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聰江地委辦公室幹部周好風睜開矇矓的雙眼,天已大亮。他馬上緊張起來,以為誤事了。到處找手錶,不知手錶放在什麼地方。好不容易找到手錶,才知道沒有誤點:七點剛過。自己嚇自己。不能不緊張,全區經濟工作會議從某種意義來講就是看他的戲,他這個環節出亂子,整個會議就要泡湯。他昨晚熬了個通宵,為王書記寫在全區經濟工作會上的講話,天快亮時才瞇了一會兒。
王清江書記的講話半點不能馬虎,要充分體現最高水平,因為王清江是聰江最高領導人,講話要與其身份相符。這份講話稿已是第二稿,不能再讓王書記給打回來。人家說熟能生巧,他沒有這個感覺,反覺得講話稿越來越難寫,王清江的要求也越來越高,淨是些怪要求。過去要求講話稿多引用名人名言,現在喜歡新觀點、新名詞,什麼"借船出海"、"靚女先嫁"等等這些東西,越多越好。哪有這麼多新名詞?錯,改革大潮新事多,如果沒有一點別人沒有的東西,那叫什麼水平?快把人想出神經病了。第一稿就沒達到王清江的要求,王清江在講話稿的封面上簽字——"沒有新意",四個字把周好風一個星期的勞動成果給斃了。
前功盡棄,只得重來。
宋尺傑知道後,把他叫到辦公室,批評加責備。怎麼搞的?過去寫講話稿百發百中,現在幾乎篇篇要重寫,是不是沒有過去認真了,是不是不願動腦筋了?這是冤枉了他。公正地講,他對每一篇講話稿都是認真的,也是誠惶誠恐的,生怕寫不好,生怕領導不滿意。
要寫什麼?怎麼寫?先打好腹稿,再列好提綱,再找有關部門索要資料,然後找來一大堆報刊及上級有關這方面的文件講話,尋觀點,找依據,覓典型。不要以為這樣就萬事俱備了,還沒有完。拔掉電話線,反鎖在辦公室,做完這些準備工作後才叫準備完畢,才開始動筆。
過去是這樣寫,現在還是這樣寫。不是他發生了變化,也不是稿子質量發生了變化,而是王清江發生了變化。過去,王清江喜歡名人格言、古典詩詞,而他是學中文出身,寫這些東西輕車熟路。現在,王清江需要新觀點,新思潮,他不熟又很少讓他下去搞調查,哪來的新觀點?
這不是強人所難?周好風望著宋秘書長,沉默不語,兩眼帶著乞求的目光,希望秘書長指點迷津。
宋秘書長沒有什麼高見,也懶得管這類事。寫稿有專門的副秘書長管,他雖然是秘書長,但還是地委委員,排座次要排在副專員前邊。同時,他還是個瀟灑人,不願辦具體事務,也不研究專門的問題,認為那是專業人員做的活。不該插手的事一定不插手,否則陷進去就是費力不討好。像領導講話這一類的事,如果參與進去,打板子的首先是他。交給手下人去辦,既是對手下人放心信任,又可以事不關己高高掛起,還能落得一個只吹哨子的裁判員當當。
周好風想解釋兩句,話到嘴邊又收了回來。在地委辦公室這個地方,就是要做一個沉默的人,就是要少說話多幹事,並且不能有多少思想,最好腦袋長在領導的身上;特別不能跟領導頂牛。他始終牢記這一點,遇事總是不吭聲。不要以為不吭聲的人就是啞巴。其實他想對王清江說,不能每次講話都有新觀點,一年只能有一個新觀點,並且這個觀點管全年。
觀點多了,每天都在變,朝令夕改,摩擦增多,衝突頻繁,搞得人們無處適從。
王清江不這麼認為,他的態度很明朗,一篇講話稿,如果沒有新觀點,就談不上新意,就是老生常談,就是剩飯炒三遍狗都不聞。
