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摔門的聲音一震,談靜眼睛裡的淚水被震得溢出來,悄無聲息地摔落在地毯上,沒有任何痕跡。她嘴角上揚,竟然笑了笑。是啊,還笑得出來,多麼不要臉。
其實洗澡的時候,她什麼都沒有想,只想快快躺到床上睡覺。但洗完澡出來,看到聶宇晟的時候,她突然就做出了決定。
癮君子為什麼難以戒掉毒癮,因為他嘗試過吸毒的快感。那麼真心愛過的人呢?因為知道真愛的滋味,所以那個人永遠有一種毒品似的魔力。她已經買不起這種毒品,又沒有別的辦法得到,只好徹底地拒絕,強制自己戒毒。
聶宇晟就是毒品,她再也碰不起。
只要他對她溫柔一點點,只要他對她關心一點點,她就覺得,七年前的一切捲土重來,只是,她再也要不起了。
要讓他絕望,方式有很多種,要讓自己絕望,方式只有一種。
傷害他,這樣他不會再正眼看你,他拒絕再與你有任何往來,他和你的世界,原本就是兩個。從此之後,再不相干。
只是他最後掉頭而去的時候,她又想起在他家裡,窗台上的那碟豆芽。曾經有無數次,他滿懷希望的,將豆子放進碟子裡,擱上清水,因為她說過,豆子發芽的時候,自己會回來。這麼多年,他還在窗台上放一碟豆子,慢慢地等著它發芽,是盼著她回去嗎?
七年前離開的時候,她已經打算把自己的一生都埋葬了。
看到窗台上那碟發芽的豆子,她卻覺得,心底有什麼東西在蠢蠢欲動。她不是傻瓜,知道他為什麼動手打孫志軍;她不是傻瓜,知道他尖酸刻薄之後那近乎虛弱的掙扎;她不是傻瓜,知道他為什麼在停車場裡開著車狂奔而去。他仍舊愛她,直到此時此刻,不然的話,他也不會像條暴龍似的,摔門而去。
可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是,聶宇晟竟然又回來了。有人按門鈴,她還以為是酒店的人,從貓眼看到竟然是他,她幾乎連開門的力氣都沒有了。
最後她還是打開門,他站在門口,沒有任何進來的意思,只是簡短地問:「你會去找別人嗎?」
「什麼?」
「為了十萬塊錢——為了你兒子的手術費,你還會去找別人嗎?」
她愣了一下,說:「沒什麼別人……沒人會幫我的。」
他咄咄逼人地問了一句:「那麼盛方庭呢?」
談靜沒想到他會提到盛方庭,她說:「你管不著。」說完就打算關上房門,他一伸手就擋住了:「我給你。」
她又愣了一下。
「我給你十萬,讓你兒子動手術,但我有條件,你必須跟你丈夫離婚。」
她做夢也沒想到他會說出這樣一句話來,她說:「要我跟他離婚也可以,多加十萬,我要二十萬。你也知道,離婚也是需要錢的。」她說得流暢而自然,彷彿早就跟人經歷過這樣的討價還價。她已經麻木了,他最討厭她要錢,那她就要錢好了。
他突然揚手就給了她一耳光,他揮手的起初很用力,但落到她臉頰上的時候,其實已經很輕了。那一耳光把她打怔住了,而他卻像真正挨打的那個人,他身子搖晃得似乎站不住,極力地在壓抑著什麼,胸膛劇烈起伏。她臉上濕乎乎的,伸手摸了摸,才發現有血,但不是她的血,她這才看到他右手在滴血,一滴滴正落在走廊的地毯上。
她聽到他說:「我給你二十萬。」
然後他轉身就走了,步子很快,他的右手似乎受傷了,血滴了一路,一直滴進了電梯。
聶宇晟在凌晨四點左右回到了急診中心,外科的值班大夫替他做的創口清理,剛見著他掌心的傷口時,值班的醫生嚇了一跳,問:「這是怎麼弄的?」
「體溫計斷了。」他只這樣簡單地說了五個字。
值班醫生還是挺緊張,因為傷口深,裡頭有玻璃碎片,而且還擔心有殘留水銀,所以花了好長時間清洗傷口,反覆確認水銀都已經被清理乾淨,因為汞是劇毒。
「小聶你真是太不小心了。」值班醫生埋怨說,「怎麼戳得這麼深?疼吧?再深一點可要戳斷肌腱了,又是右手,你可是心外科未來的新星,你要是不能拿手術刀了,你們方主任非跟我拚命不可……」
聶宇晟神色恍惚,完全沒有聽到同事在說什麼,好像在問自己疼不疼,當然疼,可是再疼也不會有心口那個地方疼,在離開酒店的時候,他真的覺得自己心絞痛。幾乎臨床上描述的症狀都有:胸口劇痛,透不過來氣,還有,呼吸困難。
他還能平安把車開到醫院,還能記得到急診外科清理手上的傷口,真是一個奇跡。
同事已經給他包紮好傷口,再三叮囑他準時來換藥,然後說:「你打車回去吧,這樣子沒法開車,你一捏方向盤肯定就疼。對了,你怎麼來的?」
「開車來的。」
同事詫異地看了他一眼,今天晚上的聶宇晟有點異樣,他平常也很少說話,但平常的那種寡言少語,跟今晚的惜字如金並不是一回事,今天晚上他的臉色蒼白,神色疲倦,像害過一場大病似的。問他什麼,他也答,但是精神恍惚,完全心不在焉。
要不是心不在焉,怎麼會弄斷體溫計?還不小心把體溫計戳得這麼深?
