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中瀰漫著血腥的氣息。而殿外的鏊戰仍舊激烈,偶爾有數枝冷箭射入殿中,因隔得太遠,疏疏就失了準頭,跌落在了金磚地上。
睿親王視若無睹,指了指皇帝的屍首:「把這個扔到殿外去,看他們還拚命什麼。」
立時便有人上來拖開如霜,她仍舊緊緊抓著皇帝的袍衣不放手,那人便撥出佩刀,正待要一刀斬下,她卻慢慢直起了身子,聲音清冷如雪:「六爺,你難道不趁此時逃命?」
睿親王一愕,旋即大笑:「我為什麼要逃?」
她終於轉過身來直視他,紫晶碎瑛的步搖,在鬢畔漱漱作響,她眸光流轉,竟似有說不出的嫵媚:「十一爺確實不聰明,六爺遲遲不攻城,就是忌諱史筆下「弒兄」兩個字,十一爺這一反,六爺只需趁亂攻進城來,誰也不會知道陛下是怎麼死的,到時自有敬親王擔了弒兄的惡名,六爺坐收這漁翁之利,只是六爺難道不覺得,這一切都太順當了麼?螳螂捕蟬,黃雀在後,而皇上根本還有一著絕殺。」她一字一句慢慢道出:「豫王詐敗而走,他壓根就沒中伏,而是率著京營的大隊人馬,正將這京師慢慢圍成鐵桶,不管是六爺的三萬精銳,還是十一爺能調遣的九城兵馬,最後都是甕中之鱉。因為兩位王爺都是皇上的兄弟,如無謀逆大罪,是不能斬草除根取你們性命的。皇上忍常人所不能忍,甘冒奇險,等的就是這一天。」
如霜淡然一笑,說道:「如今豫王的大軍只怕已經進了城,六爺若是想活命,此時逃走還來得及。」
睿親王突然仰面大笑,笑了好一會兒,方才道:「就憑你?空口白牙的讓我相信豫親王能重兵圍城?皇帝如果早佈置了這一手,最後怎麼會讓我坐在這裡?」
「六爺可以不信,」如霜慢條斯理的道:「敬王不會殺皇上,他心腸軟,縱有先皇遺詔在手,也不過想逼皇上退位,這就是皇上敢冒奇險,置諸死地而後生,親自以身作餌,誘得六爺你孤軍輕進的原因。六爺本來也殺不了皇上,因為不等你進宮來,豫王的大軍本應該早已將你的三萬騎圍了個滴水不漏。皇上真是算無遺策,但只算漏了一點——那就是臣妾的弟弟,慕允。」
睿親王眼中閃爍著莫測的神光,彷彿在驟然間明白了什麼:「原來他就是屺爾戊的主帥?難為他帶著面具裝神弄鬼。」
如霜輕笑如歎息:「是,所以豫親王遲遲進不了城,因為屺爾戊人的一萬輕騎纏住了他,豫親王素擅用兵,只怕這時已經擺脫了舍弟的糾纏,馬上就要進宮來了。」
彷彿是驗證她的話,正清門外忽然響起潮水般的吶喊聲,號角的聲音響徹霜天,冰雪似乎都被這清洌的聲音震動,然後是更沉悶更遙遠的聲音——那是豫親王的大軍在用巨木撞擊正清門。
睿親王騰得站起來,似乎想要步下丹墀,但又凝住了身形。最後,他狠狠的問:「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
如霜恬靜的立在那裡:「你們呢?你們做這一切,又是為了什麼?」
睿親王呼吸粗嘎,而如霜竟然笑了:「六爺,如果說今日這一切,只是為了六姐,你恐怕也不會信。你為了皇位,出賣六姐,出賣慕家,六爺,這就是報應。天不作為,我來作。」
「瘋子。」
「你們才是瘋子,你們這些男人,」她笑著遙遙一指:「為了這個位置,什麼都肯做,什麼都捨得。你把六姐送給皇帝,你把最心愛的人送給敵人,只是因為想當皇帝。六姐死後,你又把我送進宮來,你費盡心思,將我們當成棋子,將我們當成玩物送人,好,那我替六姐把這位置送給你,但你沒有那個命坐得一時半刻,今時今日這一切,都是報應!報應!」
她尖利的笑聲迴盪在殿中,旋即被轟然的巨響湮滅,正清門終於被撞開來,潮水般的聲音直深處湧過來,鋪天蓋地的湧過來。她站在大殿正中,娉婷而立,彷彿弱不禁風,隨時隨地就會被那聲音的狂潮吞沒,他第一次正視這個女人,而她只是靜靜的立在那裡,彷彿激流中的一方青石,怒瀾狂濤之後,仍舊巋然不動。
