談靜回到病房後,就找到了值班室。聶宇晟正跟一個醫生在說話,她站在值班室門口,好容易積攢起來的勇氣似乎又快要沒有了。幸好聶宇晟一抬頭看見了她,她的聲音裡還帶了一絲怯意:「聶醫生,我想跟您談談。」
另一位醫生知道她是病人家屬,於是拿著東西出去了。聶宇晟像是對所有病人家屬一樣冷淡而禮貌:「請坐。」
談靜坐下來,她習慣性地絞著手指,每當她犯愁的時候,她就會有這種下意識的小動作。現在她的手指肚上有薄繭,指甲坑窪不平,沒有光澤,旁邊還有倒刺。這是缺乏維生素和營養不良的表現……聶宇晟強迫自己將目光從她的手指上移開,公事公辦地問:「有什麼事嗎?」
「我想申請CM公司的補貼,我想盡快給孩子動手術。」
聶宇晟有微微的錯愕,他掩飾地打開手邊的一份資料,目光卻落在某個虛空的點上:「你考慮好了?手術風險你非常清楚。」
「我考慮好了。」談靜心一橫,「我沒錢做常規手術,短期內也籌不到做常規手術的錢。就申請項目補貼吧,現在孩子這個樣子,我拖不起了。」
聶宇晟終於看了她一眼,她眼底有盈盈的淚光,瞳仁倒映著他的臉,非常清楚。自從重逢之後,他胸口一直像壓著一塊大石一般,緩不過氣來。起初他只是恨,恨這個女人為什麼這麼多年還若無其事,過著完全跟自己無關的生活。後來恨意漸散,餘下的只是無力,對自己的一種無力感。
談靜卻似乎不太想和他目光相接,她低下了頭,就在她低頭的那一瞬間,聶宇晟看到她發頂間銀絲一晃,頭髮裡面夾雜著很醒目的一根白髮。她竟然有了白頭髮。
他怔怔地看著那根白頭髮,談靜比他還要小三歲,她今年不過二十七歲,竟然有白頭髮了。
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或許還在跟男朋友撒嬌,一個二十七歲的女人或許還在跟閨蜜逛街忙著買新衣買奢侈品……
他看著那根白頭髮,心裡一陣陣地難過,可是最後他什麼都沒有說。他從桌上的一堆資料中找到那份申請表格,他說:「你把表填一下,最後的簽名,要按上手印。」
談靜接過那張表,她的手指在發抖,聶宇晟正要縮回手,突然看到一大顆眼淚,落在表格上,眼淚落在紙上,迅速地洇潤開來,像是一朵淒涼的小花。這已經是短短兩天內,她第二次哭了。不,第三次,今天下午的時候,她還躲在洗手間裡,一個人哭過。
聶宇晟覺得有點透不過氣來,有一剎那,他幾乎想要伸出手去,撫去她臉上的淚水。可是他什麼都沒有做,什麼也不能做,他撒開手指放開那份表格,就像是突然被燙到了一樣。談靜抬頭看著他,她的臉上全是淚痕,她問:「聶醫生,我想最後問你一句,如果……如果身為醫生,你是否建議,做這個手術?」
他嘴角微動,最後卻強迫自己,以職業的冷靜和理智來回答:「根據病情的現狀和你們的經濟狀況,我建議你接受補貼,盡快手術。」
談靜的頭一點一點地低下去,低到不能再低。她聲音小小的,像是寒風中火苗的餘燼,飄搖得幾乎令人聽不清楚,她說的是:「謝謝您。」
談靜拿著那份表格,起身往外走去,她的腳步沉重得近乎蹣跚,她的背微微佝僂著,像是背負著一個無形的、讓她無法承受的重負,聶宇晟突然覺得,她可能會一夜之間頭髮全白,就像武俠小說裡寫的那樣。不知道為什麼,他想追上去對談靜說,不要做這個手術,比常規手術風險更大,你還是想辦法籌錢去吧。
可是她是籌不到錢的,他心裡也十分清楚,連孫平的住院費都是別人替她付的,刷卡的憑條訂在病人的資料卡上,信用卡支付,支付人簽名是盛方庭。盛方庭憑什麼幫她付錢?孫平住院,難道不應該是孩子的父親想辦法籌款嗎?談靜永遠比他想像得要複雜,盛方庭,她的上司,憑什麼替孫平付幾萬塊的住院押金?
