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杖道人在山門下站住腳步,仰頭看著那「穹窿山」三個字,一動不動,好像心事重重。錢逸群不敢驚擾他,只是站在一旁。又過了良久,鐵杖道人方才緩緩問錢逸群道:「這有三個門洞,你可知道是什麼意思?」
「學生不知。」錢逸群道。
「這三門分別是無極界、太極界、現世界。」鐵杖道人舉起鐵杖,一個個指點道,「當初我在這裡玩耍,走旁邊小路,避門而過。被師尊看到,他說:『此子有跳出三界之心。』便收了我入門。」
錢逸群哦了一聲,道:「原來老師也是同鄉,卻說得一口好官話,聽不出鄉音了。」
「我遊歷天下,哪裡的話都能說幾句。」鐵杖道人又咦了一聲,道,「你倒真是出我意料,我還當你要說:『我也避門而過』。」
錢逸群得意笑道:「老師那是無意契合,我若有心為之,動的就是機心了。」
鐵杖道人奇道:「你居然也知道機心?」
「那是自然。」錢逸群也是這些日子讀了不少母親的道家經典,對於「清平地基」、「摒心絕慮」諸多概念頗有所知。雖然他不相信這種「清靜無為」就能百邪辟易、災障不幹,但關鍵時刻拿出來討個嘴乖還是不成問題的。
鐵杖道人卻真的鬆了口氣,道:「所謂『理上明心、事上見性』。你若是能懂得道理就最好,接下去只要慢慢用事來磨就是了。」
「老師,」錢逸群問道,「這修心養性的法門,對咱們玄術修士有用麼?」
「怎地沒用?」鐵杖道人眉毛一挑,「我們能夠立於天地之間,全靠心性把持,否則必墜入邪道。你想,一個孔武有力的大漢能害人,還是一個三尺小童能害人?」
錢逸群心中暗道有理。不說普通人,便是陳象明周正卿那類修士,自稱衛道士,真要他們殺雞都未必能成。這樣戰鬥力不足五的渣滓,修心與否問題不大。反倒是自己修玄術,小雷光咒扔出去和手榴彈一樣……若是心性很弱,的確糟糕。他現在想起自己當街殺死的那三個文氏僕從,隱隱有了些悔意。
「你上山之後,我師兄也會好好磨你,你可要忍住,時時牢記你答應我的三件事。」鐵杖道人言道。
錢逸群點了點頭,看了看這穹窿山,不過百丈,更無陡峭嶙峋之說。他道:「老師,咱們這就上山麼?」
鐵杖道人往前挪了一步,道:「我一上山必然被師兄留下,就趕不及去běi 精疏通了。你自己上去吧。」
「老師要疏通什麼?」錢逸群好奇問道。
「你殺了孫愷陽的門人,總得去打個招呼。」鐵杖道人無奈道,「還是那句話,天道貴生,殺人前先想一想,可殺可不殺者總是留一條活路才好。」
錢逸群諾諾,道:「學生記住了。」
鐵杖道人微微搖頭。
時下有句俗語說:「車船店腳衙,無罪也該殺」。裡面這個「衙」指的衙役,就是錢逸群這樣的出身。可見這個職業固然讓人羨慕,也著實招惹仇恨,其中的從業人員素質更是低到了「無罪該殺」的程度。
鐵杖道人以為錢逸群出身如此,故而殘忍好殺,眼下雖然點頭承諾,終究本性難移。不過道人本就行的水磨工夫,哪怕頑石也要滴穿,並不會因此沮喪。
看看日頭將落,鐵杖道人又給錢逸群講了一些十方叢林的規矩,對於前輩道人的稱呼,見了監院該當如何行禮,若是有人問他姓名又該當如何作禮答覆……最後道:「我已經將你的身世秉性都寫信送上了山,監院若問起來,你切不可隱瞞編造,否則便是大罪。」
錢逸群心道:你打聽來的事難道就件件真相麼?誰知道你聽了哪些三姑六婆亂七八糟的空穴來風胡言亂語啊?
