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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難生剛進辦公室,李尖端就跟了進來。
"您是馬專員吧?我是啤酒廠廠長李尖端。我有要事找您匯報。"李尖端自報門戶。
馬難生雖說來聰江只有幾天時間,但是李尖端的大名還是有所耳聞。百聞不如一見,李尖端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精明、精幹。
馬難生示意他坐下。
啤酒廠是聰江的納稅大戶,聰江地直機關工資全靠這家啤酒廠和煙廠兩家企業支付。有人把聰江的經濟戲謔為"兩李經濟"。兩李,一個是李尖端,另一個是煙廠廠長李尋思。
李尖端坐下後,將手裡一份合同書遞給馬難生。"馬專員,您看這份東西。"李尖端焦急地說,"現在時間緊迫,人家要來收廠,我們束手無策。"
這是一份啤酒廠為紙廠貸款擔保的合同。
同為企業,為什麼啤酒廠要為紙廠擔保?因為紙廠是新上馬的在建企業,是在"興工強區"的戰略指引下,通過計委立項,向上爭取到的大項目,並列入全區十大工程之首。王清江對這家企業寄予了厚望。建廠初期,王清江住在廠區、督在廠區,指揮調度,協調關係。有他督陣,各職能部門一路綠燈,"三通一平"很快到位。廠房拔地而起,機械陸續進場,新招工人步入車間。前期投入2個億。一切就緒,就是不見機器運轉。什麼原因?資金不足,還缺2個億。
缺口太多,聰江上下一籌莫展。王清江讓韋旺去化緣。
區內幾家銀行的頭頭躲了起來。
不錯,銀行有的是錢,但不敢投放。銀行也有難言之隱,讓銀行去幹錦上添花的事,願意幹。憑什麼要銀行雪中送炭?雪中送炭是政府民政部門的事。沒辦法,到省城找到了投資銀行,可以;但有一個條件,必須擔保。經驗教訓人,不擔保的貸款是沒有回報並有風險的貸款。有擔保就不怕你不還錢,即使企業破產了,也沒有損失。這就是經驗。
王清江一咬牙,讓啤酒廠擔保。
李尖端不同意,啤酒廠剛從困境中走出來,現在正在走擴張之路,也急需資金。王清江批評他沒有全局觀念,告訴他:不換思想就換人。無奈,他只得在合同書上簽字。一筆下去是8000萬,把啤酒廠所有職工的身家性命都押上去了。結果,8000萬沒有救活紙廠,還要他這個啤酒廠陪葬。冤!
合同書成了催命符。
他有什麼辦法,只能找領導。
解鈴還須繫鈴人。他找王清江,怎麼辦?"該怎麼辦就怎麼辦。"王清江說了一句語意含糊的話。什麼意思?沒有解釋,沒有下文。
王清江沒有下文,他不能沒有下文。法院的傳票已經送上門。你不理睬法院,法院要理睬你。封門、凍結銀行資金,法院有的是強制辦法。
萬般無奈,李尖瑞只好硬著頭皮找馬難生。
情況很明瞭,8000萬要還。
馬難生沒有表態,令李尖端很失望。沒有表態並不等於不解決。他剛來乍到,心裡無底,特別忌諱草率決策。
送走李尖端,馬難生拿出電話本找財政局長盧森的電話。他要摸一摸全區財政的家底。
說曹操,曹操到。盧森上門求見了。
盧森40出頭,是全區唯一的博士局長。他這個經濟學博士絕對是正宗的。盧森去年到聰江,是引進的人才。來聰江之前,他在財大當副教授。
"馬專員,我這個博士局長也難當。"盧森進門就叫苦,"財政為紙廠擔保的9000萬到期了。紙廠無力還錢已成定局,人家要從財政上劃撥。這怎麼辦?地直機關幹部工資找誰要?"
又是紙廠。這個窟窿有多大?還有多少擔保?馬難生疑惑不解。
這次貸款方是開發銀行。貸款的時間與啤酒廠相同。
既有擔保,就得守信,就得還錢。
盧森先是找到了王清江。他是王清江從省城請到聰江的,平時相見,以禮相待。王清江對人是分等級的,"知人善待"。對李尖端這種工農幹部,可以打點官腔,可以愛理不理。在王清江心目中,盧森是有地位的。王清江要拿他裝點聰江的門面。他還是王清江尊重知識、尊重人才的流動宣傳牌。
聽了他的還款計劃後,王清江笑了起來,笑他幼稚不瞭解國情。經濟博士又怎麼樣?經濟學家總是從經濟角度上考慮問題,看似理性思維,其實質是不懂中國國情。中國的國情是什麼?銀行的錢不用還。這就是王清江的理論。還有這等好事?不是王清江瞎編的觀點?不是,社會上流行這樣的說法:七十年代騙國家的錢,八十年代騙財政的錢,九十年代騙銀行的錢,現在是騙老百姓的錢(股票)。不管哪個年代,銀行的錢到手就是財。都自覺還錢?四大國有商業銀行就沒有那麼多呆賬、死賬、壞賬。那麼多錢丟進企業裡,有多少拿了回來?不都是作為不良貸款給化解了?別人做得初一,我們就做十五,反正不是先例。
無法交流。經濟學家與政治家觀點不吻合是常有的。
喇叭不想調頭吹,盧森只得找馬難生。
