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駒家的小樓上,翡翠在幼兒室裡幫著傭人給那三個小的孩子洗澡。傭人負責洗,她負責給洗好的裹上毛巾被,抱回房間。那三個孩子大的有四五歲,小的有兩三歲。二女一男,看上去都很聽話。翡翠把其中最小的一個抱回去,放到床上,親一下孩子:「蓋好被被,娘去抱你五姐。」小男孩瞪著眼看她。翡翠又親他一下,去了洗澡間。
孩子們的書房裡,二太太戴著眼鏡給孩子們批改家庭作業。被批改的那個男孩站在二太太的旁邊,另外的兩個坐在桌子對面等著,也是很規矩。二太太對站在身邊的男孩子說:「壽之,這字是出手寶。題都做對了,但字寫得不好。以後還得留意。好了,你可以去洗澡了。」
壽之給媽鞠了一個躬:「謝謝媽。」
二太太笑笑:「去吧。亭之,把你的作業拿過來。」
亭之雙手把作業遞過來,然後轉到二太太身邊,恭聽批語。
二太太拿著筆一行一行地往下順,掀過一頁,改了個地方。「岳母刺字是刺了四個什麼字,亭之?」
亭之抬眼小心地回答:「精忠報國。」
二太太摸了一下他的頭:「那你為什麼寫成忠心報國?」
亭之不好意思地笑:「我滑了手了。」
二太太正色道:「別的字可以寫錯了,這幾個字不能寫錯。過年的時候,爺爺專門給你們三個講過岳母刺字的故事。這是中國讀書人的精神。去寫十遍。」二太太說罷把作業發還。亭之鞠一躬,去了那邊。
三女兒雙手把作業交給二太太,然後也轉過來。二太太看著,沒有發現什麼問題,對她笑笑:「詠芝,你字寫得很好,題也都對了,可是還是寫得慢。考試的時候都有時間限制,以後要寫得快一點,不能大家都吃飯了,你還沒寫完。好,爸爸回來我對他說,讓他表揚你。」
詠芝鞠一躬:「謝謝媽。」然後退出。這時,大太太進來了,詠芝改口叫:「娘,我去洗澡了。」鞠躬出去。
大太太一指那邊寫精忠報國的亭之:「又沒做對?」
二太太摘下眼鏡:「出了點小錯,我罰他多寫。大姐,你快坐下歇歇。」
大太太抱怨地坐下:「他就是粗心,不如壽之詠芝。」
二太太一拍她的手,示意不要再說下去。
海邊,明月當空。沈小姐扶著一棵小樹,表情平靜。她自嘲地苦笑著,目光看著泛起白光的大海,慢慢地向下走去。
海正在漲潮,海浪湧向沙灘。
沈小姐站在海邊,海浪向她湧過來,沒過她的膝,然後又退回去。她站在那裡,任浪來回。她面向著大海,喃喃地作最後的自白:「長鶴,你要是犧牲了,那我很快就會見到你。你要是活著,那你就永遠見不到我了。同學說你在青島,我坐船來找你,找遍了青島所有的醫院。是老天讓我和你分開。長鶴,我本該穿著你給的開司米來見你,可是,上帝把那麼一點點東西也給拿走了。長鶴,我來了。」她的臉上既有海水也有淚,她慢慢地向海心走去。
海浪把她打倒,她站起來繼續向裡走,水淹過了她的胸,沈小姐主動躺下去,水把她沒過了。可這時,一個大浪打來,把她推回四五米。她苦笑笑,繼續向裡走,一個更大的浪打來,把她推到很淺的地方。她坐在水裡,看著月亮和滿天星斗,喃喃地說:「是天……」一個浪迎面打來,中斷了她的自語,她站起來,繼續向裡走去……
壽亭一邊看海一邊走,抽著煙,不住地撓頭,低低地罵了句:「他娘的!」他在離海浪兩米左右的沙灘上坐下來,抽煙遠望。明月如水,海浪很高,他下意識地向後退了一下。
壽亭突然瞪起了眼,他看見了沈小姐。這時,沈小姐已經坐在海浪打不到的地方,嚶嚶地哭著。風吹來,凍得她瑟瑟發抖,頭髮貼在臉上,情形狼狽。
壽亭趕緊站起來,隨手把煙蒂扔進浪裡,快步走過來。他可能是酒勁上來了,起身的時候晃了一下。
沈小姐抱著膝蓋,渾身濕透,雖是自殺未遂,但眼裡卻沒了生存的慾望。
