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飽嗝,渾身一抽,雪梅臉色漸漸由白裡透紅開始變白,再由白變黃,額頭滲出了汗珠,眼睛充盈了淚水。她竭力把任光達刀尖上的一小塊蘋果咽下去,因為她知道,自從他們曾經有過那個晚上的經歷,任光達就經常把削蘋果給雪梅吃作為示愛的小動作。只是天長日久,那成片成塊的蘋果不再挑在舌尖上,而是改挑在水果刀尖上。每次雪梅都要小心翼翼地咬下才算接受任光達的愛意。但任光達每次都緊緊盯著她臉在看,仿佛欣賞一幅傳世經典名畫一般。任光達是多麼在意那一小塊蘋果,他也許把它看成是他倆關系的試金石,也許把它看作是他送給雪梅的一顆心,只有雪梅把它吃下去,他才高興才開心,才相信雪梅是他的人。但是,這一天,雪梅也弄不明白,她的喉嚨卻死死地給堵住了,似乎連一滴水都流不進去,更別說一塊蘋果了。恰恰相反,肚子裡的一點東西還在向上撞,像是千軍萬馬奔突在一條小道上。
“怎麼了,雪梅?”任光達看出她臉上的微妙變化,有點緊張。
一股惡心的味道直沖雪梅的大腦,如果不是用牙關死死封住肚子裡的千軍萬馬,她不知道會發生什麼。她淚眼朦朧地看著任光達擠出三個字,“我想吐。”說完,捂住嘴,蹲到床邊拿出痰盂,“哇——”翻腸倒肚,天旋地轉,雪梅吐得眼前一片黑暗。
任光達慌了。他隱隱地意識到了什麼,但是,他不敢相信雪梅的吐與他有什麼關系,他站在雪梅身後,輕輕地給她捶背,剛捶了幾下,又拿起茶杯到飲水機上取水。可能飲水機還沒燒開,怕水太涼,任光達又兌了點茶瓶裡的熱水,但又怕太燙,送到自己唇邊試試,溫乎乎地正好,把水送給雪梅嘴邊,“漱漱嘴,你怎麼了,受涼了嗎?”
雪梅有氣無力地說,“可能是吧,我也不知道。”仰起蠟黃的臉,怔怔地看著眼前的任光達,眼睛裡一片恐懼和茫然。
任光達從雪梅的眼神裡讀出她的恐懼,說,“沒事的,馬上會好的。”
雪梅漱了嘴,還蹲在地上不起來。
任光達接過茶杯,扶她坐到沙發上,放下茶杯,拿來毛巾沾了溫水,在雪梅臉上一下一下洗著,輕輕的,像是洗一只古玩瓷器。雪梅平靜了許多,臉上漸漸泛起兩團紅暈,她感受到被男人呵護的幸福。
但是,雪梅稍稍平靜下來的身體像一個發酵的罐子,沒來由地翻江倒海地鬧騰。雪梅像中了魔法的美女那樣,想暢快淋漓地把肚子裡的怪物全吐出來,或說是讓那些怪物傾巢出動,可是這一次那些怪物不知是沒找到突破口還是故意留在肚子裡搗亂,雪梅張大了嘴巴也沒吐出一點東西。
任光達匆忙拿來的痰盂沒能派上用場,看著雪梅又一次變黃的臉和掛在兩頰的眼淚,任光達差不多全明白了。雪梅懷孕了!