"經濟學博士沒有辦法,我還能有什麼高招?"馬難生開玩笑地說,"有什麼高見說出來聽聽。"馬難生知道他有辦法。
正聊著,廖克明推門報告:"馬專員,開會時間已到,王書記請您馬上去煙草局。"
全區煙草工作會議在煙草大樓召開。煙草在聰江的地位舉足輕重,地方黨委政府主要領導不能不參加。
王清江今天到會特別早。特事特辦。
部門會議一般不提前,但也不遲到,來得總是恰到好處。時間由楊南可掐定,不會出岔子。
來得早說明對會議的重視。他不到接待室,直接到會場,坐在擺有他名字的位子上。
他坐下,其他人也就跟著坐下來。開會的架勢已經擺開。
閒著無事,王清江拿起桌上擺放的招待煙,欣賞著。煙草局這次很明智,沒有擺外地煙,擺的都是聰煙。欣賞完畢,他將煙放進口袋裡。沒有人注意到這個微小的動作,只有楊南可發現了。
作為秘書,楊南可始終把注意力集中在王清江身上,他的一舉一動牽動著楊南可的心。
楊南可走上主席台,偷偷地給王清江遞上一包大中華牌香煙。
"拿回去!"王清江的聲音低沉而嚴厲。
命令不可抗拒。
聰明反被聰明誤,楊南可這一次失算了。在楊南可的印象裡,王清江不抽聰煙專抽大中華。
省煙草局胡局長,地委、行署在家的領導陸續來到會場。這麼多黨政領導出席一個部門的會議實屬少見。
馬難生進入會場後,地區煙草局張在意局長宣佈大會開始。接著開始介紹來賓。
"等等,李尋思怎麼沒來?"王清江突然發現煙廠廠長李尋思沒來開會。這樣的會議怎能沒有他參加?沒有他參加的煙草會議,是不成功的會議,最起碼是不完整的會議。
根本就沒有人通知他。他也沒有資格參加這個會。這次會議是全區煙草系統行政會議,各市縣煙草局長、供銷科長以及地區煙草局各科室負責人參加會議。煙草企業不參加會議。
煙廠和煙草局過去是隸屬關係,煙草局是煙廠的主管部門。煙草收歸國有後,煙草局就有些不大聽地方的指揮。煙廠是地方企業,聽地方的話。煙草局有些不滿,經常人為地設些障礙卡煙廠。地方鼓動煙廠與煙草局抗衡。為增加抗衡資本,地委將煙廠升格,由科級升到副縣級再升到正縣級。還嫌不過癮,最後,升到權力範圍內的最高檔:大部辦級。不僅廠長是正縣級,而且副廠長大部分也是正縣級。副廠長跟煙草局一把手平級,看你如何指手畫腳。
要鬥就鬥到底。
煙草局換成張在意局長後,他想與地方改善關係;也知道工作還得依靠地方。聞錯就改,今天這個會主動邀請地方負責人參加就是在向地方拋"繡球"。
誤會一下子難以消除。王清江欽定李尋思參加會議,就是故意做給他們看的。意思很明瞭:你不要李尋思參加會議,我偏要他參加;你煙草局不喜歡煙廠,我王清江喜歡煙廠。
李尋思今天玩足了"味"。他不來就不開會,這麼抬他的莊不是好事,是把他推到風口浪尖上。他是個聰明人,更知道企業不能與主管部門或行業管理部門作對,否則,吃虧的是企業。因而,他在受寵若驚的同時也感到惶惶不安。
李尋思坐定後,大會正式開始。
張在意局長開始總結上半年的工作,安排佈置下半年的任務。他沒有展開講,也不敢展開講。領導在場,這個舞台他就不是主角。不能耽誤領導的寶貴時間,應給領導留足時間。
"下面我們以熱烈的掌聲歡迎地委王書記講話。"張在意提高語調,意在強調王清江的份量。
王清江掃了一下台下,開始他的演講。
在部門講話,一般不要講稿,隨意發揮,錯也是對的,沒有人敢說一個不字。
錯不了,部門講話的套路他一年要練上百次,像小學生背唐詩一樣滾瓜爛熟。首先介紹全區經濟形勢,其次肯定部門在參與全區經濟建設的成績,最後講幾點要求。他今天著重講要求:"大家都知道,煙草在聰江的地位舉足輕重,地區財政離不開煙草的貢獻。現在的形勢很嚴峻,我們煙廠生產的煙被趕出東北市場,周邊幾個省實行煙草封鎖,我們的煙無法進去。與此同時,我們在座的各位老總們又不願銷我們聰江的煙,認為利潤小成本高,銷一箱煙不如銷幾條玉溪或大中華,既簡單又省事。各位想過沒有,我們是窮地方,有多少人抽得起高檔煙。銷高檔煙肥了你煙草局,苦了全區人民。不賣聰煙,聰江經濟發展不了,你們沒有責任嗎?聰江不發展,你們聰煙草局在全省有位置嗎?子不嫌母丑,狗不嫌家窮,你們瞧不起聰煙,不願出售聰煙,是兒子瞧不起母親。既然這樣,那好,你們煙草局從今以後就不准叫聰江煙草局。叫什麼煙草局我不管,不叫聰江煙草局可以不銷聰煙,叫聰江煙草局就必須銷聰煙。我想,你們可以不要聰江,但你們的父母兄弟姐妹不會不要聰江。這是我講的第一個意思。"
王清江觀察台下的反應,見會場鴉雀無聲,說明他的話起了作用。他接著說:"我講的第二點是,聰煙質量不錯,大家都要抽聰煙。從我做起,從我們台上這些人做起。大家敢不敢亮出你口袋裡的香煙。徐書記,你敢亮嗎?"王清江問身邊的徐時岸。徐時岸裝做沒聽見,不理他。"大家的口袋裡有沒有聰煙?"見沒有人回應,王清江講得更起勁,"都不敢拿出來,是不是?我就敢拿出來。"說完,他真的拿出一包煙——聰煙。