在地委辦公室,最好的工作就是給書記當秘書,工作瀟灑進步快;其次是當秘書科長,管吃管喝管坐騎;最沒有人願意幹的是周好風這份差事,給領導寫講話稿,講得好是領導的,講得不好是他們秀才寫的。當然,這份差事是光榮和自豪的差事,不是一般人能夠干的,必須有一定的文字功底。地委辦公室的幹部,"五大員"出身的佔多數。這些人參加工作就在辦公室"服役",十六七歲就開始干"打字員、通訊員、駕駛員、機要員、話務員"工作,年齡不大,資格老,精通辦公室的工作。文字人才基本是從外單位選調。周好風是大學本科畢業,舞文弄墨是他的強項。
他是宋尺傑要來的。二十年前,他和宋尺傑都在搞團委工作,兩人關係很好。他在縣團委工作,宋尺傑在地區農機廠任團支書。兩人的感情是在上省團校時建立起來的,畢業後兩人經常來往。宋尺傑比他有運氣,團校畢業後借調到地委組織部搞調研。搞文字工作,宋尺傑是門外漢。怎麼辦?調查結束後寫不出調查報告,宋尺傑想到了周好風。周好風很講義氣,是朋友就幫忙。他連夜趕到地委組織部。一夜沒合眼,完成了8000字的調查報告。組織部長看完宋尺傑遞來的報告後,非常高興,寫得不錯,有思想,有觀點。隨後又安排宋尺傑一個調研任務。這一次帶有考察意義。成敗在此一舉。宋尺傑還是想到周好風,同樣是由他來完成。這樣,宋尺傑不僅留在組織部,而且成了部長的乘龍快婿,後來又當了地委領導。
誰會知道他這個幕後英雄?好在宋尺傑還記得他,當上地委秘書長後就把他調到地委辦公室,算是知恩圖報。全家隨他調到聰江,妻子黃間安排在《聰江日報》任編輯、記者。妻子是他大學同學,也是學中文的,搞編輯、記者算是找對了行。
周好風是個自尊心很強的人,珍惜每一次機會,很希望在這個位置上有所作為。機會有時是機遇,能經常與書記接觸就是機遇,也叫優勢;優勢在知字,"知人善用"的前提就是知,知道你才能用你。離開這個位置,仕途就是未知數。
他現在的職務是正科。在這個位置上已干了三年,離副縣級只差一步之遙。不要小看這一點點,越過這一點就可以坐小車,就可以報銷電話費。隔一點就是一點。因而,不吃不喝也要把講話稿寫好。
黃間找到辦公室,她是興師問罪來的。見面就責問:"昨晚幹什麼去了?"他還能幹什麼?晚上不在家,一定在辦公室加班;此外,他幹不了其他壞事。
"你說呢?"他反問妻子。
"你……"妻子氣得說不出話來。
他不會安慰妻子,也沒有時間解釋。要是平時,他還會同妻子理論幾句。今天不行,時間不允許,必須趕在王清江上班之前把稿子遞上,不然不好找王清江。
他把妻子晾在一邊,以百米衝刺的速度直奔王清江家。一位紅毛青年堵在門口,問他:"你找誰?"
估計是王書記的兒子,周好風忙說:"我找你爸爸。"
"不在。"砰的一聲,門關上了。
周好風忙在門外解釋,說自己是地委辦公室的幹部。小伙子仗著父親是一把手,不開門就是不開門,還在乎誰?
王清江又到賓館辦公去了。
周好風只得打道回府。到了辦公室,他打王清江秘書楊南可的手機。這時候王清江不會出遠門,經濟工作會明天就開幕。
楊南可告訴他王清江出差了。
怎麼辦?
急有什麼用?王清江會主動找他。王清江不會不要稿子。
楊南可在騙他。當然,他想像不到楊南可會騙人。他對楊南可有幾分好感,認為同是文化人,彼此相互信任。他錯了,楊南可只忠於王清江。
半個小時後,楊南可出現在周好風面前。楊南可親自登門拿稿,少見。周好風想跟他套近乎,怎奈楊南可沒有把他放在眼裡。楊南可有資格不把他放在眼裡。在楊南可眼裡,周好風不算文化人,寫講話稿沒有發表文章算什麼文化人?楊南可在聰江是位響噹噹的人物,自費出了兩本書。這可是件了不得的事。在聰江,能出書的人鳳毛麟角。加之他還有地委辦公室副主任這頂烏紗帽罩在頭上,既有職務又有成果,可以目空一切。就是有些人不買他的賬,認為他那兩本書談不上是文藝作品。
是孤芳自賞還是遭人嫉妒?