「要不你去你們值班室睡一覺吧,都快天亮了。對了你明天……不,你今天上什麼班?」
「白班。」
「那就別回去了,去值班室打個盹,回頭該交接班了。」
聶宇晟很順從地點點頭,乖得像個孩子一樣,夢遊似的走出急診中心,然後去心外科的病房。值班室的門開著,高低床上都沒有人,他九九藏書網筋疲力盡,倒在床上就睡著了。
似乎睡了沒多大一會兒,就有人怒氣沖沖狠狠拍了他一巴掌,用勁很大,打得他很疼,他揉著眼睛坐起來,一看,竟然是方主任。
天早已經大亮,他嚇得一身冷汗,交接班結束了?自己誤了接班?查房也結束了?方主任一臉怒氣:「昨天不是叫你滾回去休息,你怎麼又睡在這兒了?」
方主任身後有人小聲解釋說昨天晚上十點急診那邊臨時有個病人,叫聶宇晟來醫院,所以他才會睡在這兒。
方主任卻仍舊怒氣沖沖:「急診的人都死絕了?值班的人是做什麼的?為什麼叫聶宇晟急診?」
說話的人很尷尬,科室的幾位主任都不年輕了,雖然權威,急診在半夜的時候還是盡量不去打擾他們。所以一般碰見棘手的病人,大部分情況下都是打電話叫聶宇晟,有他在,醫療方案處置得當,即使是難度高的手術,他主刀也不會有太大問題。
聶宇晟知道這時候不能解釋,越解釋方主任會越生氣,可是偏偏不湊巧,方主任看到了他手上的紗布,問:「手怎麼回事?」
聶宇晟知道要糟,只好硬著頭皮答:「不小心弄傷了,沒什麼大礙,同事硬要替我包上,說包上好得快……」
「怎麼弄傷的?什麼叫不小心?難道自己拿手術刀割的?」方主任一臉的挖苦,「能耐啊,左手拿刀割自己右手?昨晚外科誰值大夜班?誰替聶宇晟做的包紮?叫他上來見我!」
大外科是一家,急診的值班醫生正打算下班回家,聽說心外的方主任叫他,一猜就知道怎麼回事。戰戰兢兢地上來,見方主任沉著臉,更加覺得不妙,先恭恭敬敬叫了聲主任,方主任「哼」了一聲,指了指聶宇晟:「他的手怎麼回事?」
「體溫計斷了,戳在手心裡,好在不深,沒縫針,就清創消毒,包上是怕感染。」
「戳得不深你會包上嗎?」方主任咆哮,「你以為我第一天在外科?這種季節這種氣溫,若是戳得不深,為了防止捂出感染,最好的辦法是不包紮。聶宇晟糊弄我,連你也糊弄我!你們倒是齊了心是不是?」
最後方主任氣咻咻地叫聶宇晟滾回家睡覺去,說看著他就生氣,科室手術那麼多,排期排得滿滿當當,他還弄傷右手,真是活膩了。
這個時候老董才大著膽子插了句話:「老師,三十九床原本是定的今天手術……」因為原定方案裡他是二助,現在主刀打發一助回家,他當然要提醒一下主刀,不然這手術沒法做了。
「三十九床的家屬不是來鬧事被派出所帶走了嗎?」方主任不耐煩地說,「還做什麼手術,萬一手術台上再出點什麼意外,那個無賴還不把責任全推到醫院身上?不做了,無限期推遲。CM公司的項目另外選人!」他又指了指聶宇晟,「你這兩天做不了手術,正好,就幹這事,好好重新挑個合適的病人,要是再出什麼妖蛾子,看我不剝了你的皮!」
