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遠在葉騫澤眼力看到了熟悉的遲疑,她想,他或許就是一個天真的理想主義者,每一個出發點都是善意的,但卻無法控制結果。
「還是那句話,你不想傷害任何人是嗎?不管你對葉靈怎麼樣,她愛你,這點是毫無疑問的,從你決定要結婚開始,就應該知道她注定要失望。她遲早會知道的,同個屋簷下,你能瞞多久?去哪裡有你要的事事圓滿?」
葉騫澤說:「不知道為什麼,我看著葉靈那雙眼睛,就沒有辦法把話說出口。其實,我有什麼好。」
「不是你好,是她沒有辦法」向遠說。
然而何止葉靈,無所不能的向遠不也一樣沒有辦法?
葉秉林病後,向遠已經有一段時間沒有踏足葉家,深秋,屋子外面攀著的爬山虎枯萎了大半,葉子掉得差不多了,只餘褐色的籐蔓,遠遠看去,如無數縱橫的裂隙。
葉騫澤因為葉太太的一個緊急會診而不得不留守在醫院,電話是一早打回了家。自從知道向遠和葉騫澤的婚事之後,老保姆楊阿姨對向遠態度客氣了不少,原本在她看來,向遠也許只是一個靠葉家吃飯的窮孩子,而現在,還沒坐定,她已經端上了一杯熱茶。
向遠無心久坐,寒暄了幾句就問道:「葉靈這個時候在休息嗎?」
楊阿姨說,「她要是大白天也能休息就好了。向遠……向小姐,你要找她說什麼。她現在糊塗著……」
「情緒不穩定嗎?」說這話的時候向遠已經向著樓梯的方向走。
楊阿姨跟上去幾步,「那倒不會,她即使發病也很少吵吵嚷嚷的。就跟木頭人一樣,大半天可以連眼珠子都不動彈。」
「她應該多出來走走,見見太陽,對身體和病情都有好處。」向遠扶著樓梯扶手拾階而上,原本明鏡的大理石扶手,如今竟有了塵埃。她緩了緩腳步,低頭看著自己染塵的手。背對著楊阿姨的臉上已是微微皺了眉頭。葉家人都極愛潔,尤其是葉太太,她在家的時候,偌大一幢老房子,到處都不染纖塵,如今,這好好的一家子,病的病,走的走,竟似一派將散的衰敗氣象,也難怪還拿著工錢的保姆都懶散了。
楊阿姨看不見向遠的表情,亦步亦趨的跟在她身後,附和道:「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可是葉先生有過交待,盡量讓她在房裡待著,出去要是發病了,讓人看見多不好。」
說話間,向遠已經走到了葉靈的房前,輕輕推了推。門紋絲不動,竟是從外面鎖住的。楊阿姨趕緊掏出鑰匙,看見向遠微露詫異,忙說:「我也是照葉先生說的去做。況且,這門是開是關,裡面的人都無所謂的。」
向遠知道她嘴裡的葉先生指的是葉秉林。她知道葉叔叔對葉靈患病的事情一直諱莫如深,他是老派的思想,極愛面子,在他看來,他寧可接受女兒身體得了怪病,也不願讓別人知道葉家出了個精神病人,一個「瘋子」。只是向遠看到這把鎖,無端還是有些心驚。
門開了之後,房間裡並沒有向遠想像中那麼幽暗,一肩落地的窗大開著,葉靈的大半個身體都陷在面窗的一張大靠背椅裡,從門的方向看去,只看到她的半邊肩膀和垂過了腰的頭髮。門的響動和兩個人的腳步並沒有讓她有絲毫的動靜,她背朝著她們,睡著了一般。
向遠一走進房間就聞到了陳舊的飯菜味道,靠近門的一張矮几上,放著一碗一碟,極其簡單的式樣,好像動過一點,但明顯冷去的時間不止一時半會。
向遠若有所思地回頭看了楊阿姨一眼,什麼都沒說。她不信這也是葉秉林的吩咐,楊阿姨過去照顧葉靈是何等慇勤,現在竟怠慢若此。老保姆臉上閃過的一絲慚意和慌亂,向遠卻適時若無其事的轉過頭去,人都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現在一直照顧著病人的不過是個保姆,能指望她細緻周到到什麼程度呢。她不過是感歎,昔日葉家表面上的小公主,在這種時候,誰還有心思顧及她?