楊南可剛離開,宋尺傑找上門來。帶來了新任務,王清江在經濟工作會上的閉幕詞也由他捉刀。寫就寫,生命不止,寫作不息。有的人生來就是老虎命,到哪裡都吃肉;有的人生來就是狗命,到哪裡都吃屎。他是狗命,必須一篇接一篇地寫。現在他最擔心的是王清江的講話稿,不知王清江是否滿意。
"周科長,全區經濟工作會議的材料都送到印刷廠了。上午可以印完,不知王書記的講話何時才能出來?"他的助手、副科長胡為中過來問他。
周好風沒有勇氣打電話詢問。
他沒有心思寫閉幕詞,煩躁不安地等待著。
結果出來了:"基本可以。王清江。"七個大字赫然出現在講話稿的封面上。
周好風如釋重負。
2
全區經濟工作會議開到了鄉鎮一級。參加會議的人員是一支龐大的隊伍。聰江政界的精英都來了,有地委、行署領導,有軍分區、人大、政協主要領導,有地直各部辦委局主要負責人,有縣市黨政一把手和分管工業、農業副書記或副縣市長,有各鄉鎮辦場黨政主要負責人。
袁涼林笑逐顏開。每逢喜事精神爽,有喜事自然高興。開會就是他們的喜事,是賓館的節日,他和賓館的員工最盼這個會議召開。這年頭都有盼頭,大人盼栽田,小伢盼過年,他們盼開會。開會就有錢,開會就來錢。開這樣的會,賓館總能撈一筆,數額不菲。不是每次會都能賺錢,有些會還要倒貼。能賺錢、賺大錢的只有兩個會,一是經濟工作會,另一個是三級幹部會。不僅賓館盼這兩個會,就是討債的也盼這兩個會。只有會開過後才能討到錢。哪一年不開會或只開一個會,賓館的日子就不好過,就要拖欠員工工資,欠債難以擺平,賓館無寧日。
大的接待任務,袁涼林都要出山,這是原則問題。原則問題把握不住還能當領導?這次會議有500多號人。不要認為都是領導幹部思想覺悟高,好招呼。恰恰相反,這些人見多識廣,不容易招呼。人多嘴雜,眾口難調。接待工作是一項煩瑣的工作,做到個個滿意是件難事。但是,沒聽到袁涼林叫難。多年的接待實踐使他練就了一套縱橫捭闔、左右逢源的本領。只要是重大活動,只要是他指揮,保證三下五除二就把大家調理得服服帖帖。
晚上沒有安排活動。不安排並不等於沒有活動,自由活動是最好的活動。相互可以串門,交流聯絡感情。最忙的人是縣委書記,前來拜訪的鄉鎮書記、鄉鎮長走了一撥又來一撥。機會難得,這也是搶抓機遇。等接見完畢,時間不早了。縣委書記表面上客客氣氣,內心裡焦急萬分。他也是人,也要去看望他的上司。
王清江家與過年一樣熱鬧,人來人往、絡繹不絕。韋旺家也不遜色,但絕對不能與王清江家媲美。一把手畢竟是一把手。
鬧到半夜也該休息了。
賓館出現暫時的寧靜。有人敲門,確切地說,是一群人分頭在敲。不是別人,是宋尺傑帶領地委辦公室一班人來收文件。文件出錯,要回收,要重印。怎麼會出錯?大家心裡蒙上了一層霧團。
有人猜測出了大事。
不錯,是出了大事。
周好風是一般幹部中最先知道出了大事的人。不是消息靈通,而是工作關係。宋尺傑通知他,韋旺的報告要重印。他蒙了,以為錯在他身上。領導的報告在印刷之前,他是校了又校,基本沒有錯別字。怎麼有錯呢?原來是名字錯了,責任不在他身上。
又是一場虛驚。不能怪他神經過敏,他實在是經不起嚇。
推開辦公室的大門,周好風才知道下了一場好大的雨。回家的路已被雨水淹沒,又只能在辦公室將就一夜。
