽亭走進辦公室,吳先生跟著進來。老吳想問昨天談判的結果,還沒等他說話,壽亭就說:「你等一會兒下去,把姓施的那個電工辭了。」
老吳問:「為什麼?」
「倉庫牆上的電線都脫了皮,他也看不見,要這樣的電工沒用。你想著,獎給白金彪十塊錢。夜裡下雨,還想著起來查電線,這樣的夥計就該獎。」
老吳答應著:「好好,這樣的夥計是該獎。」接著提醒道,「掌櫃的,那姓施的可是市長的親戚,咱要是辭了他……」
壽亭的眼瞪起來:「什麼?市長的親戚?就是韓復矩他姐夫也得辭!照我說的辦!」
老吳一看事不好,趕快答應,隨之遞上熱茶,賠著笑問:「掌櫃的,和滕井談得怎麼樣?」
壽亭脫下外面的裌襖往椅子上一摔:「嗨,還是他娘的沒修煉到家!」
老吳擔心起來:「沒談成?」
壽亭放下茶碗:「那倒不是。滕井一見我,就裝可憐相,我事後想了想,他那一套肯定是事先想好的。又是哭,又是鞠躬,把我弄得心軟了。他說了三十五塊,我也沒再還價。唉!這功夫不是一天練出來的,還是欠著火候呀!滕井走了之後,我抽了自己仨嘴巴。你看看這手印子。」他指著自己臉上的痕跡說。
老吳笑了:「掌櫃的,行了,三十五,這是拾的呀!我給你弄個熱手巾捂捂?」
「不用。留著這手印子,讓我多記幾天。我本來想好了,最多給他三十。唉!在那個情勢下,實在張不開嘴了。滕井比我大十來歲,儘管咱看著日本人不順眼,可也是十幾年的朋友了。我這人就是他娘的賤,不能看見別人掉淚。」
吳先生說:「掌櫃的,行了,三十五塊錢,就是沒有趙東俊,咱自己也能吃得下。這回可發大財了!」
「錢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
「嗯,這錢不能一次給他。這好幾十萬不是小錢,咱要是一下子給了滕井,他會覺得咱早有準備,是設下套子等著他。你見了他的時候要使勁說難,哭窮,說四處裡給他淘換錢。這不,費了那麼大的勁,才湊了一半,另一半兩天之後才能湊齊。這還不行,你還得埋怨我辦錯了事,不直說也得繞著彎兒地讓他感覺出來。去了之後,給他來個哭喪的臉,一臉的不高興。要是說起話來,你再表現出愛國,拐著彎地埋怨我,得讓他覺得咱挺為難。老吳,這買賣人要是把東西賣便宜了,那和吃了屎差不多。咱不能讓他在這上頭記恨咱。」
老吳說:「掌櫃的,這事我怕弄不勻和。別弄過了火,再讓他看出來。」
壽亭說:「沒你這麼笨的!這樣,把本票往他跟前一扔,然後撅著嘴不說話。他給你倒水鞠躬,你就帶搭不理的。總而言之,一句話,你丈母娘剛嚥了氣兒,不表示吧,怕親戚們說你;表示過了火吧,又怕外人笑話。就這樣——」壽亭拉下臉來,學丈母娘去世後的表情。
老吳說:「我試著辦吧,只要不笑就行了,我覺得也差不多。去年丈母娘剛死,那表情我還能想起來。你看是這樣吧?」老吳表演著,二人大笑起來。
壽亭一拍老吳的肩:「好,就這樣。哈……」
老吳收住笑:「掌櫃的,可是濟南三元染廠還沒回電報,咱是……」
「沒回電報就對了。你這就去給趙東俊打電報。原先咱給他說的兩萬件,這回告訴他還有一萬五千件,就說孫明祖已經提走了五千件。記著,電報上那話一定不能客氣,最好罵他兩句。就以我的口氣吧,這樣寫:『不仁不義,胡猜亂忌,亂看「三國」,四處用計,不是東西,六弟生氣。』哈哈……」
老吳笑著從衣襟上掏出鋼筆:「我得記下這幾句來,我聽著還行。說完了正事之後,我把這幾句弄到後頭。」