這可怎麼得了!任光達先是感到一陣恐慌。他與雪梅心照不宣保持一種戀人關系,讓自己的人生充滿五彩繽紛的浪漫,活得充實而且滋潤。從來沒想用一場場貪歡換來對雪梅副縣長地位的威脅。雪梅也從來沒有因為委身於他而向他索要更多的回報。但是,丟下的種子生根發芽,撐圓雪梅的肚皮,一個沒結婚的女孩子挺著大肚子,好事的人們便會對號入座多管閒事的尋找是誰把她的肚子搞大的。每一次做愛,雪梅都要他帶上安全套,任光達都不同意。雪梅多次強調,最近三五年不可能要孩子。她不可能腆著大肚子出席各種活動,副縣長乃至今後像劉萬裡說的市長省長的形象,都不可能是一個孕婦,她也沒有發現官場女干部腆過大肚子。那麼,任光達把雪梅的肚子搞大了,雪梅知道了肯定怪罪他的。
在雪梅對自己身體的變化還沒有准確的了解情況下,任光達必須打消她的顧慮,留下時間處理後患。他在原地轉了幾圈,又蹲下來,幾乎是貼著雪梅的臉,掏出手機說,“看來是受涼了,我打個電話叫醫院來人看看。”
雪梅冰涼的雙手攥住他的手,把他打開的手機又合上,“不用,我想可能是懷孕了。”
聽到懷孕兩字任光達頭皮一炸,果真雪梅自己認定是懷孕了,任光達拿出一個中年人的成熟說,“不可能,雪梅,絕對不會是懷孕。這個我比你清楚。”
雪梅抬起臉,將信將疑地看著著急的任光達,她不明白任光達怎麼會比她還清楚呢。上個月的例假沒來,她已經心慌得很,現在又想吐,不是懷孕又是什麼。她心裡一陣難受,發現任光達太不理解她了,居然信誓旦旦地說他比她清楚不是懷孕,是想逃脫責任嗎?是想拋下我不管嗎?是怕我死死纏住他嗎?不過,善解人意的雪梅轉念一想,不怪任光達,要怪只能怪自己,上個月沒來例假,她沒告訴任光達。雪梅試探著問,“要是真懷孕了,怎麼辦?”
任光達雙手擂著太陽穴跪在雪梅面前,“都怪我,你打我吧,雪梅,是我把你折磨成這樣子的,我不是人。我一看到你就忘掉一切,早知道每次戴上避孕套就不會有這事了。我真該死。”
雪梅拉過任光達的雙手,又把自己的小手轉到他的大手裡,因為心慌,身上太冷,心像放在冰水裡浸泡一樣無依無靠,她的雙手像兩只小白兔尋找溫暖的窩,在任光達把她冰冷的小手攥緊時,她的身體也情不自禁倒向了任光達,眼睛一閉,任任光達擁抱。任光達再沒有心思親熱,他把雪梅扶坐在沙發上,依然一臉心事地打量著雪梅。閉上眼睛的雪梅嘴裡還在說,“光達,怎麼辦?”
任光達不知道雪梅怎麼想的,不敢輕意表態。但是,他在經歷了極短暫的恐慌之後,立即暗自高興了。現在雪梅征求他的意見,他想了想,突然高興起來說,“要是真的懷孕那太好了,老娘急等著抱孫子,我也正想要個兒子傳承香火呢,雪梅,你太好了,給我生個兒子吧。”
雪梅臉上苦笑一下,轉過臉去,淚水奪眶而出,她感到淚水的灼燒。
任光達聽不到雪梅的答話,心裡七上八下。他明白,此時雪梅最需要的是溫情是體貼,不是失望,更不能讓她絕望。他吻一下雪梅的臉頰,說,“雪梅,從此我會對你百依百順,你要太陽,我上天給你摘去,你要龍王,我下海給你撈去,說吧,你想吃什麼,我現在就給你買去。”
雪梅說,“我什麼都不想吃,我的天都塌了,我該怎麼辦呀?”
“要不就做掉?你還年輕,今後的路還長,我就是斷子絕孫也不能誤了你的前程啊。”任光達說得深明大義的。
雪梅睜開眼說,“好做嗎?”
