縣裡獎勵的那台收割機並不能用，送來的時候質量就是問題，加上槐樹林大部分麥田裡的坷垃多——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坷垃就是埋伏在麥田裡的伏擊兵一樣，一見收割機到了身上，便捨身站起來將那齒子干掉。
天又陰得很厚，人們急於騰出茬子，就顧不得天氣好壞，力爭在大雨來臨之前將麥子送到曬谷場。
今年的麥田裡多了一些青壯年，他們像莊戶人一樣扎著頭巾，肩上搭著毛巾。除了他們的皮膚白之外，很難判定這些從縣城來支援的干部、工人和農民什麼兩樣。銀龍嶺的何書記從地北頭往南割，等割了大半卻見龍天昊彎著腰割麥子。何書記正要說話，龍天昊說，今年小麥獲得了大豐收，縣領導特別重視，把縣鎮黨政部門的領導都派到各村支援。聽說，農大的試驗田更好，我去看看。
正在戲弄耿鳳凰的龐順行，突然接到了耿亮捎來的口信。他能不急嗎？因為去年播種過早、過密，又澆了三場大水，追了一次化肥，麥子瘋長頭年就拔節了。現在哪有豐收的麥子？他知道龍天昊的脾氣，要是看到農校的麥子還不撤了他的主任才怪！
他上了耿亮的轎車去了老荒坡的種子田，讓龍山會無論如何也要幫忙。
龍山會對他說：“我曾實事求是地提出控制小麥瘋長的建議，遭到了一些別有用心的人的攻擊，差一點兒被攆了。你今天怎麼不怕我拆你的台，影響你的大好前程啊！”
“山會，我要是對你不放心，不會來找你。我想你把你們的麥子我用一下。”龐順行說。
“你不是不知道，當初我們與種子站簽訂合同。這些小麥的良種要賣給種子公司。我的麥子一旦和你的麥子混淆，不但賣不了，而且還要交違約金的。龐校長，恕我不能幫你。”
“我不是要種子，我現在要你們的麥個子，把種子田的麥個子全部送到我那邊。”龐順行說。
“要是他們來我這邊看，怎麼辦？龐校長！”
“他們指定我那邊看一看！”
“我是說種子公司！”
“既然這樣，請你找於槐江、何仙客他們說說。”龐順行做出讓步，“把槐樹園的麥子借給我們農校用用。越快越好！”
龍山會說：“龐校長，到什麼時候了還自己騙自己。”
“我也不想哪樣，可領導非要來看！山會老師，你再幫我們一次。”
“當初要不是看雪蓮、耿鳳凰姐妹幾個的面子上，我才不給你們耩麥子呢。”
“這點事情用不著讓雪蓮、耿鳳凰找你吧。我們都是朋友。”
“別再麻煩她們。我答應你就是。怎麼幫你？說！”
“其實很簡單，把你那邊的麥子送到農校麥地裡。等看過了再拉回來。”
“把我們的麥子冒充你們的？”
“說的是，龍山會。”
“我們送給你，再拉回來。”
“好！好！看過了，讓學生給你們送回來。”
“我們八畝麥子也充不了你農校的二三十畝麥子啊！”
“還有啊！到青龍嶺各村借借。”
龍山會沉默了。他不是擔心摻了麥種，從這邊拉到他那邊，只是捆好的麥個子，而且有人看著；去來都嚴格地清掃車輛。他最看不慣的是摻假，什麼素質教育試驗田，明擺著倒了一片。卻要別人的好充自己的孬，把別人的光環戴在自己的頭上。
龐順行知道龍山會不會同意，他還是很尊重地向他請求幫助，其實他是農大的名譽校長，龍山會不過打工的老師。求他，算是給面子了！既然不幫，就別怪我不客氣。他想找一個人牽著龍山會的鼻子，以防龍山會不接受任務，耽誤了他的大事。這個人就是耿鳳凰。
因為執行上級的指示，槐樹林的老師們分頭到附近的村委聯系，但各村書記、村長都極力反對，時間太緊，任務艱巨，他們竟然像當年“跳豐收舞”，到田間搶麥子來充數。都什麼年代了，還干這些事情！地分給群眾了，麥子各戶說了算。要是借麥子，他們願意幫忙；而借麥個子誰也不肯。龐順行並不把這種行為看作不光彩的哄騙行為，反而認為很正常，洋洋得意而津津樂道。更為荒唐可笑的竟然以政治任務將學校的何仙客等民辦教師也請來了。
何仙客趕著騾子拉著麥子往農校送，誰知快到地頭了，騾子看見車後面跟著一輛驢車，拉麥子的是一頭母驢，騾子便露出那長鞭撒歡起來，怎麼也不願往前走。何仙客急了，摸起鞭子抽了起來，那騾子竟然撂起蹄子，把一車麥子掀翻了。何仙客也急了，大聲呵斥道：“你這……這流氓，現在好……好走，還是人民內部矛盾，再強下去，就轉……轉化敵我矛盾了，看我……我不把你清理階級隊伍？”
