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場那些破事,雪梅下班就不去想它了。不料,回家一進門,就聽到屋裡有抽泣聲。真是煩死了!
當時黑燈瞎火的,雪梅有點毛骨悚然。伸手摁亮燈,才看到媽媽陸愛俠坐在沙發上,雙手捧臉,身子蜷成蝦米,渾身一抽一抽地在哭泣。爸爸打牌,丁楠晚自習,家裡只有媽媽。自從哥哥雪清去世,媽媽動不動就流淚,雪梅見過好幾次了。但是,哪一次也沒這一次哭得傷心。雪梅放下包就坐到媽媽身邊:「媽,又怎麼了,怎麼動不動就哭天抹淚的?」
陸愛俠直起腰,伸手抽一張抽紙擦掉眼淚,說出哭的理由。
原來,陸愛俠上午去菜場買菜,遇上陳利民爸媽了。親家之間雖然走動不多,而且都知道兒女叮叮噹噹的,沒過過一天安生日子,但大面上都還蓋得過去,見面還是好親戚。平時在菜場或街上遇到是常有的事,只要遇上,親家總會拉手站著說話。說共同的孫兒陳列,說共同的話題鍛煉,說共同的興趣官場,總之,親熱得不得了,說得沒完沒了,有時能忘了買菜做飯。
但是,就在這天上午,陸愛俠跟親家走到臉對臉、鼻子蹭到鼻子,陳利民爸媽硬是沒跟陸愛俠搭腔。陸愛俠當時還喜出望外,伸手想拉住親家母的手拉拉家常的,沒想到熱臉貼上人家冷屁股,人家根本沒理她。她當時臉上就掛不住了,心裡就窩著火,塞進一個小鬼似的瞎猜疑了。那還用問嗎,肯定是雪榮跟陳利民鬧離婚鬧得不可開交了,否則,怎麼眼下鼻子臉都蹭到一塊了卻裝著不認識了呢?陸愛俠越想越氣,越想越難過。
看到雪梅回來,陸愛俠開始發洩了:「養了個孬種敗家兒子,除了會吃喝嫖賭,還會什麼?自從雪榮進了你陳家門,陳家大小哪樣事情不是雪榮張羅的,閨女調動工作,外甥大學畢業就業,不是雪榮你陳家能擺平什麼事情!噢,你兒子在外面拖葷拉腥的不去管管,反而整天指責雪榮在外面不顧家。若不是雪榮不顧家,你陳家能有今天!」陸愛俠風一陣雨一陣地嘮叨著。
陸愛俠由親家對面不啃西瓜皮聯想到寶貝外孫陳列好久沒看外公外婆,罵陳利民是個白眼狼,罵陳列真是外婆疼外孫,等於沼澤地裡攆旋風,總之,想起陳家的事情,想起雪榮受的委屈,陸愛俠就一刀斬不斷,哪怕說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簡直是罄竹難書。
雪梅不知怎麼勸慰媽媽是好,因為她也聽說了,陳利民把那份傳單帶回家羞辱姐姐,肯定也在他爸媽面前挑撥了,那他爸媽哪還拿丁家當人呢,更不會理睬媽媽了。事出有因,從來就沒有無緣無故的愛,更沒有無緣無故的恨。愛得越深,恨得越深。沒見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家人形同陌路、視如水火的,只有親家對面不啃西瓜皮才引起陸愛俠咬牙切齒的。但是,聽媽媽數落多了,雪梅的心也煩了:「媽,那你說姐姐是離婚好,還是不離婚好?」
陸愛俠想了想,橫下一條心說:「以往我怕你姐離婚,現在我支持你姐離婚。」
「那我姐怎麼不離呢?」雪梅在工作上與雪榮接觸多了,發現姐姐雜毛脾氣,沒多少女人味,就曾想過姐姐和陳利民鬧離婚,未必都是陳利民的責任。舌頭和牙也有硌碰的時候,姐姐總不能家裡家外都那樣火燒火燎的吧?但姐妹倆在家庭婚姻等等方面反而沒有過去交流得多了。姐姐到底對婚姻是怎麼想的,雪梅一點兒也不知道。
陸愛俠說:「你姐怎麼不想離,是離不掉。陳利民不離,焦點是陳列,你姐想要陳列,陳利民也想要陳列。其實,陳列要是跟了陳利民,有他受罪的日子。你想呀,陳利民跟小女人結了婚,還能拿你姐的孩子當人嗎?」
雪梅看法不同:「我認為陳列跟著陳利民沒什麼,姐姐要是想帶著陳列,那就意味著姐姐不想再嫁人,否則,帶著陳列幹什麼。什麼時候,陳列還不認她這個媽呀?我看,無論陳列選擇誰,都是最痛苦的。後媽待他不好,後爸就能待他好?因此,我看不如姐姐放棄陳列,早日走出這段不幸的婚姻。」
陸愛俠不贊成雪梅的看法,但也不表示反對,只說:「你要這麼認為你給他們做做工作,勸他們早早離了算了,省得耗得難受。」
雪梅真的很想幫助姐姐解除痛苦的婚姻,把媽的話記在心裡。
陸愛俠曾經導演的政治婚姻讓雪榮身心疲憊,也給雪梅帶來對政治婚姻的恐懼。雪梅發誓,寧願削髮為尼,也不願走姐姐的老路。沒有愛情的婚姻雪梅不要,但是,婚姻是愛情的墳墓啊!現在雪梅連愛情的滋味還沒嘗到,怎麼可以奢望獲得愛情的婚姻呢?