也許她選擇貼補方案自己應該高興才對,如果她選擇傳統手術方案,說不定那個盛方庭會慷慨地掏出十萬元來,替孫平做手術。她到底有什麼魔力,讓男人一見了她,就暈頭轉向?
聶宇晟控制不住自己,把孫平的病歷抽出來,狠狠地扔在了桌上。
談靜直到下班之前才填完表格,但她不是自己送回來的,而是讓王雨玲拿到醫生值班室來。王雨玲把表格交給聶宇晟,問:「聶醫生,什麼時候能動手術?」
「快的話,下週三或者週四。」
「哦。」
聶宇晟把那份表格裝進資料盒裡,打算下班。這時候電話響起來,是舒琴的聲音,她問:「伯父好點沒?」
「今天還沒顧得上去看他。」
「正好,我已經快到醫院門口了,跟你一起過去。今天我煲了湯,給伯父送過來,省得他說我對你太好。」
「好。」
「聶宇晟,你怎麼聽上去不太高興?」
「沒什麼。」他掩飾地說,「太累了。」
「又剛從手術室出來?聶醫生啊,這樣下去不行,你又不是鐵人,別把自己逼得太緊了。」
「我知道。」
「不跟你說了,我到醫院停車場了,你快過來吧。」
聶宇晟去停車場接了舒琴,接過她手中的保溫桶,悶不做聲低頭走路。舒琴跟他說話,他也是心不在焉。舒琴說:「你今天到底怎麼了?」
「沒什麼,就是累。」
「平常累也沒看你這麼蔫啊?」
他找到一個借口:「今天被主任罵了,回頭在我父親面前,別提這事,不然他又要說在醫院能掙到幾個錢,還總是挨罵。」
「主任為什麼罵你?手術台上犯錯了?」
「沒有,工作上的事,說了你也不懂。」
舒琴笑嘻嘻地說:「看來女朋友就是沒有知己待遇好,以前你可是什麼都願意跟我說,現在多問你幾句,你就嫌煩。」
聶宇晟沒有搭腔,他只是默默地走路。舒琴心想看來真是被主任罵狠了,平常她跟他開這種玩笑,他一般都會辯解說哪有這回事,可是今天他似乎連話都不想說,無精打采。
去到聶東遠的病房,卻撲了一個空。原來那個工地上摔下來的孩子度過了危險期,醒過來了。聶東遠去了ICU,說是要去看看那個命大的娃娃,聶宇晟跟舒琴在病房裡等了一會兒,聶東遠才回來。
他雖然被張秘書攙著,可是精神極好,臉色也紅潤了不少:「小舒你來啦?你真應該跟聶宇晟去看看那孩子,真是堅強,還沒力氣說話,可是已經醒過來了,護士說什麼,他都會用眨眼睛來表示,眨一下是要,眨兩下就是不要,真是個乖孩子!」
聶宇晟說:「明天週一大查房,我會過去看看的。」
聶東遠瞥了他一眼,說:「怎麼啦,跟霜打的茄子似的。」
「沒什麼,太累了。」
「累就休息,哪有你們醫院這樣的,沒日沒夜地上班,做手術!簡直是壓搾剩餘勞動力!」
「爸,您手下的員工也經常加班,拿張秘書來說,他哪天不是二十四小時待命,到現在還在加班呢。」
張秘書連忙說:「我其實早已經下班了,我只是來看看聶先生,不算加班。」
聶東遠瞇起眼睛,又打量了兒子一眼:「這麼大的火氣,誰惹你了?」
「沒什麼。」
「放屁!」聶東遠眉毛一挑,「你是我生出來的,你那心眼裡在琢磨啥我不知道?說,是跟同事吵架了,還是你們領導訓人了?」
舒琴笑著解圍:「伯父真是厲害,什麼都知道,今天他們主任罵他了。您看,什麼都瞞不過您。」走過去打開保溫桶,「我給您燉了蟲草烏雞湯,這還熱著呢,您趁熱喝一碗,涼了不好喝了。」貴賓病房裡有廚房,聶東遠住進來之後,秦阿姨每天都過來送飯,有些菜就直接在廚房加熱,所以鍋碗瓢盆,一應廚具都是全的,舒琴進廚房拿了湯碗和勺子,就出來盛湯。
