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完了一罐啤酒,他也沒有覺得心情好上半分,反而更加心亂如麻。他把啤酒罐扔到垃圾桶裡,重新走回房間拿浴袍,打算再洗一個澡,就在開浴室門的時候,他一眼就看到了窗台上那碟豆芽下,壓著一張紙條。紙條上有幾滴水洇開的痕跡,也不知道是窗子外飄進來的雨水,還是她的眼淚。
他看著談靜娟秀的字跡,只有三個字:「對不起」。似乎她永遠只有這三個字對他說,彷彿這三個字,也隱約解釋了一切。
聶宇晟將紙條揉成一團,過了一會兒,又重新打開,細心地一點一點撫平。
他在猜想,她到底是用什麼心情寫下這三個字呢?或者說,她是以什麼樣的動機,才寫下這三個字?
不過,總比她寫「我愛你」要好,要是那樣,他會覺得比殺了他還要難過。
他不願意多想,走進書房找到本書,隨手將那張紙條夾了進去。
他心煩意亂,過了會兒才想著今天都沒有去看過聶東遠,應該給張秘書打個電話,問問聶東遠的情況。拿起手機,卻看到兩個未接,都是舒琴。他把自己關在臥室裡幾個鐘頭,連手機響過幾遍都沒有聽到。
這個時候他非常不願意給舒琴打電話,他覺得自己太無恥了,剛剛還對舒琴說,自己不會對別的女人有想法,可是背著她,他就做出這樣的事來。他猶豫了一會兒,給舒琴發了條短信,說自己在休息沒有聽到電話,問她有什麼事。
舒琴很快回復說沒事,自己打算晚上去醫院,問他是不是上白班。
他回復說自己跟同事換班了,今天休息,叫舒琴不要去醫院了,現在雷陣雨,在路上也不安全。
舒琴回復說「好的」。
聶宇晟打給張秘書,問了問聶東遠,說他今天的治療挺正常的,沒什麼特別不舒服的感覺。張秘書聽說他今天調休,也叫他不要去醫院了,說雨下得正大,路上肯定堵車。
聶宇晟看了看外邊的雨勢,果然越下越大,空中花園裡的那些竹子,被風雨摧殘得直不起腰來,還有幾片竹葉粘在窗上,邊角微微捲起,像是蹙起的眉頭。聶宇晟覺得自己又中邪了,因為他伸出手去,隔著玻璃,慢慢地沿著那竹葉的邊緣,很輕很輕地,慢慢地描畫了一輪,他的動作裡有無限的愛憐,就像輕柔地撫過某個虛空中的愛人的眉頭一般。如果這樣就能夠讓她展開眉頭微微一笑,那該有多好。
談靜的眉毛就是這個樣子的,所以當她蹙起眉尖的時候,他只覺得心疼。
他縮回手來,怔怔地看著玻璃上的那兩片竹葉。
談靜,談靜……他該拿她怎麼辦呢?
談靜是搭地鐵回去的,剛出地鐵口就遇上暴雨,水嘩嘩地沿著地鐵出口的台階往下淌,就像一條小小的瀑布。談靜沒有帶傘,鞋子也全濕透了,走上地鐵出口,被雨兜頭劈臉地一澆,全身都濕透了。她蹚著水走上了人行橫道,白花花的雨幕裡,車子都開了大燈,在車道上艱難地行進著,一輛的士都沒有看到,也沒有公交。
還有三站路才到醫院,談靜在便利店門口避了一會兒雨,便利店的門開著,裡頭冷氣開得很足,一陣陣的涼風吹在她背脊裡,把濕透的衣服吹得粘在她身上,冷得她直哆嗦。她只好又換了個地方,換到隔壁一家銀行去避雨,銀行裡人滿為患,排隊拿號的人很多,因為下雨,辦完業務也沒有走的用戶也多,所以中央空調也開著,人聲鼎沸,冷氣陣陣。
等雨下得小了些,談靜去了公交站,公交車上人也特別多,簡直是爆滿,擠得她連腳都沒有地方擱。不過人多也好,人多的時候她腦子裡就是一片空白,整個世界人滿為患,到處都是挨挨擠擠的人,到處都是滿滿噹噹的雨傘,可以不必去想那些不應該想的事情。
今天她又做了一件錯事,她知道,可是現在她太累了,她沒有力氣去想。聶宇晟會怎麼樣看她,她拿不準,也不敢想,留了一個紙條後,她就匆匆忙忙地離開了,她永遠也不會忘記聶宇晟推開她,然後看著她的那一瞬間。他的下巴青腫著,他的臉都有點變形了,因為受傷的緣故,可是在她眼裡,聶宇晟永遠是最帥的,不論什麼時候,不論什麼地方。他的眼底倒映著她的人影,他像是夢醒過來的孩子般,那樣無助,那樣絕望地看著她。
最後,他逃也似地衝進了臥室,並且「砰」一聲關上門。她聽到落鎖的聲音,覺得整個心都涼透了。她做了什麼?她到底在做什麼?他為什麼吻她?他吻她是因為可憐她,而她呢?她竟然就想利用他的可憐。不,其實她知道,自己只是情不自禁。太苦了,七年過去了,她沒有一刻停止過對他的想念,所以當他吻她的時候,她就連最後的理智都沒有了。
她悄悄地溜走了,就像一個賊一樣,實際上今天的事情比做賊更加地可恥,談靜你一錯還要再錯嗎?