楊南可恍然大悟。
大家跟著也信了。王清江補充說:"聰煙的質量、包裝都不錯;你們看這包豪寶牌的香煙,就不錯吧。"
他的話音剛落,就引起了哄堂大笑。王清江意識到自己講錯了,拿起香煙盒仔細觀看,發現不是豪寶牌香煙,而是豪賓牌香煙。繁體"寶"字與繁體"賓"字接近,怪不得大家笑他。常抽煙的人,不會把牌子說錯。
笑是小事,關鍵是發現了他不誠實,說明他不抽聰煙。在常人眼裡,領導幹部思想覺悟比一般人要高,沒想到這麼大的幹部也玩花招。
王清江盡力掩飾臉上的尷尬。突然,他呼地站起來,人們不知什麼發作了。他要站著講話。他大言不慚地說:"我在這裡向大家承諾,我王清江只抽聰煙,不抽其他的煙。"
王清江在熱烈的掌聲中結束了演講。
2
國家開發銀行長江支行吳邊行長上門興師問罪。
吳行長心裡很煩,顧不上行長風度,見面就是一堆難聽的話。原來他在王清江那裡碰了一鼻子灰。兩年前的今日,他是王清江的座上賓。那一次是借錢,是聰江向他們開發行借錢。王清江設宴款待他,說了很多恭維的話。錢到手就是爹。還錢?王清江說不管這事,稱這類事屬政府管,讓他去找專員。吳邊還是第一次領教這樣的領導。他也是領導,職務不比王清江小,王清江憑什麼用這樣傲慢的態度對待人?他感到受了奇恥大辱,丟了一句話:"那就法庭見。"說完,揚長而去。
他沒有找法庭,而是找馬難生。行不通的事訴諸法律是有法律意識的表現。但是,法院不是靈丹妙藥包治百病,打官司不是一件很輕鬆的事。打官司是打金錢、權力、時間諸因素的官司,是錢和權的較量。上策就是不要打官司,能調解的就調解,萬般無奈才打官司。這也是經驗。
馬難生見他說話火藥味濃,知道他可能受了委屈。人家財大氣粗,又站在有理一邊,不能不安撫。馬難生站了起來,為他讓座,親自給他倒水。"不知財神爺駕到,不知者不為罪。"馬難生笑著說。
伸手不打笑面人。
吳邊開始說明來意。
未等他把話說完,馬難生接上話:"9000萬到期貸款償還的事,我正在研究,馬上就會有一個處理的意見。"馬難生搶先把話挑明,目的是給對方一個訊息,聰江在積極想辦法還款,而不是想賴賬。
吳邊已感覺到馬難生的態度是積極的。"既然老兄這麼慎重對待,我吳某還有什麼話可說。"吳邊被感動了。前後不到一個小時,接觸兩位領導,卻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態度。
既然稱兄道弟,就沒有不能商量的事。馬難生接過話茬,說:"你老兄要諒解我,給我一點時間。我到聰江只幾天時間,人生地不熟,能不能寬容幾天?"
吳邊注意到馬難生也稱他為老兄,說明認同了他的稱呼。
"行!"吳邊爽快地答應了。
心有靈犀一點通。人和人的溝通不需要很多語言,彼此坦誠就能做朋友。
大功告成。
吳邊有點成就感,進門時的晦氣蕩然無存。
為鞏固成果,馬難生建議出去轉轉,看看聰江的風景。
吳邊欣然響應。
"慢點,還找個人一起去。"馬難生撥通了盧森的電話。
三人一起向皚山進軍……
晚飯後,馬難生送吳邊回賓館休息。
吳邊還在興奮中。馬難生陪了他一整天,這就是最高規格,最高禮遇。
盧森隨馬難生到了賓館8號樓。馬難生暫時就住在這裡。8號樓是一棟二層樓的別墅式建築,房子不多,剛好住一家人,過去專門用來接待外賓及中央首長。現在落伍了,一直閒置。8號樓除了安靜雅致外,其外表和內部裝修顯得陳舊寒酸。
馬難生住進之前,賓館進行了必要的裝修。為慎重起見,袁涼林還開了專門會議進行了研究,拿出一套接待方案,報廖克明審批。廖克明不敢擅自做主,呈王清江閱覽。王清江看了方案後大加讚賞,補充三點意見:一、安排一名工作踏實、辦事認真的服務員,專門負責8號樓的服務接待工作;二、安排一名廚師兼保安,切實做好8號樓的安全保衛工作;三、對8號樓進行大掃除,該添置的東西一定要添置,並且質量還要好,不能讓省城的幹部感到聰江寒酸。顯然,王清江把馬難生當客人對待。王清江斷定,馬難生來聰江是權宜之計,是過客,是來鍍金的,絕對不是長久之客,聰江是馬難生的跳板。持有王清江這種觀點的人還不少。
三點意見迅速進行了傳達,並很快落實到位。馬難生入住後,發現整棟樓是為他一個人準備的,心中有些不安。後來發現有兩個專人服侍他,更是不安。不僅如此,還為他配了專車、秘書、司機,馬難生心裡很不安。他是共產黨的專員,當官怎能做老爺?母親的話又在他耳邊迴盪。到聰江赴任前,母親拉著他的手,說:"兒呀!媽不盼你當大官,只盼你能平安退休。"他不解地問母親:"媽,我才30多歲,怎麼就說退休?"母親深情地望著兒子,說:"電視上有多少當官的犯了事,我怕你把握不住呀。"寥寥數語,字字千鈞。
能平安退休嗎?