老吳寫著,壽亭繼續批示:「咱原先報價五十五,這回報價五十六,給他長一塊錢,先把你那一百畝地掙出來。哈哈……」
吳先生沒笑,抬著頭不解地問:「掌櫃的,咱報五十五人家都不回信兒,再加一塊,不是更不回信嗎?」
壽亭哈哈大笑:「老吳,我把話放到這裡,到不了中午,准回電報。你告訴他,讓他帶著銀行的本票來。把咱那五千件也放到他倉裡,這就是咱的壓倉保本布。聽我的,一點錯沒有。」
吳先生連連點頭。
「你發完了電報,直接去找滕井,告訴他,讓他用火車把布運到濟南西貨場,運費讓他付。盡快裝車。」
「不等趙東俊回信?」
「不用等。老吳,這趙東俊、趙東初都是最精明的買賣人,他們知道我愛弄險,所以抻我,等著我把價錢降下來。至於降多少錢他可能不在乎,他是想讓我知道,他能識破我的計。也就是敲山震虎地告訴我,以後和他打交道,最好放老實點兒。這是他的根本用意。可是,這五十五的價錢也太饞人了,他們一看別人要走了五千件,心裡准慌,一看又長了一塊錢,更慌。這些我早就料到了,所以第一次發電報,我就故意給他多說了五千件。不用等了,裝車發貨。你就等著回家買地吧,這是三元染廠送給你的。哈哈……」
趙東俊正在辦公室裡看賬,東初進來了:「哥,你總把別人往壞處想,六哥來電報了。那布被孫明祖買走了五千件,行市也長了一塊錢。六哥在電報上罵咱不是東西。你看看吧!」說著把電報摔到東俊的桌子上,氣得坐在桌前的椅子上喘粗氣。
東俊忽地站起來:「有這事?」他拿過電報來看,然後自己抬手打了自己一個嘴巴,「嘿,這事兒怨我!」
東初把剛點著的煙摁在煙缸裡,抬手拉著哥哥坐下:「什麼也別說了,快說咱們怎麼辦吧!」
「怨我怨我全怨我!全怨我!這回是得罪陳六子了。」
東初又拿過電報:「別說這麼多了,說什麼也沒用了,快說怎麼辦吧!」
東俊慌了:「就按電報上說的辦,打發人騰倉庫,辦款,就按五十六辦款。你發完了電報立刻去青島,再打發人去玉記買上十個扒雞。青島沒有藕,也給他帶上一些。見了你六哥就說電報收晚了,你還把電報局罵了一頓。」
東初不等他說完,就朝外走。東俊又叫他回來。
「什麼事兒,大哥?」
東俊想了想:「我覺得這事有點蹊蹺呢!孫明祖的元亨染廠也不小,怎麼只要走了五千件?他怎麼著也得和陳六子平分,要一萬呀!」
東初停在那裡,把電報往回一送:「再等等?咱再抻抻他?」
東俊雙手齊擺:「不不不!可不能再抻了,再等可就真黃了。快去辦吧!」
東初什麼也沒說,出得門來,低低地自語道:「自作聰明!」
東俊點上支煙,慢慢地坐回椅子上,自言自語地說:「不能呀,難道我猜錯了?」他忽地站起來,想了想,又坐下了,大聲喊,「老周!」
茶坊老周進來:「大掌櫃的,有事?」
東俊在那裡愣神,自言自語地說:「呃,我看人不會錯呀,難道這一回真的……」
老週一看掌櫃的如此神態,倒退著往外走。
東俊看著老周帶上門,木呆呆的。門一響,他這才醒過神來:「老周,回來!」
老周又進來了:「大掌櫃的。」
東俊歎了口氣,最後放棄了用計:「唉!你讓賬房趙光順趙先生騎上洋車子,快去五陵源,撿著最好的茉莉大方買上二斤。再去桂香村,泰康也行,買上四盒子好點心。三掌櫃的要去青島,讓他帶給陳掌櫃的。」
老周出去了,東俊在屋裡來回走動,自言自語道:「難道陳六子能有這麼高?敢長上一塊錢?唉!」他死心塌地地坐下了,回過身,看著牆上的大字橫幅「寧神」。