聶宇晟再次被趕回了家,他是打車回去的,因為手疼開不了車,也因為實在是精神疲勞。他回家就睡覺,睡得昏天黑地才被門鈴聲吵醒,一看顯示屏,竟然是舒琴。
他把門打開,問:「你怎麼過來了?」
今天週二,舒琴應該是在上班。她說:「我陪上司去醫院看同事,就是那位盛經理,順便去看了看伯父,說你兩天都沒有過去了,伯父怕你出什麼事,我就打了個電話去你們病房,結果人家告訴我說,你被人打了。」她仔細看了看聶宇晟的臉,「真被人打了?下巴還青著呢!現在的病人家屬怎麼都這個德性,動不動就打醫護人員?」
聶宇晟撇開話題,問:「我爸怎麼樣?」
「放心吧,沒把你光榮負傷的事告訴他。他狀態不錯,就是擔心你。說下禮拜要去香港開會,希望你一起過去。」
「我走不開,醫院事情多。」
「腫瘤的曹主任說,伯父這種情況,最好在飛機上有醫護人員隨行,說就叫你去得了,腫瘤那邊也忙,抽不出人手來。」
「那叫他跟我主任說。」
舒琴又氣又好笑:「跟誰賭氣呢?大少爺,那是你親爹!」
聶宇晟歎了口氣,舒琴這才看到他手上的紗布,問:「這也是病人家屬打的?拿什麼東西打的?」
「沒什麼,自己不小心弄傷的。」
舒琴看了看他無精打采的樣子,問:「都快兩點了,你吃飯了沒有?」
吃飯?好像他連昨天都沒有吃飯……怪不得什麼精神都沒有,但是真的沒有胃口。昨天談靜走後,他枯坐了半晌,又正好遇上黃昏時分雷陣雨,他懶得出去,連晚飯都沒有吃。後來半夜去醫院,又遇上談靜,折騰了大半夜,今天早上從醫院回來,倒頭就睡,吃飯,他真的忘記了。
「沒吃過?怪不得你臉色這麼難看。」舒琴站起來走到開放式廚房,「我給你弄點吃的,冰箱裡有什麼?」
冰箱裡還有雞蛋和牛奶,舒琴看了看牛奶已經過期,隨手扔進垃圾桶,說:「給你煮碗麵得了,對了,你窗台上那碟豆芽呢?」
「幹什麼?」
「跟雞蛋炒炒,當哨子,哨子面。」
聶宇晟一動不動,臉色陰沉:「那豆芽不是吃的。」
「那你天天在窗台上放一碟豆子生芽,淨化空氣?」
「反正不是吃的。」
舒琴終於回頭看了他一眼,詫異地問:「你今天怎麼這麼衝啊?被人打了心情不好?你們醫院不是見慣了大陣仗,收拾醫鬧很有一套麼?再說有你們那方主任在,他比醫鬧還狠呢,誰敢給你氣受?」
聶宇晟九九藏書網卻沒有做聲,舒琴看他皺著眉頭坐在那裡,似乎很發愁的樣子,於是問:「你到底怎麼了?」
聶宇晟這才如夢初醒一般,看了她一眼,突然問:「能借我點錢嗎?」
「喲,我是說你今天怎麼吞吞吐吐的,好像有什麼為難事似的,原來是問我借錢。」舒琴開了個玩笑,「又跟你爹賭氣呢,一分錢都不願意拿他的?找我借錢可以啊,我也要收利息的。你要多少?」
「十二萬。」聶宇晟算了算手頭的活期,前陣子取了三萬給談靜,現在就只有八萬了,要給談靜二十萬,還差十二萬。他說:「等過陣子我股票套現就還給你。」
「怎麼突然急著用錢?」
聶宇晟垂下眼睛,他不願意對舒琴說謊,但是事情沒解決之前,他也不願意向舒琴說出實情,舒琴肯定要罵他瘋了。他也確實是瘋了,才會答應給談靜二十萬。那天晚上他本來就應該駕車離去,可是想到她絕望空洞的眼神,一個病重的孩子給了她太多負擔,他已經見識到她的丈夫是怎麼樣一個人,完全指望不上。也許她會在絕望之中另外找人去籌手術費,比如盛方庭。