他這一級到底該享有什麼待遇?按中央的文件規定,只有正部級或者常務副部長級才有資格配專車、司機、秘書。他發火了,廖克明解釋,說是王清江交代他們這樣辦的。在聰江,不僅地級有專車、秘書,而且縣級幹部也配齊了。沒有人覺得不妥,不配,反而不妥。
馬難生堅持不要秘書、專車。消息反饋到王清江那裡,王清江笑而不答。雖然他沒有說什麼,但心裡很明白。他打賭,馬難生不出三個月就會妥協,到時候一個秘書還嫌少了。這是經驗之談,他也試過不要秘書,其結果是,寧可不要秘書長,也不能不要秘書。秘書是他的枴杖,沒有這根枴杖,他就成了盲人——寸步難行。
他等著看馬難生的笑話。
專車還是來接他。馬難生批評廖克明不聽吩咐。廖克明很委屈。不是他不辦,而是沒有車可調度,唯有8號車沒定人。這部車因號牌不吉利,大家都怕坐。過去都爭坐8號車,要發不離八;不知從何時起,"七上八下"更流行。也是巧,聰江這幾年坐8號車的人,都沒行好運,屁股沒坐熱就下課。韋旺就是坐8號車下課的。於是,8號由熱變冷,無人問津。七號升溫。透過七升八降這種現象,就能看出官場中人的心態:升是第一位,發是第二位。
客廳有很多人等他。自從他搬進8號樓後,晚上就沒有斷人。他在聰江沒有利益關係,得意的不得意的都願意跟他溝通。
先來後到,盧森只得在客廳排隊。怪事,這裡也要排隊,像看醫院門診一樣,病人自覺排隊。來的都是客,是客就不講級別,唯有以先來後到最公正。
客人走完了,也到了休息時間。盧森不忍心打攪馬難生休息,要走。怎麼能走呢?馬難生有意留他壓陣。
既然這樣,那就坐下來聊天。兩人在聰江都是單身漢,沒有老婆管,早一點晚一點無所謂。兩人年齡相當,志趣相投,又都來自省城,自然話多範圍廣。不過話題集中在聰江。看得出他們愛聰江。
正聊得起勁,樂花子敲門進來。她是8號樓的專職服務員,是王清江欽定的。馬難生規定她晚上不要上班,她不聽,說她的職責就是照顧好馬專員。馬難生見到她就有些坐立不安、如芒在背。怎麼出現這樣嚴重的條件反射?要知道,晚上整棟樓就他和樂花子兩個人,孤男寡女說不清。
樂花子說:"馬專員,我給您炒了兩個小菜,請您宵夜。"邊說邊將菜放在桌上。這是袁涼林制訂的規矩:馬專員工作很辛苦,超過24點,必須安排夜宵。
"過來,小樂。"馬難生喊住樂花子,"我說了多次,晚上不夜宵。請你把菜端走。"
樂花子站著不動。看得出她很為難。
為進一步說服樂花子,馬難生接著說:"小樂,你知道嗎?臨睡前吃東西容易得高血壓、心臟病。我還想健康長壽。"
樂花子重複袁涼林教的幾句話。馬難生煩了,要發火。盧森接過話茬,說:"喂!不要這樣吧。我肚子正餓,拿兩瓶啤酒來。"
樂花子走了。盧森打趣地說:"這小女子真靚,你不要犯錯誤呀。"
身正不怕影斜,但人言可畏。必須盡快離開這個地方。馬難生想起盧森在聰江也是單槍匹馬,何不與他住在一起。主意已定。馬難生說:"盧森,你住在什地方?我們住一起,相互有個照應。"
"你看!"盧森以為剛才的玩笑話起了作用,於是進一步開玩笑,"不過……"說一半留一半,讓你去猜想。
馬難生知道他狗嘴吐不出象牙。
樂花子把啤酒斟滿後沒有離開的意思,她要敬酒。這種場合她見得多,知道怎樣哄客人高興。馬難生一臉的嚴肅,她便衝著盧森,說:"我代表聰江人民敬盧局長一杯,感謝你們深更半夜還在為我們老百姓操心。"說完一飲而盡。
你們當然包括馬難生。
從來沒有見過這麼豪爽的女子,盧森找了各種理由跟她幹了幾大杯。樂花子有些不勝酒力。酒能壯膽,她要跟馬難生喝酒。
"干!"想起馬上就能離開這個地方,馬難生喝了。
乾杯,有時是交流的開始,有時是勝利的告別。宴席上總以乾杯為結束語。
3
馬難生的車子在行署大門被人攔住了。攔車人是一位老者。他定在8號車頭,像耶穌被釘死在十字架的造型一樣,口裡唸唸有詞:"我有冤,我要告狀,我要告狀!"
司機鄧國惱火地趕他走,他就是不動。此時正是上班高峰期,看熱鬧的都是機關工作人員。馬難生以為是車子出了故障,弄明白後趕緊下車。
告狀人叫徐東面,是上訪專業戶,以告狀為職業,從二十世紀七十年代末告到現在,有20多年的告狀歷史。
廖克明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老者的面前。為顯示自己的存在,他大聲斥責道:"老徐,是不是又要一塊錢買饃……還不快滾。"
一塊錢飄到老徐跟前。
怎能這樣對待上訪的群眾?