這七年來吃的苦頭,這七年來遭到的報應,還不夠嗎?
她低著頭下了公交,慢慢走進醫院。宏偉的門診大樓後邊,是一幢幢品字形排開的住院樓,來往的人群匆匆,有雨傘的冰冷水珠甩在她胳膊上,可是現在她也沒感覺了。現在她的身體比在冰窖裡還要冷,所有的血液所有的溫度似乎都去了另一個地方,她腦子裡空空,胃裡也空空,機械地進了電梯,把自己的全部重量,都擱在了電梯的壁板上。
別幼稚了談靜,七年的教訓也已經足夠了,當一切都沒有發生過吧。你的孩子還在病床上,等著做手術。孫志軍又被派出所帶走了,所有的一切,都需要她去解決。她沒有時間懷念過往,她不應該去想幾個鐘頭前發生的那個吻有什麼意義,那是沒有意義的。
現在她要收拾孫志軍惹出的亂攤子,現在她要照顧孩子的病,現在,她要重新忘記聶宇晟。
王雨玲看到談靜的樣子被嚇了一跳,說:「這麼大的雨,你怎麼不躲躲再回來呢?」
談靜恍惚地朝她笑了笑,王雨玲給了她一條毛巾,告訴她下午孫平醒過來一會兒,叫媽媽,沒有看見她,就又睡著了。談靜滿心內疚,可是她知道自己的手冰涼的,不敢去摸孩子。王雨玲打了兩開水瓶的水擱在那裡,現在倒了熱水在盆子裡,讓她趕緊去洗手間擦一擦,把濕衣服換掉。
進了洗手間,談靜看著鏡子裡自己的臉,仍舊腫著。孫志軍那一巴掌又狠又準,打得她整個人都懵了。那一巴掌,也把她的心都打灰了。以前他雖然對她不好,可是也從來沒有打過她,就算有時候喝醉了會不小心撞到她,那也是純粹無意識的動作。她向孫志軍解釋了半天CM公司的補貼,他卻一個勁兒地逼問:「風險那麼高,你為什麼同意手術?」
「再拖下去孩子就沒命了!」
「你為什麼不跟我商量?」
「今天不是叫你來商量嗎?再說跟你商量有什麼用?你除了問我要錢,還管過什麼?」
也許就是這句話激怒到他,也許是因為另外一件事,當時他突然俯身看床頭貼的卡片,那上頭有主治醫生的名字。
聶宇晟。
很清楚地寫著病人孫平,主治醫生聶宇晟。
這個名字能遇上同名同姓的情況實在太少了,連她都無法說服自己這只是一個偶然。
他甩手就給她一巴掌。
「你給孩子做手術,你哪兒來的錢給孩子做手術?」
她都被打懵了,護士長把她拉到了一邊,然後聶宇晟就來了。她從來沒見過那樣子的聶宇晟,他簡直是暴怒,衝上去就給了孫志軍一拳。
他從來就沒有打過人吧,在中學時代,聶宇晟雖然不是循規蹈矩的學生,但也不屑於打架鬧事。尤其是重逢之後,她常常覺得他冷靜得驚人,或許那是醫生的職業狀態,或許是七年未見他性情大變,重逢之後,他永遠是那副拒人千里、冷漠疏遠的樣子。
所以當聶宇晟打出那一拳的時候,她除了錯愕,還有一種心碎。為什麼聶宇晟出手打孫志軍,是因為她挨了打。她原以為,他對自己的恨早就取代了一切,可是他為什麼這麼恨她?
