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面朝著溪澗的方向,誰也不願開口說話,但回憶卻不安分,那些沉睡多年舊事都醒了過來,耳邊彷彿還可以聽到兩人的笑鬧聲。
「……怎麼還沒有一條魚上鉤,葉騫澤,我們今晚不會又空手而歸吧?」
「那也沒有辦法啊,釣魚重在過程的樂趣。」
「見鬼的樂趣,這裡的溪鰻可以賣到十五塊一斤……」
「噓,別說話,有魚上鉤了。」
「喂喂,別濺了我一身的水……喂。」
「哈哈,向遠,你的頭髮……」
向遠閉上眼睛,她不知道他是否也聽到了,鮮活得好像就在眼前,她甚至記得他鍍著月光的每一寸剪影,那樣皎潔,隔著滴水的劉海,她才敢細看。
她沒有任何一刻比現在更恨自己,為什麼就算是做夢,她也總醒得比別人早。最好的夢境裡,也不過快樂的沉迷片刻,就會有個聲音在說,可惜這不是真的,不是真的——就像現在,當她睜開了眼,心中如此清楚,縱使再相似的場景,這不是家鄉,就算故地重遊,一樣的月亮,想必已經不認識如今的她和他。站在高處,當年她只看見暮色中比山更遠的山,然而現在,城市的燈火盡可遙遙俯瞰。
葉騫澤和她並肩朝相同的方向眺望,「向遠,你在想什麼?」
向遠說,「我在想。我們腳下這個地方依山臨江,視野開闊。又靠近外環,假如用於房產開發,總有一天是寸土寸金。」
他愣了一下,搖頭笑了起來,「你啊,我都搞不懂你腦子裡整天想著的是什麼?」
「當然,因為你不是我。人和人是不同的,同一個角度,詩人看見秀麗河山,窮人只想著哪裡去找一碗飯。就連感情也是有貴賤的。高高在上的悲傷,總比泥土裡的掙扎要裝雷。」向遠的笑容在夜色中瀰漫,「其實你是想說我市儈是吧。」
「不是的,你總是比我聰明。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還是覺得人活一輩子,錢財、成就、虛名,這些都是身外之物,你有良宅百頃,夜裡也只能棲身在一張床上,山珍海味,或者粗茶淡飯,飽的感覺都是一樣的。」
「只有你這樣的大少爺才會說這些話。」
「真的,向遠,比起眼前我有的一切,我更羨慕你,不管什麼時候都那麼清醒篤定,不會迷路,也不會行差錯步。」
向遠看著遠處的燈火,淡淡的自嘲,「是嗎,可惜我們沒法變換。」
葉騫澤良久不語,向遠以為他們已經結束了這個話題,才聽到他在身邊說,「可以的,向遠。」
她微微驚訝的側身回頭,不知道什麼時候,他的手上多了個絲絨的盒子。他在她的視線中低頭開啟,隨即抓住她垂在身側的手,「向遠,不如我們結婚吧。我有的,江源有的,一切都可以交給你,我換一個一輩子的伴侶。」
向遠用另一隻手捏起盒子裡的戒指,舉高在眼前,月光下,切割完美的石頭光芒流轉,迷了人的眼,他吹了聲口哨,讚道:「不下三克拉,騫澤,你出手還算大方。」
他不語,靜靜等待她給出的答案。
然而向遠欣賞過後,又小心地把戒指放回了他的手中,緩緩地將他的手指合攏,包裹住掌心的盒子和鑽戒。
「為什麼,向遠?」他困惑難解。
「鑽石美則美矣,不過我更愛現錢。」她笑著說。多謝鑽石的華彩,可以蓋過那一瞬間她眼裡油生的失望和悵惘。
滕雲說,向遠,葉秉文抓著我的瘡疤對我頤指氣使,你也試圖用這個說服我,你和他有何區別。當時她說服了滕雲,這一刻卻說服不了自己。眼前手執戒指,一心一意等待她說「我願意」的葉騫澤,和走道上狹路相逢,大言不慚地說,「不如你跟了我」的葉秉文又有什麼兩樣?在他們眼裡,她是一枚份量不清的籌碼,是兩軍交戰的兵家必爭之地,是泥足深陷前一雙救難的手,是迷路時的導航燈,唯獨忘了,她也只不過是個女人。她可以原諒葉秉文的不自量力,卻無法釋懷葉騫澤的「交換」。
「這戒指折成現金,至多不過二十萬,葉騫澤,你用這個來換一個任勞任怨的『伴侶』,算盤未免打得太精了,我不可能會嫁給江源。」
葉騫澤扳過她的肩膀,「是,你對江源很重要,這點我不否認,但同樣的,對於我這個人,不是江源的副總經理,也不是葉秉林的兒子,而是葉騫澤,你也一樣重要。向遠,你為什麼不信我們在一起可以幸福的?你明明愛我。」
向遠扭過頭,笑出聲來,「是啊,你知道我愛你,誰不知道呢?除了愛你我還愛財,現在你把這兩樣都擺在我面前,我怎麼能不心動?」她拿下葉騫澤置於她肩上的手,漸漸收斂了笑意,用前所未有的哀求的口吻低聲說了句:「騫澤,你能不能抱我一下?」
他猶豫了片刻,然後用力的擁緊了她,如抱緊身邊惟一真實的存在。向遠把臉貼在他的胸口,一秒,兩秒……她只給了自幾十秒鐘,然後就要放開。
「我不知道我愛的究竟是回憶裡一起看月亮的男孩,還是你。騫澤,其實我更愛我自己。」
她在自己軟弱下來之前掙開他的手臂,背朝他大步往前走,不要回頭,不要回頭!一個電話,葉昀的車就會以最快的速度在附近等她。所有的傳說和寓言裡,都已給了她足夠的警示,回頭會變成石柱,回頭會被海浪吞沒,回頭會墜入永恆的黑暗……
然而她還是犯了跟所有故事裡可悲的主角同樣的一個錯誤,錯在脫身前回頭貪看的那一眼,那一眼她看不清前塵後事,看不清對錯是非,只看見了他,葉騫澤,還有他身後的似是而非的月光。
那天晚上,向遠在葉騫澤的車上接到葉昀的電話,已是凌晨時分,他的聲音依舊精神抖擻,還有抑制不住的喜悅。
「向遠姐,我們四點就要出發,否則就趕不上明天早晨的太陽,我開了爸爸的車,在你樓下等著,車上準備了乾糧、水、電筒、還有臨時的帳篷,提前跟你說,太陽臨出來之前的那一秒,你跟我一樣,把眼睛閉上,然後再睜開,哇,霞光綻放……」
她靜靜聽著他滔滔不絕的往下說,直到葉昀也察覺到異樣。
「怎麼了,為什麼不說話,向遠姐,你在聽嗎?」
「對不起,葉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