雨珠拍打著窗戶上的玻璃,答答亂叫,叫得人心煩。周好風無法入眠。他有個習慣,12點過後就睡不著。乾脆看書。辦公室的書都是政治書和業務書,不知看了多少遍,索然無味。雨沒有停的意思。他打開窗戶,讓冷空氣吹醒發漲的腦子。好舒服。藉著月光,他發現積水越漲越快。聰江這個地方,只要連下三天雨,低窪的地方就裝滿了水;連出三日太陽,低窪地方的水就蒸發掉。所以,聰江每年不是防汛就是抗旱。
積水在上漲。上漲的速度與雨水的速度不成正比。有外來因素?不好了,肯定是皚川水庫決口了。周好風立即意識到問題的嚴重性,趕緊打電話到防汛指揮部。沒人接。
怎麼辦?周好風再打電話到聰江市,還是沒人接。時間不等人。情況緊急,必須越級上報。無奈之下,他把電話打進王清江家。好一陣才有人聽電話,是王清江。"喂!什麼事?"王清江在電話裡嚴厲地詢問,他怕又是惡作劇。
"我是地委辦公室周好風,皚川水庫可能決口了,街上有很多積水……"
沒等他把話講完,王清江不耐煩起來,說:"我知道。"
周好風愣在電話旁,像木頭人。
這一次,他真的累了,倒下便睡著了。
王清江怎麼也睡不著。這是老年人的通病,醒了就無睡意。他怪周好風打擾了他的好夢。
皚川水庫怎麼會決口呢?是放水,是開了溢洪閘。水庫溢洪減壓是他的決策。
昨日上午,他到皚川水庫檢查防汛工作。聰江市委書記雷悠簾請示,皚川水庫蓄水量已到設置的最高洪水水位105米,能否啟用溢洪道洩水減壓,緩解大壩的承受壓力。皚川水庫是座蓄水灌溉抗旱多功能水庫,常年必須保持一定的水位,蓄水量要控制在6500萬立方米。只有這樣,才能妥善處理防洪與興利的關係。最近一段時間,陰雨連綿,水位急劇上漲。水位每升高一米,庫容便增加400萬立方米。據氣象台預報,聰江地區近期內有一場中到大雨,如果不及時開閘洩水,皚川水庫大壩將有倒塌的危險。絕對不是危言聳聽,是專家建言,雷悠簾只不過是傳聲筒。
聽了雷悠簾的匯報,王清江果斷決定:"從現在起,開啟溢洪道,按十九個流量洩洪。"
雨越下越大,王清江再也無法入眠。除了雨聲擾人外,興奮也起了作用。臨睡前,他接到省委辦公廳的電話,明天省委副書記、省委組織部部長一行六人到聰江,請他及地委委員、行署副專員在家等候,省委有重要精神傳達。什麼重要精神?對方稱不知道。他把電話打到孟達山家,電話那頭傳來振奮人心的消息。沒想到這麼快就遂了他的心願。怎能不叫人高興?好不容易入眠,卻被周好風吵醒。
翻來覆去睡不著,乾脆起床看電視。這是他治失眠的特有習慣,不到五分鐘就睡著了。矇矓中,他被周圍的噪聲吵醒,很是熱鬧,不是一處在鬧,而是全城在鬧。發生了什麼事?王清江推開窗戶,眼前是澤國水鄉。他急忙下一樓。他家一樓等於是二樓,地下室其實是一樓。很危險,如果不是地勢高,水肯定要漫進他家客廳,電視機、冰箱都得浸泡在水中。
這會兒,全城一、二樓的居民都在搶運傢俱電器。已經來不及,搬運的東西只能往樓梯間轉移;樓梯間空間狹窄,還得站人……
王清江急忙打電話到防汛辦公室,命令立即關閉皚川水庫洩洪閘。一連打了七八個電話,拐了十幾道彎,才把指令傳出去。
天亮了。王清江被武警支隊的衝鋒舟接到水利局防汛抗旱指揮中心大樓。韋旺先期到達。他們一行登上指揮中心樓頂。聰江市區已變成"威尼斯水城"。王清江沉默不語。他們好似站在湖中的小島上,眼前偶爾出現一葉小舟。
先急後緩。王清江最著急的不是救災。他充分相信人民群眾的自救能力。他最著急的是省委副書記和省委組織部部長一行上午就要到聰江。眼前亂糟糟的,如何接待?