任光達卻又猶豫了,“好做是好做,哪天帶你去,找個醫生,人不知鬼不覺地做了算了。”
雪梅聽出了信心,坐起來摟住任光達的脖子,“對不起,光達,我也想給你生個兒子,可是我這幾年不能……”。
“別說了,我理解。下次可要注意了。也好,證明你這肚皮很肥沃,丟顆種子就發芽,好事啊。起來洗洗臉,別讓人看出來。”任光達在雪梅的鼻子上刮了一下,又在她的紅唇上親了一口,像放一尊佛像似地把雪梅供好,確信雪梅精神狀態很好,才離開雪梅房間。
任光達的態度讓雪梅欣慰。經過短暫的驚慌,雪梅平靜下來了。作為女人,能夠為心愛的男人生下一男半女,雪梅非常高興。哪怕是忍受著十月懷胎的痛苦,也心甘情願。但作為女干部,生兒育女的正常生命現象就變得那麼意義凡同尋常,尤其像雪梅這樣初涉仕途的未婚女子,腆起大肚子意味著什麼,雪梅想得到的。身體的變形,工作的影響,紛至沓來的緋聞,一切的一切,中心都只有一個,肚子裡的孩子。雪梅現在能把自己變回成一個真正的女人,整天圍繞肚子裡的孩子轉嗎?不可能。她要學的東西,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一個堂堂副縣長,到現在才剛剛知道政府運作的基本程序。文件的簽發,是閱處的文件,還是落實的文件,是辦理的文件,還是報結果的文件,沒人教她,但雪梅也大差不離地懂了。還有會議的組織,開始不懂,現在懂了。會議首先要確定主題,解決什麼問題,寫作文似的,然後才考慮誰主持,誰發言,發言又是誰介紹經驗,誰表態,如此等等,雪梅和秘書小胡一起研究摸索,有時不恥下問求教於小胡,才算摸出辦文辦會的門道來。至於官場中的復雜關系,雪梅還沒真正入門,因此,她一直在為此煩惱。處於這個時候,雪梅哪有心思品嘗真正做女人的滋味呢?因此,她必須拿掉肚子裡的孩子,越快越好。
拿掉肚子裡的孩子太容易了,就像任光達說的,找個醫生,很快就處理完。但是,雪梅心情一點不那麼輕松。畢竟是一個生命,畢竟是自己生命在發芽,怎麼忍心掐掉它呢?雪梅進一步在想,任光達真的就那麼狠心嗎,發現她懷孕,毫不猶豫就要拿掉孩子,是發自內心為她著想,還是對她的遷就?孩子是他倆的愛情結晶呀,他怎麼一點都不珍惜呢?他不是說他老娘早想抱孫子嗎,怎麼那麼百依百順地依照雪梅的心思說話呢?難道他不想承擔起一個男人的責任?他為什麼不提出結婚?沒有比孩子更能迫使一對男女加快結婚步伐的了。
雪梅到機關食堂裡吃飯,剛吃兩口,肚子裡翻江倒海,她趕緊捂住嘴,丟下碗跑出食堂,嚇得不敢去機關食堂裡吃飯。沒過兩天,雪梅吐得更加厲害。吃什麼吐什麼,不吃什麼就吐胃液。除了睡覺那功夫,一天中說不定一陣惡心,就噢噢地作嘔要吐。
懷孕是瞞不住人的。全寫在臉上了。茶飯不進,直往外吐,什麼人能經得住折騰。雪梅霜打似的蔫了。別說開會坐主席台,就是正常上班都難。好在在運陽縣認識的人還不多,否則早傳得瘋了。但就這,有人看她的眼神已經有點異樣。含苞怒放的一朵鮮花突然蔫得萎黃,哪看了不疑惑。一天,王啟明的目光也像條狗似地跟著雪梅走,走著走著,王啟明忍不住問,“丁縣長最近是不是病了?”雪梅吞吞吐吐回答,“噢,是的,病,病了。”王啟明不無關心說,“有病別拖,快去醫院看看。”雪梅嚇得馬上離開王啟明視線。但到了班上,居然讓秘書小胡也看出不對勁,“丁縣長哪裡不舒服?”雪梅豈能在秘書面前丟人,“沒有啊,挺好。”小胡當然不會再問。但夠了,雪梅以為天下人都知道她懷孕了。
這陣子,任光達忙著運河熱電廠點火投產的事,根本顧不上雪梅。一天除打幾個電話噓寒問暖,沒功夫見面。雪梅在電話裡反復問她,“怎麼辦?”任光達從開始堅決支持拿掉孩子,變得態度越來越明確了,“早晚要走這條路的,雪梅,你就委屈點,給我生下這個孩子吧。老娘說了,挨過幾天就沒事了。不然,拿掉比現在更受罪。”弄得雪梅六神無主,哭過幾次了。“你讓我這樣怎麼見人啊!我快給折磨死了!”
