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那些同伴被床弩射穿的時候。勿術正在坐在枯黃的草地上,咬著甜絲絲的草根呆。
半個月前,他只是一個附庸藥葛羅氏的小部百姓,騎著自己的駑馬,和本落的青壯一起,將四散的羊群趕迴避風的聚居地,照常準備著過冬所需的草料。
被徵召的時候,只知道王庭出事了,卑鄙的唐人襲擊了可汗的王帳,他們利用了可汗的仁慈和寬容,將武裝帶進王庭,勾結部族中的叛徒,挾持了可汗和他的柱石大臣們,事敗後又將他們殘忍的殺害。
聽到這個消息的消息,那些附從王姓的回紇部眾們一下子彷彿天塌下來,強大的回紇汗國短時間內,竟然連續失去了兩任頭狼,他們在自己的營帳中嚎啕大哭,割破自己的面頰,對長生天出鄭重的復仇宣誓。許多人喪失了心智,只剩下沸騰的復仇意念。拆除過冬的帳篷,騎著戰馬,自帶兵器和口糧,由奴僕和附民驅趕著牛羊,自的向王庭聚集過來。
隨即,
受命主持王庭的合胡祿大人布了鶻尾令,用肥美的水草地和海量的牛羊作為代價,獎賞第一個殺進唐人營帳的部姓勇士,只要能夠為可汗血洗仇恨,哪怕是外姓的小部,也有可能得到王姓的扶持,成為回紇第十個加盟的大氏族。
然而他們遇到的是一個血肉的磨盤,複雜的工事,無所不在的火器,讓每一寸土地,變成需要反覆爭奪的死亡漩渦。
當他的部族,也接到徵召來到王庭的時候,見到的是各種奇形異狀的殘破屍體,像流水一樣的被拖下來,堆滿了一輛輛大車,更多死者的根本來不及掩埋,就那麼遠遠的曝坦在荒野中,任由那些鬣狗兀鷲,黑壓壓的落在上出碧波嘩啦的生成片聲響。還在無數的傷者,被堆在帳篷裡,沒有藥物,沒有人手。
只有足夠身份的領。才能得到專門的救治,大多數人只有同伴用河水一遍遍的清洗傷口,撒上一些干牛糞磨製的秘藥,餵上幾口**,祈禱長生天賜予勇氣和力量,讓傷口不再流血和潰爛,重新好轉過來。每天大量即將死去的人,在黑夜中呻吟,然後在太陽升起來後悄無聲息的被抬出去。
但是已經沒有後悔的機會,他們很快被驅趕上戰場,笨拙的試圖翻越攀爬那些唐人的營寨,然後在不擅長的戰鬥方式中,被射殺或者砍死,一個照面的衝鋒,他的小部就失去了過半的男子。勿術也因為沉重的傷勢,足足在帳篷裡躺了七天,才依靠年輕力壯的生命力挺過來。
當他被趕出帳篷,重新回到戰鬥的序列時,他的部落已經徹底消失,只剩下他這樣沒有歸屬的人,被重新編成一個臨時的百人隊繼續戰鬥。然是是不停地戰鬥,不停的受傷,也不知道換過多上個臨時的百人隊,但他總算是活了下來,變成百人隊的頭領。
據說那些營地裡的唐人都開始吃俘虜的肉了,但是他們的戰鬥意志不見絲毫的減弱,每當尾銜著追殺出來,
對他們來說夜晚同樣是危險的,隔三差五總有一些唐人的敢死之士,在夜色的掩護下摸出營地來,在營帳中放火,將馬匹和牛群驚的到處亂跑,然後乘亂襲殺頭領的帳篷,只留下滿帳的屍體和燒燬的廢墟。
他甚至一度生出一種錯覺,究竟是誰在圍攻誰。
草原上雖然從來不缺少輕生死的勇士,但是也不是這樣肆意揮霍的。面對傷亡的傷痛,人類的勇氣也不是取之不竭,用之不盡的。當大量的小部落直接失去了繼續存在的意義,而一些中等部落,也因為損失了太多的青壯,變得一蹶不振。
隨著冬天的臨近,一些帳落中試圖逃跑的人,慢慢開始增多,雖然他們大多數都變成督戰的護軍和十箭部落,懸掛在高桿上的成串人頭,但是冒死者卻是越來越頻繁。
