玩火的女孩 正文 第十一章
    三月二十三日星期三至三月二十四日灌足節星期四布隆維斯特拿起紅筆,在達格手稿的空白處畫一個問號,問號底下的點還特地畫成圓圈,並寫上「注記」二字。他希望這裡能註明來源。這天是星期三,灌足節1前夕,復活節這一星期,雜誌社幾乎可以說處於停工狀態。莫妮卡出國去了,羅塔和丈夫到山上度假,柯特茲進辦公室接了幾小時電話,但布隆維斯特叫他回家,反正沒有人會打電話來,就算有也還有他在。柯特茲開心地笑著離開,準備去和新女友約會。

    達格沒有來。布隆維斯特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認真地閱讀他的稿子。此書約有十二個章節,共兩百八十八頁,達格已經交出其中九章的完稿,而布隆維斯特也已一字不漏地看過,交還時還在打印稿上加注請他說明或建議他重寫的部分。

    達格是個能寫的作家,布隆維斯特的修改多半只局限於旁注。文稿在他桌上不斷疊高的這幾個星期以來,他們意見相左之處只有一個段落,布隆維斯特想要刪除,達格則拼了命想保留。最後是達格成功了。

    總之,《千禧年》有一本很出色的書即將付梓,而且無疑會登上頭版造成轟動。達格毫不留情地揭發買春客,從他敘事的方式看,誰都能立刻明白體制本身出了問題。在這一部分,他同時展現了作家與社會哲1即復活節前的星期四,又稱聖星期四.

    學家的才能。他的調查研究構成此書的主體,這樣的新聞作品理應列入瀕臨絕種的名單。

    布隆維斯特發現達格是個嚴格的記者,幾乎毫無處理不周之處。有太多社會新聞報道總是措辭嚴厲,讓整篇報道變成自以為是的垃圾文章,但他沒有這麼做。他的書不只是揭發醜聞,更是宣戰。布隆維斯特暗自一笑。達格小他十五歲,但他卻在他身上看見自己當初挑戰那些二流財經記者、彙集出一本引發爭議的書時的熱忱。至今仍有幾家報社的新聞編輯群尚未原諒他。

    達格這本書的問題在於必須做到滴水不漏。一個記者冒著如此大的風險,若非對自己的故事有百分之百的把握,是不會出版的。目前,達格有百分之九十/又的把握,除了有幾個弱點需要再進一步補充,還有一兩個主張沒有提出適當的證明。

    下午五點半,布隆維斯特打開辦公桌抽屜拿出一根煙。愛莉卡已宣佈辦公室內全面禁煙,但此時只有他一人,這個週末也不會有人進辦公室。他又工作了四十分鐘後,才將他剛剛編輯過的章節整理好,放在愛莉卡的收文盤中讓她校讀。達格答應過第二天上午會用電子郵件,將剩餘三章的完稿寄出,那麼布隆維斯特便能利用週末看稿。他們預定在復活節過後的星期四舉行主管會議,批准該書與雜誌文章的最後版式。接下來便只剩美術設計,這只需克裡斯特一人去傷腦筋,然後就能送印刷廠了。布隆維斯特並未請不同的印刷廠出價競標,這項工作將委託摩根戈瓦的哈維格·雷克蘭。他那本關於溫納斯壯事件的書便是交由他們印刷,價格好得不得了,服務也是一流。布隆維斯特看看時鐘,決定再犒賞自己一根煙。他坐在窗邊,俯視約特路,一面用舌頭舔著嘴唇內側的傷口,已經開始癒合了。他已經自問不下一千次:星期日凌晨在莎蘭德住處外面,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唯一能確定的就是莎蘭德還活著,而且回到斯德哥爾摩了。170玩火的女孩

    自那時起,他天天試著與她聯繫,或是發電子郵件到她一年多前使用的郵箱,或是到倫達路來來回回地走。但他開始感到絕望。現在門牌上的名字是「莎蘭德一吳」。選舉人名冊中姓吳的共有兩百三十人,其中約有一百四十人住在斯德哥爾摩市區或近郊,卻沒有人住在倫達路。布隆維斯特不知道她是否有了男友,或是將公寓出租。敲門也無人應門。

    最後他回到辦公桌前,寫了一封老派但懇切的信給她:莉絲,你好:

    我不知道一年前出了什麼事,但事到如今,就算像我這樣的呆瓜也明白,你已不想跟我有任何聯繫。你想和誰在一起該由你自己決定,我無意多嘴,只是想告訴你我仍當你是朋友,也很想念你,希望能和你喝杯咖啡——如果你願意的話。