終於又到了周末,雪梅半條命似地回到家。一進家門,媽媽歡天喜地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雪梅,你怎麼了?”
雪梅避開媽媽的詢問目光,軟軟地走進自己的房間,倒在床上。在外面一直挺著,堅持著,回到家,再也不需要裝模作樣的了。她垮掉了似的想睡。但陸愛俠心疼閨女,跟後就坐到雪梅的床邊,伸手去撫雪梅的額頭,然後把手放回自己的額頭,嘴裡念念有詞,“沒熱呀,你哪裡不舒服嗎,雪梅?”
“死不掉!”雪梅把被子捂住頭臉,煩。
陸愛俠心裡慌了。她其實已經猜出七八分了,可能雪梅懷孕了。但雪梅不主動說出來,做媽媽的也不好胡亂猜測的。陸愛俠急得團團轉,不停嘖嘴。
丁家旺是甩手掌櫃,什麼事不問的人。但看到雪梅回家倒頭便睡,也急得不行。但他一直沒進雪梅房間,只眼盯著陸愛俠,“雪梅怎麼了?”陸愛俠煩他,“跑一邊蹲著去,沒你的事。”丁家旺老實了,乖乖像只貓蹲陽台上去了。
陸愛俠用電話把雪榮喊回家來了。
自從知道雪梅和任光達戀愛,雪榮就再也沒踏進這個家門。接到媽媽電話,她還不打算回來。聽說是妹妹有事,她更不想回來了。妹妹能有什麼事啊,無非是男男女女那點自尋煩惱的破事,雪榮懶得過問。她發誓不再過問雪梅的事情。感情的事,誰問得了。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領袖都問不了,她雪榮是神呀,問得了?就是雪梅當官的事,雖說自己在官場上比妹妹早混幾年,沒少摔跟頭吃虧,可當好當不好,別人說了沒用。中聽的聽,不中聽的未必聽得進去。作為手足姐妹,雪榮會在大是大非問題上給妹妹拿主張,可怎不能天天跟在妹妹後面當高參吧。況且,深了點淺了點,難保雪梅不生芥蒂。就是姐妹也還是要講究點分寸的。因此,雪榮痛定思痛,經過雪梅和任光達戀愛這件事,對姐妹關系進行了重新認識,重新定位,更傾向於過好自己的小日子,做好自己的本職工作。但在媽媽的再三請求下,雪榮還是匆匆趕回家來了。
雪榮在客廳裡問媽媽怎麼回事。陸愛俠神秘兮兮說,“雪梅臉色難看,到家就睡了,問她什麼也不說,怎麼辦?”
雪榮說,“這麼大人了,有什麼她自己最清楚,媽,你就別瞎操心了。”
陸愛俠急著抹眼淚,“媽不操心誰操心,看她那樣子揪心啊!”
雪榮說,“你操得了那麼多嗎?”
