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沒有宵禁,但入了夜,又下著雪,街頭冷冷清清,已經沒有幾個行人,只聽到車輪轔轔,碾得積雪吱吱作響。
皇帝卻甚有興致:「早就聽說伴香閣的臘八粥好,咱們今天去嘗嘗。」
伴香閣在城東大斜巷口,轉過大路,遠遠就見著樓前兩盞大紅燈籠,映得雪光裡,滿樓的燈火通明,喧嘩聲說笑聲,遙遙可聞。聽見車聲,夥計老早搶出來迎了,牽了綹頭,掇了凳子來侍候下車。而皇帝下車來,轉過身來伸了手,逐霞倒不妨他這樣體貼,怔了一會兒才將手交到他手中,小心翼翼的下了車。那夥計最是眼尖,老早見著這車子雖只是尋常油幕大車,而拉車的馬通身毛皮漆黑發亮,唯四蹄皆白,極為神駿。更見皇帝一伸手之間,露出大氅底下錦袍袖口的大毛出鋒,黑貂皮色油亮如緞,便知道這對男女非富即貴,滿臉堆笑:「二位,可對不住了,樓上的雅座都滿了。您二位要是有訂座兒,先提一提牌子號。」
皇帝倒想不著有這一著,不由怔了一下,那夥計瞧見他這種神色,連忙又道:「二位要是先前沒打發管家來訂座兒,也不要緊,後頭二樓上還留著一個齊楚閣兒,最是乾淨清靜,而且對著後院的梅花,喝酒賞雪再好不過,就是價錢比尋常雅間貴一點兒,得五兩銀子。」
皇帝又怔了一下,道:「那就是那間吧。」
夥計滿臉笑意,「哎」了一聲,挑了燈籠在前頭引路,並不進正樓,沿著青磚路一直往後,繞過假山障子,進了月洞門,方見著一座小樓,翹角飛簷,朱漆紅欄,此時被大雪掩著,廊下懸了一溜四盞水晶燈,照得整座小樓更如瓊樓玉宇一般。
夥計引到這裡便垂手退下,另有人迎出來,引著他們上樓,早有茶房夥計挑起了簾子,那暖氣往臉上一撲,夾雜著一縷若有若無的香氣,原來窗外就是數株梅花,花正怒放,可惜在夜裡,清冷的一點雪光朦朧映著,看不真切。
待得二人坐下來,流水介上了熱手巾、乾濕果碟,又沏上茶。皇帝隨意點了幾個菜,夥計道:「客官們稍等,菜一會兒就得。」退了出去,倒拽了門。
屋子裡一下子靜下來,只聽到火盆裡的炭,燒得嗶嗶剝剝。皇帝因見果碟裡有風乾栗子,隨手揀了一個來剝。逐霞忽然覺得胃裡難受,彷彿是餓了,可是又並不覺得餓,只是胃底有一種灼痛,而屋子裡太暖和,叫人透不過來氣。於是站起來走到窗前去,將窗子推開一些,風頓時吹進來,吹得桌子上的紗燈搖搖欲滅。滿屋子的光影搖動,逐霞見燈光搖搖欲滅,本想關上窗子,誰知他卻「噗」一聲吹滅了燈,頓時滿室清寒雪光,彷彿是月色,而天地間一片靜謐無聲,只有窗外雪聲輕微,而滿牆的疏影橫斜,卻是雪色映進來梅花的影子,枝椏花盞都歷歷分明,而寒香浸骨,彷彿滿天滿地都是梅花。
她本穿了一件月白銀狐裡子的大氅,滿牆的梅花有幾枝映在她的衣裙上,彷彿是白色底子上的暗花,她手指無意識的撫著銀狐那長而軟的毛皮,一點暖意在指端,但總也滑不留手,握不到。
皇帝坐在那裡,亦彷彿出了神,並不作聲。天地間萬籟俱寂,只有風聲雪聲,蕭蕭如泣。