壽亭先咳了一下,權作提示,走過來蹲在她旁邊:「妹子,怎麼犯傻呢?沒有過不去的火焰山,何必尋短見?」他的酒氣熏得沈小姐向後挪了一下,也是害怕。
壽亭笑了笑:「妹子,我喝了口酒,不用怕,我不是壞人。我是大華染廠的掌櫃的。也是心裡亂,從海邊走著回家,剛點根煙,就看見你……」
沈小姐回過身來,怯怯地打量了一下他:「你怎麼知道我尋短見?」
壽亭一聽她能說話,就高興了:「嗨!妹子,我在海邊住了十年了,常見這一出。這都是洋小說鬧的。看上幾本子就中邪,就沒頭沒腦地自由戀愛,戀不成就想不開,不是上吊就是跳海。嗨,妹子,等這股子勁過去之後,回頭再想想,那叫傻!起來,這裡太冷。快,先找個暖和地方換件干衣裳。你自己起,我是個男人,不能拉你。快,還站得住嗎?」
風吹來,沈小姐抖得更厲害,上下牙得得直響。她聽了壽亭的話,慢慢地站起來,可是站不穩。壽亭急忙伸手扶住她,接著忙把手拿開。「我先給你找個地方住下,有什麼話咱明天再說。」他一回身,衝著馬路大喊,「洋車!洋車!」馬路很高,壽亭看不見洋車,就說,「妹子,你在這裡等著,我上去喊洋車。」沈小姐點點頭。壽亭向馬路跑去。
海邊馬路對面是英國華紗布青島公司,三個洋車伕藉著那門口的電燈下棋。壽亭大喊:「洋車!」
三個洋車伕一聽人喊,棄棋拉車齊奔過來。壽亭面對三個洋車伕有些為難:「他娘的,剛才我在下面喊,一個人也不應,這好,三個都過來了。誰先過來的?」
一個瘦子見利忘義:「掌櫃的,剛才你喊我就聽見了,這也是我先過來的。」
那兩個車伕正想爭辯,壽亭抬手制止:「你倆回去下棋吧,是你們自己把財放跑的。你,跟我下去。」
瘦子車伕歡快地答應著,跟著壽亭下了馬路。
路燈昏黃,街道顯得很舊。女子抱著肩縮在車裡,偷眼看壽亭。
車伕抬起車把問:「掌櫃的,咱去哪?」
「渤海大酒店。你他娘的快拉,沒見這人都快凍煞了嗎?快,跑起來!」
車伕並沒動:「先生,你也上來,我好跑起來。」壽亭笑笑,用手推動了車,手扶著車幫說:「怪不得你拉洋車呢,根本就不知書達理。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哼!快拉!」
沈小姐說:「大哥,不要緊,你上來吧。」
壽亭把手從車幫上拿開:「妹子,你別管我了。你一個人還
輕快,他還能跑起來,我能跟得上。快跑,說你哪,你這個傻瓜!」
女子在車裡很感動。
門童一見壽亭,就朝裡面喊:「陳掌櫃的來了,裡面快接著!」
賬房聞聲棄台而出,跑到了門口。
壽亭三人進來了,賬房一看壽亭,趕緊迎上來:「陳掌櫃,這是怎麼回事兒?這女眷是——」
壽亭有點不耐煩:「你甭管是誰了,把你那些老媽子找來,讓她們侍候著這小姐先住下,洗洗。叫開衣裳鋪的門,按這小姐的身量買兩套衣裳。」
「好,好,這就辦!劉媽——李嫂——」
兩個老媽子過來,她們先衝著壽亭行禮。壽亭擺手:「這裡冷得渾身篩糠,還行的哪門子禮!快,快扶小姐上樓,把那洗澡的水弄熱點兒,你倆聽著,往好裡侍候。」
兩個女傭接旨,扶過小姐。小姐也想謝,壽亭又擺手:「你也免了。快,快上去拾掇拾掇吧!戀愛就戀愛吧,跳的哪門子海!快上去!」
一干人走向樓梯。沈小姐邊走邊回頭,淚水罩著她感激的目光。
賬房端過茶敬上:「陳掌櫃的,你先喝口茶。還有什麼吩咐?」
壽亭一飲而盡:「嗯,這麼著,一會兒你上去問問,看看人家吃飯沒有。還她娘的吃飯,命都不要了,準沒吃飯。弄點飯,麵條,對,麵條就行。弄得熱一點。你再去找個西醫來給她看看。跳了海,準得發燒。你可給我聽明白了,是西醫,不是中醫。我就信不過那些糟老頭子,三個指頭號脈,還他娘的閉著眼,裝模作樣,什麼事也得讓他耽誤了。」說時,學中醫閉眼號脈的樣子。
「是是是。老劉,快去海員診所,叫劉所長,讓他快來。」