在那個颱風夜,當他傷心欲絕地衝下山去的時候,她其實站在雨中,號啕大哭。
聶宇晟,這三個字,對於她而言,唯一的意義,就是此生她愛過的第一個人,也是她最愛的一個人。
她卻不能愛。
有太多的分崩離析隔在中間,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麼樣把那一番話說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她都想去找聶宇晟,她都想說,對不起。
她唯一能夠對他說的話,也只剩這三個字了。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對自己說,夠了。
相思如果是一種債,那麼如今已經償還,夠了。
她擰出滾燙的毛巾,按在自己臉上,勒令自己必須重新忘記聶宇晟。
王雨玲等雨停的時候才走,她走的時候,談靜已經有點鼻塞頭疼。王雨玲不放心,談靜說:「就是淋了雨,受了寒,明天肯定就好了。」
到了晚上快要熄燈的時候,談靜只覺得渾身發軟,走到護士站去,央求值班護士給了體溫計,量了一量,竟然三十九度。值班護士說:「你別撐著了,趕緊去掛個急診。」
「我就是受涼了……」
「感冒更不能在病房待著了,你快去急診,病房裡病人都虛弱,要嚴防傳染。」
談靜沒有辦法,只好拜託護士多照顧孫平,自己下樓去前邊門診樓的急診部掛了個號。醫生問了問,診斷是風寒感冒,看她燒得太高,於是開了兩天的點滴,說:「今天先吊一袋,加退燒藥的,明天再吊一次抗生素。」
談靜去取了藥,掛上水,差不多已經半夜了。
觀察室裡人不多,半夜還在門診輸液的,基本都是各種突發急診。有個孩子哭得很厲害,父母拎著輸液的藥水袋,不停地繞圈子。
談靜覺得頭疼欲裂,又不知道病房裡孫平怎麼樣了,半夜三更,舉目無親,沒有任何一個人可以指望,可以幫助自己。孫志軍被派出所帶走了,她最擔心的是,孫平的手術該怎麼辦,醫院還會答應做手術嗎?如果不能做,那麼孩子的病,還能拖延嗎?
她發著高燒,人本來就虛弱,頭疼得厲害,閉上眼睛不一會兒,又睜開。觀察室裡那個孩子哭得太厲害了,最後吐奶了,家長很驚慌抱著孩子直著喉嚨叫醫生,醫生進來仔細察看,商量要送去住院。
孩子被抱走之後,觀察室裡安靜了不少,談靜閉上眼睛養了一會兒神,突然有一根微涼的手指,按在她的手背上,她一驚,醒了,才發現原來藥水輸完了,護士在替她拔針。原來她睡著了一會兒,可是誰替她叫的護士?
聶宇晟就站在不遠處,她按著手背上的創可貼,需要按一會兒止血。他走過來對她說:「我有事跟你說。」
其實也沒有什麼事,他只覺得她不會照顧自己。晚上的時候他接到醫院的電話,來看一個急診,結果路過觀察室,就看到了她。
一個人坐在觀察室裡打點滴,連睡著了的樣子,都是那樣的疲倦。她的唇上幾乎沒什麼血色,大約在發燒,所以唇角發白幹得起了皮,袋子裡的藥水已經快完了,她卻沒有任何醒來的痕跡。再不拔針的話,就會回血了,所以他轉身去值班室,叫來了護士。
談靜不知道他有什麼話跟自己說,不過觀察室不是說話的地方。她按了一會兒創可貼,就站了起來。聶宇晟說:「去我車上吧。」
停車場裡一個人都沒有,值班的保安在崗亭裡打盹,晚上這裡的車不多,大部分是值夜班的醫生的,所以顯得很空曠也很安靜。聶宇晟替她打開車門,很多時候小節總是能體現他的出身,家教良好,時時刻刻記得所謂的風度。
聶宇晟其實也沒想好有什麼話對談靜說,所以當關上車門之後,他沉默了一會兒,才問她:「急診誰看的?」
談靜愣了一下,才想明白他是問剛才誰替自己看的病,於是答:「張醫生。」
醫院裡有太多張醫生,他不知道是哪個,於是又問:「處方呢?」
談靜把捏得皺皺巴巴的病歷交給他,他看了看上頭的診斷和開的藥,風寒感冒,下午的時候她一定是淋雨了。
他說:「明天你不要到病房陪床了,會傳染。」
「是風寒感冒……」
「醫院有規定。」
談靜悄悄打量他的臉色,他還是那樣冷漠生硬的口氣,她不知道說什麼才好,突然聽到他說:「為什麼?」
「什麼為什麼?」
「七年前為什麼對我說那些話,一定是有原因的,為什麼?」
談靜微微吸了口氣,事隔七年,再提這些有什麼意義呢?她說:「我不願意告訴你。事實上,那個時候,我是特別特別恨你的。」
「那麼現在呢?」
她呆呆地又重複了一遍:「現在?」
「現在你還恨我嗎?」
談靜下意識咬住了嘴唇,這個問題讓她覺得難以回答,她不知道他為何如此追問,過去的一切早就已經過去,他們中間早就隔著太多的人和事,他們早就回不去了,不是嗎?