想到這裡,嫉妒就像毒蛇一樣盤踞了他的心,他馬上上樓,跟她說,他願意給她錢。
那一句話太難堪,他不願意她再對別的男人說出來。
舒琴見他不肯說,也沒追問,自顧自給他做麵條。聶宇晟說:「我去洗個澡。」他的手不能沾水,舒琴幫他先用保鮮膜裹上,所以洗澡的時候特別不便,也特別慢,洗到一半,舒琴在外面叫他:「你手機在響。」
「誰打電話?」
「不知道,來電顯示沒名字,就一個號碼。我報給你聽?」
醫院同事、重要的朋友他都有把號碼存在通訊錄,估計是哪個病人家屬,他才沒存號碼,報給他聽他也不知道,於是說:「不用,幫我接一下,若是有急事,就告訴他我十五分鐘後回給他。」
「好。」
他洗完澡出來,先把手上的保鮮膜撕了,來不及吹頭髮,隨便拿毛巾擦一擦。看麵條已經煮好,舒琴還在裡面臥了兩個荷包蛋,他左手拿筷子挑起麵條,右手拿起手機,問舒琴:「剛才誰打電話?」
「一個病人家屬,說有急事找你,我就說你在洗澡,十五分鐘後回給她。」
聶宇晟調出通訊記錄,最後一個通話果然顯示是號碼而不是人名,那個號碼曾經給他打過電話,他不願意也並沒有存到通訊錄,卻已經記得——因為是談靜。
「怎麼啦?」舒琴看他臉色煞白,於是又問,「很重要的病人?那女人在電話裡都快哭了,你趕緊給人家回過去吧。」
聶宇晟擱下筷子,走到陽台上去回電話。談靜的手機沒有用彩鈴,是單調的「嘟嘟」聲,讓他覺得漫長而焦慮……他不安地踱著步子,陽台寬大,是開發商送的所謂空中花園。很多人家都將陽台封起來做陽光房,他因為一個人住,不需要那麼大的地方,所以索性沒有封,任由設計公司放手做成了空中花園。靠近欄杆的一側種了竹子,不時的在風中搖曳,讓他更加覺得心煩意亂。
談靜終於接電話了,她的聲音很平靜,但舒琴剛剛還說她在哭。他問:「什麼事?」
「我到醫院看平平,他們說手術無限期推遲……」
「手術取消了。」
「可是……」
「我不是答應給你錢了嗎?你拿錢做常規手術好了!風險更小保險係數更大,你還要怎麼樣?」
聽筒那端是長久的沉默,靜得幾乎連她的呼吸都聽不到,過了好久,他終於聽到她說:「對不起,聶醫生,打擾您了。」
她沒有說再見,就把電話掛斷了。
聶宇晟合上手機,伏在欄杆上看著遠處的藍天白雲,突然又想抽一支煙。自己也不明白為什麼這樣心浮氣躁。剛剛舒琴接電話,談靜肯定會誤會什麼。但為什麼他不願意她誤會?明明更沒有資格談到感情的是她。她還沒有離婚,她還帶著一個孩子,她還想怎麼樣?難道她真的指望他跟她破鏡重圓?
聶宇晟一直沒有想過給談靜二十萬之後怎麼辦,他給她錢,也只是不願意她問別的男人去要。她已經一無所有,也許把她逼急了,她真會出賣她自己。那是他不願意看到的,所以他給她錢,還讓她離婚。她的丈夫簡直就是個火坑,他不願意她再在火坑裡待著。
但是把她從火坑裡撈出來之後呢?
