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陸愛俠外出回到家,埋頭上樓梯時,突然聽到有人在她家門口喊她。她嚇了一跳,藉著幽暗的燈光,她看到任光達站在門口,手裡拎著水果。陸愛俠一隻手放在胸口上,說,「哎呀,嚇死我了。你怎麼來了?」
任光達說,「阿姨,我來看你的。」
「打個電話給我呀。走,快進屋吧。」陸愛俠開了門,進屋找一雙拖鞋整整齊齊放在任光達的面前,又問,「雪梅怎麼沒跟你一塊來?」
任光達說,「她太忙,我沒驚動她。」
陸愛俠噢了一聲,心裡有點不快。這些日子,聽說雪梅找任光達做對象,陸愛俠雖說腦子轉得快,並不一心想把女兒都拴在當官這棵樹上,但對任光達還有點說不出的隔閡。畢竟他曾是雪榮的戀人,而且被她轟出過家門,她到這個年齡,幾乎看淡了一切,但她擔心任光達在心裡抹不去對她的討厭。因此,陸愛俠對任光達的突然造訪多少有點戒心。
任光達好多年以後第一次到陸愛俠的新家。陸愛俠讓坐,他不坐,到處走走看看。三室兩廳的房子還是陸愛俠當婦聯主席時享受房改政策買下的。當時裝修了一下,材料都已陳舊。不過,裡裡外外都很乾淨,傢俱擺設得井井有條。一看就知道主人很愛收拾,而且情趣不俗。
陸愛俠倒完茶,又削蘋果,一邊忙一邊說,「沒什麼看的,裝修早過時了。」
任光達說,「嗯,是該換新了。我到過不少領導幹部家裡,還是第一次看到這麼陳舊的房子。現在房地產很熱,房價一天一個價,你們就沒打算再買套新房?」
「怎麼沒想過,但那要多少錢呀。憑著老丁和我工資,一輩子也買不起一套新房子。就這麼湊合著住吧。好在兒子閨女都有自己的好房子,十年八年回來一次。你說,就我們倆人要那麼多房子做什麼?來,你吃蘋果。」陸愛俠把削好的蘋果遞給任光達。
任光達沒客氣,接下蘋果坐到沙發上,咯吱一口咬下一半,他的吃相還像個農民。「阿姨,你的想法沒錯,不過,這房子有點壓抑。買一套新的吧,錢不夠,我支持你。」
陸愛俠伸出手打斷任光達的話,「別多心。我們住這兒習慣了,挪地方受不了。我就沒動過買新房子的念頭。你也就別想那麼多了。」
任光達說,「你怕我向你行賄?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你要真的買新房,需要貸款,別辦,我借給你。」
「用不著。」陸愛俠一字一頓地回答,態度非常堅決。
任光達吃完蘋果,從茶几上抽出一張面紙擦了擦嘴角,「阿姨,我跟你說實話。這些年我手裡掙了些錢。但我發現,許多領導幹部跟我打交道都還多留個心眼。不過,阿姨你不一樣。我聽雪梅說了,你一點都沒看不起我。」
陸愛俠聽出任光達話裡有話,「人隨潮流草隨風。你和雪榮好的時候,我那時犯糊塗,你別往心裡去。你憑心想想,哪個人不嫌貧愛富?聽說你和雪梅好了,我高興呀。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你出息了,還是選擇了我的閨女,這就是緣分啊!」
任光達笑了。他沒想到面前這個曾對他橫鼻豎眼的女人現在變得如此面善,如此宿命。他長舒一口氣說,「啊——,阿姨呀,我早就想來看望您老人家的,可我一直擔心你不接受我。聽你這麼一說,我就放心了。」
陸愛俠臉紅說,「你把阿姨看成什麼人了,我還認不清形勢嗎。聽說你在運河運陽都有項目?」陸愛俠急著想岔開話題。
任光達說,「嗯,一個熱電廠一個房地產,都是幫政府忙的,賺不到什麼錢。阿姨,這些年跑下來,我發現,錢這東西怎麼叫多呀。沒錢的時候,一分錢憋死英雄漢。錢多的時候,看淡了,那錢就是數字。我回家鄉來投這兩個項目,就是幫運河和運陽兩級政府的忙。再具體一點,就是幫雪榮和王啟明的忙。現在,阿姨你可能還不知道,他們在官場上混真不容易,光招商引資任務就壓得他們喘不過氣來。他們都是我的同學朋友,我不幫,誰辦,是不是啊,阿姨?」
陸愛俠聽得有點雲裡霧裡。聽雪榮說過任光達在收購熱電廠賺大了,談判摳得要死,怎麼反過來成了他任光達幫雪榮王啟明的忙了呢?陸愛俠勉強地點點頭。