陸愛俠對雪榮不冷不熱的態度有點生氣,長歎一口氣說,“貓養貓疼,狗養狗疼,哪家孩子不操心。”
雪榮怕媽媽寒心,向妹妹房間走去。
突然,雪榮剛握住雪梅的房門把手,還沒擰開門,就聽到裡面雪梅啊的一聲,嚇得雪榮縮回來。轉臉把聞聲趕來的媽媽推向客廳,又把媽媽摁坐在沙發上。“媽,雪梅是不是懷孕了?”
陸愛俠瞅一眼陽台上打盹的丁家旺,小聲說,“我瞅著也像是懷孕的。你看這孩子,怎麼做下這種事來。”
憑著女人的特有敏感,對雪梅的症狀,母女倆取得共識。雪梅沒病,是懷孕。母女倆坐著,誰也不說話。說什麼呢?埋怨任光達,沒理由,那事情一個巴掌拍不響,雪梅肯定有責任。但雪梅年輕,一時糊塗,任光達不該糊塗。但此時埋怨誰都沒有用。當務之急是想辦法如何解決問題。
雪榮問,“媽,你是什麼態度?”
陸愛俠有點釋懷地說,“要是真懷孕了,也是好事。雪梅也不小了,該結婚了。結了婚了,懷孕就沒什麼問題了。”
雪榮有不同看法,“媽,雪梅結婚,早了晚了,我不反對,但問題是懷孕。即使結了婚,她現在也不能懷孕。”
陸愛俠不解,“結婚怎麼就不能懷孕呢?”
“媽,你到處奔波給她改行從政,不就圖個前程嗎?雪梅現在如日中天,前途無量,面前好多機會。要是結婚懷孕生孩子,你想她還有什麼發展前途?還不如當初做中學老師,安安穩穩做個相夫教子的女人算了。”
陸愛俠說,“哪有這個道理。媽生你們兄妹三個,沒少工作,沒耽擱升官,怎麼到了你們這一代就不行了呢。”
“你看現在有幾個像你們那時候那麼當干部的。反正,媽,要是為雪梅著想,就不要急著讓她結婚生孩子。”
“你的意思叫雪梅去流產?”
“這是最好的選擇。”
“任光達會同意嗎?”
雪榮鼻子裡哼了兩聲,“他當然不會同意。他掙那麼多錢,急著要個繼承人,不然就怕撇給人家了。但不能依他。依他,雪梅想好也好不了。”
陸愛俠覺得雪榮講的有道理,自己越來越趕不上形勢了,“那你給任光達打個電話說一聲,讓他明天帶雪梅去流產。”
“要打這個電話也只能是雪梅去打,我一打就添仇氣了。我估計指望不上任光達,還是明天媽帶雪梅去醫院吧。”
陸愛俠點頭,她贊成雪榮的分析,但對雪榮布置的任務感覺力不從心,“還是你去吧,你不是有同學在婦科當大夫嗎。”
雪榮沒有理由再推脫了,只好答應明天過來帶雪梅去流產。
第二天,雪榮再次看到妹妹時,心裡也咯登一下,雪梅憔悴了,披頭散發,一臉倦怠,虛弱無力。雪梅冰涼的手抓住救命稻草似的抓住雪榮的手,說了一句讓雪榮聽了心酸的話,“姐,我丟人現眼了。”
雪榮一把摟過她說,“雪梅,別這麼說,戀愛就要付出代價。你不要怕,沒什麼。”
雪梅把頭扎進姐姐懷裡,備感溫暖。自從她知道任光達曾是姐姐的戀人,雪梅就沒怎麼再跟雪榮聯系過。她感覺愧對姐姐,但她又不能放棄任光達。經過痛苦的抉擇,她還是保持並日益密切了與任光達的關系,而對姐姐有所疏遠了。現在,當蓬蓬勃勃的身體給她帶來恐懼,當愛情的甜蜜釀成苦酒,雪梅突然再次感到親人姐姐懷抱的溫暖。
雪榮拉起她說,“起來,洗洗臉,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昂起頭走路。”
