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朗迎了出來,菊花叢外站著十幾個大小和尚。
其中有一個大和尚盤坐於地,將古琴放於膝間正在彈奏,縱然如此,琴音美妙之極乃鄭朗聞所未聞。他身邊還站著一個青年和尚,正在聆耳傾聽。除這兩個和尚外,還有其他的幾個和尚,但用恭敬的態度圍著正中的一個老和尚加上兩個青年和尚。
後者鄭朗不知道他們身份,但彈琴的與傾聽的,已經猜出,正是越州法華山的高僧義海,有可能也是眼下宋朝第一古琴高手。他在京城與知日隨老師夷中學完後,回到老家繼續苦練,於法華山積十年不曾下山,晝夜手不釋弦,遂窮其妙。因為他的琴技高妙,天下從海學琴者輻輳,但無人臻其奧。後來他在諸多學琴者中仔細挑選,終於選了一個得意弟子,叫則全。
義海這一脈在中國古琴史上佔著極其重要的地位,赫赫有名的浙譜正是從義海這一脈發揚光大起來。
笑咪咪地來到義海面前,說道:「大和尚,不好啊,很不好啊,難道你想學習天神送玉女於佛?」
出自四十二章經二十六章天魔嬈佛,波旬送美妙的玉女給佛祖,佛祖說皮囊裡盛著污穢的物事,送來何用,去,我不會用的。
這就是小乘教法,只度自己,論境界比大乘差了不止十萬八千里。維摩詰經裡記載波旬冒充帝釋天王送一萬二千名玉女給持世菩薩,持世菩薩不敢收。這時維摩居士對波旬說道,這些女子全部送給我吧。波旬聽了十分惶恐不安,以為維摩有意與他作對,想要隱身逃跑,但他使盡神力也不能離去,此時空中傳來維摩居士的聲音,波旬,將玉女留給居士,你才能離開。波旬只好留下玉女,讓維摩一一感化。
一個是度己,一個是普世度人。
但鄭朗不是說的這個。
想要辨證佛經,必須對佛經熟悉,有多少佛經?就是愛因斯坦的大腦前來學習,一生一世也學不完。鄭朗純是臨時抱佛腳,時間更緊張,所以選擇在這裡搭一竹舍,臨時搶學佛教經義。就是這樣,還分了心思,偶爾教導一下學生,關注一下杭州的吏治。
然而鄭朗愛琴,此時義海前來,不勸說鄭朗,用琴蠱惑鄭朗,也會讓鄭朗嚴重的分心。
「琴是我彈的,耳朵是你聽的,施主連這個都不悟得,還辨什麼佛法?」
鄭朗哈哈大笑,也不怒,指了指這些和尚:「你們既然前來,又有什麼資格辨論佛法,彼此彼此,大家都不是悟道的人,看誰悟得深一點。」
這兩句卻是極深的禪機。
但不是鄭朗現在賣弄的時刻,道:「大和尚,你我算起來還是一家人,佛家也講因果,你得了我的琴譜,卻在關健的時候騷擾我,不知種的什麼果?」
「善哉,善哉,一切諸法性皆如是,唯是自心分別境界,凡夫迷惑不能解了,無有能見,亦無所見,無有能說亦無所說。見佛聞法皆是分別,如向所見不能見佛,不起分別是則能見。管它種的什麼果!」
前面一段出自楞枷經,講佛在龍宮說法,從海中出來看到摩羅耶山頂的楞枷城,說過去諸佛都在此地演說自己以正智證涅槃,我現在也為羅婆那王開示此法,於是帶著諸多的大比丘、大菩薩、梵天、帝釋、大護法天龍演示神通,證法講經,證法後皆於空中隱而不見。於是羅婆王開悟,剛才**的是誰?聽法的人又是誰……世上一切諸法大約就是這樣,本來實無其物,都是自心虛妄的結果。凡夫不明白這個道理,實際世上無有能見,也無所見,無有能說,也無所說,見佛聽法都是虛妄分別,如剛才所看到的,不能說是見了佛,不起分別才見到佛。
說直白一點,不能著相,一著相就落了下乘,重者墜入魔道。只要不著相,才能真見佛,不會種惡果。
「大和尚,老鼠咬琴弦啊,不過我喜歡。」