任光達繼續說,「阿姨,到我這一步,說了你可能不相信,我想的已經不是賺錢賠錢的事了,整天想著賺錢賠錢那頂多是小老闆小包工頭。我想的是做大一個企業,做強一個產業,為社會,為民族做出貢獻。人活得要有境界,阿姨。」
陸愛俠插不上任光達的話了,她的思維跟不上任光達的思維,或者說在她心目中還從來沒見過如此有社會責任感的老闆,她不得不支支吾吾地隨聲附和,「不錯,人活得是要有點境界。」
任光達話鋒一轉說,「你說我勸你換新房,你就怕成這樣,要是我送你一套新房,那你還不整宿整宿睡不著覺,是不是啊?」
陸愛俠也笑了,境界和換房都是挨不著邊的事情,怎麼又扯到一塊去了。她越發覺得趕不上任光達的想法了。但是,陸愛俠對這些具體的事情還是能把握住分寸的,「你別誤會。我只是想表達這個意思,清清靜靜、平平安安地過日子,不想大富大貴,弄得整天提心吊膽,心神不寧的。」
「這不又來了,還不是怕跟我們這樣人一接觸家裡就不清靜不太平了。我想阿姨對我們這些靠政策富起來的人還有一點偏見!」
陸愛俠趕緊解釋說,「不是對你有偏見,真的是我們不需要。你對雪梅好,你和雪梅相親相愛,今後住好房子,我和你丁叔叔就舒心了。」
任光達說,「放心,阿姨,我會把雪梅捧在手心裡頂在頭頂上的。就是你老人家辛辛苦苦工作大半輩子還住在這樣的房子裡,我於心不忍。我透露給你,阿姨,如果你有點積蓄,放在我公司裡去,百分之三十的月利息。」
陸愛俠詫異,「有這麼高的利息?噢,再高我也沒錢投呀。」
任光達起身告辭。
陸愛俠留任光達吃飯留不住,「在這吃飯,我馬上打電話給雪榮雪梅過來陪你。」
任光達說還有要事要辦,隨手把帶來的禮物拿給陸愛俠看。
陸愛俠一看,青海的冬蟲夏草,美洲的西洋參,巴西的蜂膠,全是聽說過沒吃過的滋補品,肯定挺貴的。究竟多貴,陸愛俠也沒有概念。陸愛俠感受到任光達出手闊綽。而任光達的表情看上去一點不在乎,毛毛雨似的。要是在台上,陸愛俠看到這些東西,早嚇得渾身來汗了,會立馬要任光達提走。但現在任光達是她未來的女婿,再多再貴那也是未來女婿孝敬未來的丈母娘的,因此,陸愛俠笑納了任光達的禮物,心裡樂開了花。
任光達走了,留給陸愛俠的不僅是昂貴的滋補禮品,還有一個誘惑,那就是百分之三十的利息投資回報。
說實在的,工作這麼多年,要說陸愛俠沒一點積蓄,鬼都不信。要說有很多,金山銀山的,也不現實。陸愛俠政治慾望強烈,可對金錢歷來看得不是很重。如果把錢看得太重,她也走不到後來婦聯主席的位置。早些年孩子都在唸書,還沒有一個工作的時候,陸愛俠手裡結餘不到一分錢。家庭收入就跟蓄水池一樣,來水太少,出水太多,耗得太快。要是有什麼辦法向水池裡不斷注水,那就好了。最快捷的方式就是收受別人送禮,那樣做違法亂紀,不是注水,倒像是砸石頭。水池滿是滿了,可連原有的水也可能給濺沒了。陸愛俠不敢。後來兒女們紛紛工作,手頭有點結餘,但又該給兒女成家了。如果說陸愛俠有點存錢的話,那也就是雪梅工作以後這幾年攢下的。但陸愛俠感覺從前沒積蓄的時候,用錢沒現在緊張,也沒現在焦心。這些年手頭有點錢,可都是死錢。存在銀行裡,一年長不了幾塊。做生意掙錢,可又沒那功夫,沒那底子,更下不了那個決心。投資,更怕打了水漂。別人紛紛開戶炒股票,買基金,陸愛俠無動於衷。連王麗都開了戶,投進去好幾萬,弄得天天趴在電腦上看曲線,煞有介事地研究股票。陸愛俠就是鐵石心腸。她的想法很現實,不懂股票,就不去碰它。她印象股票就是賭博,十賭九輸,贏的是莊家,哪有王麗贏的錢呀。因此,王麗的股票長錢了,大呼小叫的,陸愛俠一點不動心。王麗的股票掉錢了,垂頭喪氣的,陸愛俠心裡就罵王麗是個女敗家。陸愛俠雖然為家庭為錢可算是費盡心機,但有一點她始終把握得很好,不義之財,一分不取。現在,任光達即將算是自家孩子了,提出把錢放到他公司裡,陸愛俠想,未嘗不可,既支持了任光達,又賺得高額利息,一舉多得,好事啊!