「都涼成這樣,也吃不了了,就麻煩你端下去吧。」向遠支走楊阿姨,慢慢走向葉靈。她並不害怕,即使在發病最激烈的時候,葉靈也沒有攻擊性,她沒有傷害過別人,除了自己。向遠只是在她全然的死寂中感到些許異樣。
葉靈並沒有睡著,相反,她的眼睛睜得很大,好像正在聚精會神在遠方某個焦點上,向遠循著她視線的方向望去,這個落地窗角度是葉家院子裡的一個角落,除了樹上的葉子,什麼也看不見。窗簾和窗雖開著,防盜的鐵枝卻嚴嚴實實的。
向遠見她沒有任何反應,半蹲在她的靠椅旁,「葉靈,你在幹什麼?」
清醒的時候,葉靈並不喜歡她,她對這個彷彿身在福中不知福的大小姐也沒有什麼好感,然而,也許是記得在李莊落水時向遠的相救及照顧之恩,也許葉靈眼裡除了葉騫澤,別人都無關緊要,連交惡都不屑,所以她們一直也沒有什麼衝突。
葉靈回答向遠的時候,眼睛並沒有看向她,更像是自說自話。
「噓……我在聽遠處的聲音。」她的人要比過去稍胖了一些,不知道是由於身體的好轉,還是用藥後的虛浮。
「那你聽到了什麼?」向遠低聲問,彷彿小心翼翼不去打擾她的專注。
葉靈忽然神秘一笑,「很多,我聽到了很多,每一個蟲爬過樹葉,還有風,每一陣風的聲音不一樣的,你想問我哪一種,我都能告訴你……」
她那麼一本正經的說著漫無邊際的話,向遠聽了一會,她開始懷疑,這個時候的葉靈是否能辨認出她是誰,是否還具備與外界溝通的能力。她嘗試著問,「除了風,你還能聽到什麼,你知道外面都發生了什麼事嗎?」
「除了風,除了風……還有什麼?」她開始陷入困惑的喃喃自語。
就在向遠暗裡歎了口氣的時候,葉靈像忽然想起來似的說道:「對了,還有人哭,很多人哭……」
向遠慢慢地站了起來,葉靈依舊保持著一開始的坐姿,凝望並不存在的遠方,「這屋子一直很多哭聲……他們都在哭……他們為什麼不來,向遠。」
向遠聽到自己的名字從她嘴裡吐出來,微微一震,「他們?你等的是他們,還是他?」
葉靈像個天真的女孩一般微微的笑,「你知道我等他幹什麼嗎?我等他來,他有話要對我說。」
向遠想起,自己曾聽見葉靈問過葉騫澤幾次的一句話——「你有話要對我說嗎?」
她記得,葉騫澤每次都是沉默。
「你怎麼知道他有話要對你說,你又不是他。」
「他有的,就算他不知道,我也知道。他從來沒有說過,只不過是忘記了,所以我一直在等,一直在等。」
「說不定等到的不是你想要的那個答案呢?」
葉靈終於把視線移向了向遠。
「他要結婚了你知道嗎?」
葉靈面無表情的注視向遠許久,然後再度看著一片樹蔭的窗外,「他要娶你是吧。」
不知道為什麼,向遠對這個精神恍惚的女孩一語中的並不意外,他們說她病了,其實在她自己的那個世界裡,她比誰都清醒。
「你恨我嗎,葉靈。」
窗簾微微掀動,簾側的葉靈臉上有了光影的浮動,她的話如同囈語,「他不可能會娶我的,如果這樣,娶誰又有什麼關係?不是你,也會是別人。你跟別人有什麼不同?」
向遠有瞬間的失神,然而她倉促地笑了一聲之後,說道:「說不定我們都沒有什麼不同,區別只在於至少我得到了。」
葉靈咯咯的笑,全身在笑聲中發抖,「得到?過一百年,不,幸運的話只要幾十年,或者更短,我們再說誰得到。」
她的笑一發不可收拾,像開關失靈的玩具,向遠靜靜等待她終於累了,笑不動了,然後一切回到原點,她又成了開始那個眼神呆滯,凝神傾聽的模樣。
「真有這麼好聽嗎?」向遠問。她忽然困惑,究竟是誰病了?葉靈說:「很久以前他跟我說過,睡不著的時候,就去聽遠處的聲音,聽著聽著,就困了。他不會騙我的……聽,下雨了。」
向遠看著窗外,依舊是沉悶的陰天。
她慢慢的走出房間,掩上門,楊阿姨在樓梯盡頭等著她,像是在留她吃飯,話說得沒完,向遠朝她笑了笑,走出門口。
門外的天空在最短的時間裡忽然暗了下來,一陣狂分捲起,飛沙走石,向遠抬手遮了遮眼,就在這時候,豆大的雨滴打了下來,她盼望了數天的一場大雨淋漓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