    我不知道你惹上什麼麻煩,但倫達路上的騷動確實令人驚慌。若需要幫助,隨時都可以打電話給我。你也知道,我欠你太多了。還有,你的袋子在我這裡,什麼時候想要回去就告訴我,如果不想見我,只要給我郵寄地址即可。既然你已經明白表示不想和我再有任何瓜葛,我答應絕不再打擾你。

    麥可

    正如預期,她沒有回他隻字片語。

    倫達路攻擊事件當天早上,他回到家後打開背包,將裡面的東西倒在餐桌上。有一個皮夾裝了一張身份證、約六百克朗、兩百美金和一張月票。此外還有一包萬寶路淡煙、三個Bi。打火機、一盒喉糖、一包面巾紙、一根牙刷、牙膏、三個衛生棉條、一包未拆封的保險套——價格標籤顯示是在倫敦蓋特維克機場買的——一本有A4大小黑色隔頁硬片的活頁筆記本、五支圓珠筆、一罐梅西防身噴霧器、一個裝著唇膏與化妝第十一章171

    品的小袋、一具附有耳機但沒有電池的調頻收音機,以及星期六的《瑞典晚報》。

    最有趣的物品是放在外袋的一把鐵錘,拿取很方便。然而,對方出手太突然,她根本來不及拿鐵錘或噴霧器。她顯然是用鑰匙當手指虎——上頭還留有血跡和皮屑。

    鑰匙圈上有六把鑰匙,三把是一般公寓鑰匙——大樓前門、公寓的門和安全鎖的鑰匙。可是三把都與倫達路大樓前門的鑰匙孔不符。布隆維斯特翻開筆記本,一頁一頁地看。他認得出莎蘭德工整的筆跡,也馬上發現這不是一本女孩的私密日記,其中有四分之三全都寫滿了看似與數學相關的記號。第一頁最上方有一條方程式,布隆維斯特也認得。

    (護+少二護)

    布隆維斯特的計算能力向來很強,中學畢業時數學還拿過最高分,當然這並不表示他是數學奇才,只不過是能吸收學校的課堂內容。不過莎蘭德寫在筆記裡的公式,布隆維斯特不僅無法瞭解,就算試圖去瞭解也辦不到。有一個方程式寫了滿滿兩頁,最後的地方還劃掉做了修改。他甚至無法分辨這是否真是數學公式與計算,但由於知道莎蘭德的特質,因此他猜想這些確實是方程式沒錯,而且一定有某些深奧意涵。

    他來回翻閱了好一會兒,簡直就像在看天書,但也多少瞭解到她想做什麼。令她著迷的是費馬定理,這個赫赫有名的謎題連他都聽說過。他不由得深深歎了口氣。

    筆記的最後一頁有一些非常簡要的密碼暗號,肯定和數學毫無關係,但看起來還是像個方程式:

    172玩火的女孩

    (金髮巨人十馬哥)一尼艾畢

    這一行底下畫了線又畫了圈,他卻毫無頭緒。同一頁最下方有一個電話號碼,和埃斯基爾斯蒂納一家租車公司的名稱「汽車專家」。布隆維斯特捻熄香煙、穿上夾克、設定好辦公室的警報系統,然後走到斯魯森的巴士總站,搭車前往一個雅痞區——位於蘭納斯塔灣附近的史托切。妹妹安妮卡·布隆維斯特·賈尼尼邀請他去參加派對,這天是她四十二歲生日。

    復活節的長週末一開始,愛莉卡便以充滿焦慮的心,發了狠地慢跑三公里,最後跑到鹽湖灘的汽艇碼頭。之前一直懶得上健身房,因此覺得全身僵硬、身材走樣。跑完後走路回家。丈夫在現代博物館演講,回到家至少都八點了。愛莉卡心想待會要開一瓶好酒、在按摩浴缸放水,然後引誘他。這樣至少能讓她不再想著令她苦惱的問題。一星期前,她和瑞典最大媒體公司的總裁一塊吃中飯。吃沙拉時,他非常認真地表示有意延攬她擔任該公司規模最大的日報《瑞典摩根郵報》的總編輯。董事會討論過幾個可能的人選,但我們一致認為你將會是報社的一大資產。你正是我們想要找的人。附帶的薪資條件讓她在《千禧年》的收入顯得微薄到荒謬。

    這項工作機會就像晴天中的霹靂,使她無言以對。為什麼是我呢?對方始終含糊其辭,但慢慢地也透露出一些端倪:因為她有名氣、受敬重,而且肯定是個有才華的編輯。兩年前,她將《千禧年》拉出險境,令他們印象深刻。《瑞典摩根郵報》也需要以同樣方式重生。這家報社有一種死氣沉沉的氛圍,因此訂報率每況愈下。愛莉卡是個有力量的記者,擁有影響力。讓一個具有女權思想的女性帶領瑞典最保守、以男性為主的機構之一,可說是挑釁而大膽的主意。所有人都同意了。第十一章173