陸愛俠腦子裡轉著任光達的話,越想越覺得百分之三十月利息可投,錢生錢,利滾利,一年翻幾番,到哪找這樣的好事去,任光達不是將成為她的女婿,怎麼也不會告訴她,即使告訴她也不會給百分之三十的利息呀。陸愛俠動心了。但動了家底,那是保命錢呀,不能不給老伴說一聲。等丁家旺打牌回來,陸愛俠試探著說,「銀行存錢沒意思,利息少得可憐。要是有什麼好的項目投資就好了。」
丁家旺說,「你找啊,只要是合法的,錢在你手裡,投吧。」
陸愛俠把任光達說的財富廣場項目融資的事說了,丁家旺臉色就不好看了,睜大眼睛說,「那麼高的利息你也相信?他要掙多少倍才能付得起你的利息,保證自己賺錢呀,你想過沒有?」
陸愛俠聽不得丁家旺的懷疑,「沒彎肚子他敢吞彎鐮刀?不賺錢光賠錢的事他去幹,他傻呀?他還能騙咱們,肯定他還有賺頭。」
丁家旺對家裡的什麼事情都不想深問,「行,只要你不後悔,你投給他吧,我沒意見。」
「你烏鴉嘴,我打掉牙咽肚子裡,後悔不找你。」
陸愛俠從與丁家旺結婚以來總結經驗,正應驗了偉人那句話,凡是敵人反對的,我們就要擁護,凡是敵人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這麼多年,凡是丁家旺反對的,她就會堅決執行,結果居然總比丁家旺預料的好。丁家旺那點見識那點水平,給陸愛俠提草鞋都嫌慢了,哪擋得住陸愛俠我行我素。但是,陸愛俠對投資的事情真的猶豫不決了,畢竟錢在自己手裡是錢,到了別人手裡雖說是噌噌在長,卻看不到錢了。況且那筆錢是給雪梅結婚準備的,留下一部分給自己養老送終的。
就在陸愛俠猶豫不決時,王麗的出現堅定了她投資的信心。
那天,陸愛俠剛從菜場買菜回來,迎面碰到兒媳婦王麗。
要是過去,婆媳倆走對面,那是兩股道上跑車,根本走不到一塊去。頭一扭,陌如路人,擦肩而過,不會搭一句腔的。自從春節在一起吃了團圓飯,王麗態度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對陸愛俠另眼相看,尊敬有加了。陸愛俠心裡還拔涼拔涼的,心讓王麗給傷透了,哪是幾句好話幾個好臉子就能焐熱的。但表面上還是伸手不打笑臉,既然王麗找機會套近乎,陸愛俠也就找個台階下來,不計前嫌了。因此,當陸愛俠抬眼看到兒媳婦走近自己,她就把一手拎著的兩提兜東西分成兩手拎,把其中一手的水果遠遠舉起來說,「正好,我想給丁楠買點水果送過去,你來就提回去,省得我送去了。」
王麗快走幾步,上去接下陸愛俠手裡的水果同時,又搶過陸愛俠另一個手裡的菜,「我來提,回家我有事跟你商量。」
陸愛俠沒有急著問是什麼事,因為既然王麗說回家商量,那就說明這事在路上不能說。陸愛俠和王麗並肩走著,聊著丁楠的學習,聊著雪清的工作,陸愛俠特別擔心兒子的喝酒,「千萬千萬不能讓他喝酒了,傷了身體,誤了前程,你不管他,哪個管都管不住的。」
「我才懶得管他呢。」王麗一提起管丈夫的嘴就不高興。這麼多年王麗沒少管雪清,有時還用性懲罰雪清,但都不頂用。雪清依然是個酒鬼,越喝越凶。男人,一旦既不服母親管教,又不服妻子管教,那往往不可救藥。雪清活得自由自在了,可把陸愛俠和王麗兩個女人坑苦了。什麼事情都每指望不上雪清,看上去女人當家,其實到了關鍵時刻女人往往會有一種無枝可依的孤獨感。
回到家,婆媳倆坐到沙發裡聊起來。
「有什麼事情,說吧。」陸愛俠沒端婆婆的架子,但也一直惦記著王麗的事情。