「學生一定如實答覆。」錢逸群硬著頭皮道。
鐵杖道人就算再能推衍,也無法讀心,以為錢逸群真心誠意說出這話,倒也放心了。只是轉念一想,山上日子清苦,錢逸群又是個連奴僕都離不開的富家子,便又關照道:「我既然答應了那老鴉,總要言出必踐。你若是在山上實在呆不下去,便在山下租間農舍,待我回來再慢慢教你。」
錢逸群心頭一熱,暗道:他倒不是真的撒手不管……
「謝謝老師,」錢逸群昂然道,「我既然發心修行,肯定不會半途而廢!想當年我也是吃過懸樑刺股之苦。」他說的是自己上輩子考大學,鐵杖道人卻以為是他小時候有心科舉,兩廂倒是嚴絲合縫。
「上山吧,我看你過了鐵竹亭再走。」鐵杖道人點了點鐵杖,柔聲道。
兩人雖然見面不過第二次,相處時間加起來不過個把時辰,卻有些依依不捨的模樣。
鐵竹亭就在山門之後不過一里,沿著小路蜿蜒上山就能看到。
錢逸群與鐵杖道人分別之後,心中頗有落寞之感,只顧著埋頭走路。等他猛一抬頭,眼前已經有了一座四角八柱的小亭。柱子都是生鐵鑄造,上有竹節形式,雖然沒有匾額標明,一眼可知就是鐵竹亭不差。
錢逸群進了亭子,扶在被人摸得通體發亮的黝黑鐵竹上,觸手冰涼。他站上石質欄凳,眺望山門,果然看到鐵杖道人還站在那處,正朝他招手。見錢逸群也跟著招手,鐵杖道人方才轉身離去。
「老衛,我們走吧。」錢逸群直到看不見了鐵杖道人,方才跳下石凳。
「少爺,要不要用些點心?」錢衛怕山上已經開過了晚飯,沒有吃食。
錢逸群看看天色漸暗,又覺得沒什麼胃口,便道:「不吃了,趁著天光未收早點上山吧。」今天他被鐵杖道人那一通狂奔折騰慘了,兩條小腿猶自發酸打顫,最好快些上去分配了宿舍燙燙腳就睡覺。
錢衛自然聽少爺的吩咐,背著行李在前面開路。凡是哪裡土虛、何處磚松,都要一一示意,免得錢少爺發生意外。
穹窿山並非終南秦嶺那般人跡不至的野山,說起來在當下可算是旅遊勝地,許多蘇州人端午登高、平日遊冶,都會選擇這裡。故而山路早就已經被人踏平了,也有鋪成的石板青磚,即便雨天也不甚難走。
兩人上山沒多久,就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兩位施主……可是去上真觀的?」一個十二三歲的小道童從後面的追了上來,跑得小臉通紅,氣喘吁吁。
錢逸群站定等他,看他胸口起伏喘不上氣的模樣,頗為感同身受。他道:「小道長可是叫我們?」
「這山上又沒旁人,自然是叫你們。」小道童倒是不客氣,「施主可是姓錢?」
「正是。」錢逸群現學現用,笑道,「敢問仙長尊姓大號。」
「我叫陸小苗。」道童道,「趙當家讓我在這裡等你,沒想到剛去林子裡屙屎,你們便已經上山了。」
錢逸群見他天真爛漫,總算不怕上真觀規矩太多太呆板了。他笑道:「那敢請小道長帶路。」
「就一條路,咱們直著上去就是了。」陸小苗說著,三兩步已經跨到了錢衛之前。
錢逸群見他步履輕快,身形自然,估摸著是練過功夫的。陸小苗帶著錢逸群兩人,也不必像剛才那般衝刺,呼吸漸漸平穩,臉上的紅chao也消散了。從他圓圓胖胖的臉上看,上真觀的伙食應該不錯。
「錢衛,給他拿點心。」錢逸群叫道。
錢衛當即放下行李,翻出食袋,取了一個塊巴掌大的棗泥芝麻餅,遞給陸小苗。陸小苗看了看錢逸群,臉上登時笑開了花,接過棗泥餅,放進嘴裡便大嚼起來。
小孩子待人對事沒有成見,極易收買。一個棗泥餅還沒吃完,陸小苗已經將錢逸群視作親人了,也不顧天色將暗,硬拉著錢逸群多走了十來步,去看三茅真君當年跪拜星斗留下的雙膝泉。
雙膝泉形似人的雙膝跪出來的石窩,汩汩出水。山上道人編了個故事,套在了三茅真君頭上,竟也有人真的相信。若真是真君跪出來的,那他身形恐怕得有兩個劉宗敏那麼大了。
「這泉裡有一種石蟹,泡在醬油裡,最好下飯。」陸小苗掬起一捧水,咕嘟咕嘟喝下肚子,咦了一聲,「怎麼今日的水不甜了?」
錢逸群也跟著喝了一口,泉水清冽甘甜,頗有回味,當下道:「還是甜的,因你剛吃了棗泥餅,就嘗不出來了。」
陸小苗長長喔了一聲,道:「難怪老師父們說:高下相形,原來是見過了高的才知道的低的。我以前還只道這泉水是天下第三甜的東西呢。」
錢逸群斂容生敬。看來上真觀果然高道坐鎮,就連這種小童都能將《道德經》裡的東西用在生活中,有所感悟。他拉著陸小苗的手,繼續上山,邊問道:「那天下第一和第二甜的東西是什麼?」
「嘿嘿,你不知道了吧?」陸小苗一臉神秘,「別說出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