「一共就他自己,還劉所長呢!」壽亭嘟嘟囔囔。
老劉答應著去了。
他把事情安排完了,心裡挺舒暢,把那車伕叫了過來,問:「喂,夥計,過來過來。」
車伕笑著湊上來:「陳掌櫃的。」
「嗯,學得還挺快,知道我姓陳了。」
「嘿嘿!」
「我說,兄弟,你這輩子走過運嗎?」
車伕一愣:「陳掌櫃的,我要走運還能拉洋車嗎?」
「噢,沒走過運。那你拉洋車一回掙著過一塊大洋嗎?」
「掌櫃的,你這是拿窮人開心呀!我倆月也掙不了一塊大洋呀!」
「哈哈哈……好好好!」他拍著車伕的肩,「你沒走過運,也沒掙過一塊大洋。好!今天我喝了點酒,高興!我讓你跑了這幾步,就掙一塊大洋,走上一回運。老高!」賬房趕緊湊過來。「拿紙筆來!」賬房不解地看著他,壽亭把眼一瞪,賬房趕緊遞過紙筆,放平擺好。
壽亭像書法家似的一拉袖口,認認真真地在紙上畫了一個圈。畫完之後還自我欣賞。「嗯,好,好!」說完把紙遞給車伕,「這就是一塊大洋,明天去大華染廠賬房去拿。」
車伕拿著那張紙,大睜著眼:「掌櫃的,畫的大洋呀!這——」
壽亭一戳那紙:「這就是大洋,我讓你走回運。」
車伕為難地問:「掌櫃的,這——」
賬房湊上來:「這是大華染廠的陳掌櫃的,陳掌櫃的不會……不,不願寫字,這就靈。要是取不來錢,我給你。真是!」
車伕拿著帶圓圈的紙,傻站著。
壽亭對賬房說:「我說,老高,我看,這小姐不像是放鷹撒鷂子的『仙人跳』,你就管吃管住吧。要什麼,只要不離譜兒,你就給她弄。等過幾天她消停了,抓緊打發她走。我一塊兒結賬。」他的酒勁上來了,晃了一下。賬房趕緊把他扶住:「陳掌櫃的,你這人的心還真好,誰遇上你算是燒高香了。」
「你他娘的抬我!結賬的時候我要看明細。我粗歸粗,可不是孫種!」
「那當然,那當然。」
壽亭晃得更厲害,他醉眼矇矓地轉向車伕:「兄弟,把哥哥送回家吧,這一忙活酒勁上來了。」
「掌櫃的,我要是明天真能拿到一個大洋,這輩子,我什麼時候見了,什麼時候拉你。」
車伕攙著他向門口走去。
賬房送出來,壽亭突然喊道:「快打發人去買衣裳!」
「你放心吧,陳掌櫃的,我要是辦不好,趕明兒,你罵死我!」
樓上,那沈小姐洗完澡出來,死而復活,人生體驗多了一些,好像一下子也成熟了。她看上去很美,身材修長,氣質文雅。她拿毛巾揉著濕發,老媽子趕緊接過來,扶她坐在沙發上,替她擦頭髮,然後拿過梳子把頭髮給她梳向後面:「小姐真漂亮呀!」沈小姐苦笑一下。
張嫂向房間走來,身後的服務生端著托盤,裡面是一碗麵和四盤小菜。她讓服務生在門口等著,自己進來問:「小姐,是先吃飯還是先讓大夫上來?」
沈小姐想了想:「先吃飯吧,大夫就不用上來了,我覺得自己沒事。我在學校裡的時候是運動員,體質很好。」
張嫂去門口接飯。劉媽轉過來說:「就是沒事也得看看,以防萬一。再說大夫也來了。送你來的那陳掌櫃的脾氣急,他要是知道沒按他說的辦,根本不結賬。」
張嫂把飯擺在旁邊的桌上。沈小姐問:「送我來的那人是誰?」
張嫂表情一收:「喲!那可是大財主。大華染廠的陳掌櫃的。」
「叫陳什麼?」
「這不知道。只知道他不認字,脾氣急。可是都說這人心眼兒不壞。」
「你們對他很熟悉?」
「也說不上熟悉,只是都知道他不少故事。我兄弟就在大華染廠,前年去的,他說陳掌櫃的當初是個要飯的,到現在也不忘本分,對工人也挺好,就是好罵人。他——」
劉媽剛想講故事,沈小姐打斷她:「他走了嗎?」
張嫂接過來說:「走了,拉洋車的扶著他走了。我看他快醉了。小姐,你就放心地住,缺什麼你就說,反正全是陳掌櫃的結賬。你這不是第一個,你就放心吧!小姐,你先站起來,我給拃一下身量,好去買衣裳。」
沈小姐的目光有些神往,慢慢地站起來。張嫂拃著她的身長,褲長,在這個過程裡,沈小姐一直呆呆地看著前方。張嫂拃完之後說:「小姐,你等著,我這就回來,我撿著好的給你買。」