東初家,孩子們都上學去了。家裡只剩了蘭芝,她坐在那裡寫日記。「昨晚,大哥把我叫了過去,訓斥一頓。老式家庭,實在沒有辦法。我感到窒息,但是我要抗爭。作為一個新時代的女性,要有獨立的人格,要追求靈魂的解放。我不是哪個人的玩物,我不是娜拉,我要抗爭!不讓我騎自行車,不讓我抹口紅,從這些細節上,就能看出中國多麼落後,多麼沒有希望……」她奮筆疾書。
院子裡,洋車伕老王正在保養那自行車,搖得輪子飛轉,還往上面滴油。王媽過來說:「不用上油,又不讓太太騎出去……」
她的話還沒說完,蘭芝高大的身軀出現在北屋的高台上:「不讓騎出去還不能在家裡騎?老王,去把大門關上。」
老王放下油壺,應著跑出去。
蘭芝繼續指示:「王媽,把那些花盆子往旁邊搬搬,我在院子裡騎一圈。」
王媽應著,就去收拾。蘭芝此時是運動員的打扮,制服褲,白色力士鞋,戴著白手套。
老王關大門回來了,說:「太太,你就圍著中間的這些樹騎就行,你可慢著點兒!」
蘭芝笑笑:「我經常夜裡兩三點鐘出去騎。……這你還不知道吧?我現在騎得很熟了。」
老王笑笑:「我知道,哪回大門一響,我就醒了。我也見太太騎過。嘿嘿。」
王媽拍打著手上的土,過來覆命:「太太,好了。騎吧,也讓我見識見識。老王說你騎得挺好,我還沒見過呢!」
蘭芝受到鼓勵,開始表演,騎著車子在院裡轉開了。越騎越快,越騎越高興。她一轉回來,老王兩口子就拍手,她在車上倒著鏈子,覺得自己挺帥。老王害怕,提示道:「太太,這院子還是小,還得慢著點兒。」
「沒事兒!」蘭芝說著又騎了過去。
王媽對丈夫說:「太太騎得真好,人也新式。我看著比哈德門煙卷那畫上的人都好看。」
老王應著:「是騎得不孬。」
王媽說:「什麼事兒,都是興男人不興女人。咱先生開汽車大掌櫃的都不管,可咱太太騎個自行車,他倒是不依。我是看著不公道。」
他倆的交談及讚頌,蘭芝都能聽得到,又騎過來後說:「不公道的事兒多著呢!不光這。」說著又騎過去。
老王怕出事,就喊:「太太,就這樣吧,騎兩圈過過癮就行了!」
蘭芝正在興頭上,只是笑,沒回答。這時,北屋裡的電話響了,她一分神,車子扎進樹叢。王氏夫婦忙救駕,蘭芝的腿磕了一下,疼得直咧嘴。她指著北屋說:「快,快去接電話!」
王媽飛奔北屋,老王想用手攙,又覺得不妥,就低下膀子讓太太扶著,蘭芝忍痛站起。
老王害怕:「這可怎麼好,這可怎麼好,先生回來俺倆怎麼說?」
蘭芝咧著嘴:「沒事兒,就說我自己碰的。哎喲,這麼疼呀!」
王媽奔出來:「太太,先生讓你接電話。」
王媽過來架著,蘭芝一蹦一跳地向北屋走。費了好大的勁,才來到屋裡,咧著嘴裝歡樂:「有事嗎,東初?去青島呀!好,我知道了。你還回來拿點衣服嗎?噢,馬上回來呀,好,好,我這就給你準備。好好,我知道。」說著把電話放下了。
王媽慌著問:「這可怎麼辦?」
蘭芝笑笑:「沒事兒,先生知道了也不要緊。你倆出去可不能說呀!老王你出去,我好看看摔破哪裡了。」
老王忙出來,王媽拿紅藥水,蘭芝解褲腰:「真疼呀!我得把這筆賬記到封建主義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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