睿親王冷笑一聲:「你想以此來折辱我,沒那麼便宜!」他傲然道:「我乃興宗愛子,焉能死於那捨鶻雜碎之手!」橫劍往頸中一抹,最後一縷氣息噎在了喉中,他跌坐在鑾座上,沉重地垂下了頭。
血順著丹墀蜿蜒流下,將朱紅的丹墀染得更加赤艷,如霜靜靜的立在那裡,天地間只是一片寂靜,如鴻蒙未開,而雪光映在窗紙上,濡白晨光,終於越來越淺,東方透出明亮的霞光,大雪下了一整夜,天亮時分終於晴了。
豫王是在天亮後率軍進的城,一場苦戰後,敵人的血染紅了他的戰袍,而他憂心如焚,只是策馬狂奔。永吉門、太清門,正清門……巍峨輝煌的重重宮殿逐一呈現在眼前,馬蹄聲疾,而整個皇城寂靜如同一座空城,雪已經停了,四處皆是白茫茫的一片,大雪似要掩蓋住一切,金色的琉璃瓦頂都成了連綿的雪線。
偌大的正清殿前,空闊的天街連積雪都被染成了殷紅,無數屍首被積雪半掩半埋,空氣裡只有令人作嘔的血腥氣,一夕之間,這座人間最繁華的皇城彷彿成為佛經中的修羅場,更像是屠殺場,斷肢殘骸凍得硬了,被奔馬疾雷般的蹄足踏碎裂開來,卡嚓卡嚓作響。豫王幾乎是滾下了馬鞍,一路向著正清殿奔去。漢白玉丹墀之上覆著紅色的薄冰,隱隱透出底下的浮雲龍紋,而廓下橫七豎八倒著內官們的屍首,整座大殿宛如九重深下的地獄,一片死寂。
「皇上!四哥!」
他幾乎是踉蹌著撲進正清宮,殿中空無一人,金鑾寶座上似乎落了一層細灰,朱漆鎏金的龍椅,顏色黯淡而晦暗,深深的殿宇中迴盪著他的聲音:「四哥……四哥……」
殿中仍瀰漫著那種令人作嘔的血腥,殿內死的人更多,因為地炕溫暖,血還沒有凝固,整座殿中全是血海一般,一直沒到足踝。他一眼看見趙有智微張著嘴坐在那裡,胸口深深透入一枝長箭,早已經死得透了。豫親王只覺得天旋地轉,只是發狂一般找尋:「四哥!」
重重簾幕後,似乎有人,他猝然止步站在那裡,本能的扶住腰間的長劍,隨著他蜂擁而至的侍衛簇擁在他身畔,拱衛著他。無數長槍弓箭,對準了那帳幔後緩緩走出的人影。
她盛妝華服,裙裾迤邐,彷彿從血海中蹚出來,臉色蒼白得驚人,彷彿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能挪動步子,而一雙正紅鴉金的鞋子,早就被血浸得透了。
「謝天謝地……」她輕聲道:「原來是王爺回來了。」
然後身子一軟,就倒了下去。
她做了很長很長一個夢,夢見那年上元夜,她才滿了十四歲,闔府的女眷都出去東城看燈,而她因為犯了家誡,被爹爹責罰不能去看燈。關在家裡那般氣悶,外頭焰火滿天,滿城都是看燈皆看燈人,她一時耐不住,終於同小環一道騙過了奶娘,換了男裝溜出府去。
那是她頭一回私自出府,在街頭與小環擠得散了,也不曉得害怕。隨步而入的偌大酒樓,名叫伴香閣,本已經沒有座位了,但她塞給茶房十兩銀子,茶房也想到辦法:「後院二樓還有一間齊楚閣兒,原是一位貴人府上累月包下,今日王公大臣們都進宮陪皇上看燈去了,必是不會來了,悄悄兒的讓與你吧。」
那間齊楚閣兒,真是伴香閣中最雅靜的一間,正對著後院數株紅梅,樓頭更遙遙可望東城火樹銀花,無數條弧光,散落漫天繁華如星,劃破夜色岑寂。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鳳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古人的詞,背誦了千遍,此時此刻,方才知道其意繁華旖旎至此,她初次飲酒,微醺中禁不住以筷擊壺,朗聲而吟。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簾外有人應聲而接,她心裡突得一跳,茶房挑起簾櫳,緩步踱入的卻是青衣素服的俊朗公子,劍眉星目,翩然如玉,一雙眸子黑深似夜色,如能溺人。
那是她生平第一回與陌生男子說話,卻不知為何出其的鎮定,或許是因為穿著男裝,或許是因為他言語之間甚有妙趣,或許是因為他那雙漆黑明亮的眼眸。