沈小姐這才醒過神來:「別,普普通通就行。別亂花人家的錢。」
張嫂看了看她,出去了。沈小姐轉過頭對劉媽說:「你也出去吧,讓我自己待一會兒。」
屋裡就剩下了她自己。她來到餐桌前,看著那碗麵,拿起了筷子,然後又放下。她回頭看了一眼放在一邊的濕衣裳,然後站起來進了洗澡間,抬手抹去鏡子上的霧氣,看著自己的面容,對著鏡子裡的自己苦笑。她就那樣站著,腦子裡響著壽亭的聲音:「戀愛就戀愛吧,跳的哪門子海!」
家駒現在的小樓就洋氣了很多,外面是竹子扎的矮柵欄,院內還放著白色鞦韆式的晃椅。樓前一盞燈,照得院子更顯幽靜。
小丁給家駒拉開了車門,家駒下來了。小丁說:「東家,慢走。」家駒沒看他:「想著,一早送三掌櫃的上火車。想著,先到碼頭上拿螃蟹,是兩簍子。」
「放心,東家,您慢走。」
傭人出來開門,家駒抬頭一看,樓上有兩間屋亮著燈,笑了。
樓前燈下,二位夫人雙雙迎候。家駒走上來,笑笑:「你倆還沒睡?」
二太太讓著翡翠先說話,翡翠看看老二,說:「六嫂說你回來得晚,我就和二妹打撲克等著。」
家駒走在前面:「以後不用等。你倆快去睡吧,今天我自己睡。孩子們都睡了?」說著就上樓。二位夫人在後頭跟著。
翡翠說:「睡了。」接著試探著說,「喝茶喝餓了吧,再吃點東西?」
家駒上著樓:「吃點也行。這西餐說起來還是不如中餐。加上說話,也忘了吃了。」
二太太趕緊衝著樓上說:「劉媽,給老爺熱上牛奶,烤烤麵包。家駒,六哥願意去濟南嗎?」
「再說吧。」家駒心不在焉地回答著。身後的二位太太交流一下眼色。
早晨,壽亭從家裡出來。老孔早已準備好了洋車。院子門外那棵法桐樹下,昨晚那車伕坐在那裡。他虛坐在車把上,得意地用嘴一吹那大洋,吹一下,接著放到耳朵上聽。接著又吹一下,十分高興。他一見壽亭,立刻跑過來。壽亭笑笑:「你真是狗窩子裡放不住乾糧!先拿回來了?」
「是是,陳掌櫃的,我主要想看看你畫的那圓圈靈不靈。」
「怎麼樣,靈吧?」
「嘿嘿,當然靈。你那賬房一看就知道是你畫的。陳掌櫃的,我拉你上工吧!」
「不用,老孔,你也不用送我了,我想走走,看看街上的事。」說著就走。
車伕攆上來問:「陳掌櫃的,還是讓我送你一趟吧!要不我心裡不得勁兒。」
「哪來的那麼多講究?不用送。」
車伕笑著問:「陳掌櫃的,我就是不明白,你畫個圈櫃上就能支大洋,我要是再畫上一個呢?」
壽亭氣樂了:「你要是再畫上一個,這一個也得不著了。那就是你這人貪心太重。」他彈了一下車伕的額頭,走去。
街上,滿是東北逃出的難民。壽亭的眉頭皺著,不住地搖頭。
廠門口,有二十幾個難民坐在那裡,看樣子是幾家人商量好了一起出來逃難。還有孩子在吃奶。一個婦女在扒翻著小女兒的頭髮,從中尋找虱子。那兩個門房轟他們走,可那些人就是坐著不動。壽亭過來皺著眉頭問:「怎麼回事?」
還沒等門房說話,那些男人就把壽亭圍上了。其中一個大個子用手一掃,那些人沒了動靜。他代表大家對壽亭說:「掌櫃的,我們這些人在東北就是干染廠的,你收下我們吧,我們不要工錢,管飯就行。」
壽亭打量打量他,又看看那些人:「干染廠的?幹他娘的什麼染廠?」
「瀋陽普多染廠。我是電工,他是染工,手藝都很好。」
壽亭又掃了掃這些人,歎了口氣:「他娘的,小日本淨給我添亂。他們佔了東北,讓你們上我這裡來吃飯。」他一指,門房立刻擠進來。「來了就來了吧!你,領著他們先去伙房吃口飯。吃完了飯,讓老婆孩子去工棚住下,男爺們兒都去我那裡報到。你再去車間要點試樣子的底布,給他們每人做件衣裳。把他們身上的那些破爛,全填到鍋爐裡燒了。那上頭全是虱子!東北的虱子個大,還會飛。」
門房連連應諾。
