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鄭朗的話沒有作用。
你讓我站我就站,你讓我走就走啊,說好聽的我這叫不著相,不好聽的叫你調不動我。義海準備起身離開,重顯依然坐著不動,說道:「鄭施主,我在明州動身之時,找到你撰寫的那本中庸,特地看了一遍。」
「那是儒家的書。」
「你現在不同樣在看佛家的經義律論?」
「不得己看之。」
「貧僧也是不得己看之。」
鄭朗不由笑了起來,道:「好,我聽你說一說。」
居然給了他一次機會。
「我在你書中看到了八個字,事可適止,矯枉過正。」
說得不大對,鄭朗中庸主要寫的是根據不同情況變化與時俱進的進行調節,但重顯這樣說也無不可。這個八字換成一個,叫變。無論做任何事,都有一個度,比如宋朝對武將的控制,叫失了度,畢竟是冷兵器時代,將他們權利剝削得一乾二淨,武將如何發揮作用?這就注定了軍事的軟弱。
鄭朗道:「大和尚,你也算說得有理,如果我不知道度,那麼這紙上寫的不是傅奕十一條,而是聯道會昌滅佛!!」
六字吐出,幾個和尚臉上再次變色。
這更是佛教史上的巨痛。
武則天將佛教抬起來,不是佛教給了武則天兵將錢帛支持,而是輿論的支持,替武則天鼓吹她為帝的合法性。然後佛教一法不可收拾,危害嚴重。實際宋朝佛教危害也嚴重,出家的僧尼、侵佔的田地、逃匿的戶數、減免的稅賦,比唐朝佛教鼎盛之時不少半分,不過宋朝龐大的經濟與人口總量,使宋朝的佛教危害變得看似的不那麼嚴重。
再者,宋朝更嚴重的是冗兵冗官冗政,這三者之危害那一樣都比僧尼帶來的危害大上幾十倍,所以在研究宋史中,許多歷史專家忽略了這個重要的問題。
這個大爛瘡放在宋朝身上不算什麼,但放在唐朝可憐巴巴的經濟上,危害立現。因此李嶠、狄仁傑、辛替否、姚崇、李叔明、韓愈都曾上書反佛。一直未果,直到唐武宗,為佛教所侵,不得不下詔說,洎於九州山原,兩京城闕,僧徒日廣,佛寺日崇,勞人力於出木之功,奪人利於金寶之飾,遺君親於師資之際,違配偶於戒律之間,壞法害人,無逾於此,且一夫不田,有受其饑者,一女不蠶,有受其寒者,今天下僧尼不可勝數,皆待農而食,待蠶而衣,寺宇招提,莫知紀極,皆雲構藻飾,僭擬官舍,晉宋梁齊,物力凋瘵,風俗澆詐,莫不由是致也。
一詔下完後,開始滅佛。
實際這段歷史不是詔書所寫的那麼光明正大,主要是唐武帝李炎偏愛道教,趙歸真薦引道士鄧元起、劉玄靖等,共同在唐武帝面前攻擊佛教,才引起這起滅佛事件。
但不能說這道詔書沒有作用。
不一定象詔書裡所寫的一夫不田,有受其饑者,一女不蠶,有受其寒者,社會需要各種各樣的人,士農工商,宗教的良性作用便是感化百姓,揚善去惡。可也有一個度,若是四十萬人五十萬人為僧為尼,以唐朝後期可憐的經濟能力,如何承受?即便是感化,也不需要這麼多人,在落後的生產力下,必然產生許多深遠的影響,減少糧食生產、稅務、勞力等等。
發起滅佛事件是因為崇道引起的,可這次滅佛卻是良性的,會昌二年,唐武宗令僧尼中犯罪者與違戒者還俗,罰沒財產,充入兩稅。四年,敕令毀拆凡天下房屋不滿兩百間,沒有敕額的一切寺院、蘭若、佛堂,其僧尼全部還俗,也就是拆毀所有中小型寺院,以及一些讓朝廷不滿的寺院。五年四月,敕祠部檢括天下佛寺僧尼。七月下敕兩都兩街各留寺二所,每寺僅給僧三十人,上都長安左街留慈恩寺、薦福寺,右街留西明寺、莊嚴寺,其節度與觀察使以及同華商汝等各州,各留寺二所,分三等,上留二十僧,中十人,下五人,其餘僧尼一律還俗。所有非保留寺院,全部拆毀,銅像鐘磬銷毀鑄幣,鐵像交給本州鑄做農器,金銀寶石銷付度支。八月,宣告天下,拆寺四千六百所,還俗僧尼兩十六萬餘人,收充兩稅戶,招提、蘭若拆四萬餘所,收膏腴上田數千頃,收奴婢為兩稅戶十五萬人。