又是一個佛家典故,兩個小鬼去捉拿一個法師,法師對兩個小鬼說,我出家一輩子,只做功德,未做修持,你們給我七天時間,七天修行成了,我先度你們兩個,再度你們的老闆閻王。小鬼被他說動,給了七天期限。法師自知將死,放下一切念頭,無我相,無人相,七天後小鬼來了,看到一片光明,但看不到人,沒有辦法捉。兩個小鬼欲哭無淚,上當了,怎麼辦,觀看了半天,看到一片光明裡還有一絲黑影。原來這個法師功德大,國君封他為國師,賞了一件紫金缽盂與一件金縷袈裟,法師什麼都放下了,只有這個缽盂放不下。兩個小鬼看出來,變成兩隻老鼠去咬這個缽盂。法師念動了,一念動光也沒有了,讓小鬼銬上鐐銬,法師還以為自己沒有悟道,小鬼將經過說出,法師聽完後將缽盂往地上一扔,好,我跟你們見閻王去。什麼閻王什麼缽盂,無所謂。於是立即證道,帶著兩個小鬼也隨著悟道。
師叔,別與我講什麼禪機,先將手中這把上等的古琴砸了吧,砸完後再說禪機。
義海終於站了起來,敲了敲鄭朗的腦袋道:「師兄來信說得對,你果然是一個憊懶之徒。」
鄭朗只是笑嘻嘻的,道:「請進吧。」
義海指了指身後正中那個大和尚道:「鄭施主,這位是重顯禪師與他的徒弟天衣、義懷。」
「既來此,何來禪師?」鄭朗冷冷地道。
這個態度太過傲慢,讓一群大和尚們十分不滿。
別的和尚不提,重顯名聲很大的,乃是雲門宗首屈一指的高僧,住持明州雪竇山資聖寺,時人稱之為雪竇重顯,或者雲門重顯,曾寫過《頌古百則》與《拈古百則》而聞名於世,兩個弟子對佛法也頗為精通,乃是僧侶裡有名的後起之秀。
若論此時高僧的排行,重顯能絕對排在前五之內。
如果不是因為鄭朗引起爭戰,重顯前去皇宮,趙禎對這個高僧也會禮遇。
鄭朗對這些大和尚們的態度輕描淡寫,淡淡道:「不過你們也能勉強算是佛門弟子,也可以進來吧,至於其他人等,這裡是淨地,我不歡迎之,以免污了我的菊花。」
前面就走,但眼角略略瞟了重顯一眼,重顯雖跟了過來,臉上秋水無波,十分平靜。
高僧總歸與眾不同的,大約自己這個師叔前來,也是重顯所托,無奈,重顯在佛教界名氣太大了,不但在此時,縱觀雲門宗一世,能超過他的也沒有幾個和尚。要麼還有一個和尚契嵩,眼下沒有來杭州,在瑞州人洞山曉聰門下學佛。直到幾年後來到錢塘,著了幾十卷佛教經義,又重修了壇經,才超越重顯。後世所看到的壇經,多是這個契嵩版。但眼下契嵩還沒有多大的名氣。
接到竹舍,鄭朗說道:「各位,且等我將這幾個字寫完再敘。」
說著拿起筆,在紙上寫下幾個大字傅奕十一條,善哉善哉。
五個和尚臉上全部色變。
傅奕於唐高祖武德四年上表斥佛,陳列佛教流弊十一條,剝削民財,割截國貯,軍民逃役,剃髮隱中,不事二關,專行十惡,等等。佛教高僧法琳作破邪論作答,痛罵傅奕,俺是高僧,脫離世俗,罵你太史令豈不是小菜一碟。高祖擱置爭議未發。三年後,傅奕又再次上表,佛在西域,言妖路遠,漢譯胡書,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髮而揖君親,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役,演其邪法,述其邪法,偽啟三塗,謬張六道,恐嚇愚夫,詐欺庸品。
這個很厲害的,不但直指佛教不事耕織的弊病,還指出了另一弊病,不忠不孝,出家不認家,何來父母至親,更況且國家。
因此鄭朗在西湖荷葉上痛罵法緣,有許多老百姓要揍法緣,正是此故。道士李仲卿與劉進喜也作辨文,托傅奕奏上疏朝廷。法琳再作辨正論駁之。但是很理虛,不過太子李建成尋找佛教支持,又是不果。
直到貞觀六年,傅奕三次上疏排佛,第二年太子中捨辛諝也開始詰難佛教。慧淨作析疑論,法琳作析疑作答,但漸漸落入下風,於是李世民下明詔說殊俗之典,郁為眾妙之先,諸夏之教,翻居一乘之後,也就是奶奶的,俺們中國道教的什麼成了下人,胡人的一乘之論居然成了人上人,朕不能容忍,令道士女冠居於僧尼前。法琳不服氣,說李氏並非老子後裔,也不是隴西李家,而是鮮卑拓跋達闍,勸李世民認祖歸宗,你是陰山鮮卑李家,不要攀漢人李家吧。李世民大怒,看到法琳在辨正論信毀交報篇中有念觀音者刀不能傷句,命法琳七日念觀音,到期用刀試頸,看看觀音是否靈驗。
這個能靈驗麼?