錢不能不要,狀不能不告。徐東面撿起地上的錢仍然不願離開,嘴裡叨個不停:"我要告狀。"看得出他決心很大。
聽了高人指點,徐東面知道來了一位新專員。都說他人忒好,肯幫忙。於是,他就攔馬難生的車。
行署大院的人都認識他。因他經常伸手討錢,就都愛拿他開心。
他告狀比機關幹部上班還準時。天剛濛濛亮就起床,步行至公路旁攔車。他坐車從不給錢,不知是司乘人員怕他還是同情他,反正從來沒找他要錢。早上8點,他準時到達信訪辦門口。到了中午12點,他便站在大門口。下班的人從他跟前經過,就能見他伸手乞討:"給一塊錢,我買個饃吃。"這樣年復一年,日復一日,20多年風雨無阻。
"什麼事?老人家。"馬難生走到徐東面跟前親切地問道。
沒有人這樣親切地稱呼他。受慣了嘲弄的人不知道受尊重為何物。他不敢相信馬專員在跟他說話。
廖克明趕快向馬難生解釋道:"這個人是神經病,不要理他。"
馬難生沒有理他,繼續問道:"你不是要告狀嗎?把狀紙給我。"
這句話提醒了他。
"狀紙不是給你們了嗎?咋還找我要?"徐東面喃喃自語。他說得在理,他的狀紙20年前就給了政府。
見馬難生猶豫不決的樣子,廖克明再次解釋道:"不必跟這種人計較……"
馬難生瞪了他一眼,目光像兩把尖銳的利劍,刺得他心裡發怵。
這時,信訪辦吳主任趕到。他衝著徐東面大聲訓斥道:"老徐,誰叫你找馬專員的?"吳主任比廖克明有號召力。徐東面見到他如老鼠見到貓。
"你又沒說不准找馬專員。"徐東面辯解地說。看得出他受了委屈。
為什麼怕信訪辦吳主任?原來徐東面告了20年狀,跟信訪辦結下了不解之緣。這種緣分由開始的舌槍唇戰,到雙方無奈,到超凡脫俗。20年時間,信訪辦的領導換了一任又一任,徐東面還是告狀的徐東面。他成了信訪辦的老人,沒有人比他更瞭解信訪辦。寫組織史、地方志還要請教他。這時候是他最得意的時候,有時還翹尾巴不告訴寫史的人。信訪辦的人逐漸忘記了老徐是上訪者,老徐也忘記了自己是告狀的。一日不到信訪辦,不僅老徐心裡發慌,連信訪辦的人都覺得缺點什麼。老徐聽信訪辦的話,只要信訪辦的人說一聲:"老徐,你明天不要來,明天有省長來視察。"第二天保證見不到老徐的身影。不僅信訪辦見不到他,整個地委、行署大院乃至城區都見不到他。
告狀把人告麻木了,告狀把"狀"給淡化了。沒有這樣的告狀人,因而大家把他當成神經病。
"還不到信訪辦去!"吳主任下達指令。
徐東面一聲不吭地走了。
馬難生很難過。
20年,社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老徐也從黑髮告成白髮。二十年沒有解決老徐的問題,說明了什麼?說明了我們麻木不仁。
馬難生控制不住心頭的怒火,嚴厲地質問道:"吳主任,徐東面的案子何時能解決好?"
吳主任望著廖克明,希望廖秘書長能幫他解難。廖克明是前任信訪辦主任兼行署副秘書長,對徐東面的情況比吳主任還清楚。還有一個因素,馬專員正處在火頭上,一觸即發。廖克明是秘書長,匯報錯了或者話沒有說好,馬難生不會不給面子。
廖克明根本就不理睬他。廖克明知道,自己的面子也只有那麼大,弄不好照樣挨批評。
無奈之下,吳主任只得硬著頭皮講。他首先問馬難生:"是要聽真話還是聽假話?"
得到肯定等於許了他膽。吳主任來勁了,一吐為快,說:"徐東面何時死,他的事就何時了結。"
死了死了,一死百了。這是自然淘汰法,有這樣處理問題的?
其實是一件大不了的事。21年前,徐東面的獨子徐大山發現本隊社員盜伐集體林木,便抓住此人。那時候講階級鬥爭,盜竊集體財物輕則批鬥重則坐牢。爭執中,對方對著徐大山的腦部猛下一扁擔,把徐大山打昏。經搶救,命保住了,徐大山從此變成了傻子。按理說,徐大山是保護集體財物光榮負傷,屬公傷,公社、大隊不僅要報銷醫藥費,發放營養費,還要表彰他的英勇行為。事與願違,二級機構定性為鬥毆。因為大隊支書替對方承擔了責任,稱對方砍樹是公差,是他安排的農活。就這樣,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公斷不下。調查、協商、妥協,反反覆覆,一拖再拖,久拖不決,拖到今日還處理不下。徐東面的老婆在這期間去世。時間越長越被動,越難辦。當時的環境已失去了意義,但處理這個問題必須結合當時的環境,否則,徐東面不服。久拖不決,只有等徐東面死。只要徐東面死,就沒有人提此事。他的傻兒子永遠不會告狀。
這是什麼邏輯?荒唐。馬難生激動了,他說:"我就不相信20年處理不了一個案子。我們共產黨人,八年趕走日本帝國主義,四年打敗蔣家王朝,難道這個案子比他們還頑強?"