聶東遠當著舒琴的面,也沒說什麼,接過湯碗嘗了嘗湯,就誇舒琴手藝好。然後說:「聶宇晟打小挑食,我就犯愁他哪天別把自己給餓死了,結果遇上你,偏偏這麼會做飯,真是算他運氣好,餓不死了。」
舒琴只是笑笑,盛一碗湯給聶宇晟:「你也喝一點,我燉得挺多的,這湯不能回鍋加熱,明天我再燉。」
「我不餓。」
舒琴還沒說話,聶東遠說:「不給他喝,沒良心的東西,白眼狼,誰對他好他咬誰。」
舒琴笑了笑,回去的路上,她對聶宇晟說:「哄著老人家一點兒又何妨,畢竟他在生病。」
「對不起,我今天太累了。」
舒琴說:「你不像是累了,倒像是有心事。」
「有件事,我不知道自己做對了,還是做錯了。」
「說來聽聽。」
聶宇晟不做聲了,他如何向外人講述自己和談靜之間的種種?那些過去的事情,像是一根針,紮在他的心尖上,動一動,痛,不動,仍舊痛。他知道自己的想法不對,舒琴不應該算外人,他下過決心結束一切,重新開始自己的生活,但是陰差陽錯,談靜偏偏總是出現在他的視野裡。
「如果Mark不愛你,他其實過去都是騙你,你會恨他嗎?」
舒琴想了想,說:「那要看我愛不愛他,很多時候,恨,常常是因為愛。如果我不愛他了,當然就不恨他。」她打量了聶宇晟一眼,「怎麼啦?你的前女友?她不是嫁人了麼?」
「是啊她嫁人了。」聶宇晟說,「你放心,基本的道德我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不會對別的女人有什麼想法。」
「有沒有想法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對我們的關係,是否有信心保持到將來。」
聶宇晟嘴角微抿:「我會努力。」
舒琴笑了笑,岔開話題:「我姨媽說,想讓你去吃個飯。自從上次你把我從相親會上解救下來,她就一直念叨有空讓你去家裡吃飯,我推了好幾次了,不好意思再麻煩你。不過現在我們正式交往了,我想去吃個飯,也沒什麼吧?」
「下週末吧。」
「好,行。不過你的排班怎麼樣,會不會週末有重要的手術走不開?」
聶宇晟立刻想到談靜的申請書,如果一切順利的話,或許週三或者週四就會給孫平做手術,他說:「週末應該沒有什麼事。」
「那我跟姨媽說一聲,讓她提前準備一下。」
週一上班大查房結束後,照例有個例會。方主任會利用這個時間,短暫地交代下一周的工作安排,順便聽取各人的匯報,調整一周的計劃。輪到聶宇晟的時候他說:「三十九床孫平申請CM公司的補貼,您看這個手術排到哪天?」
因為是第一例,所以特別慎重,方主任說:「週四有部長的心臟搭橋,這個週二做吧。」
聶宇晟愣了一下,方主任說:「時間是倉促了點,不過那孩子的情況,越早手術越好。通知科室做好術前準備,還有,跟家屬的談話一定要到位,談話內容一定要求家屬簽字同意。」
「好的。」
「還有,未成年人的手術,一定要堅持監護人即孩子的父母都到場簽手術同意書,別跟腦外科一樣,弄出事來。」