壽亭接著指示:「你去招呼一聲,讓咱廠裡的那些家眷娘們兒,也幫著他們做衣裳。不用好,能穿就行。這一套弄利索了,你去讓鍋爐房送點水,讓他們洗個澡,男先女後,男人乾淨。記著,燒了那些破衣裳。我好不容易把全廠的虱子滅乾淨了,不能再傳上。要是落到布上一個,咱這布就別賣了。」壽亭說完之後誰也不看,昂首走去。
那些人感激地望著他的背影。
壽亭辦公室裡,家駒老吳都在,一見壽亭進來,家駒忙起立。
「我他娘的就是不明白,整天吹牛,連個小日本都頂不住。」說著坐到桌子上,「你拿著那張紙比畫什麼?什麼事?」
「六哥,這一船一船的難民往這來,這不,讓咱捐錢呢!」家駒遞過那張紙。
壽亭接過來,看也沒看直接撕了:「咱捐了。我剛收下二三十口子難民。還他娘的捐這捐那,捐什麼也沒用。你要是把小日本揍出去,我把這染廠都捐了。淨他娘的屁話!」
吳先生端過茶來:「掌櫃的,先喝一碗。」
壽亭笑了:「還真得喝一碗,氣得我口乾舌燥的。」
渤海大酒店的賬房進來了。他衝著家駒老吳抱拳行禮,然後直奔壽亭:「陳掌櫃的,那小姐走了。」
家駒詫異地看著壽亭。
壽亭也有些意外:「走了?這麼快。去了哪裡?留下個什麼話兒沒有?」
「留下了。是這麼回事,她是東北大學的一個學生,與東北軍的一個軍長相好。日本人打瀋陽,那軍長受了傷,沒了音信兒。她後來聽說軍長在青島治病,就跑到青島來找,找遍了所有的醫院也沒找著,東西也讓人家偷了,一著急,跳了海。可是一想,跳了海,就再也見不著那軍長了,又上來了。這才碰到陳掌櫃的您。這是信。」說著把信遞給壽亭。
老吳給賬房端來碗水。
壽亭氣得直笑:「你知道我不認字兒,想看我的笑話是吧?給東家。」
「是是是!」
家駒接過信,慢慢打開:「喲,這字寫得不錯呀!」
「你管那字幹什麼,念!」
家駒笑了,念道:「『敬啟陳掌櫃恩人:小妹昨日海邊尋短,幸得恩人救助,感激萬分。小妹乃東北大學學生,與霍長鶴軍長相知,情深似海。長鶴雖有家室,小妹不圖名分,癡心追隨左右。日前,瀋陽一戰,長鶴榮傷。聞知其在青島,遠道來尋,不得下落,行囊被竊,全無歸計,故而絕望。後遇陳掌櫃古道熱腸,小妹得以衣食。日後定當報答。小妹有姨在濟南,今日前去投奔。從渤海酒店櫃上支走大洋二十,權作暫借。稍事安頓,隨後寄還。愛人之夫,有違四德,無顏面辭陳掌櫃,故呈書信。來日方長,容當後報。小妹沈遠宜再拜。即日。』六哥,你真有一套!」
壽亭一拍大腿:「好嘛,剛收了二十多人,又沒了二十大洋,今天這是想幹什麼!」氣得自己也笑起來。
「六哥,你只要喝上口酒,那善心就摁不住,我是服了你了。」
「嗨,不就是二十塊大洋嗎?在咱手裡就是多一個少一個的事,在人家手裡,就能活命。咱要不是積點德,這買賣能幹大?給了就給了吧。老吳,給他結賬。」
酒店賬房挺高興,剛想走,壽亭叫住他:「我說,老高,我讓你管吃管住,可沒讓你給她錢呀!我要是不認賬你怎麼辦?」
高掌櫃忙說:「當時我也這麼想,可我轉念又一想,你要是不認賬,我頂多就是虧二十個大洋,可我要是不給那小姐,就害了陳掌櫃的名聲。所以我就給了。」
壽亭哈哈大笑:「好,會說話。老吳,記到我賬上,如數結賬。」
老吳把賬單遞給壽亭。他拿過印台問老吳:「今天禮拜幾?」
「禮拜三。」
「嗯,禮拜三用這個指頭。」說著用中指按了紅印。
老吳和賬房出去了。
家駒又氣又樂:「六哥,這軍長的小情人肯定錯不了。昨天晚上我說陪你走走,你就是不讓,結果放走了大美人。你說可惜吧!」
「你小心那軍長找回來,崩了你。」
家駒笑起來。
呂登標進來了:「掌櫃的,我把那伙子難民帶來了,見見吧?」
壽亭冷眼上下看他:「我給你說過幾回了?嗯?上了工把這身皮扒下來。你那綢裌襖是借的呀!嗯?」
「是,這不還沒進車間嘛!這就扒,這就扒。」
