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師整頓的第六天，龐海燕去了街道小學教研室。龍天翔不在，又騎車找到龍天翔的家，問龐仙薈為什麼把她清退了？
龐仙薈早已和龍天翔離婚了，對婆婆的到來根本不當一回事兒，反問道：「你以前是教師嗎？」
龐海燕說：「是啊！」
龐仙薈又問：「一直當教師嗎？」
龐海燕說：「我從縣城回來當了一段醫生，後來缺老師我就來了。這你的公公也知道啊！」
龐仙薈急了：「你的民辦教師任教證書呢？」
龐海燕疑問起來：「我赤腳教師有什麼任教證書啊！」
「那你有其他證件嗎？有嗎？」
龐海燕連連點頭，從懷裡自然地摸出一本牛皮紙封面上印了最高指示「農業學大寨」的小冊子。
龐仙薈拿過來很有興趣地翻開，上面密密麻麻地模糊地寫著：「×月×日晚上下地，白天教書。×月×日上午教書，下午挖豬圈……」龐仙薈看過，很精明地知道：分生產隊以前，龐海燕一直拿工分，不拿工資；生產隊解散了，是學校拿出的工資。她把記工本遞給了龐海燕，很燦爛地笑著拒絕：「三嫂，你這也是證明啊？編外的？回家等消息吧」。
龐海燕在龐仙薈的目送中，突然感覺到她只是「另冊」上的老師，心裡湧起一股酸楚。但是想到1984年的龐仙薈還在幼教呢，她怎麼不在編外？沒有被清退？龐海燕從失望的邊緣突然看到了一縷陽光。
龐海燕抑制住無比痛苦的心情推開了校長辦公室，找到了龍天翔。「天翔，你們對我們就這樣解決的嗎？」
「近幾年小龍河街道財政收入處於赤字，上級政府不得已啊！」龍天翔把龐海燕安排在對面。
這政府的赤字是民辦教師的責任嗎？那公辦教師為什麼近3年年年漲工資？政府領導年年有獎金？」
「教師超編。」龍天翔繼續解釋。
「應該擇優錄用啊！用不著辭退民辦教師的辦法解決。教育局副局長的小姨，有崗不上班，工資照拿，誰去辭退他們？你龍天翔先生的貴夫人龐仙薈小學還沒有畢業，還有龐順行的表妹，85年才當了民辦教師，也不在編，你清退啊！清退啊！你們關了前門開後門，轉了『胳膊』甩『大腿』。你們是不是為了市裡、區裡某部分領導的七大姨八大姑妻侄小舅子小情人臭婊子人安置崗位啊！」
「別那麼難聽？她們畢竟年輕，被培訓過。你們雖然沒有任教證書，但你們曾經為了農村的教育事業做出了貢獻，政府決定每教一年100元，你有30年了吧？」龍天翔說。
「虧你還記得。天翔你說說，我們沒有受過正規訓練，不是正式的民辦，但是，哪一個角落沒有我們的身影？哪一個山溝沒有我們教書的聲音？偏僻的農村小學教育我們苦苦地支撐著：轉正的進了城，我們頂著；你們為了少開工資，班我們包著；班多了，我們又不得不用複式教學。現在公辦教師多了，你們就『用著時候摟著，不用了一腳踢開』，把我們踢進水深火熱之中，3000元了結了我30年。按這樣計算，我們每天不足3角錢哪！讓我們與教育界從此沒有瓜葛，我們的死活你們不再管了！你們怎麼想得出？」龐海燕慷慨激昂，振振有辭，突然望著天花板，哈哈大笑起來。
「有什麼事情好說。」龍天翔嚇壞了，急忙打電話給龍山會，又去安慰龐海燕：「媽！你笑什麼？」
「我仰天大笑，笑自己無能，笑龍山會無力，笑你當兒子的為了仕途竟然不顧親生的母親，笑天下可笑之人。1988年全國大部分省市執行了民辦教師的政策，而小龍城的經念到哪裡去了？能不讓人心驚！讓人心寒！讓人心痛！20多年來所教過的學生中有記者，有律師，有行政幹部，竟沒有一人站出來說句公道話？辦點實事？經濟雄厚繁榮昌盛的龍城竟沒有解救之策？難道這一切不可笑？我們在教育奉獻了青春年華，現在辭退了，沒有地種，求職年齡大了，經商沒有錢，孩子們還要讀書，借了外債還要還呢，真要有個三長兩短的，可怎麼辦呢？」龐海燕是一個精神恍惚的老人，就這樣再也沒有那少得可憐的一點點生活來源了，因為她年邁無用再也不能耕耘，再也無力奉獻。將要遊蕩流落著。
「媽，請原諒兒子無能。我也只能保證龍山會再教下去，保證爸停薪留職，將來他們都還有轉正的機會，也希望你能回家享受天倫之樂。媽媽！你們老了，安心讓給龍山會、雪蓮吧！」
「爸媽都不管你和順行怎麼作弄？一碗水要端平，清退我們可以，如果碗端歪了，我砸你們的碗……」
龐海燕想再罵上幾句，但看到龍天翔一臉無奈的樣子，忍住了。龍天翔把那本紅塑料封面的冊子給了她，扉頁上是龍大河校長流麗的毛筆字：黃香槐教師留念。龐海燕拿起天翔的紅水筆，默默地在「老師」上面畫了個粗粗的紅圈。就這樣被人遺棄？就這樣永遠被拒之門外？就靠這3000元走完殘生？太多的疑問，太多的淚水，記不清那時是怎樣的心情，只是痛哭了一場之後，那輕微的間歇性精神病逐步加重……
自從95年停薪留職以來，龐海燕一直帶病堅持忙家務、幹農活。一有空閒就去學校。近30年啊！龐海燕把生命中最美好的時光托付給了孩子們，她一直羨慕孩子們，她希望一直和孩子們在一起，看著他們成長，走向更廣闊的天地，她每一次來到學校，心裡就無比欣慰。然而，她的精神病一天天加重，幾乎整個小龍河鎮和她打過照面的人，不分男女老少，都領略了這位善良而勤勞的母親的嘮叨：「退休結算的那3000元至今沒有到手，他們說是給我們買養老金了！這些有娘養沒爸管教的子孫還變法兒耍去了我們保崗的押金。如今我們上不了崗，轉不了正。我欠下了四、五萬的債務，你來了，就落實吧！我求求你。」說著，上滿了車，駕著車，趕著牛，吆喝著上了嶺……
看著龐海燕拖著虛弱的身體拉車的蹣跚的身影。誰能落實民辦教師的醫療救助事宜？在政策允許的範圍內給予更大的幫助以慰藉他們受傷的心？而相反，自己還要登門問這樣的病人要什麼錢？心裡灼熱得難受，眼睛裡也噙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