他真的沒有想過。
舒琴隔著落地窗看著聶宇晟,他已經講完電話了,但是伏在欄杆上沒有動,從背影看,明明一個大男人,卻孤獨得像個被全世界拋棄的孩子似的。不知道為什麼,直覺告訴她,這一刻,他肯定是又想起他那個前女友了,因為她知道,只有想到那個人的時候,他才會連背影都顯得如此蕭索,如此寂寥。
談靜拿著手機回到病房,王雨玲問她:「聶醫生怎麼說?」
「他說手術取消,讓我們做常規手術。」
「哎呀。」王雨玲緊緊皺著眉頭,「肯定是昨天孫志軍來鬧事,所以醫院生氣了,不肯給平平做手術了。」
「不是的。」談靜只說了這三個字,就閉上嘴,因為孫平已經醒了,昨天晚上談靜沒有陪床,孫平卻徹底地甦醒過來,今天早上她來探視,真是莫大的驚喜。孫平的精神已經好多了,還嚷嚷要吃雞蛋羹。王雨玲就去食堂買了雞蛋羹給他吃,查房的時候,護士長也說孫平恢復得不錯,看來術前情況穩定,叫他們抓緊時間做手術。
談靜感冒了,戴著口罩,只逗留到探視時間結束。王雨玲留下九九藏書來陪孫平,孫平雖然捨不得談靜,但也沒有哭鬧。到了下午的時候,孫平終於忍不住了,問:「王阿姨,我想回家,我想回家跟媽媽一起。」
到底是孩子,在病床上躺了幾天,憋屈壞了。王雨玲安慰他:「乖,醫生說,咱們現在還不能回家,還要住院觀察一下。」
「可是我想媽媽了……」
孫平的腦袋耷拉下去,這時候隔壁床的老人插了句嘴,說:「孩子看著怪可憐的,要不帶他去兒童活動室玩玩,那裡都是小朋友,說不定他喜歡。」
王雨玲一聽,覺得這主意不錯,馬上就去問護士長,護士長說:「那你帶他下去玩玩吧,不過就讓他在一旁坐著,看看動畫片什麼的,千萬別做任何運動,更不能跑不能跳。」
「好。」
王雨玲抱了孫平搭電梯去兒科,那裡有醫院最大的兒童活動室,兒科的小病人情況不嚴重的,都會在下午的時候去那裡玩。還有一些骨折的小朋友在那裡做復健,所以有十幾個孩子,也很熱鬧。
孫平坐在那裡,看了一會兒動畫片,就認識了好幾個年齡相仿的小朋友。一個小男孩孟小圓是住在兒科的,他是玩輪滑把胳膊給摔斷了,現在還打著石膏。一個小女孩琦琦是住在血液科的,家長很緊張,一直寸步不離地跟著。還有一個小男孩叫峰峰,大家都喜歡他,他前不久剛從ICU轉到兒科普通病房,每次都是被輪椅推來的,醫生說他還不能走路。
「峰峰的爺爺可好了,每天都來看他,還給他帶很多玩具。」
「這裡的小朋友,他爺爺都會送玩具,我們都喜歡他爺爺。」
「那個不是他爺爺啦!是他的干爺爺!他自己的爺爺早就不在了,這個爺爺是救他命的爺爺。」琦琦畢竟是小姑娘,說起話來口齒伶俐,頭頭是道,跟繞口令似的。
「看!峰峰的爺爺來了。」
王雨玲壓根就不認識聶東遠,聶東遠每天都會過來兒童活動室。今天照例帶了好些玩具,很高興地讓自己的護工發給每個小朋友:「來,每人一個,最新的變形金剛。」
小姑娘們都撅嘴:「爺爺偏心!我們不喜歡變形金剛!」
聶東遠笑瞇瞇的:「知道你們不喜歡,那是給小伙子們的,來,給你們小兔子。」雪白的毛絨玩具讓女孩子們一陣歡呼,每人抱了一個,奔過去玩過家家了。
聶東遠坐下來,看男孩子們都擁過去拿變形金剛,每個人都興高采烈,他跟峰峰說了會兒話,峰峰很高興,要把自己吃的病號飯分給他一半。聶東遠笑呵呵地拒絕了,說:「爺爺有病,醫生不讓我吃這個呢。」他一回頭看到坐在角落裡的孫平,於是說,「喲,今天又來新的小伙子啦?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
孫平本來就不愛說話,瞪著烏黑的大眼睛看了聶東遠一眼,又看了看王雨玲。王雨玲覺得聶東遠這個人還挺和氣的,一來就送孩子們玩具,看峰峰又叫他爺爺,估計他是這個小病人的家長,於是說:「平平,要有禮貌,爺爺問你話呢。」
孫平這才怯怯地看了聶東遠一眼,小聲說:「我叫孫平,今年六歲。」
聶東遠聽他細聲細氣的,斯文得跟個女孩子似的,於是笑著說:「去拿個玩具吧,大黃蜂,喜不喜歡?」
孫平卻沒有動,搖了搖頭,輕聲說:「媽媽說,不能要別人給的玩具。」