王麗湊近婆婆,小聲說,「聽說雪梅跟一個大老闆叫任光達的愛上了?」
陸愛俠覺得這事用不著那麼神秘兮兮的,不以為然回答,「是啊,怎麼了,你們有什麼看法嗎?」
王麗笑著說,「不不不,不怎麼,沒什麼看法,蠻好的。雪清不知道,還是我哥告訴我的。我聽我哥說,任光達很厲害,很有錢。他在運陽縣開發一個叫財富廣場的房地產項目,光地價就是好幾億呀,你聽說了嗎?」
陸愛俠聽出來了,兒媳關心的不是雪梅戀愛合不合適,對任光達的人品聽說什麼了,而是關心著任光達有多少錢,依然冷靜地說,「聽說了,不過他哪有那麼多錢,全是銀行貸款吧。」
王麗說,「我哥說了,不光是銀行貸款,任光達還在民間融資,百分之三十的月息,多高啊!」說著眼睛向屋頂望去,彷彿任光達給的利息像一支射上天的箭,嗖地一聲衝破樓頂,飛天上去了。
陸愛俠心裡一驚。怎麼王麗也知道這事情了?她想打什麼鬼主意?莫不是要向自己借錢放貸吧?陸愛俠下意識地捂緊口袋。「我沒聽說。高是挺高的,但肯定風險也高。怎麼,你想投啊?」
王麗一下抓起陸愛俠的一隻手,破天荒地叫一聲,「媽,我哪錢投呀。原來那點家底子買了股票,沒想到都給套住了。天天在割肉,心裡都難受死了。不過,我要是有大錢,就投到任老闆那裡,比買股票穩當。穩賺不賠。我哥說了,能投。」
陸愛俠聽王麗第一次喊媽,心裡啪噠啪噠跳得急促了。哦,太陽從西邊出來嘍!這麼多年沒聽過王麗喊媽,雖沒少吃一頓飯,沒少睡一夜覺,但陸愛俠心裡彆扭。王麗生了丁楠,對婆婆就叫「他奶」了。沒想到今天跟陸愛俠套近乎套得大勁了,一聲媽喊得陸愛俠渾身爆起一層雞皮疙瘩。陸愛俠心裡哼哼兩聲,又不知想什麼點子嘍,王麗不想白鴿子是不會撒小紅豆的,得提防著點。
讓陸愛俠更接受不了的還有,王麗一口一聲「我哥我哥」的,她感覺兒媳婦處處把她哥王啟明撮在頭尖上頂著,能當事嗎?你哥不就當個縣長嗎,說話就成聖旨了?呸,你當聖旨捧著的話,別人拿屁都不當呢。自從聽說王啟明處處給雪梅小鞋穿,擺弄雪梅,陸愛俠多少次咬牙切齒發誓找他算賬去,就是沒找好由頭,沒瞅準機會。現在聽了王啟明三個字心裡就像扎針似的疼。陸愛俠不是不講理的人,官場上混這麼多年,什麼人什麼心態,陸愛俠能不清楚。王啟明對雪梅的心態不正常。雪梅還是個孩子,去運陽縣就是指望著得到你王啟明關心幫助的。不僅不關心不幫助,還處處刁難她。你把她當成一個官場老手對手敵手來待,雪梅有那份能耐就不會在運陽縣呆著了,更不會受你王啟明七花八繞擺弄得淌屎了。本來,陸愛俠對王啟明印象不錯,能說會道的,陸愛俠在台上時每次到運陽縣檢查工作,王啟明想方設法抽空陪她,每次都不喊她陸主席,只喊她嬸子,攀著親戚關係。不然,陸愛俠也不會聽雪榮的話,捨得雪梅離開身邊去運陽縣當什麼副縣長的。但現在王啟明變了,從對雪梅的態度上就能看出來他變了。王啟明對雪梅的態度直接影響到陸愛俠對王麗的態度。儘管王麗今年春節以後表現很好,對她恭恭敬敬的,可陸愛俠心裡還是有點疙疙瘩瘩的。橋歸橋,路歸路吧。此時陸愛俠把對王啟明的意見擱在一邊,致力於修復與兒媳王麗的關係。
「你哥說能投,那就差不多。你有錢投呀?」陸愛俠站起來,去廚房淘米煮飯,因為做午飯時間到了。
王麗跟著婆婆起身去了廚房,一看陸愛俠多舀了一小桶米,趕忙說,「我不在這吃,丁楠今天中午回家,我給他買了螃蟹在家呢。哎,我想投一點,你看怎麼樣?」
陸愛俠回答得乾脆,但明顯留著一手,「想投就投吧,反正我沒錢投。」