他的話鏗鏘有力,可惜觸動不大。麻木了,麻木到針扎進去見不到一滴血。
不動烏紗帽觸動不了人。不怕掉烏紗帽的官員才叫有骨氣的官員。
"廖秘書長,你把老徐的情況整理成資料給我。處理不好老徐這件事,我、你、他統統辭職。"馬難生臉上沒有一點表情。
"他",指的是吳主任。
"馬專員,此事處理不好,我主動辭職,不用您撤我的職。"吳主任立即表態。
不是盲目表態,而是有信心做保證。在信訪工作實踐中,他摸索出一條規律,只要領導重視,大員上陣,天大的事也能迎刃而解。馬專員把自己扯了進來,親自過問此事,可以肯定地說,不出數日就能徹底解決。
廖克明也跟風表態。
觸景生情,馬難生想起14歲那年隨母親到公社革委會上訪的情景。那時,他初中剛畢業,沒有接到高中錄取通知書。母親馬春保拉著他到公社上訪,一位分管教育工作的革委會副主任接待他母子倆。母親說明來意,這位副主任翻開錄取檔案,臉頓時黑了起來,說:"你心裡有數,你兒子的家庭出身是右派;只有貧下中農的子女才能上高中。"馬春保辯解道:"我兒子生下來就沒有父親,他是我拉扯大的,跟我姓。我的家庭出身是貧農。"馬春保還自豪地說:"我兒子成績全公社第一,憑什麼不錄取?"這是事實。有理說不清,那是個唯成分論的年代,右派的兒子幾乎等於右派。在農村,更沒有子女跟母親姓。"你不要橫扯。"副主任很不耐煩,說完就要走。到底誰在橫扯?母親拉著副主任的衣服死活不放。兒子一生的前途命運在此一舉。每一位母親都願為兒子的前途破釜沉舟。副主任的衣服撕破了。他發火了,對著母親就是一頓拳腳,邊打邊罵:"你這個右派婆,膽敢在無產階級司令部耍賴。把你關起來!"母親仍然不鬆手,仍是據理力爭。出來兩個年輕人幫忙,副主任才逃脫。馬難生寧可不讀高中也不願讓母親受辱。母親拉著他的手,一路哭著回家。他從沒見過母親這麼傷心。母親跟他講起了父親的故事。他是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第一次知道親生父親是大學高才生。父親,你在哪兒?這時他渴望見到自己的父親。從此,他踏上學徒的路,做木匠的學徒……
4
"把所有的撥款都給我停下來!"馬難生對著電話,以不容商量的口氣命令盧森。
電話放下後,馬難生的心情仍然不能平靜。聰江已進入非常時期,各種潛伏的危機、問題、困難、矛盾浮出水面,沒有小事,每一件都是大事,都必須認真對待,絲毫馬虎不得。紙廠1.7億的到期貸款要還,地委、行署新辦公樓2000萬的工程款要結,農村基金會6個億的本金無錢支付,農村普及九年制義務教育達標的4億債務要償還,基層供銷社2億農民股金要清退,鄉鎮及村組5個億欠債等等。這是沒有水分的統計數字,是要拿鈔票出來兌現的數字。聰江全區一年財政收入7.3億,可支配財力4.5億,就是不吃不喝也得要兩年時間才能還清。
堵缺口、化矛盾是擺在馬難生面前迫切需要解決的頭等大事。
一個子兒都不能亂花。不當家不知柴米油鹽貴。有人花錢不心疼。省政府給了300萬救濟金,用來救濟這次水災的困難戶。王清江得到消息後命令盧森撥200萬到人民廣場工地,撥80萬到紙廠。兩個地方急等錢用。不然,一個要停工,一個要鬧事。
這兩個地方都是王清江抓的領導工程。紙廠已有一年多沒有發工資,1000名職工準備集體到地委、行署門前靜坐。
當務之急是什麼?是紙廠1.7億的到期貸款。不能置之不理,置之不理的後果是法院的判決書不請自到。隨後是強制執行,不僅聰江的財政崩潰,而且聰江利稅大戶——啤酒廠就要改頭換面跟銀行姓。
錢從何來?訴苦,求情,起不了作用。市場不相信眼淚。找財政,財政要保吃飯保穩定。找銀行,拆東牆補西牆。這種方法可以,也被很多人用過。但是,區內的四大國有商業銀行有錢不敢貸,要貸可以,用煙廠做抵押。煙廠是聰江經濟的最後屏障,其繁榮的背後也潛伏著危機。國家產業政策調整對聰江這樣的小煙廠非常不利,年產十萬大箱以下的小煙廠,不再增加生產計劃,不給產業政策,不享受優惠待遇,不扶不砍,自生自滅。聰煙廠生產能力是七萬大箱,只准生產三萬大箱。聰煙廠也只能吃補藥,不能吃瀉藥。
不准打煙廠的主意。
辦法想盡,沒有一個好主意。條條大道通羅馬,不相信找不到一條康莊大道。盧森說他有一個餿主意:討回聰江大橋收費站的欠款。聰江大橋是109國道的必經之地。五年前,聰江地區自籌資金將原有的聰江大橋加寬成新的聰江大橋。新聰江大橋建成後,省政府同意在聰江南岸設立收費站,收取往返車輛過路費,償還修橋的貸款,名曰:收費還貸。
三年前,省城有一家公司看中了這座收費站,願出資兩個億收購。來人找到王清江,一拍即合——聰江正等米下鍋。為表示誠意,增加吸引力,聰江主動讓利2000萬,但有一個條件,必須一次性付款。行!行!對方求之不得,馬上簽訂協議、公證。收費站中層以上幹部大換血。到了交款日期,進賬一個億,差8000萬。不是對方沒錢,他們說是銀行拿不出那麼多錢,等第二天送來。這一等,不知何年何月何時。
這家公司只用一年半時間,就收回了1.8億;接著轉手賣給溫州人。溫州人也賺得差不多了,正在與香港人洽談,也準備轉手。
不抓住這個機會,欠款就要無休止地欠下去。
這是個好主意,怎麼是餿主意呢?盧森解釋說,收費站轉去轉來的內幕只有王清江清楚,其他人插不進去。打收費站的主意,就是打王清江的主意,是不是餿主意?