「喲,還挺有骨氣的。沒事,這裡小朋友都有,爺爺專門多買了幾個,送給大家的。」
孫平又看了王雨玲一眼,王雨玲點點頭,他這才慢慢走過去,從護工手裡接了一個玩具,說了「謝謝」,走回來又對聶東遠說「謝謝」。
「這孩子真乖。」聶東遠伸手想摸一摸孫平的腦袋,沒想到他卻一偏頭讓過去了,讓聶東遠摸了一個空。他愣了一下,笑著縮回手,問王雨玲:「你是他媽媽?」
「不是,我是他阿姨。他媽媽感冒了,怕傳染,沒在醫院陪護。」
「這孩子真跟我兒子小時候一樣,連摸都不喜歡別人摸他。」聶東遠很感傷似的,「那時候我兒子也才像他這麼大,一副倔脾氣,一轉眼,二十多年都過去了。真是快……」他仔細打量了一下孫平,笑著說,「這孩子還長得真跟我兒子小時候挺像的,大眼睛,長睫毛。小時候我就說,處處都像我,唯獨眼睛眉毛是像他媽媽,跟女孩子似的,睫毛長得能放下鉛筆。我一說他長得像我,他就指著自己的睫毛反問我:『你有這麼長的睫毛嗎?』我逗他說睫毛長有什麼用,他就說,『好看啊!能擋灰啊!』」
王雨玲聽著他絮絮地講,心想這也是一個寂寞的老人。孫平卻聽得抿嘴笑起來,尤其講到睫毛能擋灰的時候,他笑得眼睛都彎起來,越發顯得稚氣可愛。聶東遠心裡一陣溫柔,想起聶宇晟這麼大的時候,正是最依賴自己的時候。每天一回家,他就能撲到自己懷裡來,摟著自己的脖子,軟言軟語地問:「爸爸,你能不能不上班啊?」
那樣全心全意的信任和依賴,父子之間那般親密無間,也差不多快像上輩子的事情了吧。他不由自主地歎了口氣,又看了看天真無邪的孫平,問王雨玲:「我能抱抱他嗎?」
「可以啊。」
聶東遠抱起孫平,孫平瘦,所以也沒費什麼勁。孫平一手拿著那個大黃蜂玩具車,一手摟著他的脖子,當孫平軟軟嫩嫩的手指摟過來時,聶東遠只覺得就像多年前的黃昏,幼年聶宇晟撲進自己懷裡的那一剎那,簡直讓自己一顆心都快要融了。他看著孫平烏黑的大眼睛,心裡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心疼,問王雨玲:「這孩子什麼病?」
「先天性心臟病。」
「哦?心臟?我兒子在心外科,讓他給看看,他是他們心外科年輕醫生裡頭技術最好的。這孩子主治大夫是誰?」
「聶醫生,聶宇晟聶醫生。」
「哎喲,那就是我兒子,你放心吧,他可能幹了。」聶東遠挺得意地說。
正說著話,峰峰卻不高興了:「爺爺,我也要你抱。」
「好好,都抱。」聶東遠十分開心,恰巧這個時候聶宇晟來了。舒琴走後,他想還是應該來醫院看看聶東遠,誰知道到病房撲了個空,說是到兒科跟小朋友玩去了,於是他又找到這邊兒童活動室來。
遠遠他就看到聶東遠被孩子們圍在中間,笑得很開心似的,他心裡明白,其實聶東遠還是挺期望自己結婚,能讓他看到孫子。不過這種事情,一年半載之間,他真沒辦法讓老父實現這個願望。他走過去,叫了聲:「爸。」
「喲,你來了。」
聶宇晟也看到了孫平,他像是小小的無尾熊,膽怯地趴在聶東遠的肩上,於是他就說:「醫生讓您不能勞累,您還抱孩子。」
「這孩子我剛抱起來,輕著呢。」聶東遠很不高興,「你小時候就喜歡我抱,現在又不生孩子給我抱,我只好抱別人家孩子。」
聶宇晟不太喜歡孫平,很少正眼看他。孫平似乎也隱約知道什麼似的,一見了他,就嚇得緊緊摟住聶東遠的脖子,把小臉都藏到聶東遠耳朵後邊去了。
聶東遠安撫似的拍了拍孫平的背:「不打針,你沒看他連白大褂都沒穿,他今天不上班,不是醫生,他是叔叔,咱們不打針。」
聶宇晟無動於衷:「您該回病房量血壓了。」
「好,就走。」聶東遠卻沒捨得把孫平放下來,哄著他說,「你看這位叔叔,他小時候啊,就像你這樣,怕打針,一見了醫生就能哭得背過氣去。嘿嘿,現在可出息了,自己當醫生了。咱們長大了,也當醫生好不好?拿針扎別人。」
孫平這才怯生生地探出頭來,笑了一笑。聶宇晟沉著臉,聶東遠還在絮絮叨叨地說:「看到你啊,爺爺就想起叔叔小時候……」他又看了看臉色難看的兒子,再看看孫平,說,「還真有點像……聶宇晟,回頭我把你小時候的照片找出來給你瞧瞧,你小時候差不多就這模樣。不過這孩子比你瘦,你小時候白胖白胖的,我一直擔心你長成個大胖子……」