    不,應該說是幾乎所有人。有份量的人全都站在同一邊。「可是我並不認同這份報紙的基本政治理念。」「那有什麼關係?你也不是會公開唱反調的人。你是來當上司,不是黨部特工,社論版的問題自有其解決之道。」他沒有說太多,但其實這也枚關階級。愛莉卡擁有好的出身背景。她告訴他說這個提議的確很令她心動,但她必須再好好想想,無法立刻答覆。他們答應給她一點時間,但希望能盡快。總裁併解釋說如果酬勞是令她猶豫的原因,很可能還可以協商更高的數字。此外還包括一項異常豐厚的黃金降落傘條款。你也該開始想想退休計劃了。她的四十五歲生日即將到來。她曾經當過見習的菜鳥與臨時僱員,後來憑著自己的實力組成《千禧年》團隊,成為總編輯。拿起電話回答要或不要的時刻愈來愈接近,她仍不知道該說什麼。上個星期,她不止一次想要和布隆維斯特商量這件事,卻始終提不起勇氣,反而瞞著他這個工作機會,因而深感內疚。

    有一些缺點顯而易見。如果答應了,就表示得和布隆維斯特分道揚鑣,因為不管他們能提供多優厚的條件,他也絕不可能跟著她到《瑞典摩根郵報》。眼下他並不需要這筆錢,而且他也愈來愈習慣依照自己的步調,優哉地寫文章。

    愛莉卡很喜歡《千禧年》總編輯的職務,這讓她在新聞界獲得了她幾乎自認為配不上的崇高地位。她一直不是寫新聞的人,這不是她的專長——她覺得自己的文筆很差。但話說回來,她卻是一流的廣播人或電視人,而最重要的一點:她是個傑出的編輯。何況對於實際的編輯工作,她也樂在其中,這可是擔任《千禧年》總編輯必備的條件。然而,她心動了。倒不是因為酬勞,而是接下這份工作後,她必然能晉身瑞典的紅牌媒體人之列。這是一生難得一遇的機會,總裁如此說。

    就在走到鹽湖灘大飯店附近某處時,她才驚覺自己實在無法拒絕。174玩火的女孩

    想到有必要告訴布隆維斯特,也只能無奈地聳聳肩。在安妮卡家的晚餐,一如往常有點混亂。安妮卡有兩個小孩:十三歲的莫妮卡和十歲的詹妮。丈夫安利科是某家國際生物技術公司北歐分部的主管,要負責監護與前妻所生的十六歲兒子安東尼奧。另外前來用餐的還包括安利科的母親安東妮亞、他的弟弟皮耶特洛、弟媳愛娃羅塔以及他們的孩子彼得和尼古拉,再加上安利科住在附近的姐妹瑪琪拉和她的四個孩子。安利科的姑媽安吉莉娜一向被家人視為徹頭徹尾的瘋子,即使精神狀態正常時也是極端怪異,但她和新男友也都受到邀請。

    因此在擺滿食物的餐桌周圍,情形十分混亂。嘰裡呱啦的對話中夾雜著瑞典話和意大利話,有時則是同時進行,更煩人的是一整晚安吉莉娜都在大聲詢問——好讓想聽的人都能聽見——為什麼安妮卡的哥哥還未婚,甚至還說她朋友的女兒當中有一些適合的對象,可以介紹給他。最後布隆維斯特氣惱地解釋說自己也很想結婚,只可惜心愛的人已是有夫之婦。就連安吉莉娜聽了都嚓聲了好一會兒。七點半,布隆維斯特的手機響起,他原以為自己已經關機,好不容易找到不知是誰幫他掛在門廳外套架上的夾克,再從內袋掏出手機時,差點就漏接了。是達格。

    「有沒有打擾你?」

    「還好,我正在和我妹妹以及她丈夫那邊一大家子的人吃飯。怎麼了?」

    「兩件事。我試著聯絡克裡斯特,但他沒接電話。」「他和女友去戲院看表演了。」

    「該死。我本來和克裡斯特約好明天上午帶著書的圖片和圖表去辦公室,他要利用週末看一下。可是米亞臨時決定去達拉納,在她父母家過復活節,順便讓他們看她的論文。我們明天一早就要出發,但有些第十一章175

    照片無法用電子郵件傳送,能不能今晚請人送去給你?」「可以呀·一其實我現在人在蘭納斯塔,還會再待一會兒,不過晚一點就會回去。如果繞到安斯基德也不算太遠,乾脆我順便去你那裡拿好了。十一點左右可以嗎?」