不能因為王清江就不收欠款。一定要收回,馬難生鐵了心。
盧森有顧慮,如果王清江設阻怎麼辦?
一定不會。馬難生這個估計十分正確,王清江有什麼理由反對?
收不回欠款就收收費站。只有一個選擇,沒有其他答案。
開始行動。
由盧森去辦。他是最佳人選,與聰江沒有瓜葛。
溫州人不把他當一回事,開口閉口付林省長是他的哥們兒,叫王清江來。盧森雖一介書生,辦事也講究三思而行,但是,不要以為他文弱好欺。盧森一改往日的斯文,義正詞嚴地宣佈三點意見:一、收費站的欠款不管是誰經手的,必須由收費站還款;二、收費站8000萬元欠款及123萬元利息必須在本月內結清;三、逾期不結清視為違約,聰江收回收費站。
沒什麼商量餘地,這就是底線。
溫州人被震住。他猜測,盧森敢講狠,肯定有人支持;不然,他沒有這個膽。猜對了。有人支持。肯定不是王清江支持就行了。王清江不會自己與自己過意不去。是誰?只有馬難生。
在聰江,誰比王清江牛?溫州人不信馬難生敢與王清江作對。為保險起見,他決定拜訪王清江。
王清江沉默不語。
不吱聲並不等於沒有動作。
動作來了。馬難生接到通知,下午開地委會議。
此時,省電視台《焦點時刻》欄目記者把他請到一大群老爹爹老奶奶中間,讓他回答市民關注的問題。旁邊還有聰江市長、聰江地市二級建委負責人。
聰江進入酷暑時期,是市民用水高峰期,城區經常停水,嚴重擾亂了市民的正常生活。家住江邊無水喝,市民要討個說法,請來了省城記者助陣。為什麼捨近求遠?老爹爹老奶奶知道,本地和尚難念本地的經。
現場看不到聰江電視台的工作人員,他們退避三舍,像躲瘟疫一樣不見人影。怕什麼?怕牽涉進去。在聰江電視台,誰也不敢做反面的報道,除非你不想捧這個飯碗。曾經有位記者製作一個節目,反映聰江有一千多項收費項目。在省台播放後,立即遭到王清江的棒殺。王清江咬牙切齒地說,這個記者吃裡爬外,聰江給他吃給他喝給他工資,而他偏不為聰江說話。既然他喜歡捅婁子,就讓他到環衛所去捅婁子吧。當然沒去捅婁子。這個記者去了廣東,在廣東錄製了轟動全國的電視政論片《走向輝煌》。從某種意義來講,他還得感謝王清江。
錄製工作開始。
採取一問一答方式,由聰江市唱主角。聰江市建委主任和市長就停水的問題做了解釋。氣氛非常熱烈。
市民代表對市長的回答不滿意。地區建委主任開始幫腔。理由聽起來也充分。近三年時間,城區供水投入700多萬,增設泵站3座,新鋪設水管3公里。由於城區人口增長迅猛,加之江水受到嚴重污染,到了無水可提的地步。下一步,計劃投入資金兩千萬……
"數字不要說了,計劃也不要講了。"馬難生打斷了建委主任的講話。這個時候一定要講實實在在的東西,不能打官腔。馬難生說:"數字留給專家、學者去研究,計劃留給研究人員去繪製。老爹爹老奶奶不管你這些數字,他只管擰水龍頭,有水就開心,無水就罵娘。罵得好!誰讓我們的工作沒有做好。作為專員,我誠懇地向市民道歉!"他站了起來,面向市民代表鞠躬。他接著說:"當務之急是解決市民的用水問題。這個問題解決不了,你們自動辭職,我另請高明。"
大家面面相覷。
看架勢不是鬧著玩的。馬難生看了看身邊的官員,加重語氣問道:"怎麼樣?"
表態很乾脆——"沒問題。"
5
王清江穩坐圓桌的正中位置。這個位置是書記坐的位置,是權力的象徵。說來也怪,沒有人規定這個位置是書記的專座,但只有書記才坐;書記不在時寧空勿坐。似乎誰坐誰就有野心,還是不坐為好。野心都有,時機不成熟時不要表露,不然就要被人說三道四。越位是官場一大忌。要越位可以,一定要聲明:排名不分先後或按姓氏筆畫排列。要標清楚,否則誤會不少,有時還要犯政治錯誤。《聰江日報》經常犯這樣的錯誤,經常把排名搞錯,經常刊登聲明或道歉。不登,沒人知道錯了,登了才是此地無銀三百兩。
馬難生步入地委小會議室,11個地委委員全部到齊。各人坐在自己該坐的位置上,唯有王清江旁邊空一個位置。馬難生不知道是留給他的,從旁邊拉一個凳子坐在王清江的正對面。這是個不好的預兆,王清江意識到這個年輕人要與他分庭抗禮。
"開會了!"王清江懶洋洋地說,"今天我們研究一下-興工強區-的問題。這是個老話題,為什麼還要提出來?因為我們有的同志對此認識不足,對工業失去信心,不願投入。"他頓了一下,突然來了精神,說:"不輸血怎能造血?不興工怎能強區?不加強基礎設施投入,怎能壯大發展我們的城市?因而,從現在起,我們必須樹立一個思想,即集中財力發展工業,集中財力搞建設。不發展工業,我們與兄弟地市州還要拉大差距。不發展工業,錯過了這一輪發展機遇,我們在座的都將是聰江人民的罪人。"
他的意見是討論的依據。
估計意思已經說清楚。於是宣佈:"大家討論吧!"
