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聽光啷一聲,那白玉連環擲在她面前地上,碎成四分五裂,玉屑狼籍。那帕子乃是薄絹,質地輕密,兀自緩緩飛落。他眼中似有隱約的森冷寒意:「朕以赤誠之心待你,你卻是這樣待朕。」她此時方鎮靜下來,輕聲道:「琳琅不明白。」皇帝道:「你巴巴兒替那宮女求情,怨不得她回護你,雖物證俱在,至今不肯招認是替你私相傳遞。」
琳琅瞧見那帕子,心下已自驚懼,道:「這帕子雖是琳琅的,琳琅並沒有讓她私相傳遞給任何人,至於這連環,琳琅更是從未見過此物。琳琅雖愚笨,卻斷不會冒犯宮規,請萬歲爺明鑒。」抬起眼來望著他,皇帝只覺她眸子黑白分明,清冽如水,直如能望見人心底去,心頭浮躁之意稍稍平復,淡然道:「你且起來說話,個中緣由,待將那宮女審問明白,自會分明。」頓了頓方道:「朕亦知道,眾口鑠金,積毀銷骨。」
她只跪在那裡,道:「那宮女一直與琳琅情同姐妹,這方帕子,便是琳琅與她換帕結交時交給她的,琳琅一時顧念舊誼,才斗膽替她向萬歲爺求情,不想反受人陷害,事既已至此,可否讓琳琅與芸初當面對質,實情如何還請皇上明察。」他慢慢道:「我信你,不會這樣糊塗。朕定然徹查此事。」她只見他眼底冽凜一閃:「你與容若除了中表之親,是否還有他念。」琳琅萬萬未想到他此時突然提及納蘭,心下驚惶莫名,情不自禁便是微微一瑟。皇帝在燈下瞧著分明,琳琅見他目光如冰雪寒徹,不由惶然驚恐,心中卻是一片模糊,一剎那轉了幾千幾百個念頭,卻沒有一個念頭抓得住,只怔怔的瞧著皇帝。
皇帝久久不說話,殿中本就極安靜,此時更是靜得似乎能聽見他的呼吸聲——他突兀開口,聲調卻是緩然:「你不能瞞我……」話鋒一轉:「也必瞞不過朕。」她心下早就糾葛如亂麻,卻是極力忍淚,只低聲道:「奴才不敢。」他心中如油煎火沸,終究只淡然道:「如今我只問你,是否與納蘭性德確無情弊。」目不轉睛的瞧著她,但見她耳上的小小闌珠墜子,讓燈光投映在她雪白的頸中,小小兩芒幽暗凝佇,她卻如石人一樣僵在那裡。只聽窗外隱約的風聲,那樣遙遠。那西洋自鳴鐘嚓嚓的走針,那樣細小的聲音,聽在他耳中,卻是驚心動魄。嚓的每響過一聲,心便是往下更沉下一分,一路沉下去,一路沉下去,直沉到萬丈深淵裡去,只像是永遠也落不到底的深淵。
她聲音低微:「自從入宮後,琳琅與他絕無私自相與。」
他終究是轉過臉去,如銳刺尖刀在心上剜去,少年那一次行圍,誤被自己的佩刀所傷,刀極鋒利,所以起初竟是恍若未覺,待得緩慢的鈍痛泛上來,瞬間迸發竟連呼吸亦是椎心刺骨。只生了悔,不如不問,不如不問。親耳聽著,還不如不問,絕無私自相與——那一段過往,自是不必再問——卻原來錯了,從頭就錯了。兩情繾綣的是她與旁人,青梅竹馬,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卻原來都錯了。自己卻是從頭就錯了。
她只是跪在那裡,皇帝只瞧著她,像是從來不認識她一般,又像根本不是在瞧她,彷彿只是想從她身上瞧見別的什麼,那目光裡竟似是沉淪的痛楚,夾著奇異的哀傷。她知是瞞不過,但總歸是結束了,一切都結束了。他八歲御極,十六歲剷除權臣,弱冠之齡出兵平叛,不過七八年間,三藩俱是大勢已去——她如何瞞得過他,心中只剩了最後的淒涼。他是聖君,叫這身份拘住了,他便不會苛待她,亦不會苛待納蘭,她終歸是瞞不過,他終歸是知悉了一切。他起初的問話,她竟未能覺察其間的微妙,但只幾句問話,他便知悉了來龍去脈,他向來如此,以睿智臨朝,臣工俱服,何況她這樣渺弱的女子。