彷彿是過了半生之久,才聽到腳步聲,原來是送菜的夥計回來了:「喲,燈怎麼被風吹滅了?」回身去取了火來,重新點上燈。屋中頓時光亮如昔,菜一樣樣送上來,各色羹餚擺了一桌子,與宮中素日飲食大有不同。其中一味脆醃新鮮小黃瓜,粗僅指許,僅婦人簪子一般長短。夥計道:「這是本樓的招牌菜,黃金簪,別瞧這黃瓜小,每根就值這麼粗一根黃金簪子的價,大雪天的,拿火窯培了幾個月才培出來的,九城裡獨一份兒,連皇上他老人家在宮裡也吃不著這味菜。」
皇帝笑了一笑,對逐霞道:「聽見沒有,連皇帝都吃不到。」
逐霞挾了一嘗,酸甜脆鮮可口,不由得多吃了兩塊,見夥計送上烏銀壺溫的黃酒,便自斟了一杯來飲。一口喝進去,只覺得又辛又辣,禁不住別過臉咳嗽了幾聲。皇帝道:「你別喝急酒,對身子不好。」
她不知為何,只覺得氣往上衝,脫口道:「你這是心疼我呢,還是心疼旁的?」
這句話一出口,自己也彷彿呆住了,見皇帝只是慢慢的笑了一笑,那樣子倒真的瞭然於胸似的,她終於心中一酸,撂下了筷子。
皇帝岔開話問那夥計:「你們郭師傅不在麼?這菜做得有點走味。」
那夥計陪笑道:「原來客官是老熟客,知道這黃金簪是老郭師傅的拿手菜——老郭師傅病了有一年多了,如今廚房裡是他侄子小郭師傅掌勺呢。」說著又替皇帝斟上一杯酒,皇帝便不再多問,揮手命他退去,自己慢慢的將杯中的酒飲乾了。
二人對著一大桌子菜,都只是默默飲酒,喝到最後,皇帝只覺得酒酣耳熱,忽然道:「沒想到你竟然也會喝酒。」
逐霞心中難過,笑了笑:「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只有什麼事情是不能。」
皇帝靜默片刻,說道:「說得好,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只有什麼事情是不能。」又喝了一杯酒,自己拿過壺來,沒想到壺卻空了,於是叫道:「小二,添酒!」
叫了半晌,不知為何並沒有人應,他一時興起,拿筷子擊著碟子,和著那窗外的風雪之聲:「詩萬首,酒千觴,幾曾著眼看侯王?玉樓金闕慵歸去,且插梅花醉洛陽!」仰面大笑,一雙眸子炯炯,燈光下似乎未央的夜,黑得深不可測,流動著碎的光,彷彿是什麼東西破碎了。
逐霞的手在微微發抖,卻終於微笑:「皇上,你喝醉了。」
他頹然道:「是醉了。」
她的手指輕而暖,輕輕的按在他的臉上,他捉住了她的手,帶著頹然的醉意:「有了孩子,為什麼不告訴朕?」
她慢慢的說:「我不敢。」
他並沒有問為什麼,她心中忽然生了一種絕望:「她連自己的孩子都忍心算計,我不知道她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
皇帝眼中一閃而過,那神色她看不清楚,只道:「皇上,慕娘真的留不得了——」
他忽然揚手就給了她一掌,清清脆脆,直打得她怔住。而他道:「我帶你到這裡來,你竟然敢說出這樣的話。」