王麗臉一沉說,「看看,媽你一句話把我的嘴封死了,我還想向你借點錢的,可窮鬼遇叫鬼,在我面前哭窮,你有沒有錢,別人不清楚,我還不清楚?有錢沒錢,那賬還算不過來嗎?」
陸愛俠聽出兒媳話裡有意思,「我有點保命養老的錢敢投到他那裡去嗎?」
「投給你兒子還不放心嗎?」
陸愛俠說,「哼哼,我哪還指望兒子。」
王麗說,「那就以丁楠的名義投,你放心了吧。」
「春季指望不上,還指望秋季嗎。錢投哪去我都不放心,在家放著還怕小偷偷了去呢。」陸愛俠突然回過味來,轉身看著王麗,「你說用丁楠的名字投,什麼意思?」
王麗說,「我哥說了,幹部不給入股投資,要投只能是悄悄的,以別人名義投。」
「那就乾脆不投。別今後有什麼事情牽連到孩子。」陸愛俠警惕起來。
王麗說,「你怕什麼,我嫂子也投,都用孩子的名字。你信不過我,還信不過孫子。你那錢早晚還不是後代的嗎。」
陸愛俠讓王麗戳了心窩子了。手裡有錢,養老保命,有公費醫療。雪梅結婚,任光達那麼有錢,看樣子花不到自己的錢。作為遺產留給孫子才是最好出路。但一天不死,那錢就不能落到王麗手裡。要投,以丁楠的名義投,可以,但必須把憑證攥在自己手裡。憑證攥在自己手裡,王麗再想什麼糊塗心思也沒用。對,王麗的辦法是個好辦法。給後代留下一筆可觀的資產也不枉在世上跑一趟了。陸愛俠說,「容我考慮考慮。」
一輛黑色奧迪駛出運河市,奔馳在通向運陽縣的高速公路上。
車上坐著三個女人。三個女人懷裡緊緊抱著不同顏色的包,包裡鼓鼓的,全是錢。一個陸愛俠,坐在前排,與駕駛員並排。一個王麗,坐在駕駛員身後。另一個就是王啟明的妻子邱艷,坐在領導人位置上。路上沒人說多少話,心照不宣,為了共同的目標直奔運陽而去。即使說話,都是與此行目的毫不相干的家長裡短。但即使這樣,邱艷還是沉默是金地一言不發。
邱艷,四十多歲,然保養得嬌嫩,楚楚動人,但就是大眼眶,不愛理人,像個冰美人。邱艷在地稅局做一名工會幹部,平時沒事,每月每季給大家搞點福利,節假日搞點跳舞唱歌文娛比賽之類的活動,但不愛拋頭露面。陸愛俠最愛打聽幹部的關係,因此早就認識邱艷,對邱艷的譜諜瞭解很透。邱艷父親也是一名老幹部,陸愛俠還沒出道當縣處級領導幹部時,人家就是縣處級幹部了。只是陸愛俠與那個老頭擦肩而過,但關於那個老頭的故事也偶爾聽說過。聽說老頭生有五個閨女,五朵金花,一個比一個俊,一個比一個能。五個女婿,個個都出息,大小都做著官了。其中老五女婿王啟明最有出息,冉冉上升的政壇明星,邱家和王家聯手眾星拱月地捧著王啟明。聽說邱艷年輕時就是個大美女,屁股後面至少一個連的男孩子在追,邱艷都沒看好,最終選擇了王啟明。可見到底是幹部家庭出來的,眼力不凡。不過,陸愛俠還聽說,邱艷太霸道,要麼不說話,說出話來,一句是一句的,哪句不毒不說哪句,管得王啟明小鬼見閻王似的。弄得陸愛俠都為她擔心,根據她的經驗和觀察,男人在家越怕女人,在外就越會胡作非為。可別欺人太甚啊!難得坐在一輛車裡,按輩份,王麗和邱艷是晚輩,不過沒聽邱艷叫陸愛俠一聲嬸子。陸愛俠沒往心裡去,談起家長裡短的,她還盡量放低輩份身份,說出一些自己的觀點。