雪梅聽了雪榮的話,渾身真的來了精神,腰挺直了,換上一套雪青色上衣,紅色長裙,臉上搽了粉,唇上塗了膏,眼圈丹了眼影,頭上別了一朵絹花,一下又變得楚楚動人了。
雪榮上下打量妹妹,笑著說,“怪不得任光達這狗東西動心哩,妹妹就是下凡的七仙女。”
雪梅更加自信,像缺水蔫了的花朵重新得到水的滋潤恢復了生機。當她跟雪榮走出房門時,外面強烈的陽光刺得她眼睛一陣酸疼,她忙打了眼罩。
快到醫院的時候,雪梅的腿有點發軟,雙手抱住雪榮的胳膊。雪榮說,“不要怕,就跟蚊子盯一口似的,沒什麼。”
雪梅說,“我怕任光達不知道會生氣的。”
雪榮捋掉妹妹的雙手,“那你就給他打電話說一聲,按理,他應當陪你來做才對。”
雪梅掏出手機打給任光達,告訴他自己正和姐姐一道去醫院做人流。
任光達在手機裡喊,“雪梅,不許你做傻事啊,拿掉孩子,我跟你沒完。等我,我馬上趕過去。”
雪梅為難地說,“你不是同意我做人流的嗎?”
任光達還在喊,“我什麼時候同意的。我怕你不同意才同意的。我想來想去,還是不能拿掉孩子。再說,孩子是咱倆的,你無權擅自拿掉孩子。”
雪梅眼淚下來了,“任光達,難道你讓我現在就做你的孩子媽,扎上頭巾坐月子,不上班不工作,等著你來養活我嗎?”
任光達說,“我還養活不了你怎的?是女人哪個不生孩子?”
任光達的話,雪榮全聽到了。她上去奪下妹妹的手機,沖任光達吼,“任光達,你想干什麼?請你對雪梅負責一點,別總想著自己。”
“雪梅是我愛的女人,我肯定會對她負責。這是我倆的事,請你別摻和。”任光達咄咄逼人。
雪榮譏笑說,“哼,口口聲聲你愛的女人,你愛的女人在哪?她現在怎麼想的,你知道嗎?不拿掉肚子裡的孩子,對她的前途命運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你想過嗎?你只想著自己傳宗接代了吧。”
任光達反唇相譏,“雪梅是我愛的女人,不信你問雪梅愛不愛我。雪梅的事情我每時每刻都在想著。大不了生了孩子我養活她。至於你說孩子與她前途命運的關系,我的確沒想過。但是,請問是不是女干部都不要孩子?”
雪榮說,“我不跟你胡扯了,反正只有一條路,拿掉孩子,不管你同意不同意。”
任光達吼起來了,“雪榮,你想報復我,讓我斷子絕孫嗎!”
雪榮啪的一聲掛了手機,自言自語,“真是豈有此理,怎麼這副德行。”她把手機遞給雪梅,“這事你要有個主心骨,不能聽他的。”
雪梅不說話,她的眼睛像一汪活水,眼淚流下臉頰,又迅速蓄滿眼眶。她六神無主,不知道聽誰的好。聽姐姐的,為了光明前途,輕裝上陣,威風八面的。聽任光達的,生兒育女,做個真正的女人,有滋有味的。但是,難道就找不到兩全齊美的一條路嗎?雪梅正在舉棋不定,任光達的手機又打進來了,“雪梅,你別忘了咱倆的話呀。”他倆說過的什麼話,雪梅一句也記不起來了。但雪梅記起任光達第一知道她懷孕消息時的態度,“你怎麼又出爾反爾了?”任光達說,“那天我態度曖昧,是因為擔心你經受不住打擊,其實我一直就想有咱們愛情的結晶。你千萬別做傻事啊!”雪梅哽咽著說,“光達,我心裡太難受了!”