這還是在唐王朝力衰、藩鎮割據下取得的戰果。不然此次佛教將會遭遇滅頂之災。就是這樣,一直到宋真宗後期,佛教才漸漸恢復到天寶鼎盛的局面。
重顯艱難的說道:「鄭施主,佛教如那樣,道教必然也會產生新的弊端。」
說得很含糊不清,這就像大戶人家一樣,一朝滅亡了,許多士族大戶消失,新王朝進行田產分配,可新王朝確立後,必然又有許多權貴。因此民間多有夫妻二人吵架時,女子抱怨婆家沒有好公公,是窮家,正是這種原因。父親是李剛,自己上位會更容易,比如韓億的八個兒子,呂夷簡的四個兒子。不管什麼教,百姓需要宗教信仰,朝廷也需要宗教對政權進行輿論的輔助,不扶立佛教,就要扶立道教。寺院侵田,道觀不侵田?
「是有,如果那樣,再滅道教,扶持其他的宗教,反正佛教是外來宗教,為什麼不能扶持白帽回回(伊斯蘭教)、藍帽回回(猶太教)、祆教?就是你們佛教當中還有諸宗,區別開來,將數宗定為邪宗,打壓大部,扶立小部,也能達到武昌滅佛的結果。」
「施主,此言過矣,當今天子仁愛,萬萬不會坐視讓你……行此……」
皇上好啊,不會讓你胡作非為的。
「是啊,人好了就會受人欺負,就是天子,同樣會有人欺負,打他的主意。國家仁愛了,外國就會來侵略。官員仁愛了,下面的人就會慾壑難填,和尚也是人哪,所以本官換地,勒索到本官身上。但不知道天子被你們屢次欺負後,還有沒有了這個好脾氣?」
重顯再次色變。
其實正是這個好皇帝,壓控了佛教的發展,有多種原因,佛教膨脹,侵犯到士大夫貴族集團的利益,受劉娥影響,趙禎對父親晚年的拜大神十分反感,佛教已經成為國家的腫瘤。於是後來做了一些控制手段,不過因為趙禎的性格,雖一定程度得到控制,做得不夠堅決,佛教依然還成為宋朝幾個大腫瘤之一。
不但是宋朝,對契丹與西夏也產生了消極的影響。阿骨打僅幾千士兵謀反,迅速將契丹消滅,佛教之功功不可沒。
按照重顯的理論,總歸要有宗教危害的,甚至國家總歸要滅亡的,但做比不做好。不管什麼辦法,只要是良性的,包括趙匡胤杯酒釋兵權帶來的危害,不過確立了宋朝三百年基業,而不是象五代十國,戰亂不休,百姓也得到一段寶貴的養生休息時光。
合者必分,分者必合,是大勢所趨,但做比不做肯定要好,這就是鄭朗的看法,也是儒家的看法。
鄭朗又說道:「不過你也說得對,事可適止,不能矯枉過正,我心中有一個度,但想僅同意我的換田之法,是不可能了,我豈不是讓人笑話?其實從去年我讓妓子唱白蛇時,你們心中就應當有數,何必要等到今天。但他們將你居然都從明州請來,難道想將天下高僧全部請來,我不怕,儘管來吧。來得越多,我這個度就會越松。」
說著又撫摸著厚厚的佛經書籍說道:「我別無所長,唯獨記憶力好。雖時短,也能記得許多佛經,並且佛教本義是揚善去惡,大乘本義是普世度人,所以佛的神力是大慈悲力。我以正辨邪,縱然天下高僧齊聚,我未嘗不能辨上一辨。重顯禪師,勿要多言,重陽再會吧。來人,替某送客。」
不走,喊外面的護衛將你們強行請走。
留不下來了,重顯鬱悶的走出竹舍。