她撫著自己的臉頰,半跪半坐在地毯上,彷彿不明白發生了什麼事,皇帝雙眼微紅,怒意正盛,忽然簾櫳聲響,已經聽見熟悉的聲音:「我的爺,真叫奴婢好找。」進來的人滿頭滿身的雪都沒有撣,正是趙有智,他一張白胖的臉凍得發青,連行禮都不利索了,哆嗦著道:「萬歲爺,出大事了,豫王中伏了。」
普蘭一役極為艱難,豫親王以少敵多,苦戰了十餘日,一直等到顏州的華凜、平州的樂世榮率部趕至,方才迂迴合圍,卻不想華凜突然臨陣倒戈,與屺爾戊大軍反過來倒圍了王師,樂世榮諸部猝不防及,立時便被殲擊殆盡,而豫王的中軍且戰且退,在岷河邊遭了埋伏,如今情勢未明。
情形變得很壞,屺爾戊不日便可渡過岷河,而睿王親率的三萬輕騎已經繞道中川,直撲京城而來。開朝三百餘年來,除了承乾八年的四府之亂,京城再不曾受過這樣的威脅。
皇帝還非常沉得住氣,連發數道急詔,調遣撫州與晉州的駐軍北上,但此二地駐軍不過萬餘人,且計算時日已然是萬萬來不及了。京中諸臣力勸皇帝「西狩」,結果皇帝斷然拒絕。
「就算只剩了一兵一卒,朕也不會將京城拱手讓給定湛。」
首輔程溥老淚縱橫,伏在地上只是磕頭:「主憂臣辱,主辱臣死。臣等無能,始有今日之大禍。」
「起來!」皇帝略略有些不耐,仰面望著鎏金寶頂,帶著一種莫名的輕蔑與狂熱:「朕還沒死,你們哭什麼?」冷笑一聲:「他以為他贏定了麼?早著呢,朕就在這裡等著,等著看他有沒有那個命踏進正清門半步!」
那年冬天很冷,因為軍情緊急,宮中連新年都過得潦草,一連數日,大雪時下時停,正清殿簷下掛著尺許長的冰柱,程遠督著小太監拿鐵釬去敲碎,忽聽得身後有人道:「別敲。」程遠轉身一看,原來正是昭儀吳氏。
一尺來長的冰凌,在晦暗的冬日晨光裡折射著奇異的光芒,映在逐霞雪白的面孔上,她穿著玄狐斗篷,墨黑的狐皮毛領圍著她的臉,越發顯得蒼白幾乎無血色,她微微瞇起眼,彷彿覺得雪光刺目。宮中紅牆碧瓦盡皆掩在白茫茫的大雪之下,素白如一座雪城,更寂靜如同一座空城。
而她靜靜的佇立在那裡,彷彿雪中的一點墨玉。
「就讓它們掛著好了。」
聽見皇帝的聲音,程遠忙率著人躬下了身子,近侍們日常見駕都不必行大禮,皇帝又素來不耐這種繁文縟節,程遠低著頭,已經看見皇帝石青繡回紋如意的靴子從金磚地上走過去。
「過幾日便要立春了,還下這樣的雪。」
逐霞並沒有作聲,皇帝凝視著一片素白的殿宇。她被冷風嗆在喉嚨裡,不禁咳嗽了兩聲,皇帝道:「你別站在這風口上。」
逐霞並不答話,過了好一會兒,才說:「真安靜。」
皇帝望著密密的雪簾,淡淡的道:「安靜不了幾日了。」
雪仍在綿綿下著,聽得見漱漱的雪聲。而睿王的三萬輕騎已逼近百里之外的畿州府,近得幾乎已經可以隱約聽見鐵蹄錚錚。
那一日是庚申日,後世便稱為「庚申之變」。
變故初起的時候是半夜,逐霞本已經睡著了,忽然隱約聽見風中遠遠挾著幾聲呼喝。她自從有身孕,睡得就淺了,一下子就驚醒了,坐起來抱膝靜靜聽著,那如吼的北風聲中,不僅有短促的叫喊聲,偶爾還有叮鐺作響,明明是兵器相交的聲音。她心一沉,立時披上外衣,外間的宮女也已經醒了,倉促進來侍候她穿上衣裳。逐霞的手指微微發抖,她知道這一天終究會到來,可是沒想到來得這樣快。