腦外科去年出了件事,一個未成年病人因腦瘤做伽馬刀手術,病人母親簽了手術同意書,結果術後病人的預後情況不好,病人父親到醫院大鬧。本來病人父母離婚了,孩子判給母親,所以手術同意書也是母親簽的,但那病人的父親原本是個無賴,愣是說他不知情沒有同意,說醫院未經同意擅自給孩子手術,要賠償一切損失。雖然於情於理醫院都沒有任何責任,不過被鬧了整整三四天,那無賴每天帶著幾十人堵在門口,連救護車都不讓進,最後院方沒有辦法,破財免災,協商減免了兩萬塊的醫藥費。院長氣得拍桌子大罵,說這種醫鬧就是赤裸裸的勒索。再三強調兒科手術一定要嚴格程序,強調所有監護人到場,免得給人鑽這種空子。
方主任百忙中還叮囑這麼一句,聶宇晟也知道他的意思,風險高,當然要防患於未然。所以開完會後,他就到病房,對談靜說:「孫平排期在這週二手術,也就是明天。從今天起不要給孩子進食,護士會來交代手術前的注意事項。還有,叫你丈夫來醫院一趟,手術前談話,還有手術同意書,都需要你們兩個人同時在場。」
談靜愣了一下,囁嚅著問:「他不來行嗎……他工作挺忙的……」
「什麼工作比孩子動手術更重要?」聶宇晟不由得加重了語氣,「按程序他必須得到場。」
談靜習慣性地低著頭,聶宇晟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到她微微蹙著的眉尖,很多時候,她都是這樣一種愁態。他想她的丈夫肯定不怎麼體貼,最簡單的表現是,孫平已經住院好幾天了,她的丈夫從來沒來看過孩子,更別提陪床了,連每天來送飯,都是那個王雨玲。
談靜幾天夜裡都沒有睡好,此時已經筋疲力盡,她溫順地說:「好的,我會通知他來。」
聶宇晟沒再說什麼,逕直走出了病房,他已經不太願意在談靜面前多待,更不願意和她說話。他似乎把自己逼近了一個死胡同裡,舉頭都是高牆,怎麼樣都碰得自己生疼生疼。
週一特別忙碌,因為週二排了孫平的手術,所以科室把他調到了白班。為這台手術,方主任還專門開了個會,最後決定方主任親自主刀,聶宇晟一助。畢竟是新技術革新的第一例手術,成敗都很關鍵。CM公司也非常重視此事,專門派了一個人來負責協調,很盡責地跟手術的班底討論了所有的技術問題。
到晚上快要下班的時候,方主任還惦記著這事,問聶宇晟:「術前談話談了嗎?手術同意書怎麼還沒簽?」
「我通知家屬了,但孫平父親還沒來……」
聶宇晟話音未落,突然一個護士慌慌張張闖進來,叫:「主任!您快去看看吧!三十九床的病人家屬打起來了?」
聶宇晟嚇了一跳,方主任問:「怎麼回事?」
「不知道,兩口子吵架呢,越吵越厲害,護士長都過去勸架了,結果兩口子打起來了……」護士話還沒有說完,聶宇晟已經衝出了辦公室。他衝到樓下病房,遠遠就看到走廊裡圍著一堆人,有病人有家屬,只聽護士長尖著嗓子,正在說:「你怎麼打人呢?」
「我就打,你管得著嗎?」遠遠就聽見一把沙啞的喉嚨,透著蠻橫不講理。
「醫生來了!」
不知是誰叫了一聲,幾個病人認識聶宇晟,連忙讓開一條路,聶宇晟就看到一個男人,看上去虎背熊腰的,一張臉通紅通紅,老遠都聞得到酒氣汗臭。而談靜站在一旁,護士長像母雞護雛似地擋在談靜面前。聶宇晟目光一掃,已經看到談靜半邊臉頰腫得老高,他心中又急又怒,問:「你是誰?憑什麼打人?」
「我是她老公!你他媽的哪根蔥?我打我老婆,你管得著麼?」
聶宇晟想也沒想,已經一拳頭砸了出去,那人酒喝多了,反應遲鈍,連躲閃都沒有躲閃,就被他這一拳狠狠砸在了臉上,頓時鼻血長流。周圍的人都一片驚呼,護士長也嚇著了,趕來的另幾個醫生連忙去拉聶宇晟:「聶醫生!有話好說!」