"積水何時退去?"現在他最關心這個問題。
水利局長宮增拓回答不了、也不敢回答這個問題,上策是把王總工程師推上前。此乃聰明之舉,這個時候回答問題,要十分有把握,不然一頓臭罵少不了。
"如果不下雨,下午4點才能退去。"王總工程師肯定地回答。他的話是有依據的,是通過估算得出的。聰江城區進水1530個組合流量,按現有的退水速度,下午4點退完很有把握。
王清江急了,可有什麼辦法呢?老天要在這個節骨眼上出他的醜,他只能硬著頭皮面對。
現在必須出城,迎接省委領導。
宋尺傑已經安排妥當。先由武警戰士用衝鋒舟將王清江一行送出城,再由聰江市派車送到聰江地界,在聰江地界處等候省委領導。接到省委領導後,就在附近的鎮裡休息。吃完午飯後休息,四時出發。時間掐算得天衣無縫,就怕省委領導不按套路來。
王清江在聰江地界處剛剛站定,省委的小車就到。省委副書記雷子明,省委常委、組織部長吳忠,省委副秘書長、省委辦公廳主任馬難生下車同王清江、韋旺等人一一握手。簡短問候後,王清江把宋尺傑的安排和盤托出。
"不行!"雷子明一口否定。下午省委召開"三講"動員大會,他還要主持會議。
瞞不過,只得說實話。聽完王清江的匯報後,雷子明決定增加一項此行的內容:視察災情。雷子明在省委還分管農業,遇到這等大事,他不認為是麻煩,相反還認為是千載難逢的機會。時勢造英雄,人的一生難得遇見幾件大事。迴避是沒有出息的表現,參與才能感受成功的喜悅或失敗的痛苦,感受才能悟出人生的真諦。
宋尺傑從心裡佩服雷子明。大領導就是大領導,水平就是不一樣。倏地,他有點瞧不起王清江,覺得王清江猥瑣渺小。
走了一會兒,前方的道路被水淹沒,他們便下車乘船。
積水在慢慢回落,二樓的居民可以回家清洗、清理。雷子明和吳忠在災民中視察,每到一處總要停下來,同受困的群眾握手,詢問受災情況,代表省委向受災的群眾表示慰問。群眾沒想到省委領導這麼快就來看望他們,感恩不已。
3
這是一次人員到得最齊的會議。沒有人請假,大多數人提前十分鐘進入會場。王清江環顧四周,見所有的地委委員、行署副專員到齊了,便清了清嗓子開始講話:"同志們,省委對我們聰江地區領導班子進行了部分調整,省委雷書記、吳部長親臨聰江傳達省委的決定。雷書記、吳部長一下車,就投入了城區的抗洪搶險工作,送來了省委的溫暖,給了我們極大鼓舞和力量;同時,也為我們領導幹部樹立了光輝形象。我代表地委、行署對雷書記、吳部長表示衷心的感謝。"一陣掌聲後,王清江接著講:"下面請吳部長宣讀省委文件。"
吳忠不急於宣讀文件,先幽默了一句:"得到王書記的表揚十分榮幸。"
大家笑了起來。笑聲過後,他開始步入正題:"省委決定,馬難生同志任中共聰江地委副書記、聰江地區行政公署專員;免去韋旺同志中共聰江地委委員、副書記及聰江地區行政公署專員職務,另有任用。"
大家屏住氣息,會場十分肅靜。
"宣讀完畢。"吳忠不再說話。
完了?怎麼只涉及韋旺一個人?很多人感到失望。最失望的數宋尺傑,常務副專員泡湯。還有一個人幾乎絕望了,這個人就是徐時岸。
這時,大家把目光集中在馬難生身上。依稀認識他,但不瞭解他。
嫩了點,這是大家普遍的感覺。
接著雷子明講話。他講了三點。
第一,肯定了韋旺擔任專員期間的成績。全是褒獎之詞,搞得韋旺臉發熱發燥。既然韋旺這好那好,為什麼要他下台?為什麼不要王清江下台?自相矛盾。韋旺坐在位子上相當窘迫,在他聽來,好似在開他的追悼會。只有追悼會才這樣講一個人。
第二,介紹新任專員馬難生。雷子明著重強調兩點。一是馬難生是平調,不是提拔赴任。講這些,主要是消除人們對他的誤會。馬難生今年39歲,當正地級幹部已經有兩個年頭,是全省最年輕的正地級幹部。正因為最年輕,才容易引起人們的猜測和議論。在討論馬難生任專員時,省委常委覺得委屈了馬難生。誰都知道,只要馬難生不走,省委常委、秘書長的位置非他莫屬。二是介紹了馬難生的能力及為人。這一點不能不講,又不能多講,特別是不能多講,多講了沒人聽,人們要看他的實際行動,也就是說要看他在聰江的表現。