一路上,陸愛俠死死抱緊面前的包,生怕有人搶了去似的。昨天接到王麗電話,說是今天到運陽縣考察,叫陸愛俠把錢準備好。車子就不要操心了,嫂子邱艷早安排好了。陸愛俠放下電話,就把收藏在角角落落裡的存折搜出來,找出計算器算了算,差一點不到50萬。湊個整數,利息也好算。她一看工資卡上還有幾千塊錢,正好夠湊足整數的。歸攏歸攏,算是把家底子都抖光了。合計合計利息,要是真像任光達說的百分之三十的月息,那一年下來就翻一倍還多。如此豐厚的回報,何樂而不為呀。陸愛俠有點激動。丁家旺回家的時候,陸愛俠幾次想把投資的事說出來,但又都嚥下去了。她怕丁家旺又想歪了,如果知道她把家裡的所有積蓄全投給了任光達的財富廣場項目,那丁家旺還能吃了她?其實連一根汗毛都動不了她的。但陸愛俠越來越不敢什麼事都擅作主張了。她想把這事說給雪榮聽聽,徵求徵求雪榮的意見。拿起電話又放下,一連幾次都沒給雪榮打成電話。因為她預感雪榮不會同意她把錢投給任光達的。任光達移情別戀了雪梅,雪榮對任光達還能有好感嗎?但起碼要告訴一下雪梅吧,她撥通了雪梅的手機,「明天去看看你。」雪梅驚訝地說,「哎呀,你終於想起來看閨女了,我到運陽這麼長時間沒人看我,我都快急死了。可太不巧了,我現在剛到省裡來開會,明天還回不去。你改天再去運陽吧。」陸愛俠說,「你忙你的,我和你嫂子一塊去的。」雪梅問,「有事嗎?」陸愛俠連忙說沒事,沒告訴雪梅此行的真正目的。
車子開出運陽縣高速公路收費站,早已有輛車停在路邊等著她們。邱艷下車,陸愛俠和王麗一起跟著下了車。邱艷跟前來接她們的管主任握手。管主任雙手抱住邱艷的手,「嫂子好!王縣長今天有個重要會議,指示我來接你們。」又轉臉與陸愛俠握手,「陸主席好。」看著站在車子另一邊的王麗不認識,招招手算是打過招呼了,然後迅速跑上前面那輛車,帶著她們的車緩緩向縣城進發。
陸愛俠問邱艷接站的人是誰,邱艷說是政府辦管主任。
迎著陽光進城,陸愛俠眼前一亮,運陽的路變寬了,地變綠了,天變藍了。陸愛俠在台上時一年少說也跑運陽八九趟,運陽縣的點滴變化都看在眼裡,可自從退休,陸愛俠就沒有再來過運陽縣,閨女兒子都在運陽工作,她也沒空來過,不想不到一年,運陽變化非常大。陸愛俠眼睛有點不夠使,把眼前的景象與印象中的運陽縣進行比較,不時有新的發現和感動,彷彿又回到主政全市婦聯工作的時代,連連稱讚馬常委和王啟明政績卓著。但她那越來越遠去的讚美之詞顯得有點言不由衷,並沒激起邱艷的多少共鳴。大概因為在邱艷看來,運陽縣城並沒有什麼變化,更不像陸愛俠說的那樣與兩個主政官員有什麼必然聯繫。畢竟認識不同嘛,陸愛俠本來討好邱艷的意思沒有得到應有的回報,便顯得有點落寞,不久就只看不說了。
她們的一切活動都是王啟明安排好的。她被帶到一幢高樓樓前廣場上下車,管主任領著她們向面前這幢仰臉也看不到頂的高樓裡走。在樓下大廳裡遇上了任光達。任光達襯衫領帶,笑容可掬迎上來與她們一一握手,「歡迎到公司來考察指導。」弄得她們像一個由領導幹部組成的考察團。陸愛俠聽了適應,只是久違了這種感覺。邱艷也曾隨團去過外地考察過,享受過類似的禮遇,因此也不足為奇。只有王麗有點受寵若驚,不知所措,不知道怎麼說,不停地看著婆婆和嫂子臉色,隨聲附和。