聶宇晟看著聶東遠抱著孫平,聶東遠自從病後,格外喜歡孩子,還特意給那個摔在工地上的孩子捐了所有醫藥費。大約是人上了年紀,又病了,格外珍惜生命,喜歡活潑可愛的孩子,所以才會天天到兒童活動室來,陪孩子們玩,當聖誕老人大派禮物,以慰寂寥。但今天不知道為什麼,聶宇晟總覺得有什麼地方不太對勁,好像隱隱約約的,覺得有什麼事情要發生,可是是什麼事情呢?他又想不出來。只是有種預感,就像是划船的時候駛進了橋下,陰影像鋪天蓋地似的,黑沉沉地壓過來。
他送聶東遠回到病房,看護士量完體溫血壓,就到了吃飯時間。聶東遠留他吃飯,他說:「我去病房看看。」
「你今天不是休息嗎?」聶東遠忍了半天,此時再也忍不住了,「你的臉怎麼了?還有手,怎麼紮著紗布呢?跟人打架了?」
「沒有。」
「那你下巴怎麼青了?」
「資料櫃的櫃門沒關好,不小心磕的。」
「手呢?」
「拿溫度計的時候不小心,弄斷了,戳傷了。」
「多大人了,怎麼跟孩子似的,不省心。」聶東遠似乎相信了,批評他,「毛毛躁躁的,還成天治病救人,再這樣下去,你們主任敢讓你上手術台嗎?」
「所以主任叫我休息兩天。」
「那你還去病房幹什麼?」
「病房裡住著我的十幾個病人,就算不值班,我也得過去看看。」
「去吧去吧。」聶東遠換了話題,「下星期陪我去香港。」
「這需要我領導同意。」
「我已經跟你們業務副院長打過招呼了,他說沒什麼問題,會跟你們主任說的。」
聶宇晟還想說什麼,但聶東遠已經揮手示意,聶宇晟把話忍了回去。舒琴說得對,這是他父親,而且需要醫護人員在飛機上,他就陪他走一趟好了,是兒子應盡的義務和責任。
聶宇晟回到病房,兩天兩夜沒有值班,昨天半夜又收了個急診,積下大堆病程要寫,還有病人明天早上要辦出院。他正琢磨是不是加個班,護士長正好路過值班室,看到他:「小聶,怎麼又來了?方主任看到,又該生氣了。」
聶宇晟說:「還有好多事沒做。」
「工作哪是做得完的。對了,老董的老婆生了,今天中午生的,全科室的人差不多都去婦產科看過了,你也去一趟吧。」
「好啊,董師兄一定高興壞了。」
「可不是,七斤六兩的大胖小子,老董笑得嘴都合不攏。連方主任下午都去看過了,還抱了小寶寶呢!」
聶宇晟想到這位師兄平常對自己照顧頗多,現在添丁,自己當然應該去看看。於是收拾了一下,去門口小店買了個紅包,裝了賀金,再到婦產科去看老董夫婦。
老董正手忙腳亂給孩子餵奶,剛出生的小嬰兒,袖珍得還沒有普通熱水瓶大,包在襁褓裡,小臉只有食堂的包子那麼大。聶宇晟把紅包交給老董,又跟老董的太太說了會兒話。老董太太就埋怨老董:「你看他老把孩子給抱著,好像怕別人搶了去似的。護士都說了,孩子剛出生第一天,睡著是正常的,他九九藏書網愣是要四小時喂十五毫升的牛奶,孩子不醒,他就念叨個沒完……」
「我那不是希望他早點把胎便排完。」老董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小聶,你坐呀!你看,我兒子長得像我吧?」
聶宇晟看著他們一家三口幸福的樣子,難得地笑了笑,看了看那小小的熟睡中的嬰兒,說:「是挺像你的。」
「哼!我老婆還說不像我。這孩子剛被助產士抱出來,我媽就說:『嘿,這肯定是咱們家的孩子,一準沒抱錯,就跟你小時候一模一樣,一個模子裡出來似的!你看看這眼皮,你看看這睫毛……』」
彷彿是電光石火,聶宇晟突然想起聶東遠抱著孫平的時候,自己到底是哪裡覺得不對了,某個可怕的念頭突如其來地浮現在他的腦海,就像月亮從重重的烏雲中露出一縷清冷的光芒,刺破夜幕的沉重。他被那個可怕的猜測擊倒了,他從來沒有往那個方向想過,可是今天,就在剛剛那一剎那,他突然就想到了。他渾身發抖,慢慢地站起來,老董看他臉色蒼白得沒有一絲血色,雙手緊緊地握成拳頭,似乎整個人都在發抖,不由得錯愕:「小聶,你怎麼啦?」
聶宇晟迷惘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渾然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老董又問了一遍:「你怎麼啦?」他這才定了定神,說:「突然想起來,有個病人,我下錯處方了。」