外面的和尚紛紛過來詢問,重顯搖頭說道:「老衲讓你們失望。」
他不是前來挑戰鄭朗,而是進行化解的。
重陽辨佛會,他也不可能去的,又搖頭說道:「你們想同意換田,恐怕無法善了。」
鄭朗意思他總算聽出來,還是有度,不是真正到了魚死網破的時候,但這個度隨著時光的消失,也在放鬆。想要他終止下來,必須做出更多的讓步。
一個和尚說道:「辨就辨,他又不能代表朝廷,怕則個!」
義海搖頭,道:「不然,你們未必能辨贏。別的不說,我一生撫琴,琴技不敢說天下無雙,能勝我者僅廖廖數人也。但我一生當中,又作過幾首新曲?這僅是這個知府的一處,不僅琴曲,還有詩詞歌賦,書法繪畫,道德文章,那個格物之學。如果在重陽之會上,他使出種種用荷渡湖的手段,不用辨,你們就會輸掉了。」
你們不要小看了是他一人,他一人背後還代表著朝廷,他本身也是一個變態。
聽到一荷渡湖,幾個和尚全部黯然失色。
雖知道鄭朗在裝神弄鬼,但證據何在?設法破法,破開秘密,才能說人家是裝神弄鬼,否則就是人家有大神通。佛教中也做過類似的事,到了他們這地步,全部心知肚明。
「還是讓吧,他說有度,就依他這個度,彼岸是海,回頭也是岸。」義海又說道。
「義海禪師,那麼我們怎麼讓他才能滿意,況且那麼多寺院……」一個和尚欲言欲止。沒有鄭朗的舉動,有的佛教高僧也反對佛教中一些和尚慾壑難填的作為。但佛教門派諸多,沒有一個統一管理組織,你不聽我張大,我不聽你王二,不要說全國,杭州各個佛寺之間也無法管理指揮。就算讓,我將田不換,交出去行不行,我不要高利貸了,權當做了好事行不行,可我做到了,別的寺院不做,難道帶著一群武僧上門毆打,才讓他們聽話?
重顯搖頭:「所以老衲也不知怎麼辦?剛才我們談話不多,但老衲聽了聽,他對佛經的精通程度,已經不亞於你我中的任何一個,我又仔細回想,他辨的是佛門中不肖子弟的作為,縱然想辨,面對他,也難將黑辨成白。更難!不但如此,我怕朝廷……」
武宗滅佛,那是不可能的,但這件事若是驚動朝廷,數旨一下,佛門地位必然會嚴重下降。歎了一口氣道:「老衲也著相了,各位,好自為之。」
辨佛不怕,但要佔著一個理兒才能辨,鄭朗沒有明說,可智慧如重顯,怎能不知道鄭朗的心態,人家辨的是佛門不肖子弟的種種惡跡,如何辨得贏,難不成如來佛祖同意佛門子弟侵田,放高利貸,甚至像極少數劣跡弟子,與良家婦人通姦,強佔百姓財產?
說完離開。回明州去了,杭州這灘子水太渾,他明智得很,趟不得。
義海也要走,讓幾個大和尚拽了下來。
鄭朗既然敢裝神弄鬼,褻瀆佛祖,請高僧是鎮不住場子,但義海與鄭朗有些關係,真說起來義海是鄭朗的長輩,他是儒家弟子,尊師重道,尊敬長輩,卻是儒家弟子必備的因素,留下來或許有用。
義海道:「我無能為力,否則也不會讓他將我趕出來。」
「這干係到佛門千秋大計,你不能坐視不管。」
幾個和尚拚命的勸。
鄭朗在竹舍裡聽取護衛的稟報,苦笑。但這才是真正的人情世務,什麼空什麼了,不能當真。
重陽節漸漸到了,杭州也熱鬧起來。
不但佛門的人,還是道教的人,更多的是四周州府的士子,十分好奇,不但有一荷渡湖的事跡,還是儒家弟子用佛經辨佛門弟子的壯舉。這件事有可能要銘載史冊的,所以也過來看一看。
重陽還沒有到,但從杭州城四面八方趕來的人群,已經讓人感受到即將到來的緊張氣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