    「可以。第二件事……我想這應該不是好消息。」「說吧。」

    「有個地方出了點問題,我想送印前最好查證一下。」「好的,什麼問題?」

    「札拉。」

    「囑,那個黑幫分子,好像大家都很怕他,誰也不想提的那個人。」「就是他。幾天前我碰巧發現他的消息。我相信他現在人在瑞典,應該也是第七章縹客名單的一員。」

    「達格,只剩三星期就要出版了,你不能現在才開始挖新的東西。」「我知道,但情況有點特別。我和一名警員談過,他發現了關於札拉的一些事。總之,我認為下星期找個幾天時間在他身上下工夫,應該會有收穫。」

    「為什麼偏偏是他?書裡還有很多混蛋。」

    「他似乎是個超級大混蛋。沒有人確實知道他的身份,我有個直覺,再花點時間打聽打聽是值得的。」

    「絕對不能忽視你的直覺。」布隆維斯特說道:「但老實說……期限不能往後延。印刷廠已經預約好了,而且書和雜誌必須同時上市。」「我知道。」達格的口氣略帶失望。

    「晚點再打給你。」布隆維斯特說。

    米亞剛煮好一壺咖啡,倒入餐桌上的保溫瓶時,聽到門鈴響。再過幾分鐘就九點了。達格離門較近,心想可能是布隆維斯特提早來了,也沒有先從鷹眼往外看便開了門。不是布隆維斯特。而是一個像玩具娃娃似的矮小少女站在他面前。

    「我要找達格·史文森和米亞·約翰森。」女孩說。「我就是達格·史文森。」

    「我想和你們兩人談談。」

    達格下意識地看了看時鐘。米亞好奇地來到門廳,站在男友身後。「現在有點晚了。」達格說。

    「我想談談你打算通過《千禧年》出版的書。」達格與米亞互看一眼。

    「請問你是?」

    「我對書的內容很有興趣。我可以進去嗎?還是我們要站在門口討論?」

    達格略感猶豫。這女孩他們根本不認識,造訪的時間也很奇怪,但她看起來沒有危險性,因此他將門打開,請她坐到客廳桌旁。「要喝點咖啡嗎?」米亞問道。

    「能不能先告訴我們你是誰?」達格說。

    「好的,謝謝,我是說咖啡。我叫莉絲·莎蘭德。」米亞聳聳肩,打開保溫瓶。因為知道布隆維斯特要來,杯子本來就準備好了。「你怎麼會以為《千禧年》要替我出書?」達格問道。他深感懷疑,但女孩不理會他,反而轉向米亞,做出一個像是撇嘴一笑的表情。

    「很有趣的論文。」她說。

    米亞顯得十分震驚。

    「你怎麼可能知道我論文的事?」

    「我碰巧拿到一份拷貝。」女孩神秘地說。

    達格愈發焦躁。「現在你真的要好好解釋一下,你到底是誰?又想做什麼?」

    女孩與他四目交接,他忽然注意到她的瞳孔顏色好深,在燈光下眼睛顯得烏黑。也許他低估了她的年齡。

    「我想知道你們為什麼到處打聽札拉,亞歷山大·札拉。」莎蘭德說道:「最重要的是我想知道你們究竟對他瞭解多少。」亞歷山大·札拉,達格暗自心驚。他從來不知道他的名字。女孩端起咖啡杯吸飲了一口,視線卻始終停留在他身上。那雙眼睛毫無溫度。他忽然隱約感到不安。

    儘管身為壽星,安妮卡卻和布隆維斯特或派對上的其他成年人不同,用餐時她只喝淡啤酒,盡量不碰任何葡萄酒或烈酒,因此到了十點半,還清醒得不得了。在某些方面,她總是把哥哥當做大白癡,因此大方地提議開車送他回家,順路繞到安斯基德。其實她本來就打算載他到瓦姆德威根的巴士站,進城去也不會多花太多時間。「你怎麼不買輛車?」布隆維斯特系安全帶時,她問道。「因為我和你不同,我可以走路上班,買了車一年大概只會開一次。何況自從你老公開始請人喝斯科吶的烈酒之後,我也不可能開車。」「他愈來愈像瑞典人了。要是十年前,他會喝格拉巴白蘭地。」一路上他們就像一般的兄妹一樣聊天。除了一個頑固的姑媽、兩個較不頑固的姨媽、兩個遠房表兄妹和一個遠房堂兄妹之外,麥可和安妮卡的家人只有彼此。三歲的差異使得他們在青少年時期並無太多共通處,但長大後關係反而變得親密。