那天他們說了許多許多的話,她將童年的趣事講與他聽,他亦聽得津津有味。她與他鬥酒,背不出詩詞的人便要罰酒,她從未嘗見過那般博學多才的男子,無論是何典籍,他都能隨口道出。
他們說了太久的話,屋子裡突然一下子暗下去,才知道原來蠟燭燃盡了。
頓時滿室清寒雪光,彷彿是月色,而天地間一片靜謐無聲,只有窗外雪聲輕微,而滿牆的疏影橫斜,卻是雪色映進來梅花的影子,枝椏花盞都歷歷分明,而寒香浸骨,彷彿滿天滿地都是梅花。
「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
他於遙遙的那一端,就在滿天滿地的梅花影底,低低呢喃。
且插梅花醉洛陽……那一日她才知道,原來這世上有人,可以與自己知音知己,原來這世上會有人,與她意氣相投,喜她所喜,心心相印。
臨別之前,他終於問:「敢問小姐,貴姓芳名?」
是唐突,是詫異,是膽怯,是既喜且亂,原來他早就知道,知道她是女子。
而她在瞬間明白,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會來娶她,他問她的名字,因為他要上門來求親,鼓曲書詞裡都這樣唱,才子佳人,一見鍾情,她才只十四歲,一顆心中如揣了小鹿,撲撲亂跳。她沒有想過,會遇上這樣一個人,她年紀甚幼,她沒有想過,會早早遇上這樣一個人。
終其一生,原來可以遇上這樣一個人。
她聲如蚊蚋,終究還是告訴了他:「我姓慕。」慕氏百年望族,族中多人在朝為官,怕他弄錯了,又補上一句:「家嚴名諱,上大下鈞。」終究不好意思說出自己的小字,因為太羞人了,所以聲音更低,低不可聞:「我出生的那天,月色滿地如清霜,所以我的名字……我的名字……」
只這麼婉轉一句,他眼中驟然明亮,彷彿有異樣的光彩:「我知道了。」
旋即,他將隨身所佩的短劍贈予她,那柄短劍十分精美,劍柄上鑲嵌著數顆明珠,正面鏤金錯玉四個篆字:「死生契闊」翻過來亦有四字:「與子成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
她羞得滿面通紅,匆匆而去,走過了街頭一回首,他還立在伴香閣的燈下,青衣素服,翩然如玉,望著她,滿臉的微笑。她不敢再看,只匆匆往前走,滿天細小的雪花,紛紛揚揚的落了下來,她走得極快,一顆心也跳得極快,臉上滾燙,心裡卻是暖的,因為知道他會來,他一定會來。
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他沒有來,而她竟忘了問他姓氏。
就在那年春天,六姐嫁給了皇四子定淳,因是側妃,父親起初頗不樂意。但據說皇四子在毓清宮前跪求了整整半日,皇帝終究答應下來,父親也不能不鬆了口。所以家中人皆道皇四子如此癡心,必不會虧待了六姐。
第二年也有人上門向她提親,可她躲在屏風後偷偷張望,並不是他。
母親也曾問過她的意思,她只是垂首向壁不語,逼得急了,才道:「娘,我還小……」
母親便知道她不中意,況且她也才十五歲,所以隨便尋個因由婉轉推脫了那門親事。
而她終究沒有等到他,一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她一夜之間家破人亡,她也沒有等到他。
她一直沒有問過他的名字,她不知道他的名字。
她不知道,定淳。
而他也不知道她的小字。
他不知道,她叫如霜,冷月清輝,遍地如霜。
他只以為月色遍地,是臨月。
她的六姐,小字臨月。
她說的時候不曾想過,會這樣誤會,會這樣錯過。
她一直等,原以為可以等到他,直到最後抄家滅族,在監牢中,她還曾經想過,不知道此生此世,可否有機會再見一見他。
她一直以為,他真的會來,一定會來,因為明明知道,他是真心相許,他一定會來。
而她並不知道原來是他,他更不知道原來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