第三,講希望。雷子明希望聰江的班子是團結的班子,有戰鬥力的班子。希望新專員繼承發揚老專員的傳統,謙虛謹慎,在地委的領導下,帶領行署一班人團結奮鬥,開拓進取,把聰江的經濟帶入發展快車道。希望書記發揮傳幫帶作用,支持新專員的工作。希望聰江黨政班子團結共處,努力工作,為把聰江建設成富裕美麗的聰江而奮鬥。
雷子明講完後,王清江請韋旺講話。這既是客套,又是程序。不安排還有些不妥。韋旺騎虎難下,不講,說你對抗組織,在鬧情緒。講,韋旺站了起來,只講了一句話:"服從省委的決定……"他講不下去了,眼眶噙滿淚水,眼淚繞眼珠打轉。大家猛然發現他老了。
幹了一輩子革命工作就這樣下台。
孟達山請他到省城工作,當農業廳長。他不去,主動要求退下來。孟達山以為他嫌農業廳位置不好,請他自己選一個位置。到了這個年齡,到了這個程度,做什麼官都沒有滋味,還不如在家頤養天年。他提一個條件,當巡視員。這個好辦。但是,省委沒有下文,一則給他時間考慮,二則覺得不妥。要知道,任命一個幹部,影響一批幹部。
"請新專員講話。"王清江扯開嗓門,喊得歡。
高興,忘記了老成。今天,他是贏家。也兌現了他說的話:"既能扶你上馬,也能扯你下馬。"沒有他辦不成的事。
馬難生堅持不講話。王清江再三請求。他不講有人要講。徐時岸呼地站了起來,說:"你們不講我講。我抗議,省委用幹部不公。"
半路殺出一匹黑馬,打亂了會議的程序。沒有預料到的事發生了,王清江束手無策。
望著大家驚惶失措的樣子,徐時岸開懷大笑,是無可奈何的笑。他接著說:"基層工作需要我們這些基層幹部挑重擔。省委對基層幹部有偏見,重用的都是他身邊的幹部。說句不恭的話,我們一點不比他們差。"徐時岸停頓了一下,換了一種口氣,接著說:"韋旺同志哪點不行?57歲就讓人家休息,說得過去嗎……"
越說越離譜。王清江打斷了他的話,說:"誰說讓他休息了?請你注意一下自己的身份。"
王清江揪住他的後半話不放,提醒他。
沒有用,他已經不顧一切,繼續發表他的言論。
誰都知道,他為韋旺鳴不平實質上是為自己鳴不平。他與韋旺不和。韋旺當專員斷了他的專員路,他一直記恨在心,工作從未與韋旺配合過。
"我怎麼不注意身份?我的身份是地委副書記。"這是徐時岸第一次向王清江公開叫板。現在他沒有顧慮,無所求就無所畏。昨天,他還在王清江面前點頭哈腰,那是對他心存幻想。
昨天是昨天,今天是今天。從今天起要做一名頂天立地的男子漢,一切功名利祿拋之腦後。
值得慶賀,他終於醒悟了。
王清江的威信受到挑戰。他在省委領導面前不能敗陣。但這時的徐時岸已不是過去的徐時岸。
"徐時岸,你是不是看沒提拔你就胡來?你有什麼政績值得胡來?"王清江一語擊中了他的要害。
不僅沒有鎮住徐時岸,反而激怒了他。
"我沒有政績,你王清江有什麼政績?你的政績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當了幾年書記燒了三把大火:第一把火,聰江大堤決口,淹沒良田十萬畝;第二把火,講風水,炸掉已竣工的連心橋,570萬元錢化成灰塵;第三把火就發生在昨晚,天下大雨,你要皚川水庫洩洪,雪上加霜,水淹全城。這就是你所謂的政績。說句不恭的話,你是變相地謀財害命,是人民的罪人。我徐時岸沒有政績,卻不害老百姓。"徐時岸一口氣說出了他心中的積怨。
他講的全是事實。不過,有些責任不能算在王清江一個人身上。
"你……你!"王清江說不出話來。他的心臟病發作了。
會場一陣騷動,不是因為王清江心臟病發作,而是大夢方醒的驚訝。在座各位這才知道,全城水患是王清江瞎指揮的結果。這些人建地區時就落戶在聰江,30多年不知下了多少大雨,從來沒有發生水淹全城的先例。他們也是受害者。
議論蜂起,會場失去了控制。
這時候需要有人站出來。馬難生站了出來。他不站出來恐怕沒有人站出來。他說:"現在不是爭論的時候,立即停止爭論。"他見大家還沒有從爭論的陰影中走出來,接著說:"同志們,全城的大水還沒有退去,市民還在水深火熱之中。這個時候,我們不站出來,不到現場,就不叫共產黨的幹部。散會後,請大家按照各自的分工和聯繫的街道、企業,沉下去,站出來指揮。現在,我宣佈——散會!"