雪梅承認,自己對程進有點好感,因為程進還沒染上政客習氣。過去做夢,沒有明確的臆想目標。後來做夢,臆想的目標只是一個渾沌的身份——博士。而現在做夢,發現臆想的白馬王子居然清清楚楚就是程進了。從潛意識中走出來,走到現實工作和生活中,雪梅又總對程進有這樣那樣的不滿意。她喜歡程進的純潔,但又討厭他的迂腐;她欣賞程進的執拗,但又反感他的固執;她希望看到程進,但又總挑程進的毛病。這一切似乎都源於雪梅對官場的無可奈何甚至深惡痛絕,因此,她總想把程進逐出官場。雪梅一次次地內省,千萬別走姐姐的老路。
「程進,你說你對我隱瞞了什麼?」這天,雪梅突然闖進程進的辦公室,對程進大發雷霆。
雪梅受不了別人的蒙蔽和欺騙。那是雪梅第一次主動拜訪程進,因為她又有兩天沒見到程進了。程進有時挨她批評急了,就會躲著她,而雪梅不拿程進出氣,就沒地方出氣似的,挖地三尺也要把程進拎過去訓一訓,否則心裡就堵得難受。如果不弄清楚程進的真實身份,雪梅心裡比吃一把蒼蠅還難受。
程進讓雪梅一棍砸悶掉了。臉上一時無辜,一時哭笑不得,一時惶惶不安,變幻莫測。程進前一陣子看到那份誹謗雪梅姐妹倆的傳單了,那份傳單現在還壓在桌上的一摞材料下面,程進心裡說不清是什麼滋味。相信流言飛語?雪梅那麼高潔,怎麼可能為獲得官位玷污自己的清白呢?不相信流言飛語,又相信誰呢?雪梅如此年輕、如此漂亮,獲得如此高的官職,如果沒有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情,她比別的女孩子強在哪裡?程進心存那點對雪梅的好感讓傳單一下給弄糊塗了,加上估計雪梅緋聞纏身肯定痛苦,別人也無法勸解,於是程進就不再主動去找雪梅匯報工作,動不動就躲在自己辦公室裡上網看報。但眼下沒頭沒腦讓雪梅問起隱瞞了什麼,程進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丁市長是什麼意思?」
雪梅直直看著程進蒼白的臉:「你,是不是劉書記的親戚?」
程進給雪梅問住了。真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劉萬里千叮嚀萬囑咐,打死也不能承認他倆有關係的。怎麼這麼快就讓丁市長挖出他們的關係了呢?程進心裡有鬼,臉就變成調色板了。但是,程進還是矢口否認:「不是!」
雪梅步步緊逼:「真的不是?!」
「真的不是。」程進一口咬定。
雪梅說出自己推測程進是劉萬里親戚的理由:「我記得你跟我說過你跟劉書記沒關係,我今天突然想起來了,你和劉書記的口音是一個地方的,你倆肯定有關係。」
原來如此。程進鬆了一口氣,臉上露出輕鬆的笑容:「嗯,不錯,是一個縣的。但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口音相同,不代表就有關係呀。咱們那縣一百多萬人口哩!」
雪梅想想,也許是自己神經過敏,但她還不死心:「你來運河市掛職時能沒找過劉書記幫忙?」
程進搖頭:「沒有。」然後給雪梅倒上一杯茶水。
雪梅噢了一聲,沒喝程進一口水,放下水杯就走。剛走到門口又轉回頭,差點撞上送她出門的程進。程進趕緊後退幾步,和雪梅保持著一定距離。雪梅yu言又止,停了一會兒還是問:「上次回家看你媽怎麼樣?」
程進回答:「噢,老病犯了,就是想看見兒子,嘮叨幾句,心裡就敞亮了。老唱片似的,一遍一遍想兒媳婦。我聽得都膩了。」
雪梅說:「哪天你帶個媳婦回家她的病不就全好了?」
程進腆臉壞笑說:「丁市長給介紹一個。」
「又來了,自己就不能主動出擊嗎?」雪梅說完扭頭就走。