聶宇晟被人拉住,還是一腳踹出,踹得孫志軍整個人都一個踉蹌,孫志軍哇哇大叫,撲上來就要還手:「你他媽的敢打我?老子揍死你!」
大家一擁而上,拉的拉勸的勸,聶宇晟是硬被幾位同事拖開的,三四個人都拉不住他,最後是董醫生抱著他的腰,小閔還有另幾個男同事一起拉的拉抬的抬,才把他給硬生生抬到了一邊。孫志軍被一堆人拉著,使不上勁,只能罵罵咧咧:「你他媽的竟然打人!我要投訴你!你們這是什麼醫院?竟然敢打人!老子要投訴你!」
聶宇晟暴怒,董醫生看他額頭青筋暴起,只怕他又衝上去,所以一邊死死抱著他的腰不放手,一邊大叫:「別衝動!小聶你別衝動!那是個醉鬼,你犯不著跟他拚命!保安!保安呢!保安……」
正鬧得不可開交,保安終於趕到了,方主任也到了,看著這一鍋粥似的場面,不由得怒道:「怎麼回事?」
「你們醫院敢打人!我要投訴你們!我要上衛生局告你們!」
「誰打人了?」方主任提高了嗓門,又問了一遍,「誰打人了?」
沒人敢說話,聶宇晟臉還漲得通紅,是剛剛用勁太大,使脫了力氣。老董說:「主任,這個家屬喝醉了,在病房鬧事……」
「我知道他喝醉了鬧事。」方主任目光嚴厲,「他說我們醫院打人,誰打人了?」
「我!」聶宇晟怒極了,甩開老董的手,挺直身子站起來,「我打他了!」
「聶宇晟!老子跟你沒完!」孫志軍突然掙脫了其他人的手,像頭發怒的獅子一樣,一頭撞上來,正好撞在聶宇晟的胸口,頭頂撞著他的下巴,頓時鮮血長流。圍觀的人一片驚呼,保安一擁而上才按住了孫志軍,方主任更怒了:「都是幹什麼吃的?報警!報警!」
聶宇晟的牙齒咬著了舌頭,嘴裡流著血,痛得連話都說不出來。老董攙著他去護士站做消毒處理,拿生理鹽水漱口,仔細檢查過舌頭傷口不大,不需要縫合,這才埋怨:「小聶你跟那種人計較什麼?一看就知道是個無賴,這下好,生生挨了一下子,幸好沒把舌尖咬掉,不然你不終身殘廢了?」
科室裡都知道出了事,好幾個人過來安慰聶宇晟,沒一會兒警察也來了,他們是來錄口供的,孫志軍已經被帶走了,安保科報警說有人喝醉了鬧事,所以警察來得很快。方主任到底是護短,不等聶宇晟說什麼,就皺著眉對警察說:「你們看,我們的醫生被打成這樣,連話都說不了,等他舌頭的傷好一點兒,再叫他配合調查吧。」
孫志軍本來上次就有打架的案底,警察沒說什麼就走了,等人都走了,方主任才瞪了聶宇晟一眼,說:「怎麼能打人?」
「是他先動手打病人家屬。」聶宇晟口齒不清,「他在病房鬧事。」
「那你叫保安啊!」方主任說,「你打得贏人家嗎?你看看你現在的樣子,多管閒事,結果挨一老拳。」又瞪了聶宇晟一眼,說,「不管怎麼樣你不應該動手,今天警察一問,旁邊的人都說是你自衛,你那叫自衛嗎?明明是你先打那姓孫的一拳。」
聶宇晟不做聲,看到談靜腫起的半邊臉頰,他只覺得熱血上湧,想也沒想,就揮出了拳頭。本來他是最討厭打架鬧事的人,他覺得那是一種野蠻而愚蠢的行為,可是談靜挨打,他怒不可遏,什麼理智都沒有了,只餘了憤恨。
「別上班了,回家休息去,看著你這副樣子,真礙我的眼。」方主任怒氣未歇,「真是越來越出息了,在病房跟病人家屬打架,聶宇晟,這種事你都做得出來!」