過了良久,只聽那西洋自鳴鐘敲了九下,皇帝似是震動了一下,夢囈一樣暗啞低聲:「竟然如此……」只說了這四個字,唇角微微上揚,竟似是笑了。她唯有道:「琳琅罔負聖恩,請皇上處置。」他重新注目於她,目光中只是無波無浪的沉寂,他望了她片刻,終於喚了李德全進來,聲調已經是如常的平靜如水,聽不出一絲漣漪:「傳旨,阿布鼐之女衛氏,容工德淑,予冊答應之位。」
李德全微微一愣,旋即道:「是。」又道:「宮門已經下匙了,奴才明天就去內務府傳萬歲爺的恩旨。」見琳琅仍舊怔怔的跪在當地,便低聲道:「衛答應,皇上的恩旨,應當謝恩。」她此時方似回過神來,木然磕下頭去:「琳琅謝皇上隆恩。」規規矩矩行了三跪九叩的大禮。視線所及,只是他一角明黃色的袍角拂在杌子上,杌上鹿皮靴穿綴米珠與珊瑚珠,萬字不到頭的花樣,取萬壽無疆的吉利口采。萬字不到頭……一個個的扭花,直叫人覺得微微眼暈,不能再看。
皇帝的目光根本沒有再望她,只淡然瞧著那鎏金錯銀的紫銅熏籠,聲音裡透著無可抑制的倦怠:「朕乏了,乏透了,你下去吧。明兒也不必來謝恩了。」她無聲無息的再請了個安,方卻行而退,皇帝仍是紋絲不動盤膝坐在那裡,他性子鎮定安詳,叫起聽政或是批折讀書,常常這樣一坐數個時辰,依舊端端正正,毫不走樣。眼角的餘光裡,小太監打起簾子,她蓮青色的身影一閃,卻是再也瞧不見了。
李德全辦事自是妥貼,第二日去傳了旨回來,便著人幫忙琳琅挪往西六宮。乾清宮的眾宮人紛紛來向她道喜,畫珠笑逐顏開的說:「昨兒萬歲爺發了那樣大的脾氣,沒想到今兒就有恩旨下來。」連聲的道恭喜,琳琅臉上笑著,只是怔仲不寧的瞧著替自己收拾東西的宮女太監。正在此時遠遠聽見隱約的掌聲,卻是御駕回宮的信號。當差的宮女太監連忙散了,畫珠當著差事,也匆匆去了。屋裡頓時只剩了李德全差來的兩名小太監,琳琅見收拾的差不多了,便又最後揀點一番,他們二人抱了箱籠鋪蓋,隨著琳琅自西邊小角門裡出去。方出了角門,只聽見遠處敬事房太監「吃……吃」的喝道之聲,順著那長長的宮牆望去,遠遠望見前呼後擁簇著皇帝的明黃暖轎,逕直進了垂花門。她早領了旨意今日不必面見謝恩,此時遙相望見御駕,輕輕歎了口氣,那兩名太監本已走出數丈開外,遠遠候在那裡,她掉轉頭忙加緊了步子,垂首默默向前。
正月裡政務甚少,唯蜀中用兵正在緊要。皇帝看完了趙良棟所上的折子——奏對川中諸軍部署方略,洋洋灑灑足足有萬言。頭低的久了,昏沉沉有幾分難受,隨口便喚:「琳琅。」卻是芳景答應著:「萬歲爺要什麼?」他略略一怔,方才道:「去沏碗釅茶來。」芳景答應著去了,他目光無意垂下,腰際所佩的金嵌松石套襁,襁外結著金珠線黑絲絡,卻還是那日琳琅打的絡子,密如絲網,千千相結。四下裡靜悄悄的,暖閣中似乎氤氳著熟悉的幽香。他忽然生了煩躁,隨手取下套襁,撂給李德全:「賞你了。」李德全誠惶誠恐忙請了個安:「謝萬歲爺賞,奴才無功不敢受。」皇帝心中正不耐,只隨手往他懷中一擲,李德全手忙腳亂的接在手中。只聽皇帝道:「這暖閣裡氣味不好,叫人好生用焚香熏一熏。起駕,朕去瞧佟貴妃。」
————————————————————————————
本章回目——納蘭容若《生查子》
惆悵彩雲飛,碧落知何許。
不見合歡花,空倚相思樹。
總是別時情,那待分明語。
判得最長宵,數盡厭厭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