「還有一件事你記住,這個八月十五,你沒收工人的禮,不錯。年下回家也不能收。登標,在鄉下,蒸個饃饃就走親戚,多麼難!都拖家帶口的,不容易。去年你家用大笸籮盛饃饃,你當我不知道?後來饃饃長了毛,你老婆滿莊裡送人。今年你要是再弄這一套,我砸斷你的狗腿!聽見了?」
「聽見了,聽見了,絕不收……」
壽亭不耐煩地擺擺手:「把那大個子叫進來,就是那個電工。」
電工被登標帶進來:「掌櫃的,我姓白。」
家駒坐在椅子上饒有興味地看著他。
「這是東家。」
「東家好!」
家駒不動聲色,淺淺地躬了下身。
壽亭問:「你叫白什麼?」
「白金彪,就是老虎腰里長翅膀的那個彪。」
壽亭聞聲站起:「嘿,這名兒行!我屬虎的,咱這牌子又是飛虎牌,你倒好,老虎長翅膀,行,有點意思!」
家駒在一旁笑他。
白金彪沒見過這一派,嚇了一跳。
吳先生拿著張紙進來,看來是有事。壽亭一擺手,讓他等一下。
「掌櫃的,我們這些人感激你的大恩大德,我們不要工錢,管飯就行。普多染廠也是機器染,我們這些人都會幹,就是那東北實在沒法待了。小日本見東西就搶,見著女人就往上撲。掌櫃的,我們這些人剛才托付我,讓我代表他們謝謝掌櫃的大恩大德。」
「去去去去,不用感激我什麼大恩,等我死了,真心哭兩聲就算報答了。你——」他指著登標,「領著這些人,他們都幹過染廠,過去幹什麼,現在還讓他們幹什麼。工錢和其他工人一樣。老吳,就從今天給他算。多給這小子一塊,我看著這小子挺順眼。老虎腰里長翅膀,嗯,還他娘的有點兒意思。」
他們走了。
登標來到門外,問道:「沒見過這樣的掌櫃的吧?」
金彪忙說:「真是漢子!唉!」
老吳把那張紙遞給家駒:「掌櫃的,東家,商會讓去開會,說是要大夥一塊兒抵制日貨。」
「嗯?一塊兒抵制日貨?」壽亭的眼瞪得溜圓。
「是這麼說的,王會長點名讓掌櫃的去開會。」
「六哥,咱們從東亞商社訂的布……」
壽亭忽地又站起來:「老吳,關上門!」
老吳知道有大事,表情立刻緊張起來,半跑著過去把門關嚴,然後又忙跑回來:「掌櫃的。」
壽亭瞪著眼說:「你去碼頭上問一下,問問那日本船西紅丸停了幾天了,再問問西紅丸下一錨拋在什麼地方,我好知道它裝什麼貨回去。我和東家去開會,不管東亞商社來電話還是來人,都說我不在。就是滕井親自來,也給我把他打發了。咱們吃下他這船坯子布。」
「六哥,這行嗎?」
「你先等一會兒。」壽亭用手一撥,家駒被放到了一邊。「老吳,本埠布的行市又漲了多少?」
「各商號都抵制日貨,本埠布的行市一路上漲。各工廠一看漲,又都不賣。咱賣嗎?」
「他娘的,我問你漲了多少!」
「一成。」
「好!」壽亭跳上桌子,一拍大腿,「把廠裡的布全賣了。保本壓倉的那一萬匹昨天也全染完了,一塊兒賣了,抓緊換成錢,少要票子,要銀元黃金。這麼說吧,用銀元提貨,一塊錢裡讓一分,用金子讓五厘。金子麻煩,還是多要大洋。」
老吳試探性地提醒:「掌櫃的,咱要是賣了那壓倉保本布,可就一點退路也沒有啦。萬一有個風吹草動的,咱可怎麼辦呀!」
「什麼?風吹草動?咱這就要興風作浪,有風吹也是咱鼓搗出來的。沒事兒,賣!就按我說的辦。去,去辦,越快越好。全賣了!」
老吳答應著去了。壽亭激動得在屋裡來回走。家駒的目光跟著他轉:「六哥,這有準兒嗎?」
「什麼有準兒?家駒,發大財的機會來了。你等著看,看你六哥給你玩一把。這一齣戲猛一下還想不出名來,就叫『關雲長單刀會魯肅』吧!我這就給他演一出《單刀會》。」
「六哥,可是人家會罵咱賣國賊。」
「誰是賣國賊?堂堂東北軍都頂不住日本鬼子,咱一個開染廠的能幹什麼?咱就是不買這船布,把大華染廠關了行吧?日本人也走不了呀!再說,咱這不是賣國,咱這是幫著國民政府辦日本鬼子,正是報紙上說的『從長計議』,怎麼還他娘的賣國呢?咱國裡有蔣委員長,就是咱想賣,蔣委員長能讓咱倆賣嗎?淨他娘的胡扯!」