    安妮卡念的是法律,布隆維斯特認為妹妹比自己能幹得多。她輕鬆地讀完大學,在地方法院待了幾年,接著擔任瑞典一位相當知名的律師的助理,後來便開始自己執業。安妮卡專攻家庭法,慢慢地則開始致力於兩性的平權。她成為受虐婦女的代言人,寫了一本相關書籍,因而博得美名。最後,她開始涉入社會民主黨的政治活動,布隆維斯特忍不住戲稱她為黨部特工。布隆維斯特老早便已決定,黨員身份與記者的可信度不可兼得。他從未心甘情願地去投票,即使偶爾覺得非投不可,也絕不肯談論自己的支持對象,就連愛莉卡也不例外。「你還好嗎?」穿越斯庫盧橋時,安妮卡問道。「很好呀。」

    「那麼是什麼問題?」

    「什麼問題?」

    「我瞭解你,麥可。你整個晚上都有心事。」

    布隆維斯特靜默了片刻。

    「事情很複雜,眼下有兩個問題。其一是關於一個女孩,她兩年前曾經在溫納斯壯事件中幫過我,後來無緣無故消失了。我已經一年多沒有見到她的蹤影,直到上個星期為止。」

    布隆維斯特說出發生在倫達路的攻擊事件。

    「你報警了嗎?」

    「沒有。」

    「為什麼?」

    「這個女孩隱秘到了極點,被攻擊的人是她,得由她出面報案。」但布隆維斯特認為報警絕非莎蘭德的優先選項之一。「還是那麼頑固。」安妮卡拍拍哥哥的臉頰說道:「那麼第二個問題呢?」

    「雜誌社在進行一個故事,將來會造成轟動。我整個晚上都在考慮該不該詢問你的意見。我是說法律方面的意見。」安妮卡詫異地覷了哥哥一眼。「詢問我的意見?」她驚呼道:「這還真是新鮮事。」

    「是關於性交易與對婦女施暴的故事。你處理的都是相關案件,而且你又是律師,也許你不接有關新聞自由的案子,但出版前你如果能看看稿子,我會十分感激。因為除了雜誌要刊登的文章之外還有一本書,所以內容不少。」

    安妮卡悶不吭聲地拐人哈馬比工業區,經過希克拉水閘,在與尼奈第十一章179

    斯路平行的巷道間迂迴前進,直到駛上安斯基德路。「你知道嗎,麥可?我這輩子只有一次真的很生你的氣。」「是嗎?」他頗為吃驚。

    「就是你因為溫納斯壯被帶上法庭,還因為誹謗被判刑的那次。我簡直就要氣炸了。」

    「為什麼?我只不過出了模。」

    「你已經出過很多次模了。但那次你需要律師,而你唯一沒找的人就是我。結果你就呆呆坐在那裡,受媒體和法院的鳥氣,甚至不為自己辯護。我真的快難過死了。」

    「有一些特殊狀況,你幫不上什麼忙。」

    「對,但我卻是一直到《千禧年》重新站穩腳步、徹底打垮溫納斯壯之後才明白,在那之前,我實在對你失望透頂。」「我們根本打不贏那場官司。」

    「你沒聽懂我的重點,老哥。我知道那個官司無望,我看過判決書了。重點是你沒有來找我幫忙。例如說一聲,喂小妹,我需要找個律師。就因為這樣我始終沒出現在法院。」

    布隆維斯特想了一想。

    「對不起,我承認當時應該找你。」

    「是啊,本來就該找我。」

    「那一年我一直不太對勁,無法與任何人面對面談話,一心只想馬上死了算了。」

    「偏偏你沒有這麼做。」

    「原諒我吧。」

    安妮卡露出大大的微笑。

    「好極了,遲到兩年的道歉。好吧,我很樂意看看那些內容,你很急嗎?」

    「對,很快就要出版了。這裡左轉。」

    180玩火的女孩

    安妮卡將車停在達格與米亞位於熊堡路的住處對街。「只要一分鐘就好。」布隆維斯特說著跑過馬路,按了大門密碼,一進到裡面立刻發現不對勁,因為從樓梯間就聽到激動的說話聲。他連忙跑上三層樓,到了他們的樓層後,才發現嘈雜的聲音就來自他們的住處旁。有五個鄰居站在樓梯轉角處,公寓門微開著。