聶宇晟不敢分辯,只能含糊地說:「今天下午我還有個排期手術……」
方主任大怒,把桌子一拍:「手術我替你做,你給我滾!看著就生氣!滾回家去睡一覺,好好想想你最近的行為!把你那滿腦子不知道什麼心事給我理清楚了,再來上班!我告訴你,明天手術台上你要是再是這要死不活的樣子,我就把你交到院辦去!隨便他們怎麼處置你!」
聶宇晟垂頭喪氣地被趕出了辦公室,老董安慰他:「主任這是心疼你呢,看你都受傷了,所以讓你回去休息一天。」
他也知道,可是心裡說不出的難過,他想去病房看看談靜,卻沒有了勇氣。在人群中那一瞥,看到她紅腫的臉頰,就已經讓他失去了理智,她怎麼嫁了這樣一個人?在重逢的最初,他巴不得她過得不幸福,可是真正看到她在生活的困苦中掙扎,他又覺得有一種矛盾的無力感。
他戴著口罩離開辦公室,一路下樓,並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異樣,滿醫院的醫生都戴著口罩。他走到停車場找到自己的車,車被曬得很熱,駕駛室裡熱烘烘的,他把車窗都打開,然後把冷氣開到最大,空調出風口的風撲在臉上,稍微讓他覺得有一絲涼意,他突然狠狠一拳砸在方向盤上,砸得喇叭「嘀」地一聲巨響,驚得停車場的保安回頭向這邊張望。他用雙手摀住臉,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然後關上車窗,開車回家。
回家後發現下巴腫起來了,他開冰箱拿了個冰袋敷了半個小時,然後又去洗了個澡,把自己扔進床裡。
他睡得很沉,這幾年在臨床上班,白班夜班地倒來倒去,讓他養成了往床上一倒就能睡著的好習慣,今天他睡得格外沉,也不知道為什麼,連夢都沒有做一個。電話響了好久他才聽見,迷迷糊糊地抓起來「喂」了一聲。
談靜的聲音就像是在夢裡一樣,遙遠而不真切。她問:「聶醫生,我們能見面聊一會兒嗎?」
舌頭上的傷處還在隱隱作痛,提醒他這不是在夢裡,他坐起來,定了定神,說:「我明天上班,有什麼事明天到我辦公室說。」
「我有很急的事情……」她語氣裡帶著哀求,「不會耽擱很長時間……」
他掙扎了片刻,終於說:「我現在在家裡,不想出去。」
「我上您家裡去,可以嗎?我一說完就走,不會耽擱您很長時間的。」
談靜雖然柔弱,可是當她堅持的時候,有一種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不屈不撓。聶宇晟知道她的脾氣,更因為舌頭疼得厲害,懶得多說話,於是冷淡地丟下兩個字:「隨便。」
談靜問清楚了地址,很快就過來了。聶宇晟起床重新洗了個澡,又換了件衣服,就聽到門鈴響。
他打開門,談靜有點手足無措地看著他,睡了一覺之後他的下巴腫得更厲害了,所以他又拿了一袋冰敷著。不過聶宇晟完全沒有正眼看她,他就一手按著冰袋,另一隻手隨便拿了雙拖鞋給她,談靜很輕地說了聲「謝謝」,看著那雙女式拖鞋,愣了幾秒鐘。
聶宇晟才反應過來自己拿的是舒琴的拖鞋,她常來,所以擱了雙拖鞋在這裡。不過他不願意向談靜解釋,也覺得沒有什麼好解釋的,畢竟現在舒琴是他的女朋友。
談靜換上了拖鞋,低著頭走到客廳,聶宇晟自顧自坐在沙發上,問:「你到底有什麼事。」
「我是來向您賠禮道歉的……」談靜站在那裡,低著頭,真是一副賠禮道歉的模樣,「孫志軍喝醉了,您別跟他一般見識……」
