跑進校園,蘇浣兒的腳步慢了下來。今晚難得有月亮,而且是滿滿的圓潤,使夜空顯得越發遼遠。校園的路燈散發著淡淡的光,她不喜歡這樣慘白的顏色,讓人覺得冷,她喜歡馬路上桔黃的路燈,暖暖的,讓獨行的人不那麼孤單。
不知不覺,走到了操場,遠處籃球場上有打球的人,呯呯的聲音在靜夜裡傳得很遠。跑道上沒有人,只有夜風穿過,匆匆的,似要帶走什麼。在看台上坐下,涼氣從水泥地面攀上來,讓她不禁打了個哆嗦,正要離開,卻聽見一陣腳步聲,不是球場上的奔跑,而是有規律地踏動跑道的聲音。這聲音如此熟悉,以致蘇浣兒的心也隨著它跳動起來。
果然,有人影從陰暗處跑出來,黑色的T恤,黑色的長褲,黑色的運動鞋,似乎要融在這無邊的黑夜中。蘇浣兒第一次覺得,黑色是這樣悲傷的顏色,濃濃地壓上人心頭。不知跑道上的人已跑了多久,移動的腳步明顯沉重,但仍固執地邁著。儘管相隔十幾米,蘇浣兒還是識別出了那種氣息,那種屬於肖清寒的清冷沉寂——只是今晚,這沉寂中多了說不出的悲傷。
彷彿被施了魔咒,她就靜靜地坐在那裡,看著那人執拗地奔跑。三圈、五圈、八圈……突然,他重重地撲倒在地,一動不動,仿若耗盡了力氣。
來不及思考,蘇浣兒已經衝了過去:「肖清寒,肖清寒……」
地上的人一直沒有反應,蘇浣兒恐慌極了,拼盡全力扳著他的肩膀,想要把他扶起來,可是,沒有他的配合,她根本就是徒勞。她急得去抓他的手,冰涼的觸感讓她的心驀地一緊,忙加重力道想把他拖起來。
突然,地上的人翻過身來,猛地一拽她的胳膊,蘇浣兒沒有防備,跌到他的胸膛上,壓得他悶哼一聲,握著她的手卻緊了一分。
蘇浣兒慌亂地爬起來坐在地上,心反倒稍稍安定了一些,起碼,她知道他是清醒的。凝神看過去,她驚得張大了嘴巴:那張無論何時都沉靜淡定的臉,此刻爬滿淚痕,是那樣悲傷無助。猶豫片刻,她伸手去擦那些眼淚,可是,越抹越多,最後,肖清寒乾脆抓起她的手覆在自己的眼睛上,她的手溫暖,他的淚冰涼。蘇浣兒就那樣靜靜地坐著,感覺那源源不斷的淚水濕了她的手掌,也濕了她的心。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手掌下的淚停了,她輕推他的肩膀:「起來好不好?地上太涼,會生病的。」
他順從地坐起來,但並沒鬆開她的手,反把它按到自己胳膊上,一下下摩挲,原來,他在幫她擦手上的淚水。
隔著薄薄的衣料,蘇浣兒仍覺得手掌下的肌膚滾燙,這才想起剛才他額上的溫度也熱得燙手。忙伸手去探,驚叫起來:「肖清寒,你發燒了。燒得這麼厲害還跑這麼多圈,你成心糟蹋自己是不是?」說著跳起來就要拉著他去診所,這次,她卻無論如何也拉不動。
她只好軟聲哀求,溫柔的語調像在哄小孩子:「聽話,起來好嗎?有什麼事,等看完病再說好不好?」
「沒事,宿舍有藥,回去吃兩粒就好了。」肖清寒終於開口,嗓音竟是讓人心疼的瘖啞。
「那快回去吃,燒得這麼厲害,不能再耽誤了。」
蘇浣兒急得又去拉他,卻被他握住了手掌:「陪我坐一會兒,行嗎?」
怎麼能不行?蘇浣兒乖乖坐回去,猶豫了一會兒,伸手把他的頭按向自己肩膀。「靠一會兒吧,我難過的時候,就喜歡這樣靠著別人,覺得自己不是孤獨的。」
身邊的人微微一震,然後,壓在肩上的力道果然重了。
兩人就這樣靜靜地相依著,誰都不說話。蘇浣兒的腰疼了,肩膀也有些發麻,但她就那樣一動不動,生怕動一下就會觸動他好不容易平復下去的悲傷。從小到大,她還是第一次這樣成為別人的依靠,這種被需要的感覺讓她沉醉。
那一刻,她甚至想到了地老天荒。
「一星期前,我奶奶去世了。」沙啞的聲音近在耳畔,蘇浣兒卻花了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她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的親人,現在,她也不要我了……是不是我不好,愛我的人都一個一個離開我,不管我怎麼努力,都要離開……」肖清寒喃喃地說,像是說給她,又像是說給自己聽,蘇浣兒終於知道了他這樣悲傷的原因。至親的人猝然離開,這樣的痛只有時間能治癒吧。