    「發生什麼事了?」布隆維斯特問道,此時的他好奇多於擔心。眾人全都安靜下來看著他。三名婦人、兩名男子,似乎都已七十多歲,其中一名婦人還穿著睡衣。

    「好像有槍聲。」一個穿著棕色便袍的男人這麼說,似乎相當確定。「槍聲?」

    「就是剛才。大概一分鐘前公寓裡頭傳出槍聲,門開著。」布隆維斯特擠身而過,按了門鈴後走進公寓。

    「達格?米亞?」他出聲喊道。

    沒有回應。

    他驀地感覺到一陣寒意竄上脊背。他認得這個味道:是線狀無煙火藥。接著他走向客廳的門,第一眼看見的——我的聖母瑪利亞——竟是達格倒在餐椅旁邊,約一碼寬的血泊中。

    布隆維斯特急忙衝過去,同時掏出手機,撥了一一二緊急求助電話。電話馬上就接通了。

    「我叫麥可·布隆維斯特。我需要一輛救護車和警察。」他念了地址。

    「發生什麼事?」

    「一個男人,他好像頭部中彈,現在昏迷不醒。」布隆維斯特彎身想探探達格頸部的脈搏,這才看見他的後腦勺凹了一個大洞,也才發現自己腳下踩的想必是達格的腦漿。他慢慢地縮手。

    如今再也沒有任何救護人員能救得了達格。

    第十一章181

    隨後他注意到一些咖啡杯碎片,那是米亞的祖母留下來,她始終小心翼翼地保護著以免被摔破的杯子之一。他很快地站直身子,環視四周。

    「米亞。」他大喊。

    穿著棕色便袍的鄰居此時也跟在他後面進入門廳。布隆維斯特站在客廳門邊,轉身舉起一隻手來。

    「別動。」他說:「退到樓梯間去。」

    那位鄰居起初看似想反駁,但還是聽話退了出去。布隆維斯特靜靜站了十五秒,然後繞過那攤血,謹慎地走過達格的屍體來到臥室門邊。

    米亞仰躺在床腳的地板上。不一不一不會連米亞也遭遇不幸吧!她是臉部中槍,子彈從左耳旁的下領下方穿入,從太陽穴穿出的傷口和柳橙一樣大,右眼窩則空空地睜著。她彷彿比伴侶還流了更多血。由於子彈的威力太強大,就連距離她身體幾碼外的床頭上方的牆面,也佈滿斑斑血跡。

    過了一會兒,布隆維斯特才發現自己緊抓著手機,緊急求助中心的線路也還沒斷,自己還一直屏息著不敢呼吸。他深吸一口氣後,拿起電話。

    「這裡需要警察。有兩個人被槍殺,應該已經死了。請快一點。」他聽見對方說了些什麼,但聽不明白,覺得自己的聽力好像出了問題,四週一片死寂。他試著說話,卻聽不到自己的聲音。他丟下手機,退出公寓,到了樓梯口才發現自己全身發抖,心坪悴跳著,感覺好痛苦。他不發一語地擠過驚呆了的鄰居群眾,坐在樓梯上。隱約可以聽到鄰居在問他問題,聲音很遙遠。怎麼回事?有人受傷嗎?發生什麼事了嗎?人聲在他耳邊迴響,彷彿來自地道。

    布隆維斯特覺得全身麻木,他知道自己受到驚嚇,於是把頭垂到雙膝之間,然後開始思考。天哪!他們遭到殺害,就在幾分鐘前被槍殺,182玩火的女孩

    兇手可能還在公寓裡面……不,若是如此我應該會看見。他忍不住一直顫抖。達格留明在地,沒看見他的臉,但米亞面目全非的模樣始終停留在他的視網膜上,無法磨滅。

    忽然間,他的聽力恢復了,就像有人打開了聲量控制鈕。他很快地起身,看著穿便袍的鄰居。

    「你。」他說:「你留在這裡,別讓任何人進入公寓內。警察和救護車已經上路了,我下去幫他們開門。」

    布隆維斯特三步並作一步跑下樓,到了一樓他瞥向通往地下室的樓梯,頓時停住。接著往地下室方向跨出一步,一眼就看到往下的樓梯半途躺著一把手槍,看起來像是科特點四五麥格農手槍——就是用來謀殺首相帕爾梅1的同一型武器。

    他按捺住拾起手槍的衝動,轉身走到大門口開門,站在夜風中。直到聽見有人按喇叭,他才想起妹妹還在等他,便往對街走去。安妮卡張嘴正想挖苦遲來的哥哥,卻看見他臉上的表情。「你等我的時候有沒有看到什麼人?」布隆維斯特問話的聲音沙啞而不自然。