什麼轉化敵我矛盾？什麼清理階級隊伍？這些話，都是龐順行當年斗何仙客說的。他在有意譏諷他。龐順行用摩托車馱著耿鳳凰，恰好來這裡，本來看車子翻了想過來幫忙，卻聽到何仙客這樣說話，也裝作不在乎，故意激他：“你這是對素質教育的不尊重，對來視察的領導的態度問題。太危險了，離階級敵人只有一步之遙了！”
“畜生！你這……這大流氓看……看見母驢就忙你啦！光天化日之下誘騙母驢！”何仙客狠狠抽打著騾子，又說：“其實也不能全怪……怪你，母驢也夠浪……浪騷的。”
“你罵誰？”耿鳳凰跑過來問。
“我罵這頭騾子和那頭母驢！”
何仙客怎麼吵得過她呢，耿鳳凰能說會道、伶牙俐齒：“你爸草你媽誰也管不著！可你不准指桑罵槐！”
何仙客吵又吵不過，罵又不能罵，被噎得難受，剛好騾子又叫起來。何仙客動了粗，“不理你。你癢……癢難受！”
“什麼鳥？臭民辦教師！”
何仙客飛起一腳踢過去，正中耿鳳凰的大腿根，“我……我臭，可以。但不准你罵……罵民辦教師。再敢罵，鞭子抽……抽你。”
“臭民辦教師！不臭嗎？五十多了的人還討不上個媳婦！”
“你香……香？才跑……跑到人家辦公室呢！”何仙客提及耿鳳凰為拖拉機進龐順行房子的事情。
“憨子，臭民辦，我削你！”耿鳳凰捂著小肚子沖過來，眾人急忙想把她拉開。
耿鳳凰接著大哭起來，向後一跤跌倒了。大伙兒嚇了一跳，幾個女學生拉起她，攙扶著去了衛生所。
沒有過多長時間，一女學生急匆匆地跑過來，把一件沾著鮮血的女內褲扔到何仙客的跟前，說：“你把耿鳳凰踢傷了，看你怎麼辦？”
“踢……踢哪裡了？我……我只是嚇唬她。”
“還嚇唬她？把大腿根都踢傷了。”
“大腿根哪……哪個地方？”
“你裝糊塗！那地方都流血了！”
何仙客仍是不慌，照樣裝麥子，他知道毆打農大的學生是什麼罪。一直站在旁邊的龐順行，這時候好象得到了什麼人的命令似的，撒歡般的跑到衛生所，給鎮裡和縣教育局打了電話。
何仙客倒笑了，“去年爭司……司機就破……破了！”他想解釋去年在龐順行辦公室的所見所聞，可誰信呢？“白……白的黑不了！”他看著人們用異樣的目光盯著他，不需要解釋了，趕著騾車把麥子送往了試驗田。
沒有多久，小龍河鎮派出所開轎車過來。何仙客嚇癱了，坐在地上。龍天昊派來的那個人狠狠地踢了一腳地上的何仙客說：“你裝什麼熊？你竟然光天化日之下搶田裡的麥子不說，還敢光天化日把個姑娘弄出血了！”
何仙客沒有反抗，被烤上了雙手，以毆打學生的“流氓罪”被帶走了。
過午，縣鎮主要領導來參觀試驗田的時候，田裡堆滿了從四面八方運來的麥子。
“不用了，我們農校人多，麥子割完了。領導，你們歇歇吧。”龐順行過來給領導們一一遞煙，握手。然後對耿鳳凰說，“叫幾個學生把茶抬過來。”
多數領導對試驗田給予充分的肯定，還有人提議將龐順行提干，將學校換農大的牌子，將學校升格。
“要注意火險，任何人不要抽！”龍天昊命令大家，看著金黃的麥子臉上露出燦爛的笑容。
“我們完全按照上級指示，在播種時間、種子數量、施肥、澆水充分保證，才取得今天的成果。”龐順行向龐海濤介紹他們的經驗。
正當龐順行為自己得意的時候，有人提出異議：“我看哪！是否我們這些從鎮來的，縣裡來的，甚至市裡來的幫助一下，在試驗田裡搭些木架子，把麥子抬上去啊？是不是給龐順行，給鎮、給縣裡的干部戴紅花啊！”很顯然，這位老領導提及1958年浮誇稻子的事件，雖然那時候上面領導承認浮誇的問題，但是沒有說大躍進的錯誤。
“現在改革開放，怎麼提及搭架子的事情啊？”黃金槐說。
“怎麼還知道現在的形勢啊！聽說有一個民辦教師對你們提了一點意見，被送進派出所了？”老領導指出了何仙客的事，“我們這些當領導的，不能眼睜睜裝著什麼看不見，還要唱高調，說假話。搶收搶種是最緊迫的任務，怎麼還搞這些啊！”這位老領導不想在這裡，重演十二年前那一場歷史的悲劇。
何仙客被放了出來，他才有人知道這位老領導就是龐順行的養父——龐海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