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遠終究沒有看到葉昀描述的「霞光綻放」,事實上,當她和葉騫澤從山上下來後不久,浮雲蔽月,眼看暴雨將至,然而這雨卻連續幾天都不下來,整個城市猶如真空,半絲風也沒有,假如沒有滿街車輛和行人的漫遊,只看那樹木和天空,就像一幅凝固的,色調暗沉的油畫。街心公園的地方,到處可見低空盤旋的蜻蜓,攪得人心煩意亂,空氣是那樣稀薄而濃稠,每個人都彷彿在勉力的呼吸,而那種愁悶的感覺依舊揮之不去,彷彿看不見的地方有一張巨大而無形的嘴,同樣在沉重喘息。
向遠不喜歡這樣山雨欲來的天氣,然而她只能等待,等待烏雲散去,或是一場暴雨的到來,然而都不是。
她聽到的第一個消息,是葉昀跟他病床上的父親大吵了一架。這個乖巧懂事,從小到大都沒有要求過什麼的孩子從未表現出那般的憤怒,他當著父親的面將一張可憐的凳子踢的零散之後,絕望而去,很長一段時間,他沒有再踏進家門。
向遠一度期望著,葉昀的火氣可以衝著她來,可是他沒有,他甚至未曾當著她的面抱怨。
那天她說,「對不起,葉昀。」
他年輕的聲音是強作鎮定的不安,「向遠姐,你在說什麼?」
「我想我明天沒有辦法跟你去看日出了……葉昀,你哥哥向我求婚,我答應了。」
她想不出還有什麼更委婉而無害的方式,那麼就不如說得更簡單直接一些。
葉昀回答的比她想像中更快,他說:「不用說對不起,你看,起風了,明天早上不會有日出了。向遠姐,沒有關係,真的沒有關係……」
向遠收線得匆忙,她寧願他早一秒結束這太著痕跡的輕鬆。
繼子的喜訊也並沒有讓葉太太的病情出現轉機,化療讓她的身體狀況益發急轉直下,一直強裝笑臉粉飾太平地葉騫澤再也沒法瞞過他的父親。葉秉林得知妻子的病情後,一個人把自己關在病房裡整整一天。醫生、護士、親人,好像所有的人都不存在了,然而他始終拒絕在這個時候去探望結婚二十載的妻子,對所有的家人也都只有一個要求……「別在她的病床前掉眼淚。」
對於垂死的人而言,眼淚是無用而殘忍的。
饒是如此,葉秉林對於大兒子和向遠的婚事依舊表現出了莫大的欣慰,他沒有同意葉騫澤因為繼母病重,婚期退後的提議。主張不但越快越好,更要把這樁婚事辦得風風光光光的,他說,現在的葉家太需要這樣的喜事了。
這樁婚事在江源上下很快傳得沸沸揚揚,很多人都聽說了。葉秉林送給未來兒媳婦的禮物,不是珠寶也不是現金,而是廣利數目可觀的股份。向遠和葉騫澤的婚姻雖來的突然,但意外之後,大多數江源的員工覺得在情理之中。他和她既是故交,又是事業上的良伴。天生一對順理成章,猶如寫好的劇本,一切的情節發展只為了走到這一步,至於那些平淡章節後暗暗流動的大潮,誰在乎?
頗值得玩味的是,對於他們的婚約,同時江源的員工卻基本呈現出兩種截然不同的看法,那些陪著葉秉林打天下的老員工都在說,向遠福氣好,做了葉家的媳婦,攀上了高枝,而大多數年輕一代卻不以為然,在他們看來,以向遠的才幹,允婚無疑是下嫁。向遠從滕雲的玩笑話裡聽說這些,也不僅莞爾。
隨著滕雲正式接手溫泉度假山莊的工作,他和葉秉文的決裂無可避免,向遠一度擔心盛怒之下的葉秉文會像瘋狗一樣失去理智,最下作的莫過於將滕雲的私事傳的人盡皆知,但從眼前看來,她還是把那個老公子哥低估的過分了,他雖不堪,至少這一次還是懂得看清了局勢,赤手空拳的時候他都未必能從向遠那裡討到便宜,何況如今他哥哥葉秉林對向遠的倚重是如此明顯,她嫁入葉家,入股廣利,哪一樣不是對他強有力的牽制,他在完全劣勢的情況下動滕雲,除了出一口惡氣外,只能說是自我麻煩。
「我還是該說聲恭喜吧,江源未來的老闆娘。」滕雲說。
說起來,這竟是向遠聽到的第一句心口如一的誠心祝賀。滕雲是她在江源的最大驚喜,無論是為人還是做事。
她會心一笑,「多謝。度假山莊的審批案差不多下來了,你的工作,只需放手去做。」
葉騫澤和向遠的婚期最終定在半年之後,實際上,從婚期倒計時起,整個江源都開始圍繞著少東家的這樁婚事而轉,向遠是個凡是計劃周詳,井井有條的人,自己的人生大事更不能例外,她要求高,許多事情不得不親力親為,公事私事都在肩上,整個人忙得陀螺似的,在她的操持之下,葉騫澤這個準新郎就得以鬆了口氣,把更多的精力用於陪伴醫院裡的雙親。
閒暇的時候,向遠也時常到醫院去,看看葉秉林,或是葉太太,尤其是葉太太,大家心裡都清楚,這樣的陪伴,是一天少過一天了。
奇怪的是,葉太太對自己病情的惡化接受的遠比其他人要坦然,在向遠的記憶裡,她總是溫婉的,可眼神卻茫然而惶惑,在這個時候,她枯槁的躺在病床上,卻讓人感覺到由心而發的平靜。
有幾次向遠都在葉太太的病床前看到了葉昀,他對這個繼母雖然沒有辦法像真正的母子那樣親密,但幼時她的關照確是無法忘記的,他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坐在床邊給葉太太讀報紙,向遠來了,就搬張凳子坐在他身邊,聽著他從娛樂版念到財經版,直到葉太太睡著,他的眼睛裡才會流露出悲傷和憐憫,這樣的神態,讓向遠忽然覺得她長大了很多。
當著向遠的面,葉昀還是絕口不提她的婚事,甚至也不提他和他爸爸的一場爭吵。反倒是葉騫澤對向遠說起,「阿昀他心裡不好受,向遠,你說我是不是特別自私?」
她懂得他的話,輕輕回握他的手,「誰又不自私呢?」
兩個認識了一輩子的人即將成為夫妻,那種感覺是無法訴之於口的玄妙,就像兩個無比熟悉的人,去走一段完全陌生的旅程,人還是那個人,路卻不一樣了。
葉騫澤是個好的朋友,當然也是個溫柔體貼的好情人,無可挑剔。然而向遠一直在等,等待他親口對她說起葉靈的事情,他和所有葉家的人一樣,彷彿集體失憶一般,就像那個蒼白贏弱的,把她的兄長看成整個世界的女孩從未存在。
終於向遠還是主動向他問起:「葉靈她知道你要結婚的事嗎?」
葉騫澤沉默了一會,說道:「我不知道,但就如你所說,世界上有一個人知道的秘密就不是秘密。」
「你們打算要瞞著她?」
他蹙眉,「不,我只是不知道該怎麼跟她說。」
「那我來跟他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