    「沒有,會看到什麼人呢?發生什麼事了?」

    布隆維斯特沉默了幾秒鐘,一面左右張望。街上安安靜靜。他伸手進夾克口袋,摸到皺巴巴的煙包,裡面還剩一根煙。點煙時,可以聽到遠方的鳴笛聲逐漸靠近。他看看手錶,十一點十七分。「安妮卡,這將會是漫長的一夜。」他說話的時候沒有看她,而警車也在此時出現了。

    1帕爾梅(OlofP吐me)曾於一九六九與一九八二年兩度當選瑞典首相,於一九八六年二月二十八日晚上,在與妻子看完電影返家途中遭槍擊身亡。兩年後雖有一名精神異常的吸毒犯遭逮捕並起訴,但最後仍因罪證不足而無法定罪。此案至今未破,各種陰謀理論也始終爭議不斷。第十一章183

    首先抵達的是馬格努森與歐爾森兩名警員。他們先前接到報案趕到尼奈斯路,結果發現是虛驚一場,因此人剛好在附近。繼他們之後到達的是現場警司奧斯華·莫丹松的警官專車,中央派遣台呼叫這一帶所有警車時,他人剛好在斯坎斯庫爾。他們幾乎在同一時間從不同方向到達現場,並看見一個穿著牛仔褲和深色夾克的男人,站在馬路中央舉手攔車。這時,也有個女人從停在距離男人幾碼外的一輛車上下來。三名警員都等了幾秒鐘。派遣台說有兩個人被槍殺,而這名男子左手似乎拿著什麼。他們花了幾秒鐘看清那是手機後,立刻下車並調整腰帶。莫丹松負責指揮。

    「是你報案說發生槍擊事件嗎?」

    男子點點頭,似乎驚嚇過度。他在抽煙,將煙放到嘴裡時,手抖個不停。

    「你叫什麼名字?」

    「麥可·布隆維斯特。就在不久前,這棟公寓裡面有兩個人被射殺,他們的名字是達格·史文森和米亞·約翰森。地點在三樓。鄰居都站在門外。」

    「老天爺!」女人驚呼。

    「你又是誰?」莫丹松問安妮卡。

    「安妮卡·賈尼尼。我是他妹妹。」她指著布隆維斯特說。「你住在這裡嗎?」

    「不是。」布隆維斯特回答。「我是來找遇害的那對男女。我剛剛參加完派對,妹妹載了我一程。」

    「你說有兩個人被槍殺。你看到事發經過嗎?」

    「沒有,我只是發現他們。」

    「我們上樓去看看吧。」莫丹松說。

    「等一下。」布隆維斯特說:「據鄰居的說法,聽到槍聲後才不過一分鐘我就到了,而且我立刻撥了一一二,從那時到現在還不到五分鐘,也184玩火的女孩

    就是說殺死他們的人可能還在附近。」

    「你能描述兇手的模樣嗎?」

    「我們沒看到任何人。也許有哪個鄰居看到了什麼。」莫丹松向馬格努森打了個手勢,後者隨即拿起無線電低聲說話。莫丹松又轉向布隆維斯特。

    「請你帶路好嗎?」他說。

    走進大門後,布隆維斯特停下來指指地下室階梯。莫丹松彎下身檢視武器,然後一直走到樓梯底部推了推門。門鎖著。「歐爾森,你留在這裡看著。」莫丹松說。

    公寓門外的鄰居人數減少了,有兩人已回到自己家中,但穿便袍的男人還在站崗,看見穿著制服的警員到來似乎鬆了口氣。「我沒有讓任何人進去。」他說。

    「很好。」布隆維斯特和莫丹松異口同聲地說。「樓梯上好像有血跡。」馬格努森警員說。

    所有人都看著腳印。布隆維斯特則看著自己的意大利休閒鞋。「那很可能是我的鞋印。」他說:「我剛才進去過,地上有不少血。」莫丹松用銳利的眼神看了布隆維斯特一眼,然後用筆推開公寓的門,發現門廳有更多血腳印。

    「右邊,達格在客廳,米亞在臥室。」

    莫丹松迅速地巡視公寓,短短幾秒後便出來。他用無線電請求刑事組執勤警前來支援。通話完畢後,救護人員來了,他們正要進入時被莫丹松攔下。

    「有兩名受害者。依我看,已經沒救了。你們能不能派一個人進去看看,不要破壞犯罪現場?」

    他的推論很快便獲得證實。一名醫護人員確認兩人已經沒救了,無須送醫。布隆維斯特頓時感到反胃,轉身對莫丹松說:「我要出去一下,我需要一點空氣。」

    第十一章185

    「很抱歉,暫時還不能讓你走。」

    「我只想坐在外面的門廊上。」

    「可以讓我看看你的身份證嗎?」

    布隆維斯特拿出皮夾,放在莫丹鬆手裡,隨後一言不發便走到大樓外面的門廊坐下,安妮卡還和歐爾森警員在這裡等著。她跟著坐到他身邊。

    「麥可,這是怎麼回事?」

    「我很喜歡的兩個人被殺害了,達格和米亞。我要你看的就是達格寫的稿子。」

    安妮卡知道現在不宜拿一堆問題來煩他,便用手摟住哥哥的肩膀,抱了抱他。這時又來了更多警車。對面的人行道上有幾個好奇的夜間路人駐足旁觀,布隆維斯特正盯著他們看,警察已開始拉起封鎖線。一樁謀殺案的調查工作剛剛展開了。