「曾經有一個人對我說過,很多時候,恨,常常是因為愛。談靜,你愛我嗎?你愛過我嗎?」
談靜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愛」這個字對她而言,已經陌生而奢侈。一個苦苦在命運中掙扎的人,有什麼資格去奢談愛情?
她長時間的沉默讓聶宇晟更加難堪,他覺得自己又在自取其辱。夠了,這個女人為什麼吻他?因為他是她兒子的主治醫生?太可笑了!
「下車吧。」
她有點驚慌地看著他,他的臉色平靜得像水一樣,可是他捏著方向盤的手指關節發白,他又說了一遍:「下車。」
談靜下了汽車,看著他把車子開出了停車場,車子的速度很快,在衝到出口的升降桿之前,才猛然「嘎」一聲剎住,車胎摩擦地面的聲音在沉靜的夜色中顯得格外刺耳,把崗亭裡打盹的保安都驚醒了。他看了一眼車裡的人,於是隔著車窗玻璃跟聶宇晟打了個招呼:「聶醫生,又加班啊?」一邊說著,一邊就把升降桿打開。可是一貫待人都非常有禮貌的聶宇晟,卻沒有像往常一樣向他道謝。等升降桿一打開,車子像離弦的箭一樣,飛快地衝出停車場,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保安撓了撓頭,打算趴下繼續睡覺,卻看到路燈下停車場的中間站著一個人,一動不動的。路燈的光線並不明亮,保安只模糊看得出那是一個女人,因為似乎穿著裙子。大約是另一個加班的醫生吧……保安打了個呵欠,今天晚上的急診實在是太多了。
談靜在停車場裡站了一會兒,她非常擔心,聶宇晟駕車離開的時候,看都沒有看她一眼,正因為這樣,所以她才非常擔心。其實這麼多年他仍舊沒有變,當他傷心欲絕的時候,她其實能夠知道。她非常擔心聶宇晟會出事,她甚至想給他打一個電話,但找出手機,在撥打他的號碼時,她卻遲疑了。
還有什麼立場打這個電話?連那個情不自禁的吻,也被他認為是別有用心。那麼就讓他這樣以為好了,過去的談靜已經死了,她不願意再給自己一丁點兒希望。
她因為感冒發燒,護士不讓她回病房,站在停車場裡也不是辦法,最後她決定回家。她太需要睡眠了,連續幾天在醫院裡,她都沒辦法睡好,現在人一病,更加覺得疲倦。
幸好有通宵的公交車,不過是換車的時候麻煩一點,等到了小區外頭,差不多已經是凌晨兩點鐘光景。狹窄街道兩旁的店舖都已經打烊,只有一家網吧還開著,雪白的燈光映在地上,她走過去的時候,只有自己孤零零的影子。
小區的鐵門已經鎖了,不過遲歸的人都有辦法,她把裙子的一角掖在腰裡,打算爬上去。剛剛抓住鐵柵欄,才一腳踏上第一格,就有人抓住她的手,把她嚇得差點尖叫起來,回頭一看,竟然是聶宇晟。他臉色陰沉,問:「你打算爬過去?」
他為什麼會在這裡?他的車停在不遠處,也許他早就在這裡,而她沒有留意。
「上車。」他拉著她往車邊走,她被他拉得踉踉蹌蹌,一直走到車邊,她這才注意到車邊全是煙頭,起碼有十幾個。不過,聶宇晟從來不抽煙,他大約是恰好把車停在這裡。
她終於掙開了他的手:「聶宇晟,你放過我吧……」
他頓了一頓,卻沒有撒手,語氣裡有一種近乎嘲諷的冷漠:「七年前你沒有放過我,為什麼我今天要放過你?」
現在的他不僅戾氣十足,而且喜怒無常。她又困又倦,抵擋不住他的力氣,他很直接地把她推進後座,動作粗魯。今天晚上他就像另一個人,談靜覺得,七年後的聶宇晟本來就已經是另一個人了,可是今天晚上她看到了第三個聶宇晟。他簡直像喝醉了酒一樣,但談靜知道,他根本滴酒未沾,可是他的樣子就像失去了理智。