法琳嚇壞了,在獄中稱我七日裡只念陛下,未念觀音,陛下功莫大矣,陛下即是觀音,極盡阿諛奉迎,奴顏卑膝之勢,李世民才放過他,將他流於益州。佛教慘敗。直到武則天為了樹立正統,尋找宗教支持,佛教才漸漸興盛。
總之,傅奕十一條在中國歷史上不是大事件,但是佛教界心中一個慘痛。
重顯怔忡的看著鄭朗,不知道鄭朗突然寫出這九個大字是什麼意思?難道朝廷對佛教不能容忍,又要象唐朝一段時間那樣,打壓排擠佛教?
鄭朗丟下了毛筆,說道:「義海,則全,坐。對了,重顯,天衣、義懷,不是本官怠慢,你們既然來了,也不是所謂的禪師,恕我不能對你們尊重。除非你們也有一手能讓本官佩服萬分的琴技、書法、畫技。」
雖讓你們進來,你們乖乖站著吧。
重顯卻坦然坐下,說道:「來了,已經著相,再不坐下,更是著相。坐,坐,為何不坐?」
「你也是一個憊懶的大和尚。」
重顯微微一笑。
不管怎麼說,高僧就是高,僅憑這一坐,鄭朗無從的增加了一份好感。不過這樣的大和尚太少了。
鄭朗沏茶,義海開門見道:「鄭施主,你說三十三不淨佈施,可前面還有一段話,汝聽施報。復有施分。何義佈施。既佈施已自食自淨。施已報轉故名佈施。以何義故名為施主。如是問者。大仙當聽。若人有物彼信心生。信心生已以財付人遣向他國。彼人將物向他國施。彼人佈施財主得福非施者福。彼所遣者雖持物施而非捨主。若人自物自手施者。則是捨主亦是施主。為何不解?那個心經……」
「喝茶,喝茶,涉及到佛法,雖然你們不是杭州僧侶,本官也允許你們前去辨佛。到重陽節那天晚上,我與你們辨一辨。今天不談。」
但這怎麼行?
之所以今天來訪,就是想今天將事情解決,真到重陽辨佛**開始,會成為魚死網破之勢。
不要以為佛教徒多,鄭朗代表的是朝廷,特別是剛才九個字更給了幾個和尚沉重的壓力,最好不要辨,今天解決所有的事。於是義海又說道:「鄭施主,不能顛倒黑白,還有祗園精舍。」
祗園精舍是佛教更有名的一段典故。
尼泊爾有一個捨衛國,捨衛城中有一個叫須多達的長者,希望佛在捨衛國說法,因而想找一地作為釋迦牟尼說法的場所,於是看中了太子花園,遭到太子刁難,提出條件,以黃金鋪滿花園才肯出售。須多達於是用金鋪地,太子為其誠心感動,遂將園中所有林木捐給佛陀,做為精舍。這段典故稱為祗園精舍,或者叫給孤獨園,或者叫祗樹給孤獨園。
鄭朗道:「義海,難道你不看金剛經?」
這是佛教的一個大秘密!!!
在許多佛經中,佈施經常看到的,還有各種寶石、香味、美樂。但在金剛經裡清楚的寫道,若以色見我,以音聲求我,是人行邪道,不能見如來。
既然是邪道,為什麼佛經裡有那麼多寶石,香味,美樂,精舍?或者說供養。
其實很簡單,想要佛教發揚光大,僅靠象乞丐一樣乞討,能不能發揚光大,所以要建華麗的佛寺,燒香,香氣氤氳瀰漫,不要寶石,但要金光燦燦,再加上莊重的梵唱,寺鐘的悠揚,宗教的莊重神聖的氣氛便有了。這樣佛教才能發揚光大。
這就是供養中的一種。
還有佈施,釋迦牟尼是王子,所跟隨的一群人也是貴族,比如他的堂弟阿難,這些人不會耕不會種,又要脫離塵俗,不能餓死吧。因此要百姓佈施,但不說乞討,那樣的話會讓人看不起的。所以佛教又有數說,叫乞土,上乞佛法於佛,下乞食於眾生,乞這個不生不滅的食糧。還有一個,佛觀一碗水,八萬四千蟲。
因此做了許多規訂,弟子喝水時必須用一塊布濾後才能喝。弟子更不能做飯,種地也是犯戒的。一碗水裡都有八萬四千蟲,那麼一鍬下來,會有多少生命?要愛惜生命,所以不能種地。夏天蟲蟻多,必須要結夏,不然出去化緣時會踩死許多生靈。只能呆在室內修行,秋後出去化緣(其實天竺夏天天熱,出外化緣多苦啊,不當真)。
但有沒有考慮,因為佈施他們吃飯,農夫又造成多少生靈消失?彼不殺他殺,性質有何區別?或者象歐陽修所說君子朋黨是好的,朋黨就是朋黨,難道因為他們,月亮就會變成太陽?