奉命聚集到王庭來一些頗有實力的外姓領,也開始對著周週而復始戰鬥和傷亡,產生了徘徊和猶疑,然後神神秘秘的串聯。偷偷的聚集起來在商議什麼。然後他們的部眾每次總是沖的最勇猛最前列,撤退下來也是傷亡最小最完整。
哪怕他們的營地屢屢被唐人突襲攻破,也總能逃過覆滅的命運,往往受傷的人多,戰死的很少,裝備卻是越來越好,甚至暗中招攬起來那些被打散的別部族人來,雖然他們的營帳並沒有增加,但是不屬於本族的生面孔,卻越來越多。
唐人的援軍到來,更多人是一種如釋重負解脫的感覺,不用再被仇恨和大義壓迫者強行去拚命,這下可以放棄回家了吧……
初陽的晨光,照在那些游弋的車船上,
車船上的士兵,一邊繼續箭阻斷那些回紇人亂哄哄的進攻,一邊舉著手牌從容不迫的靠岸,領頭的正是五小尉之一的向允,他一身軟胄等不及架起抽板,急吼吼的涉水跳上岸,飛快的穿過一片紛亂的營地,走到近前才放慢腳步,恭敬立畢施禮大聲道:
「金吾軍驍前都尉向允救援來遲。請總府大人恕罪……」
「你們終於來了……」
我大聲笑道。因為援軍的出現,營地中的守軍士氣大振,猛攻逼退外敵後,將僅有的火器紛紛丟在戰壕上,形成大片難以逾越的火場,燃自向河邊集結……
「主要是上受降城有些麻煩,所以來的晚了……」
他一本正經的應聲道
「還請大人先行上船把……這是我們要任務的」
「還是按照操條,讓傷員先行,年紀最小次走……,我和押衙兵最後……」
我搖了搖頭,看了眼正在往帶不走的營帳器物上澆油的士兵。
「有些東西不能留給回紇人……」
「斷後儘管交給屬下好了……」
他低頭道
「只要大人上了船。那些回紇人沒了想念,事情就好辦的多了……」
片刻後,水輪翻轉,拍浪習習,我已經坐在狹小船艙內,聽他們的回報。
我雖然有所心裡準備,但是被人不要命圍攻這段時間,並不是那麼好受的,繃得緊緊的神經,一下放鬆下來,有些不自在起來。
與之而來的是,冒出一些亂糟糟的想法。主角模板這東西還是不靠譜啊,歷史劇情這東西是不能指望了,要知道歷史上的回紇,可沒聽說過有這一幕。
因為這個變數,我隨行的護衛傷亡過四分之三,夜叉營,白狄營、陌刀團只剩下個空架子,最後連虞候軍銳字營的射生兵,也要上陣去肉搏,不過回紇人也不見得好過多少,他們損失士兵是我們數倍,傷亡的青壯足夠讓一個大氏族徹底消亡,草原上的男人,可沒那麼好養成的。
此外我至少得到另外一些收穫……栗末人、拜火教,摩尼教,靜邊之亂的幕後黑手,還有拓揭軍失蹤的那批火器的下落……又比如一些猜忌和分裂的種子,這些天藉著**的機會,著實放了不少人出去……這一大筆帳,來日方長。
「老高呢……」
我看了眼那些像狼群一樣契而不捨,游曳在河岸上射箭的小隊回紇游騎。
「高軍侯領中軍還在後面……」
「回紇人豐州以北嚴陣以待,高軍侯正在清理……所以先派我們從水路過來……」
看他說的輕描淡寫,但是身上鮮血和煙火的味道濃郁不散,這一路過來,也不像他講的那麼容易,
漸漸遠去的營地。那些回紇人急匆匆的抬著木板和土袋,在火場中硬是鋪出一條道路,像潮水一樣的湧進營地,看著滿地遺落的財物,歡呼雀躍的四下搜刮搶掠起來,突然轟然一聲,整個營地變成一片燃燒火海,其中夾雜著無數的慘嚎哀號,
「蠻子就是蠻子,還是沒有吸取教訓啊……」
我在嘴角一絲冷笑,這算是我給那些回紇叛軍,留下的最後一件禮物。我記得最先衝進營地的,是那些穿甲的回紇精銳……
「為什麼這麼遲……」