程進咀嚼著雪梅的話,越想越有味道,越想心裡越甜蜜,越想越興奮。晚上睡覺把雪梅當做夢中情人擁抱著、呼喚著、合歡著,但是,醒來還是自慚形穢。雪梅像一尊菩薩,程進則是一個俗物,似乎永遠只有膜拜雪梅的神往,而無法捕捉到雪梅的愛情。當程進梳理雪梅對他的一次次刁難時,突然發現這裡有一個女人特有的心智,那就是喜歡你才為難你。如果自己再不開竅,那就太不理解女人的心思了,那就對雪梅太無情太殘忍了。人家那麼把心思放在你身上,你卻對她無動於衷,起碼說明你不是一頭死豬,就是一具殭屍。雪梅一走,程進一下墜入情網,開始想入非非。
雪梅向程進發一通火,心裡似乎好受多了。第二天,雪梅難得清閒,坐在辦公室裡看報。
程進閃進來,輕手輕腳走近雪梅,雙手送上一件東西:「丁市長,我從老家給你帶件東西。」
雪梅接過一看,是一個手鐲。材料非常特別,一串桃核雕成的佛珠,顆顆形態各異,栩栩如生。雪梅一顆一顆掐著數,共計十二顆。仔細觀察,三顆三世佛,四顆四大菩薩,四顆四大羅漢,還有一顆雕的是一個漂亮美女。送到鼻下聞聞,還有一股桃木香味,套在手上試試,正好。雪梅出差開會,走南闖北,金銀首飾,翡翠玉石,見過不少,知道這是一種旅遊工藝產品,不貴。但是,難得是程進送給自己的。因此,她特別高興:「真是從老家帶來的?」
程進說:「是我媽媽雕的。」
「喲,老人家手蠻巧的嘛!」
「男戴觀音女戴佛,祛邪保平安的。」
「嗯。」
「見笑了,丁市長,不成敬意噢!」
「哎,我喜歡,謝謝你!」雪梅把取下的桃雕手鐲又戴在手脖上,再也不取下來了。
雪梅從此一時忘記了唐家茂的挑撥離間,沉浸在被愛的甜蜜中,但仍是那種心照不宣的朦朦矓矓的甜蜜。程進並沒有大膽向雪梅求愛,雪梅也不可能大膽向程進示愛。因為雪梅比其他墜入愛河的女孩子要考慮得更多,比如政治、金錢、地位、身份等等。當愛情陷入這些東西裡就變得理性而又枯燥,缺乏ji/qing,缺乏水分,缺乏五彩繽紛的色彩。
何況,雪梅還惦記著為姐姐和陳利民的不幸婚姻,心存顧慮。她還有和媽媽商量好勸陳利民離婚的任務沒完成哩。
機會終於來了。
陳列過生日這天晚上,丁家、陳家兩家人聚在運河酒店裡,坐得滿滿一桌。陳家二老絕口不提那天在菜場臉對臉碰上陸愛俠的事情,陸愛俠也就心裡明白裝糊塗。陳利民雖然一直笑哈哈的,而且也舉杯敬丁家旺和陸愛俠的酒,但自始至終沒正眼看丁家人一眼。雪榮則要大度得多,她一邊給丁陳兩家老人夾菜,一邊張羅著唱生日歌,分生日蛋糕,忙得一刻不閒。本來沒有王麗多少事情的,但作為陳列的舅媽,王麗不僅給陳列買了一身運動服作為生日禮物,而且插科打諢地帶著丁楠嬉鬧。只有雪梅穩穩當當坐在兩家老人中間,鬧中取靜地思考著姐姐的婚姻和丁陳兩家這種微妙關係。桌上,丁陳兩家不約而同地擱置前嫌,盡量表演得團結和睦、幸福熱烈。
生日宴會結束時,雪梅在樓下拉了拉陳利民的胳膊:「姐夫,我想找你說件事。」
陳利民停下腳步。
雪榮也停下了腳步。
雪梅說:「姐,沒你什麼事,你先回家吧。」
雪榮一走,陳利民走近雪梅:「什麼事?」
「我們回去到茶吧裡坐坐。」雪梅帶頭回到運河酒店的茶吧裡。服務生沏上兩杯茶水端上來,陳利民接過一杯捧在手上,一本正經地坐下等著雪梅說事。但雪梅一旦面對陳利民,原先深思熟慮的話語似乎早已跑得無影無蹤了。陳利民儘管職位不高,但年齡上比雪梅大了有十歲,自從成為雪梅的姐夫,雪梅好像從來沒有單獨跟陳利民說過話。雪梅始終覺得,陳利民屬於另一類人,無論是他的家庭,還是他的興趣,都與雪梅成長的環境截然不同。因此,可能沒有多少共同語言。當然,作為姐夫,陳利民似乎也從來沒有單獨跟雪梅交流過,這種隔膜感像座大山橫在他們中間。今晚,如果不是雪梅有副市長的身份,陳利民很可能都不會輕易同意聽她說事。畢竟不是一道人。