他萬萬沒想到她會說出這麼一句話來,下巴似乎更疼了,他說:「我不需要你賠禮道歉。」
「對不起……」
「你不用跟我說對不起!」
談靜沒見過這樣子的聶宇晟,他像個暴躁的獅子似的,一手按著冰袋,一手擱在沙發上,握成了拳頭,就像是下一秒鐘,他又會跳起來打人似的。他目光陰鬱,讓她有一種莫名的驚惶,可是他馬上移開了目光,說:「如果你就是為這事來的,你可以走了。」
談靜沉默了片刻,有點吃力地說:「請你——幫個忙……我知道孫志軍不對,可是現在他被警察帶走了,之前他因為打架被治安拘留過,這次如果他再被拘留……」
聶宇晟覺得冰袋外頭的水珠沿著下巴滑到了脖子裡,然後順著脖子滑到衣領內,那顆冰冷的水珠一直滾落到了他的胸口上,他想扔掉冰袋站起來,他想咆哮,他想質問,他想摔東西。可是最終他什麼都沒有做,他只是冷笑了一聲,問:「談靜,你就是為這事來的?」
她的頭又一點一點地低下去,她的聲音微不可聞,可是他聽清楚了,她說的是「對不起」,似乎在他面前,除了這三個字,她再無旁的話可說。
他突然站起來抓著她的胳膊,將她往屋子裡拖,談靜起初掙扎了一會兒,可是很快很順從地,任由他拖著自己,進了洗手間。他狠狠將她甩在洗臉台前:「你看看,你自己照鏡子看看,你看看你的臉!你被他打成這樣,你還跑來替他求情,你到底在想什麼?談靜,你怎麼……你怎麼能……」
他實在不願意用語言去傷害她,今天一天她也夠受的了,現在她就像一隻受驚的鴿子,驚惶卻溫馴,她自欺欺人地扭過頭去,不肯看鏡中自己紅腫的臉,他伸手硬把她的臉扳過來,觸到她的腫痛之處,她疼得皺起眉頭來。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唇已經落在她緊緊蹙起的眉峰上,那樣溫暖,那樣繾綣,那樣帶著遲疑的驚寵和愛憐。她的身子猛然一顫,像是被這個吻給嚇著了,她轉身要跑,聶宇晟已經抓住了她,狠狠吻住了她的唇。
要有多久的思念,要有多久的渴望,隔了七年之久,時光已經成了一條無法逾越的河,他們隔著命運湍急的河水,眼睜睜地看著對岸的對方,越走越遠。是無法戒掉的毒,是不能割捨的痛,隔了七年重新擁抱這個女人,聶宇晟才真正知道,有一種愛它不會因為時間改變,有一種愛它反而會越掙扎越深刻。
談靜在哭,她伸手摸索著他頸後那根紅繩,在一起的最後一年是他的本命年,她編了一根紅繩繫在他的脖子上,不許他摘下來。他說我一輩子也不會摘下來,除非等到三十六歲,你再編一根給我換。現在這根紅繩褪色了,原來艷麗的硃砂色,褪成了淡淡的褐粉,可是心裡的那根繩索,卻一直牢牢地在那裡,繫著她的心,繫著她所有的牽掛。她曾經用整個青春愛過的男人啊,隔了這麼多年,當他重新用力抱緊她,當他重新深深吻著她的時候,她知道,原來心底的愛,一點也沒有褪色。
她的聶宇晟,在這一剎那,就像十餘年前那個踏著落花而來的少年,重新劈開時空的阻隔,再次親吻著她,就像所有的往事重新來過,就像他們從來不曾分離,就像生命中最契合自己的一部分,就像最初失去的那一半靈魂,重新找了回來。
那樣令她難過,她哭得抬不起頭,他抱著她在狹小的空間裡,像哄一個小孩子,不知要怎麼樣抱著她才好。她抓著他脖子後面紅繩的那個結,只是號啕大哭。這麼多年來,她受過那樣多的委屈,這麼多年來,她吃過那樣多的苦,一切的一切,她都沒有想過,再重新遇上聶宇晟。