我想了想又問
「上受降城到底是怎麼回事……」
事實上打破王庭之後,乘亂再次放出傳信的鷂鷹,恢復了部分的聯繫,但出於某種安全的考慮,秘而不宣,結果比預期足足晚了十天。相應的損失也出了預期。
對我來說,財物上損失倒沒什麼,關鍵是人和腦子中的知識經驗,才是最重要的,這次我帶來的都是精銳啊。
「想必大人已經知曉,吐蕃入寇河西……樞密院急調延邊駐軍赴援」
我輕輕歎了口氣,這個消息還是回紇人那裡宣告的,重新從己方得到確認,還是覺得很不安,很多東西像是巧合一樣的都湊到一起,讓我剛剛脫離了險境的心情,又有些煩躁起來。
按照他的說辭,我出使回紇的這短短的一個月間,就生了一些事情。
上受降城中,關於樞密院來馳援河西的命令,在原屬河西的邊軍,和留駐的金吾軍生激烈的爭執,在某些背景的煽風點火下,幾乎演變成兩部巨大的裂痕,後來是地位軍階最高的高適力排眾議,拍板決定全力出兵救援河西,才結束了這場爭執。
結果,大軍前腳出才兩天,誰也沒有想到,原本是盟友的回紇人就突然翻臉,大舉逐馬南下,乘機突襲了龍武軍在草原上經營的各地軍屯堡,造成了不小的損失,好在當初按照河流走向築城的規劃,揮了作用,利用水路的便利,雖然損失了大批的物資和器械,但是大量有生力量,卻是總算保留了下來。
最終南下的回紇軍由自號大都督的拔攬將軍統帥,號稱十萬之眾,宣稱為可汗復仇,連陷延邊永豐、九原、平上各城,軍民圇難者近萬,最終會圍於相對空虛的上受降城下,裹挾百姓為前驅,日夜攻打不休,好在大多數地區秋收已經完成,城中食水相對充裕,闔城軍民在留守金吾右郎將郭石頭的統帶下,拚死抵抗才沒有得逞。
但是危機並沒有解除,城中的有胡族豪商,與回紇人暗通曲款,試圖起火開門為應,卻被駐留的兵科房查獲,將計就計,將回紇大將葛力及三千精銳,擊破燒殺與甕城之內,但這並沒有改善多少形勢,隨即回紇人在內應的指引下,打破城基老舊下陷的城東南角,殺入城中,郭石頭頂矢冒石,親率衛士反覆衝殺,才將其重新逐出,但守軍也已經是強弩之末,連殘破的城角也無力修復,不得不逐漸放棄外郭,率領殘餘軍民,退入牙城。
由於回紇兵入城後,各部不再遵從統一號令,而是縱容部屬大掠於城中,連身為主將的拔攬,也無可奈何,因此牙城中的軍民,得到一段喘息之機,但是危機並沒有解除,拔攬約束部屬,重新聚合起來繼續攻取牙城,這時各部搶的滿載纍纍的,倒是對繼續進攻不大熱切了,因此重整人馬多費了些時間。
這時,隨高適出征的左金吾軍和燕然、橫塞鎮的邊軍近四萬人,突然出現在上受降城下,由於回紇軍各部大都進城財了,留在城外的那些回紇部眾,都是一些老弱傷病,根本無力抵抗,就被大破潰滅。而城中那些搶的負載纍纍的回紇部眾,也根本沒留心到來自城外的突襲,一時間腹背受敵,被沖的大亂,不得不各自為戰起來。
叫那些擅長馳騁騎射的馬上健兒,和熟悉地形訓練有素的唐軍,在建築物眾多的城坊內玩巷戰,顯然是一場災難。隨即亂戰中,拔攬被床弩射傷落馬,在部眾的拚死搶救下脫離戰場,追隨他的那些部落頭領也失去了鬥志,各自逃命,最終變成一場追亡逐逃的擊潰戰。
最終高適領兵一直追入草原,止步於渾叉河,殺獲數萬,俘虜阿波、俟利、吐屯、俟斤等大小酋數十,拔攬也不知所蹤。