家駒氣笑了:「我是說國家興亡,匹夫有責。」
「狗屁!沒有咱倆,這國該亡還是亡,該興還是興,你還以為咱倆是人物呢!淨些廢話!」
家駒沒詞了,只是站在那裡笑。
「家駒,我說,這是個機會。咱拋開抵制日貨不說,這日本布占中國市面的二成半。這天馬上就冷,老百姓都得做棉衣裳。布鋪裡不賣日本布,本埠的布又不夠,價錢只能一個勁地猛升。老百姓還買得起呀?日本布賣不了,就得降價。一邊升,老百姓買不起;一邊降,那布又便宜又好,你讓老百姓怎麼愛國?抵制日貨,這事長不了。」
「嗯,有道理。」
壽亭接著說:「再說了,咱們在這之前早就訂了貨,滕井也他娘的不走運,以往都是船晚來,這回卻早到了二十多天,生生就是來給咱送錢。要是擱到平時,這很正常,咱也就收下了。現在抵制日貨,誰也不敢辦。可話又說回來了,如果滕井找個地方存放二十天,到了交貨期,你能不要?誰能賠得起那麼大的違約金?咱稅也納了,捐也交了,軍隊都扛不住,咱倆也別羊群裡躥出個驢來——充那大牲口了。」
家駒信服地點頭:「是這樣,是這樣。六哥,你想怎麼辦?」
「怎麼辦,我現在還沒想好。記著,這幾天你先別出去玩,有事派你用場。」
「六哥,我有個小小的要求。」
「說,說完咱抓緊走。」
「這船布咱自己用不了,得賣一些。這錢不是咱染廠掙的,六哥,你能不能不給我爹說?」
「為什麼?」
「六哥,家裡的那些爛事兒我不願意說。這些年,咱分的那錢都讓我爹買地了。」
「這人真是沒法說,老爺子一貫反對買地嘛,這幾年也不知道是動了哪根筋,弄上那麼多地。嗨,年下我還得和老爺說道說道。」
「六哥,你不知道。家駿覺得工廠是咱的,他撈不到什麼,就使勁攛掇著我爹買地,說什麼地是根本,不能沒了根本。我爹也怕家駿說他偏心,也只能認了。這下好了,張店周圍的地快讓他爺兒倆買淨了。六哥,你現在是沒見家駿那做派,整天騎著馬,挎著盒子槍,還拿著手電筒,在地裡到處轉。咱那個地方多麼亂,都讓土匪綁兩回了。六哥,這不是個長法兒。這兵荒馬亂的,手裡沒現錢不行。你看那些東北逃難的,要是都買成地,能帶著逃難嗎?我想手裡有點錢,也好應急。回頭你再給老吳說說,咱廠裡分的紅,也得給我爹那裡留出一點來,放在一邊給家裡存著,以防萬一。要是全給了他,還得買成地。六哥,咱弟兄倆不是外人,人家苗先生是看著你的面子,才收下那些糧食。要不,那麼多麥子賣給誰呀!現在咱盧家是張店第一大地主,要是趕上年景好,都整列車地往濟南運。」
壽亭點點頭:「嗯,地已經夠多了,可不能讓老爺子再買了。那美國面才兩塊錢一袋子,糧食不值幾個錢。」
家駒拉著壽亭去連椅上坐下:「六哥,你說得很對,糧食不值幾個錢。英國歷史上有個圈地運動,就是把地圈起來種草,放羊,剪下羊毛來做呢子,做毯子,比種糧食划算得多。我把這話給我爹說了,你猜,他說我什麼?」
壽亭笑著問:「說什麼?」
家駒苦笑一下:「他說,只要佃戶們能吃草,他就種。唉,真是沒辦法。」
壽亭笑了:「老爺子這是騎著洋車子下大坡——不敢拐把。那就給他們留出點錢來,不能由著他們這樣辦。老吳那裡倒是好辦,可是你爹年下得看賬呀!」
家駒笑了:「六哥,這你就不知道了。你要問我爹四書五經,這沒問題,哪一句怎麼講,準能說個頭頭是道。別說咱廠裡這工業賬了,就是家裡那賬,他也是指望著賬房給他說說,他連算盤都不會打。他所謂的看賬,就是問老吳。」
壽亭想了想:「行!咱這船布要是掙了錢,就給你。關於分紅截留,我再和老吳商量商量。我先和你說好了,我把錢給了你,你可不能亂花了。這倆太太都在青島,都挺好的,可不能再弄個老三來。」
「六哥,你放心,還老三呢,我早沒了那個心了。」