老董一聽,也急了:「哎喲,那趕緊去改啊!快!快!」
聶宇晟顧不上再說什麼,急匆匆離開了婦產科病房。他一路狂奔到電梯,焦慮地按著上行鍵,電梯終於來了,在電梯裡每一分每一秒都像是煎熬似的。好不容易到了心外病房,他急匆匆走到病房外頭,卻又遲疑了。
談靜不在,王雨玲在哄孫平吃飯,孫平很聽話,自己拿勺子舀著湯泡飯。從病房門口,只能看到他大半張側臉,還是像談靜。聶宇晟在門口站了一會兒,腦子裡一片空白,怎麼也想不起來談靜的丈夫長得什麼樣,這孩子到底像誰多一點兒。他突然覺得自己沒有一點勇氣走近那個孩子。他折返到護士站,值班護士看到他,也非常意外:「聶醫生,你不舒服呀?你臉色好難看,是不是傷口感染發燒?」
聶宇晟聽到自己乾澀的聲音:「三十九床的血樣,還有嗎?」
「有一份在化驗處吧,不知道他們毀了沒。」
值班護士話音沒落,聶宇晟拔腿就走。值班護士驚詫極了,平常聶醫生不愛說話,可是為人特別有禮貌,問一點小事,都會向人道謝,今天他竟然連一個字都沒說就走了,而且那副失魂落魄的樣子,好像家裡失了火似的。
任何時候聶醫生都沉得住氣,手術室的護士們動不動就說,你們心外的聶宇晟真是太沉得住氣了,什麼陣仗他都應付得下來,哪怕天塌了,他似乎都能把鑷子一豎,先把天撐在那兒,然後繼續淡定地做完手術。可是今天,聶醫生這是怎麼啦?
聶宇晟去化驗中心找到個熟人,托她進去找血樣,血樣找到之後,他又去體檢中心,只說有點低燒,查個血象看看,抽完血他說自己送到化驗中心去。體檢中心當然沒意見,他拿著兩份血樣,卻打車去了醫學院,找到自己留美時的一位同學,那同學跟他研究方向不一樣,所以回來後就在醫學院主攻遺傳學。
「我父親的朋友托我做一份DNA鑒定,交給別人我不放心。」
那位同學知道他父親的朋友皆是非富則貴,富貴人家最重視隱私,這種事也屢見不鮮,所以還跟他開了個玩笑:「喲,別人搞出人命,你臉色咋這麼難看?」
聶宇晟完全沒心情跟老同學開玩笑,只說:「結果一出來馬上打電話給我,不論是什麼時候,對方很急。」
「沒問題,我給你加個班,頂多四個小時,十六個位點,怎麼樣?夠對得起你這份人情了吧!」
聶宇晟不吃不喝不睡地等著,他從來沒有覺得時間如此的煎熬,如此的漫長。在日常工作中,他常常在手術台上一站就是四個小時,只覺得時光飛逝,從打開胸腔到最後的縫合,似乎都只是一眨眼的事情。但是這四個小時,比四天甚至四個月還要漫長,他數次想要衝動地給談靜打電話,或者直接去找她,可是找她有什麼用呢?她是不會對他說實話的,如果她真做出這樣的事來。他涔涔地流著冷汗,焦慮地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他想起自己第一次在醫院看到孫平,他說了什麼?他說了極度刻薄的話,他說這就是報應。而談靜,只是用含著淚光的眼睛,看了他一眼。他不敢想像,如果自己的猜測是對的,那麼談靜當時是什麼樣的心情,她一定連心都碎掉了。他坐不住了,他覺得應該馬上去見談靜,可是見面了跟她說什麼呢?萬一他猜錯了呢?那份該死的DNA檢測結果為什麼還不出來!
就在他瀕臨崩潰的時候,電話終於打來了,那位同學在電話裡幸災樂禍:「你那位伯父慘了,RCP值大於99.99%。你也知道,RCP值大於99.73%就已經可以確認父子血緣關係,也就是說,這兩份血樣,標準的生物父子關係。」
聶宇晟只覺得眼前一黑,耳中嗡嗡作響,幾乎有幾分鐘失去了一切知覺。就像整個人都陷進冰窖裡,千針萬針似的寒冷扎上來,他全身的血液似乎都凝固了,自己卻能清晰地聽到耳後靜脈流動的聲音,汩汩的。在這一剎那,他覺得自己好像沒有任何力氣移動一根手指。他不知道那個同學還在電話裡說了些什麼,他只是本能地,艱難地,把電話掛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