鏗鏘有力,不容抗拒。
4
消息不脛而走,老百姓開始罵娘。
聰江建區三十多年,城區安然無恙,到了王清江的手裡就出問題。不追究王清江的瀆職責任不足以平民憤。
說是這樣說,誰處分王清江,難道他還會跟自己過不去?
老百姓也只是消氣而已,說完罵完了就沒事。老百姓最善良。
馬難生所到之處是罵聲一遍,他在替人受過。
見到當官的就罵,廖克明不服,他要打人。憑什麼罵人?他家一樣受淹,他還不能在家。作為行署秘書長,馬難生第一天赴任,他不能不陪伴在左右。
積水大部分已退去,綰起褲腳可以步行。馬難生來到體育館。體委主任正帶著大家轉運物資。聰江是全省八屆運動會的東道主。這是王清江好不容易爭取到的主辦權,得到了聰江人民的響應。全區上下萬眾一心,全力支持,打出了"當好東道主,辦好八運會"的招牌。聰江地委、行署傾全區五年財力、人力、物力,全力打造八運會場館建設。現在是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大家不認識馬難生,紛紛與廖克明握手。聽了介紹後,體委主任在馬難生面前訴苦。《聰江日報》的記者黃間在現場採訪。黃間問:"馬專員,您到任第一天,老天爺就將了您一軍,您對這件事有何想法?"
"老天爺是在有意考驗我,看我有沒有這個應對能力。"馬難生笑了笑。這個時候還笑得出來?老百姓在哭。這是苦惱人的笑,借這個機會,馬難生想給市民說聲"對不起"。他說:"我向全體市民道歉!由於我們預報工作沒有做好,事前又沒有預案,事故後搶險不及時,給大家造成了巨大的損失。現在統計沒有結束,等數字出來後,我們將向社會公告,並拿出一定的資金給予賠償。"
黃間接著問:"馬專員的話可不可以在報紙上登出?"
講出來就是為了登出來。
可是報社已有明確態度,凡是負面新聞,只許採訪,不許報道。採訪資料存檔備查。馬難生不知道王清江定的這個規定。
馬難生以一種毋庸置疑的語氣說:"這麼大的事,老百姓最關心的事,你們報紙不報道等於失職。"
負面新聞不准報道是王清江定的規矩。王清江說,報紙是為黨委服務的,而不是惹是生非的工具,更不能幫倒忙、添大亂。
馬難生的話是對的。轟動全城的大事,報紙不報道,老百姓不認為報社失職才怪。王清江的話也不錯,但不全面。聽誰的?
歷來就是誰的官大就聽誰的。報社不會因為馬難生而壞了規矩。
體委主任拿出體委系統受災的書面報告給馬難生。共損失70萬,全部是為八運會準備的物資。其中,電子計算機27台,紀念品39萬份……不包括清洗後可以用的物資。
在大災中損失慘重的數養殖場和養殖專業戶,精養池塘裡魚、蝦、鱉、鱔全部"充公"。也有人因禍得福,大水過後,在客廳捉了十幾斤活魚……
正如水利總工程師所言,全部漬水在下午四時全部進入聰江江道。人們從家裡走出來,城區恢復了人氣。
馬難生接通了防疫站站長的電話,指示防疫站全體出動,對全城進行大消毒。
經過水洗的聰江城,不僅沒有乾淨,反而垃圾遍佈,亂草纏樹,黃泥粘地。這不叫水洗,叫水劫。水到,污染到,細菌到,隨之病毒到;再之後是瘟疫到。不防,不安。
廖克明接完電話後對馬難生說:"馬專員,辦公室來電話,通知您回辦公室開會。"
馬難生看了手錶,已是19時30分。這時他感到餓了。
還有一件事必須佈置下去。"接通消防支隊電話。"他對廖克明講。廖克明今天作用很大,通過他,馬難生要找誰就能找到誰。馬難生接過廖克明遞上的電話,說:"喂!我是馬難生專員。"新來乍到,不得不自報門戶。"你是何支隊吧……請你組織五台消防車,對城區幾條主幹道進行沖洗……"
放下電話,馬難生捂著肚子不讓餓肚哇哇叫。肚子也懂得向主人抗議。