    布隆維斯特和妹妹獲准離開警局時,已過凌晨三點。他們先在安妮卡停在安斯基德公寓大樓外的車子上待了一小時,等候值班檢察官前來展開調查工作的前置作業。接下來,由於布隆維斯特是兩名死者的好友,又是他發現屍體後打電話報警,因此警方要求他們一起到國王島總局以便——依照他們的說法——協助調查。

    他們在那裡等了很久,才有一名警局裡的女巡官紐伯格前來訊問,她有一頭淡金色頭髮,看起來像個少女。

    我老了,布隆維斯特暗想。

    到了兩點半,他已經喝了好多杯警局販賣機的咖啡,因此非常清醒也覺得很不舒服。甚至必須中斷訊問到廁所去,還大吐特吐。米亞面容的影像一直在他腦中游移。他喝了三杯水並一再地用水潑臉,之後才又回到偵訊室,努力地理清思緒以回答紐柏格巡官的問題。「達格或米亞樹敵嗎?」

    186玩火的女孩

    「據我所知,沒有。」

    「他們受到任何恐嚇嗎?」

    「如果有,我並不知道。」

    「你覺得他們兩人的關係如何?」

    「他們隨時都顯得很恩愛。達格告訴我等米亞拿到博士後,他們打算生個小孩。」

    「他們吸毒嗎?」

    「我不確定,但應該沒有,就算有應該也只是在某個慶祝派對上抽抽大麻。」

    「你為什麼這麼晚了還來找他們?」

    布隆維斯特解釋說是為了一本書的收尾工作,但並未指出書的主題。

    「你認為這麼晚來找人正常嗎?」

    「這是我第一次這麼做。」

    「你怎麼會認識他們?」

    「因為工作的緣故。」

    巡官毫不留情地提問,試圖拼湊出時間框架。

    整棟大樓的人都聽見槍聲,兩記槍響的間隔不到五秒鐘。穿著便袍的七十歲老翁住得最近,原來他是海岸炮兵隊的退休少校。當時他正在看電視,聽到第二槍後才來到樓梯間,由於髓骨部位有點問題,所以從沙發起身時動作很慢。他估計自己到達樓梯口大約花了三十秒,但無論是他或其他鄰居都沒有在樓梯上見到任何人。根據鄰居們的說法,第二聲槍響後不到兩分鐘,布隆維斯特就到了。

    布隆維斯特覺得,安妮卡在找到大樓正確位置停車時,他們約有一分半鐘的時間可以看見街道,而他從說完自己很快就會回來到過街上樓,這當中約有三四十秒的空當。兇手就在這段時間離開公寓、跑下三第十一章187

    層階梯、離開大樓,中途還遺落凶器,然後在安妮卡轉進這條街道之前消失不見。

    某一刻,布隆維斯特在頭暈目眩之餘,忽然發現紐柏格巡官似乎不經意地將他視為兇嫌,認為他可能只跑下一層樓,等到鄰居聚集時才假裝剛剛抵達現場。不過他有妹妹可作為不在場證人。他整個晚上,包括與達格通電話,都有十多名賈尼尼家族成員可以為證。最後安妮卡採取了強硬態度。布隆維斯特已經提供所有合理且可能的協助,而且明顯看得出他很累,人又不舒服。她表示說自己不只是布隆維斯特的妹妹,也是他的律師,所有訊問過程也該告一段落,讓他回家了。

    他們走到大街上後,在安妮卡的車旁站了一會兒。「回家去睡一會兒吧。」她說。

    布隆維斯特搖搖頭。

    「我得去找愛莉卡。」他說:「她也認識他們,我不能光是打電話通知她,也不希望她早上醒來從新聞報道中得知。」安妮卡略感猶豫,卻也知道哥哥說得沒錯。

    「那麼,出發到鹽湖灘區吧。」她說。

    「你能載我去嗎?」

    「不然妹妹是做什麼用的?」

    「如果你送我到納卡,我可以從那裡搭出租車或等公車。」「無聊!上車吧,我載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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