雪榮在一旁聽著直跺腳,“你這樣舉棋不定的,那我就走了,我還一身的事情,我也不想做這個惡人了。”說完轉身就走。
雪梅一把抓住姐姐,“你把我扔醫院了?”
雪榮說,“你聽聽任光達說的什麼屁話,說我想讓他斷子絕孫,噢,你未婚先孕,光彩呀?人都是要臉的。等結婚過幾年再生孩子,你生不出來呀?真是不懂尿屎的東西!”
雪梅拖著姐姐向門診大樓裡走,雪榮看出妹妹決心已定,趕緊走在前面。
門診大樓裡進進出出不少人,婦科門口,一個個婦女不管是光鮮的,還是灰頭土臉的,都愁眉苦臉的。有的坐在牆角披頭散發,有的雙手抱著窗欞號啕大哭。雪梅看了一陣陣揪心。姐姐說拿掉肚子裡的孩子像蚊子咬了一口,哪裡那麼容易呀,看人家痛不欲生的樣子,多可怕呀,進了醫院那就只能任人宰割了。
雪榮在醫院輕車熟路似的,人頭很熟,跟她打招呼的白大褂很多。但雪榮沒功夫與所有打招呼的白大褂們說話,她必須搶在任光達到來之前把妹妹肚子裡的孩子拿掉。這是一項神聖的使命,對於妹妹的前途,對於丁家的地位,對於女人的尊嚴,都十分重要。她把雪梅穩住,讓她站在那裡不許亂走動,自己到處找一個同學。穿上白大褂戴上口罩,即使是同學也認不出來。雪榮向護士打聽,正好那個同學當班。雪榮找到那位同學。寒暄幾句,老同學還想和雪榮攀談,說雪榮是同學驕傲女中豪傑之類恭維的話,但雪榮對那些溢美之詞沒什麼興趣,趕緊把老同學拉到一邊小聲嘀咕,請幫著妹妹流產。老同學問懷上幾個月了,雪榮說剛反應,頂多兩三個月。老同學說那就刮宮。
刮宮,小事一樁。
雪梅跟在雪榮身後進了婦科。沒掛號,沒看醫生,就這麼進了婦科。屋子裡沒人,轉過一架屏風,是一張病床,高高的,窄窄的,不算太新的白床單,一頭支著兩個托子。雪梅想起要買些衛生紙來,就走出屏風。正碰上一個穿白大褂戴白帽子捂著白大口罩的胖子走進來,是男是女看不出來,嗡嗡地說了一句什麼,意思好像是不用操心,什麼都給你准備好了。雪梅退回屏風,咯吧,門反鎖上了。唰,屏風的簾子拉上了,雪梅任憑白大褂擺布。“脫”,雪梅脫了裙子短褲。“躺下”,雪梅躺到床上。腿抬起來,雪梅把兩腿架在支架上。接下來聽不到白大褂的聲音了,但是,雪梅卻聽到來自身體內部的聲音,一種機器走進子宮並在那裡旋轉的聲音,那聲音帶著消除後患的快感,帶著牽腸刮肚的痛苦。她突然腦子裡一片空白,仿佛身體一下變成了一個風洞,聽得見呼呼的風聲,找不到著力點;仿佛身體變成了一高山,聽得見山澗的潺潺流水,卻找不到山的根在哪裡;仿佛身體膨脹成一個西瓜,有人在一頭用刀子掏空了紅瓤,空空的瓜皮不知滾向哪裡。眼淚悄悄流下雪梅的臉頰,她多想抓住一個人,一個值得她托付的人,一個給她帶來痛苦曾經也帶給她快樂的人,你在哪裡?你知道我在為你受苦嗎?我再也不敢麻痺大意了。雪梅咬緊牙關,攥緊拳頭,強忍著疼痛。雪梅像經歷了一個世紀的痛苦,當聽到一句“好了”,她才覺得原來刮宮真的不是像生孩子那樣死去活來,疼是疼點,但還能忍受。她沒想到的是,醫生把手插進了她的後背,把她扶坐起來,同時另一只手塞給她一卷衛生紙。雪梅眼前一黑,馬上又恢復了正常。她穿好衣服下床,感覺下身難受,但還能走。剛出門就看到雪榮笑著站在門外,上來扶她,她覺得沒那個必要。