他的意思就是加大財政投入。重提這個老話題是什麼意思?不理解。按過去的觀點發言不會有錯。委員們輕輕鬆鬆地表述了自己的意見。
都講完了,該馬難生表態。這樣的會議,都必須表態,要計算票數。過半,就形成地委決議。會議開始時,馬難生就嗅出王清江的弦外之音,他要借這個會議,把自己的主見轉化為地委集體意見。如果按他的觀點,聰江將步入死胡同。
"興工強區這個決策是對的,這一點我們任何人都不能懷疑。"馬難生開始講話,"如何興工?這個問題值得商榷。加大投入只是一種方式,這種方式過去和現在都在用,結果怎麼樣?很不理想。當務之急是要從這種模式中跳出來,走引進外資之路。聰江規模以上的企業319家,七成虧損;這些虧損的企業並不是無可救藥,大多數企業有產品有市場,如果有足夠的資金也能走出困境。問題是,我們沒有資金,四大國有銀行的行長怕與我們見面,怕我們開口。財政的錢一要保吃飯,二要保穩定,根本不能拿財政的錢搞建設。怎麼辦?出路在引進投資。沒有外部投資,我們的項目上一個死一個,開工之日就是破產之時。紙廠就是這樣。大家可以算筆賬,紙廠全部投下去,按目前這種情況得5個億,利息是多少?未降息之前,每年5000萬,這個廠一年能賺多少?國家現在降低了利息,但我們貸不到,因為我們地區是金融風險區,別人不敢放貸;我們只得融資,融資的利息是多少?這是個不穩定的數字,看市場行情,搞不好又是給金融部門打工。因此,政府不要辦企業。現有的319戶企業,除煙廠不能賣外,其他全部可以賣出去。政府不辦企業,不等於廢了-興工強區-這個大政方針,相反,這個方針政策尤其重要。政府只是轉換了一下角色。"
"關於基礎建設投資,"馬難生換了一個話題,"也是一樣,政府不拿錢出來,全部按市場化運作。人民廣場投入將達到1000萬,每年還得200萬維護,財政哪來這麼多錢?買不起牙膏,如何保護好牙齒?因而,我讓這些項目停了下來。很快就有新的機制來取而代之。聰江不僅要建人民廣場,還要修建聰江大道,兩岸濱江公園以及13條道路的改造等,全部按市場機制經營,按經濟規律經營城市。"
馬難生講完了。
沉默,沒有人吭聲。王清江不會不講,他是有備而來。只不過對馬難生的講話還沒有吃透。他要駁斥。
"馬專員跟我們上了很好的一課,"王清江開始發話,"不過我有一點不明白,我還是第一次聽說財政的錢一是保吃飯二是保穩定,你是不是對我動用財政的錢有意見?"
此言一出,會場頓時緊張。
只等馬難生答話。不然就冷場。
不說還不行,馬難生說:"聰江財政每年七個多億的收入,吃財政飯的人有八萬,八萬人一年的工資就是八個億,僅吃飯就存在問題。聰江還有一百萬貧困人口,財政每年必須安排一部分資金用於最低生活保障。因此說,財政支出必須做到-兩保。"
王清江根本聽不進馬難生的解釋,他不依不饒地說:"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陳雲同志對財政的定義是一要吃飯二要建設。這是經典學說,難道我們有的同志比老一輩無產階級革命家、經濟學家陳雲同志還高明不成?"
馬難生知道他心存不滿,並且是衝著財政撥款而來。財政工作歷來是政府一把手負責,拿出一支筆,由專員或專員委託簽發,其他人無權干涉。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不是這回事。一分錢的主做不了,誰願意當叫花子書記?當書記也應該有財權,這個觀點在王清江腦子裡已經根深蒂固。
馬難生覺得應該避一下風頭。如果針鋒相對,勢必爭吵。於是,也就沒有回應他。
你讓他,他以為你怕他;你尊重他,他以為你沒有水平。
王清江就是這種人。
話題越扯越遠,越說越起勁。王清江質問馬難生:"錢不用在建設上,那是坐吃山空。因此,必須集中財力搞建設。聰江大橋收費站償還的欠款要打到紙廠的賬上。紙廠現在進入關鍵時刻,8000萬投進去,可以啟動生產。人民廣場的工程不能停,半途而廢損失更大。"他講完了。
最後的幾句話,才是他今天最想講的話。
"還有沒有意見,沒有意見就散……""會"字還沒有說完,馬難生開口了。
"我申明兩點,"馬難生說,"陳雲同志的一要吃飯二要建設的財政思想沒有錯,是我們理解錯了。有一點必須弄明白,現在是市場經濟,而不是計劃經濟。陳雲同志所處的年代是計劃經濟時期。這是我要申明的第一點。第二,財政工作從中央到地方都是行政首長負責制,我將不辱使命、兢兢業業地行使職權,不受任何干涉。"
態度明朗。
王清江氣呼呼地站起來,顧不上面子,手指馬難生,說:"不要用負責制來嚇人,告訴你,書記負總責。"
兩個一把手吵了起來,大家無所適從,一個個愣在座位上不敢動。
王清江甩袖而去。
王清江不宣佈散會,都不敢走。
楊南可拿著王清江的手提包和茶杯追了出去。
這時大家才知道,王清江不是上廁所。
於是大家一個個離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