她住的地方離毓清宮不遠,來不及傳步輦,宮女挑著羊角燈,她自己打著傘,雪下得密密實實,如一道簾幕,將眼前的一切都隔在了簾外,而宮女手中一盞燈,朦朧的一團光,只照見腳下,雪積得已經深了,一腳陷下去極深,她心下一片茫然,自己亦不知道自己在想些什麼,只是深一腳淺一腳往前走著。
半道上遠遠看見一點光,她心裡想,如若亂軍已經進了後宮,這樣迎面遇上,終免不了一死。宮女的手已經抖得厲害,幾乎連那燈都要執不住了。她接過那盞燈去,問:「是誰?」
「奴婢程遠。」
程遠見著她,亦彷彿鬆了一口氣:「萬歲爺打發奴婢正要去接娘娘呢。」
「可是亂軍進了城?」
程遠搖一搖頭,只催她:「請娘娘快些。」一面說,一面就在前面引路:「娘娘仔細腳下。」
毓清殿裡還很安靜,皇帝已經換了輕甲,逐霞從來不曾見他著甲冑,黃金軟甲底下襯出錦袍的朱紅,織金團花龍紋,玉螭帶勾,顯得越發長身玉立,因為高,逐霞又覺得離著太遠,只覺得陌生得彷彿不認得。皇帝從掌弓的內官手裡接過御弓,回頭望見了她,並沒有放下弓,逕直走到她面前,說:「我叫程遠帶人,護送你先去上苑。」
「定泳定是想要朕的命,」皇帝的聲音平靜,彷彿在講敘不相干的事:「九城兵馬都在他手裡,他竟然按兵不動,眼下亂軍入城,只怕神銳營撐不到兩個時辰。」他笑了一笑:「同父同母的手足,這麼些年來,朕也曾費盡心機想過保全他,沒想到還是走到這一步。」
「是敬王?」逐霞似吃了一驚:「怎麼會?」
皇帝倒笑了一笑:「這世上沒有什麼事情是不會,只有什麼事情是不能。」
逐霞又沉默片刻,才道:「我不走。」
皇帝皺著眉,轉臉叫人:「程遠!」
「奴婢在。」忽明忽暗的燈光,照著程遠的臉,仍舊是恭謹的神色。
「送她走。」皇帝指了指逐霞:「如若半道上吳昭儀有什麼差池,你也不必來見朕。」
「奴婢遵旨。」程遠磕了一個頭,逐霞卻仰起臉來:「我不走,我就要在這裡。」
皇帝並不理會她,命掌弓的內官抱了箭壺就往外走,忽覺得衣袖一緊,原來被逐霞抓住了他的手臂,她一雙漆黑的眸子緊緊盯著他,只不放手。
皇帝心下一軟,不由得伸手握住了她的手,而忽然有溫熱的淚,落在他的手背上,皇帝從來不曾見她哭過——他嘴角恍惚是笑著,卻一分一分用力,掰開她的手指,一點一點,硬生生掰開去。
「皇上……」她淚流滿面,只說不出話來。
他指尖微涼,他的手一直這樣冷,拭去她的淚痕:「別說了,快走吧。」
「陛下!」
皇帝已經走到了殿門外,遠遠只回頭望了她一眼,程遠上前來連攙帶扶:「娘娘,奴婢這就侍候娘娘出宮,再遲只怕就來不及了。」
那一夜過得極其混亂,漫長得彷彿如同一生。
當睿親王終於勒馬立於天街中央,灰濛濛的雪簾從天至地,將氣勢恢宏的連綿整個皇城,皆籠罩在一片清寒的雪光中。
二十餘年來,縱然生於斯長於斯,他卻從未見過這樣寂靜的皇城,彷彿所有的人一夕死去,只有點點燈光,勾勒出模糊的宮殿輪廓,而那光亦是冷的,在風雪中飄搖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