然而看怎麼去辨,歐陽修辨成功了一半,後來並沒有多少人批評他。佛祖辨成功了百分之九十,有誰敢說和尚化緣是要飯的?
捨衛國太子與須多達將精舍修好,釋迦牟尼進駐,在此說法二十五年,比在任何一個地方說法的時間都長,但在金剛經裡僅提了一句,一時,佛在捨衛國祗樹給孤獨園,與大比丘眾千二百五十人俱。並沒有提及太子與須多達供養這件大功德。
對金剛經鄭朗還是很贊成的,首先不像其他佛經有那麼濃厚的神話玄幻色彩,很實際,即便是佛祖象百姓一樣也要吃飯,於是乞食。天熱了,也光著膀子。第二個是一切賢聖,皆以無為法而有差別,說古今往來一切聖賢,一切有宗教成就的教主,都是得道成道的,只因個人深淺程度,時地不同,所傳化的方式有所不同而己。有一定的辨證觀與包容觀。
漏洞很少,比如裡面大段的佈施。不像壇經,說什麼空,什麼了,但花了很長篇幅說六世祖慧能為達摩那件袈裟被北派禪宗追殺。不就是一件衣服嗎?要,我給你。得道者擁有的是證道之法,而不是衣服,那樣不但著相,是著魔。
鄭朗不信佛,然而每每看看壇經第一品時,都不由皺眉頭。
但正是這個金剛經,才說了真正的佈施之道。
很大的佛教秘密!!!
鄭朗每每看到金剛經時,都會莞爾一笑,然後歎道,殊途同歸,萬法歸一,果不欺我也。
而這個秘密,將是鄭朗在辨佛會上投放最重量的炸彈!
立即將話題隱過,又說道:「義海,還是彈琴吧。楞嚴經中各個菩薩有各個菩薩入道的法門,每一個菩薩的法門皆完全不同。昔日我不研佛法,認為知日禪師是迷戀於琴道,今天看了這麼多佛經後,才知道琴也有琴道。」
說著指了指後面厚厚的佛家經義。
「何解?」義海不由問道。
「你學的是禪宗,有頓悟與漸悟,頓悟艱難,漸悟也未嘗不可。所以說看山似山,看山不似山,看山還是山。天下萬法,琴也是一法。先用心奏琴,心琴合一,心即是琴,琴即是心,剛才我聞聽你彈琴,似已進入這一境界。再丟心丟琴,無心無琴,無物無我,那麼就可以悟道了。」
說完了想樂。
這個第一次見面的師叔,別被自己這句話忽悠得走火入魔,悟個頭的道!彈好琴吧。
已經忽悠了,義海蹙眉沉思。
義海忽然睜開眼睛,道:「鄭施主,我前來是受眾寺長老所托,央請你一件事,杭州諸田聽你調換,重陽之會取消則個。」
「大和尚,是我要稱你法師,還是師叔,還是其他,說一段故事給你聽,有人問藥山禪師(唐朝名僧),怎樣才能不被外境迷惑,藥山說道,任由外境來去,有什麼關係?回道,不會。藥山就反問,那有什麼外境能使你迷惑呢?於是又引出一段故事,許多少年擁簇一位長者飲酒,同時還有諸多歌伎作陪。因為只有自己年齡最高,長者閉眉閉眼,規規矩矩的正襟危坐,不理會四周的嬉鬧。酒會散後,歌伎向他索取酬賞,長者拂衣而起,生氣地說,我根本連正眼都沒有看你。歌伎一聽,用手抓著他說,眼睛看的算什麼,閉著眼睛想的才厲害。」
王安石等人全部笑了出來,連三個更年青的和尚則全他們也憋著嘴角,想笑卻不敢笑出。
鄭朗又說道:「水澆鴨背風過樹,佛子宜作如是觀。何妨對境心數起,閉目不窺一公案。各位心境比我還俗,再說茶已涼,請離開吧。義海,若有緣,過了重陽,你我再次相會,只彈琴,不談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