「姐夫,我想問問你,你跟姐姐的關係到底怎麼樣?」雪梅找不到更合適的開場白進入她的話題,只能單刀直入。
陳利民嘴角扯出一絲笑容,十分敏感地反問:「你姐讓你出面調解我們的關係的?」
「沒有沒有,姐姐根本不知道我要找你。我是看到你跟姐姐這麼耗著,終究不是個事兒,才想找你談談的。」雪梅連忙解釋。
陳利民咂了一口茶水說:「雪梅,你現在是副市長了,我非常尊重你,但是,我相信,你處理不好你姐和我的關係。因為你沒有結婚,你根本不懂得婚姻是怎麼回事。」
雪梅說:「我承認。你對你和姐姐的婚姻有什麼看法?」
陳利民打開了話匣子:「你可以把你姐姐和我的婚姻當做一面鏡子。從一開始,這就是一樁父母包辦的政治婚姻。本來,政治婚姻既沒有幸福,也沒有快樂,更沒有愛情,所以,注定我跟你姐也就沒有幸福快樂,更沒有愛情。你姐瘋狂工作追求政治目標而根本不顧家庭生活,更不顧我一個男人的尊嚴和生理需求,我的家庭和我本人都不需要這樣的女人。你可以問問你姐姐,她在外面叱吒風雲的,可以處理好紛繁複雜的政治局勢,為什麼就處理不好簡簡單單的家庭矛盾呢?她在外面八面玲瓏的,可以擺平方方面面的關係,怎麼就擺平不了和我這簡簡單單的二人關係呢?雪梅,當男女成為夫妻,無論哪一方的知識、能力、地位都取代不了婚姻保鮮的支配權。男女二人的婚姻是世人世世代代研究不透的一門學問,不幸的婚姻讓人對婚姻望而卻步,但婚姻總是像一個迷陣,人們前赴後繼飛蛾撲火般地撲進迷陣,用自己的生命和智慧體驗著二人世界的溫馨和冷酷、浪漫和枯燥、纏綿和冷漠、互愛和廝打、寂靜和慘烈,這才是人生最有意義的事情,而不是成為一個政治動物,成為一個工作狂,內心卻空虛得要死。我承認,我對自己的婚姻有過不忠,但是,那也是你姐逼的。你姐但凡能給我一絲絲溫柔,我都不會跟她鬧離婚的。」
雪梅聽著陳利民的話,突然發現,陳利民不是個花花公子,而是對人生有著獨到見解的人,不僅對婚姻,而且對姐姐、對自己,都有著清醒的認識。
「說真的,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我和你姐一樣,反對別人介入我們的家庭生活。因為,任何人都無法理解別人的家庭,更別妄想調解別人的家庭矛盾。家庭就是可以自生潮汐而且有著自淨功能的海洋,當它風平浪靜時,沒人會關注它。當它風起雲湧時,外人開始關注它,向它投進一個石子,不錯,可以濺起一陣陣漣漪,甚至可以激起一陣風浪,但永遠都平息不了洶湧的潮汐,實現不了自淨的功能。現在,我和你姐離婚只是一個時間問題,而不是離不離的問題。因此,我希望你,丁市長,不要再做徒勞無功的事情。」陳利民說得非常堅決。
雪梅說:「姐夫,你錯了,我找你談,正是要勸你和姐姐趕快離婚,不要再這麼拖下去,耗下去,痛苦是個泥潭,只會越陷越深。你們現在的焦點是陳列,姐夫,你離婚後組建新的家庭,陳列必然成為你的負擔。姐姐離婚後孤身一人,即使她想重新組建家庭,像她這樣的身份和個性,怕是很難再做一個賢妻良母了,因此,她不能沒有陳列。我的意思是,你把陳列讓給姐姐,什麼時候陳列都是你的兒子。」
陳利民說:「既然丁市長找我談了,還那麼慎重,我會充分尊重你的意見的。我回去再跟爸爸、媽媽商量商量。」
就在這時,雪梅的手機響了。一看顯示,是雪榮打來的,雪梅走出茶吧接了手機。雪榮直截了當問:「你跟陳利民談什麼?」
「媽媽讓我幫你們調解一下。」雪梅小聲回答。
雪榮卻在手機裡吼了起來:「媽吃飽了撐的,誰讓她求你調解的?你以為你當副市長就能包打天下了?我的事情不要你們多管閒事,你趕快把那個無賴趕走!」
雪梅憤然掛了手機,轉身回屋,提起包走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