在觀光電梯口,任光達伸手示意請進。陸愛俠把邱艷推進電梯,然後自己當仁不讓地跨進電梯。她清楚,她能享受如此高的禮遇,不是因為她是任光達未來的岳母,而是因為邱艷是王啟明的太太。她理所當然要把邱艷推上前台。邱艷心安理得享受著長輩的尊重,從此處處走在前頭了。站在觀光電梯裡徐徐上升,陸愛俠的視線像長上了翅膀扶搖直上,縣城則像一幅畫慢慢展開,從需要費力仰視的斷面漸漸變成只要輕鬆俯瞰的立體圖畫。陸愛俠對眼前自認為非常熟悉的縣城突然有一種陌生感,同時有一種新奇感。如果說縣城像一片大海,那麼剛才進城時的道路就像向大海裡延伸的河流,流淌著五光十色的車輛。她的目光像一條蛇沿著那條河流逶迤而上,試圖尋找她熟悉的地方。但是,太難了。她曾經熟悉的地方包括縣政府辦公大樓早已淹沒在林立的樓群中。儘管電梯運行只有十幾秒鐘,但給陸愛俠的感受卻是終身難忘的。相比之下,任光達和邱艷對眼前如詩如畫的運陽美景司空見慣熟視無睹,一副主人的氣度,陸愛俠倒像是一個老土。
任光達的辦公室在頂樓。自從決定回運陽縣開發財富廣場項目,他就在運陽縣城這幢最高樓上買下頂層作為公司辦公場所。經過幾個月裝修,剛竣工使用不久,雪梅都沒來看過。整個辦公區分成規劃部,工程部,財務部,綜合部等等,五臟俱全。他本人的辦公室寬敞豪華,一塵不染。衝門一架屏風,上面繡著奼紫嫣紅的牡丹,名為「國色天香」。轉過屏風再看,背面居然是一隻張牙舞爪的猛虎,題名「雄威天下」。邱艷陸愛俠王麗跟著任光達走進去,轉頭一看到屏風上那只猛虎,嚇了一跳。
任光達說,「這是雙面繡,你們猜猜多少錢?」
陸愛俠搖頭,邱艷抿嘴笑而不答。王麗搶著伸出五個指頭,「五千。」讓陸愛俠從身後戳了一下才沒說下去。
任光達雙手食指交叉在一起。
「十萬?」管主任搶話。
任光達說,「要二十萬,我還到十萬。」
陸愛俠不由自主又跑到屏風正面貼近看,她想透過國色天香的牡丹看到背後那只猛虎,但是,什麼也看不見。同樣,她又跑到背面試圖透過猛虎看那叢盛開的牡丹,也什麼也看不見。想必這就是雙面繡的奇妙之處了。
客人落座。管主任完成任務,寒暄一陣後退出去走了。
陸愛俠坐到乳白色真皮沙發上,抬眼看到斜對面的牆角有一小門,虛掩著,看得清裡面潔白的床鋪。一個漂亮女子端來熱氣騰騰的咖啡,濃郁的香味沁人肺腑。陸愛俠情不自禁呷上一口,香甜潤滑,神清氣爽,邱艷沒喝咖啡,王麗則一口喝下去一杯咖啡。邱艷附在王麗耳朵上說,「少喝,喝多了不好睡覺。」王麗像吃了孫悟空變的桃子似的有點難受,但還故作鎮定地坐著。任光達埋頭處理幾個文件,在上面批寫什麼。陸愛俠心想,真是家大業大,我那點錢還不夠任光達塞牙縫的,怕他什麼。再說王啟明都敢投,我還怕什麼。
「怎麼樣,印象如何?」任光達合上文件夾,繞過老闆桌,坐到陸愛俠一個長沙發上,面對著邱艷問。
邱艷輕描淡寫說,「不錯,這樣就像個公司樣子了。」
陸愛俠向一頭挪了挪,聽邱艷的話音,對任光達的公司很熟似的。陸愛俠看到任光達又用徵詢的目光看自己,就說,「沒想到你創下這麼大家業。」
任光達拍拍沙發說,「這要感謝政府啊,是他們給我發財機會。」
陸愛俠第一次聽任光達說這話就沒弄明白,怎麼是政府給他發財機會呢。但她不好深問。這次任光達又說這話,陸愛俠總算嘖出點味道來了,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既帶著欣賞的目光,又帶著懷疑的口吻說,「政府給每人的機會是一樣的,怎麼就你發財了呢?」
任光達笑而不答。
邱艷說,「你原始積累有點神話色彩,國際上可能還沒有你這樣的奇跡。」
「我有幸生活在中國。許多人直奔錢而去。我不。我奔關係。中國畢竟還是人情社會。取得政府領導信任,你的財富就能快速增長。我不知道這是不是我的成功秘訣。」任光達臉上洋溢著自信。
陸愛俠終於明白了,但同時她也沉默了。因為她突然想到,她是不是任光達創造財富的一個關係呢?