「我七歲時,爸爸就去世了。他是自殺,人們把他從河裡撈上來時,身體完全變了形,奶奶不讓我看,但我還是看到了他露在外面的手。那雙手,曾經教我拿黃泥捏小人,幫我把撿來的樹根磨得發亮,雕成仙鶴……現在,卻腫得不成樣子,我想再握一握它,看它是不是溫的,但我不敢,我真的不敢……
蘇浣兒聽得呆了,感覺有東西滴到她肩上,浸透了衣服,涼涼的貼在身上。她也濕了眼眶,說不清是悲傷、是憐憫,還是心疼。微微轉動身體,她把另一隻手撫在他的背上,輕輕地拍,就像小時候受了委屈媽媽安慰她一樣。她想:那個時候,肖清寒的奶奶一定也這樣拍著她。今天,他又面臨這樣的悲傷,既然上天讓她在他身邊,她就該來溫暖她,即使只是今夜。
肩上的人微動,然後,把頭更深地埋進她的肩窩,深深地吸氣,似要汲取上面的溫暖。「我出來上大學,讓奶奶跟我一起來,可是她不肯,說她離不開那兒的土。我努力打工掙錢,給她寄回去,她都給我攢著,她走的時候,我買給她的補品都還好好地放在桌上……在那兒,我們沒有別的親人,奶奶走時,身邊一個人都沒有。她摔了一跤,就那樣趴在冰涼的地上,第二天才被發現。都是我,要是我在,要是我在……」
壓抑的哭泣代替了下面的話,低沉的聲音在他喉嚨裡震動,想要衝出來,被緊閉的雙唇阻止,破碎支離。這個時候,蘇浣兒什麼也不能做,只是輕輕地拍著他,靜靜等待他的平復。
夜涼如水,靜寂無聲。終於,肖清寒抹了把臉,站起來,又伸手把蘇浣兒拉起來。她這才發現自己的雙腿幾乎沒了知覺,腳下一軟,倒進了他的懷裡。她慌亂不堪,忙伸手推開他,可兩腳又站不穩,只好藉著他手肘的力量,站了好一會兒,酥麻的感覺才漸漸散去。
往回走時,兩個人都沒有說話,夜風吹來,蘇浣兒才發覺肩上是那樣涼。肖清寒的目光也落在那裡,靠近她的手抬了好幾次,最後還是放下了。蘇浣兒忽然失去了這樣與他並肩行走的勇氣,不由得加快腳步。
忽然,她反應過來一個問題:「糟了,宿舍一定關門了!」
說著,人就要往前跑,卻被肖清寒拉住了:「已經晚了,別急,我想辦法送你回去。」
看看拉著自己衣袖的手,蘇浣兒忽然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的那個晚上,也是他送她回宿舍。不同的是,那天哭得稀里嘩啦的人是她。
她咧嘴笑了:「肖清寒,你不用感動。上次我坐在地上哭,也是你把我拉起來的,還把我背到宿舍門口。咱們就算扯平了,以後誰也不許笑話誰。」
月光下,她的整張臉都泛著明亮的光澤,肖清寒沒有說話,只是定定地看著她,半晌,手落在她的頭頂,輕輕地揉了揉。這樣熟悉的動作,讓蘇浣兒想起了翌哥哥,但又不同。翌哥哥撫著她頭頂的時候,她只覺得溫暖甜蜜,而此刻,她卻驚訝慌亂,想逃,又希望那手停留得再長一會兒。
走到宿舍門口,果然已經關門。蘇浣兒想喊宿管員,又怕驚動了裡面的同學,自己晚歸,身邊還站著個帥得冒泡的男生,明天肯定是校園bbs的頭條。正惱火著,肖清寒掏出電話撥通,簡短通話後就掛斷,站在那裡耐心地等,似乎篤定有人會來開門。蘇浣兒別無它法,也站在那兒安靜等待。
很快,門裡傳來腳步聲,還有鑰匙碰撞的聲音。門開了,站在裡面的人卻讓蘇浣兒尷尬得想逃——楊芊芊。她只打量了肖清寒一眼,就對蘇浣兒笑笑,讓她進來。
關門時,肖清寒已經轉身,蘇浣兒顧不得身邊的楊芊芊,輕聲叫道:「肖清寒,記得吃藥!還有,明早別起來跑步了。」沒指望那人有反應,他卻轉過身來,衝她笑了。這樣的笑容,蘇浣兒一生都沒再忘記:暗沉如夜的面龐,像突然灑下了星光,散發生動的神采;而最亮的兩顆星子,鑽進了濃墨黑眸,光華閃爍,耀得人移不開眼睛。
還回鑰匙,楊芊芊跟她擺擺手,就上了樓。轉身時,她的目光掃過蘇浣兒涅透的肩膀。蘇浣兒有些不安,想張口解釋,最後還是嚥了回去。
回到宿舍,楚渝果然在等她,看看表已經接近十二點。她一臉疲憊,一句話也不想說,楚渝難得地沒有聒噪,只是把灌滿熱水的水瓶塞給她,囑咐她喝些熱水,早點睡覺。這樣的朋友,讓蘇浣兒覺得心安,懷裡的暖水瓶熨燙著她的胃,十分舒服。她不禁又想:有人在等肖清寒嗎?會不會也為他準備一瓶熱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