二人說著站起來,家駒左右地扭動脖子。壽亭關心地說:「這一陰天,你那脖子又不得勁?還得按時去推拿。」
家駒笑笑:「唉,就是老了。」
壽亭笑起來:「家駒,你是不知道呀!昨天晚上我碰上的那個妮子,真叫漂亮,兩個眼忽閃忽閃的。」說著壽亭用眼學沈小姐慢慢眨眼的樣子,「真叫風流真叫美。可惜你沒跟著我,要是你見上了,你就年輕了。你就是玩兒了命,也得把她弄成你老三。俊呀!好呀!」
「六哥,你饞我。」
兩人笑著往外走。這時,壽亭想起了一件事:「家駒,這日本布為什麼比本埠布便宜那麼多?那日本棉花也是從咱這裡運去的,怎麼人家織完了布,加上運費運回來,還比本埠布的價錢低呢?」
家駒說:「六哥,這就是中國!你看著國民政府那些人整天吹牛,其實,沒有一個真懂經濟的。這日本的紡織業在他國裡屬於換匯業,就是能掙外國錢的企業,他為了掙外國的錢,就不收這個行業的稅。不僅不收稅,還給百分之三的補助,也就是咱常說的三分,所以他價格低。可是咱這裡呢,紡織業是納稅大戶,加上工業不發達,能繳稅的企業又少,所以就對紡織業猛抽稅。這是竭澤而漁,就是抽乾了水拿魚。咱染布還好點兒,那些紡織廠,比咱難得多。每年秋天,先得等著日本人收購完了棉花,中國的紡織廠才能收,因為日本人給的價錢高,老百姓不懂什麼中國日本的,撿著好棉花賣給日本人。日本收夠了,好棉花也差不多沒了。這是本埠布成色不好的主要原因。這孬棉花既費工,又費力,疵點還多,所以在成色上爭不過日本布。人家不納稅,還有補貼,本埠布成色差還得交很重的稅,所以在價錢上也爭不過日本布。六哥,你說得對,咱是想愛國,用國貨,可那本埠布咱敢用嗎?染完了一層小疙瘩,逼得咱還得再熨一遍。要不賣不了。就算賣了,老百姓回家一洗,小疙瘩又出來了。咱怕砸牌子,所以不敢用。這些年不是桂系打老蔣,就是馮玉祥和老蔣玩兒命,光剩下打仗了,根本沒心管什麼國計民生。」
壽亭聽得很入迷,他眨著眼:「照你這一說,整個國民政府全是些廢物?」
「全是廢物,沒一個中用的。」
壽亭拍拍家駒的肩:「這樣,下一任我看還是你干吧。」二人說笑著出去了。
下來樓,壽亭看看天說:「那個姓沈的閨女上濟南,這會兒也不知道坐上車了嗎?」
家駒笑著說:「六哥,你整天自稱坐懷不亂,我看你是沒遇上好的,那東北學生幸虧走了,要是在青島呀,我看六嫂的地位受威脅。」
「揍死你這個小子!這些學生都有點兒傻,這火車上那麼亂,我是怕她再讓人家偷了錢去。」
小丁打開了汽車的門,躬身等著二位。
孔媽正掃院子,家駒的車伕進來了。孔媽趕緊讓著往裡走,隨之喊道:「太太,東家的車來了。」
采芹從屋裡出來:「我在電話裡給她倆說,讓老孔送我過去就行,還讓你再跑一趟。老謝,抽支煙再走。老孔,拿煙!」
老孔跑出來。老謝說:「陳太太,不用了。我家二位太太那茶都衝上了,讓我接著你就走。孔哥,好呀?」說著把老孔遞過來的煙夾在耳朵上。
采芹上了盧家的洋車,隨後對孔媽說:「東初捎來的火腿,老爺不讓往咱家拿,說是有股子哈喇味兒。盧大太太今天請了明白人來做,讓我過去嘗嘗。晌午我不回來吃飯,你和少爺吃吧。下午要是變天,你就讓少爺穿上坎肩。老謝,咱沒有急事,不用跑,慢慢地走就行。」
沈小姐坐在餐車上。她穿著藍衣藍褲,外面是個黑絨鑲邊坎肩,依然是楚楚動人。服務生把茶和點心端過來:「小姐,慢用。」說著鞠了個躬。她也頷首回禮,隨手拿起一塊點心。
車開出了青島站,她低頭看著站台向後退著。
她喃喃自語著:「青島……傷心之地……陳掌櫃的……」
一個穿西裝的男子回過身來朝她看,沈小姐停止了自語。
火車在田野上飛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