走出醫院,姐妹倆沒有看到任光達。打車回家,也沒接到任光達電話。任光達一陣風似地從姐妹倆的生活中消失了,在雪梅最需要男人關愛的時候,在雪榮等待著他來聲討的時候,他居然沒了一點消息。雪梅要打電話給任光達,報告一下自己已經解決了麻煩,請他放心。但打開的手機讓姐姐給關上了。“他不找你,你還找他,看他下面做什麼。”雪梅覺得自己的確對任光達太遷就,事事依著他,自己沒主見,有時真的要考驗考驗他。
雪梅刮宮,只在家休息一個晚上,就在周一早上趕到運陽縣上班了。除了臉色難看一點,身體虛點,別的沒什麼感覺,心情格外陽光。
晚上,任光達神神秘秘閃進雪梅宿捨,一看雪梅開著空調,上去關了,“你不要命了,你那身體還能再受涼嗎?丟下病根夠你後悔一輩子的。”
雪梅說,“太熱受不了。”
任光達說,“受不了也得受。不僅不能受涼,而且還不能愛美。就你這樣,胳膊露外頭,大腿露外頭,涼快是涼快了,可你知道你身子虛著哩,什麼病菌什麼風寒都侵得進去。快,找厚衣服穿上。”
雪梅不以為然,她不扇風扇可以,但是絕對不穿厚衣服。
任光達打開雪梅的衣櫃,先是拿出一條絲巾,放在自己腿上對折成一個長條,瞄准雪梅的頭扎起來。
雪梅用手把絲巾拉到脖子上,說,“又不是坐月子扎它干什麼。”
任光達說,“你現在就是坐月子,比坐月子還要小心才是,要不落下頭疼病不要怪我啊。”
雪梅不做聲了,任任光達把頭上扎起絲巾。
任光達又去找出一套秋裝,給雪梅套在衫裙上面,雪梅馬上感到燠熱,任光達要她躺到床上去,安安靜靜地靜養,心靜自然涼。任光達拉過毛巾被給她蓋了,靜靜地坐在床邊看著她恬靜的樣子,俯下身去輕輕地吻了她一下,雪梅閉上的眼睛滾下兩顆淚珠。她的工作,她的身份,怎麼可能躺在床上靜養呢?她悄悄除下額頭上的絲巾。
雪梅非常奇怪,任光達昨天還為拿掉孩子大發雷霆,罵姐姐讓他斷子絕子,要跟姐姐沒完,現在怎麼就無事人似的,對昨天的情緒和事情只字不提了呢?她越想越害怕,這個男人也太陰險了吧。但憑著雪梅的認知程度,怎麼也琢磨不透任光達的行為。雪梅心裡是存不住話的,她急著想知道任光達到底是怎麼想的。
“孩子沒了。”雪梅歎口氣。
“韭菜割了還長,沒了就沒了吧。”
“你媽抱不上孫子,不罵你嗎?”
“我給她老人家說了,不罵。”
“你恨我嗎?”
“不恨你,恨你姐。”
雪梅一驚,“是我自己要去拿掉的,與她無關。”
“哼,我知道,她想報復我。”
雪梅著急,“真的是我自己要去的,姐姐不是小肚雞腸的人。”
任光達發現雪梅孩子般地天真可愛,再也無法控制自己的性欲,抱起虛弱的雪梅狂吻,手腳並用地脫掉她的衣服。雪梅幾乎沒有力量阻止任光達急風暴雨般的狂躁,她只是在呻吟著提醒任光達,“安全套,安全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