很多次她都騙自己,聶宇晟不會再回來了,就算他回來,他也早就將自己恨之入骨。斬斷了心裡最後一絲僥倖,她反而會覺得好過一些。可是命運偏偏不放過她,不論她怎麼掙扎,就像落入蛛網的蟲蟻,只會越陷越深,只會把自己束縛得越來越緊。
夠了吧,到現在也夠了吧?她受過的一切,就算當年的事真的有報應,那麼就報應到她身上好了。她苦苦熬了這麼久,夠了吧!她哭著仰起臉來吻著聶宇晟,吻著他青腫的下巴,吻著他的嘴角,吻著他的眼睛……她曾經多麼想念他,多麼想念這個臉龐,哪怕就是在夢裡,他也不曾這樣清晰過。
就讓她縱容自己這麼一會兒吧,就讓她沉溺這麼一會兒吧,就算是飲鴆止渴,她也在所不惜。
在最意亂情迷的那一剎那,風吹起百葉簾,打在窗台的邊緣,正好磕在那碟清水養的豆苗的碟子上,「啪」地一聲,聶宇晟突然清醒過來,談靜也抬起頭來,看到了那碟豆芽,還有他眼底抹不去的悲傷。什麼時候他也習慣了在窗台上放一碟豆子?等著豆子慢慢地發芽,而曾經守候的那個人,卻永遠也不會回來了。聶宇晟的目光從那碟豆芽上,重新移回談靜的臉上,她還怔怔地看著他,他下巴的傷處隱隱作痛,那是孫志軍撞的,談靜已經結婚了,她嫁給別人了。即使豆子發了芽,即使豆苗一寸一寸地長出來,她也永遠不會回來了。
他衝進自己的臥室,「砰」一聲鎖上門,就像屋子外面不是談靜而是什麼洪水猛獸。他靠在門上,難過地閉上眼睛,七年時間,改變了一切。他早就已經失去了她,如今,他再也找不回來。剛剛那個吻,讓一切往事排山倒海般朝他襲來,挾裹著他,吞沒著他,他近乎絕望了。
黃昏的時候下雨了,電閃雷鳴,聶宇晟坐在那裡,看著窗外,窗簾沒有拉上,風吹得外頭竹子搖曳不定,雨點沿著半開的窗子濺進來,地板上已經濕了一小片。
他沒有起身關窗,外面靜悄悄的,談靜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走了,他打開門,走出去,四周似乎還有她身上的香氣,聶宇晟覺得可恥,這樣可恥的事情,竟然就這樣發生了。
在洗手間當他抱住談靜的時候,七年苦苦壓抑的相思之苦,就像是洪水一般衝垮了理智的堤岸,談靜並沒有拒絕他,她甚至主動地回吻他,旖旎的記憶此刻都成了一種折磨,他做了件錯事,談靜現在嫁人了,有丈夫有孩子,他怎麼可以這樣?
他打開冰箱,找到一罐冰啤酒,一口氣喝下大半瓶,然後坐在沙發上,發愣。
談靜就像是不曾來過一樣,屋子裡沒有任何痕跡,他就像是做了一場夢,但夢境太真實。外面雨聲刷刷輕響,敲打著空中花園的防腐木地板,客廳的落地紗被風吹得斜飛起來,那輕薄的紗像是夢裡她的親吻一般,迷惘而不真實。
聶宇晟覺得自己整個人都亂了,他用手撐住了發燙的額頭,現在該怎麼辦呢?
明天他還要上班,明天他還要做手術,明天他甚至還會在病房裡見到談靜。
這個女人怎麼可以這樣?就這樣無聲無息,若無其事地離開,彷彿什麼都不曾發生過。她來做什麼的?哦對,她來請求自己不要追究孫志軍打人的事情。但是現在,聶宇晟覺得事情更加複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