原來,在上受降城有常駐兵科房的人員,他們現有人動用官方的力量,截殺草原上回來的人,緊急上報當地最高長官高適,引起他的警惕和懷疑,不由擔心起回紇方面來,再加上樞密院的調令,遂主動自請領兵出,設下這個局,將主動權抓在手中,因為只要在行軍過程中,隨時還是可以改變方向的,比如重新殺入草原,但沒想危機卻是來自回紇人,他們已經等不及了。
通過拷問俘虜,才知道這只號稱十萬的人馬,其中可戰者至少也有七八萬,本來是準備伏擊北上赴援的唐軍,但沒想到,高適虛晃一槍,馳援河西去了,結果乾脆改變策略大舉南下,想乘霜降前,在唐境大掠一把。一切都是陰差陽錯,又是那麼的巧合。
當然,等到他以最快的度整頓部屬,重新出,不可避免的耽擱了一天,其中還要穿過一些回紇部族的領地,然後他下了一個相當大膽的決定,沿途驅逐那些遊蕩的回紇部落,收復那些軍屯的同時,用了三天時間,把下游彙集而來的車船拆開,用大車運輸到色格楞河下游的某條支流邊上再組裝起來,作為以運輸人員和火力平台,掩護陸路並進的援軍。
其中跌宕起伏,驚心動魄,卻是簡略而過了。
外面的戰鬥還在繼續,顯然回紇人防備了陸地上唐軍可能前來的方向,卻從來沒想到會來自河面的方向,
因此,有大批的回紇兵氣急敗壞的擁擠在河灘上,甚至不惜冒著箭雨涉水追過來,哪怕將同伴擠入河水飄走也不在乎,甚至一些人縱馬直接躍入河中,用會浮水的戰馬做掩護,直接向車船泅渡過來,雖然紛紛被射翻,在河水染成血紅一片,隨即又更多的人填補上來。
前面的人咒罵著,後面的人怒吼著,相互推擠著不停的成片成片的推向深水區,然後掙扎著被沖走。
「我留在鷓鴣堡的人馬呢……」
我又想起另一個問題,那只奇兵,是由宇文述和尚可孤統帶的胡陌軍,自從我被圍之後,就徹底失去了消息。
「他們啊……其實已經來了……」
向允突然瞇起眼睛。
「麼……」
隨即堆擠在河岸邊上回紇人,也感覺到大地的震動聲,滾捲起的塵煙,緩慢而堅決的從晨光照耀下的地平線上逼近的軍隊。
背映的秋陽下,明亮爍爍的鐵甲和空中飛挺的馬槊,都被染成燦爛的金色,轟然撞在那些部族軍隊匆匆組成砍刀皮袍的人群中,擠出一大片血肉狼藉的空白,最前列的騎兵,突然掉轉馬頭,又彙集成一個尖銳的箭頭,批波斬浪般刺穿十數從鬆散的隊列,深深的切入其中,在一片灰褐斑駁的皮袍中,又像滴濺的水銀一般,在回紇人中轟然爆炸開來,那是戰馬踹踏衝撞出無數道血色的軌跡……
彷彿每片土地都在呻吟,枯黃的草葉直接被碾碎,踐踏成泥,又隨著塵土飛揚起來,被噴濺的血水直接染成曖昧的粉紅色。那些迎敵的回紇軍隊,一個照面就崩潰了。然後他們丟下馬槊,抽出軍刀,繼續向四散的回紇人追砍過去。
我楞了下,回紇人居然沒有派出外圍的警哨游騎麼,就這麼讓人給殺進來了,或者說,我們的撤退,已經讓他們方寸大亂,顧不得其他方向了。
這時回紇人的營帳中也突然亂了起來,一些雜姓小部的營帳裡,有人暴起亂砍亂殺,四處點火,讓情勢變得更加混亂,
當另一個方向打著滾邊金線烏雲旗的遊牧軍隊,出現在戰場的時候,一些回紇部落,已經開始成建制的脫離戰場,向遠方逃去。
「居然是思結部的人……」
我也嘿然笑了,無心插柳的結果,我庇護下來那些葉護王子的殘部,居然也成為一支奇兵。
重新回到陸地上,王庭周圍,已經沒有多少殘餘的敵人,只有一些疲憊的跑不動的俘虜,我卻產生產生了一個想法。
「你們帶了多少人過來……」
這一戰被人打的莫名其妙,實在太憋屈了,既然有機會,少不得給回紇人一個深刻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