領導沒說餓,廖克明不敢說餓。廖克明變乖了,不任性了。其實,廖克明是個喜歡做主的人,跟韋旺在一起時,經常自作主張,有時還越俎代庖。韋旺訓他,他不以為然。有王清江當後台,怕誰?他還不知馬難生的深淺,暫且不敢張揚。
"馬專員,你這樣忘我工作,我受不了。"廖克明不動聲色地拍馬屁。不過,今天說的是實話。
回家吃飯。
不能不吃飯。
吃完飯後,馬難生來到地委會議室。
議題是討論給省委、省政府關於這次水災的報告。
宋尺傑按擬好的草稿開始念稿。
不一會兒,王清江就喊停。"什麼?這次水災淹沒耕地2.6萬畝,公路15公里……損失1.2億。誰統計的數字?"王清江質問。
宋尺傑說:"是宮增拓他們寫的。"
王清江激怒地站了起來。他忘了心臟病上午發作過,不能激動。"水利局就是喜歡受災,沒有災,他水利局就沒有地位。宮增拓就是喜歡報水荒,沒有水荒,他們向上不能伸手。他以為每次把數字報得大就能撈到好處,這次還不是要錢。這個數字不準確。"
王清江揭水利局的老底,就是揭自己的老底。他接著闡明觀點,說:"這次水災,淹的汽車、家用電器不是全部報廢,經過維修還能用;不能算成是全部損失,只能算部分損失,最好只把維修費統計進去。"講到這裡,他很氣憤地說:"我們黨歷來講求實事求是,有的同志就喜歡報水荒,這股歪風邪氣要整一整。"
會場的氣氛嚴肅起來。
宋尺傑呆望著王清江。王清江不發話他不敢繼續念。
"繼續念。"王清江不耐煩地說。
沒有時間討論。經濟工作會馬上就要開幕。因水災,經濟工作會推遲到晚上開幕。
領導入座後,大家才發現韋旺不見了,其位置上換上一位新人。毫無疑問,專員換人。
這時,大家才明白,地委辦公室收文件是為了把韋旺兩個字換成馬難生三個字。
虛驚一場。
會議增加了一項內容,宣讀省委關於聰江人事變動的文件。
宣讀完畢後,會議正式開始。馬難生代替韋旺主持會議。王清江致開幕詞。
王清江走上報告台,展開稿子,開始講話。
他沒有脫稿,更沒有發揮,像宣讀文件一樣,一字不漏地念下去。這種情況少有,說明他的心情不大好;要是心情好,他是邊念稿子邊發揮,旁徵博引,幽默詼諧,引來陣陣笑聲。
周好風坐在會議廳最後一排不顯眼的位置。他有兩個任務,一是記錄王清江發揮的東西,回辦公室後充實到講話稿中去。二是觀察聽眾的反應。今天這種情形讓他大跌眼鏡,王清江一個字不加、一個字不減地照著他寫的開幕詞講下去,還是第一次。他激動得要流淚。突然,他想起王清江的批示:基本可以。
"基本可以"的稿子怎能照念不誤?他懷疑出了問題。到底誰出了問題?
大會結束後,大家各自回家。王清江沒有回家,他一個人來到接待室。
不一會兒,楊南可領著宮增拓進來。
沒等宮增拓坐定,王清江一頓脾氣發起來:"宮增拓,你真缺德,你這次還要出我的洋相是不是?你明知道是我下令開閘放水,還把受災數字寫得這麼大,是什麼意思?想把我搞下課?新專員年輕有為,你想投靠他?我下台了,你有什麼好下場?又輪不到你接班。"
辟里啪啦,一梭子打得宮增拓猝不及防。
何罪之有?宮增拓糊塗了。
王清江從來沒有在他面前發這麼大的火。宮增拓一時無法適應,嘴裡囁嚅道:"我……我……"說不出所以然。
怪只能怪王清江,他是老師。說大話報水荒是王清江手把手教的,但沒教到位。風調雨順的年景,王清江要宮增拓找理由報災,還要誇大其詞。每一次都是按王清江的思路來,日久天長習慣成自然,宮增拓不動腦筋也能寫好受災報告。
憑經驗辦事不行,必須用腦子辦事。這一次水災是要追究責任,要反其道而行之。
看到宮增拓委屈的樣子,王清江知道他是好心辦了錯事。於是,王清江不厭其煩地認真地開導他。
宮增拓茅塞頓開。
聰江上報省委、省政府關於這次水災的報告隻字未提開閘放水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