王麗突然問,「你累不累呀?」
任光達似乎對王麗這個未來的嫂子不太熟,又不便進一步打聽,他說,「你說得對。我累,累得要死。管這麼大的家業,能不累嗎?我跟職工說過,我這個總裁,其實就是奴才。在政府官員面前低三下四當奴才,攬項目,拉投資,在職工面前好言好語當奴才,做好工程,多掙錢。」
陸愛俠聽著有點恐慌,她無心跟任光達探討成功秘訣,她不可能從任光達的成功中吸取經驗,幫助自己成功。她更關心的是眼前的投資。她已經被包裡的五十萬塊錢折磨得有點疲憊了。她拍拍胸前的包說,「咱們三個今天是來投資的,現在,經過考察,我們非常相信你的實力,看看,怎麼辦手續?」
任光達說,「放心吧,我有正式手續給你,本金,利率,期限,都寫清清楚楚。怎麼樣?」
「那好,」陸愛俠擔心的就是這個。任光達這麼一說,她心裡的石頭落了地。
任光達就到辦公桌邊拔一個電話。沒兩分鐘,剛才端咖啡的漂亮女子敲門進來了,把她們三人領到財務部。
財務部很熱鬧,不少是來入股投資的。陸愛俠她們同樣受到財務部的熱情接待。邱艷先辦了投資手續。王麗纏著婆婆一道辦手續,眼巴巴看著陸愛俠用丁楠的名字辦了投資手續,才放心辦自己的。王麗的錢不多,八萬塊錢。但也用的是丁楠的名字。這樣,丁楠名下就有五十八萬的投資額了。
陸愛俠把錢一摞一摞搬出包,碼在會計面前桌子上時,心裡直慌,身上直來汗了。陸愛俠接過會計開出的憑證仔細看了,是入股的憑證。上面清清楚楚寫著月息百分之三十,按月付息。陸愛俠把憑證裝進包裡,依然捂緊包的口袋。因為儘管包裡沒有一分錢了,但那張寫著孫子名字的紙條就是她和老伴多年的血汗啊!心裡說不出什麼滋味,有點失落,有點興奮,有點期待。一輩子積蓄雖改了姓,卻成為任光達的可用資產,死錢變活錢了。但也成了陸愛俠心頭的牽掛。
辦完所有手續回到任光達辦公室,她們突然感覺有點異樣,再看到任光達,彷彿看到了救星。邱艷似乎無所謂,可陸愛俠和王麗都有點矜持,似乎面前坐的不是未來的女婿和妹夫,而是自己威嚴的老闆。
任光達笑著說,「你們現在都是我的股東了,請你們相信,我今後會盡心盡力保全你們的資產增值的。」
王麗提心吊膽說,「咱們那可都是血汗錢啊,你不保全,到時咱們找雪梅要去。」
任光達大笑,「血汗錢不用也是死錢,放我這裡來就是活錢。放心吧,我有這幢大樓抵著你怕什麼。」
說說講講到了中午,任光達領她們下樓赴宴。其實,午宴由王啟明安排的。政府辦接待處主任親臨現場,調菜單,換酒水,比接待省裡的領導都重視。在機關工作誰不知道,接待是有規格的,但規格不一定以官階高低來分。接待縣長的親屬,按什麼規格接待都不為過。會辦事的下級認不准這一條,算他白在機關裡混了,混也是瞎混。因此,管主任雖然午宴時沒到場,但早叮囑接待處主任高規格接待。但政府出錢,人情給任光達。由任光達作東,王啟明不參加。不是有意不參加,是工作太忙,應酬太多,根本走不開。
陸愛俠坐在上席。她與邱艷推來讓去,最終還是被任光達拉在主賓位置上坐著了,畢竟是長輩嘛,王麗自然就只能坐在下首。一桌人關係複雜,說是一家人,不是一家人。說不是一家人,似乎勝似一家人。關係有點朦朧,誰也料不到任光達和雪梅的關係會向什麼方向發展。當然,從目前情況看,從每個人的願望出發,都希望看到任光達和雪梅喜結良緣,百年好合,那樣桌子上幾個人的關係就非常明確了。否則就沒有什麼親屬關係,僅僅是股東與董事長總裁的關係。喝酒要找理由,理由就是梳理出各種關係。陸愛俠不便明說,邱艷也存心不說,只有王麗大膽潑辣,不時以嫂子的口吻跟任光達鬧酒,有的話說得陸愛俠臉紅。但她哪是任光達的對手,不多會王麗就喝高了。
任光達彬彬有禮地敬陸愛俠和邱艷的酒。舉一杯祝陸愛俠健康長壽,二杯祝陸愛俠家庭幸福,三杯祝陸愛俠快樂永遠。敬得陸愛俠心花怒放,卻找不到詞祝福任光達,只能祝他財源廣進,不能祝他家庭幸福,因為他的家庭在哪呢?
陸愛俠搜腸刮肚想起一件事來說,「光達,什麼時候把你爸媽帶到運河去玩玩!」
「哦,我有空帶老媽媽去看你老人家,我爸過世了。」任光達答到。
陸愛俠噢了一聲,「那你媽不容易,可要多孝敬你媽呀!」
「哎。」
菜上齊了,午宴也就結束了。邱艷要去見王啟明,不打算回運河市。陸愛俠受到啟發,要求王麗也留下去看看雪清,王麗同意留下。任光達建議陸愛俠留下看看雪梅,雪梅明天晚上就回來了。但陸愛俠覺得不好,執意回運河市。
臨分手時,陸愛俠對任光達說了句,「雪梅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