他開車沿著主幹道走,不久找到一家酒店,看上去還挺高檔,他把車子駛入門廊,門童替他們打開車門,聶宇晟下車,她稀里糊塗跟著下來了,車子已經被酒店的人開走,他徑直走到大堂的前台去,掏出身份證,說要一個大床間。酒店前台一臉為難地說大床間已經沒有了,只有標間和蜜月套房,前台小姐看了一眼他和談靜,微笑說:「其實蜜月套房比大床間僅僅只貴一點兒,而且比標準間位置好,樓層十分安靜……」
聶宇晟說:「那就蜜月套房。」
整個過程談靜一直很安靜,進電梯,進房間,套房裡放著果盤和玫瑰花,床上還撒著花瓣,真是蜜月套房。旋即酒店送了車鑰匙上來,說替他們把車子停在地下二層的A16車位,聶宇晟掏了一張鈔票做小費,然後關上門。
談靜還在發燒,他打開衣櫃,取了件浴袍給她:「去洗澡!」
浴缸很大,不過她困得沒辦法,匆匆忙忙用淋浴沖了個熱水澡,覺得已經舒適得快要睡著了,穿著浴袍出來,聶宇晟還坐在沙發上,他的側影被落地燈勾勒出來,那樣熟悉,又那樣陌生。她突然覺得一陣心軟,幾乎就要心虛了。
談靜悄無聲息地站在他面前,他很快抬起頭,她說:「十萬。」
他壓根沒想到她會開口說出這兩個字來,於是迷惑地看著她。
「你知道我需要錢,也許你還……還喜歡我。所以,今晚你想留下來也可以,我要十萬。」
聶宇晟的臉色在一瞬間變了,變得毫無血色,他下巴上的淤青還沒有散,也仍舊有些腫,這讓他表情看上去很古怪,在那麼一剎那,談靜真的以為他會跳起來打人,因為他目光凶狠,那眼神就像是刀子似的,似乎想從她身上挖出個透明窟窿。可是最後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談靜,你以為到了今天,我還會任你予取予求?」
說完這句話,他就起身摔門而去,進了電梯,他才覺得自己在發抖。他從來沒有覺得這麼冷,電梯裡空調出風口的風呼呼地吹著,他一直搭電梯到地下車庫,上車先找急救箱,打開急救箱握住體溫計,才明白自己在做什麼。他本來是想等談靜洗完澡後,自己下來拿體溫計上去給她量體溫,看看她是不是退燒了。可是現在找到體溫計有什麼用?還有什麼用?
體溫計被他用力捏折在了手裡,斷掉的玻璃柱深深地嵌入掌心,血和著水銀落了一地,他也不覺得痛。最後他說的那句話,是真正的可笑而蒼白的掩飾。她為什麼敢開口問他要錢?就是因為她明明知道,即使到了今天,他仍舊會任她予取予求。她把她自己當成商品一樣向他兜售,上次她要了三萬,這次她要十萬。縱然有一萬個不得已,縱然她真的缺錢,但她為什麼這樣不堪,就像是唯恐還有一點點美好的回憶,就像唯恐他還不夠對她死心?
他深深地後悔,在街上兜了幾個圈子之後,為什麼要去她住的地方。因為知道她並沒有別處可去,而她又病了。在看到她打算爬鐵門的時候,他怎麼會忍不住丟掉煙頭衝上去,抓住那個膽大包天打算做那樣危險行徑的女人。是的,他抽煙,最近才學會,因為實在是太苦悶了。他後悔為什麼帶她來酒店,因為知道她沒有地方可以睡,他後悔為什麼要跟她上房間,他原本可以交房卡給她就離開,他只是想讓她洗個熱水澡,這樣對退燒有幫助,他是想量完體溫後再離開。無論怎麼樣,他心裡不應該有一絲憐憫,連最後一絲也不該有,因為這個女人會抓住這一絲的機會,給他最殘忍的一擊。
不論七年前有什麼原因,現在他相信,起碼當年她有一句話說的是實話,那就是她從來沒有愛過他。哪怕當年她曾有一點點真心相待,現在就不會這樣絕情地將過去所有的感情當成武器,將他傷得體無完膚。下午的那個吻就像是夢一樣,他深深地厭惡起自己來,為什麼有一點點希望就奢求?為什麼總是自欺欺人地覺得,她是有不得已的苦衷?為什麼看到她掉眼淚的時候,自己卻會心疼?
聶宇晟,你是這世界上最傻的傻瓜。
你到底要到什麼時候才能清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