墾荒曲
調寄《滿江紅》
浩蕩荒原,苦寒處,疊疊莽莽。
抬望眼,萬里蒼茫,草與天接。
十萬天兵駐荒野,隆隆馬達響晝夜,
休驚歎,墾出萬頃田,多親切!
驅蚊蟲,戰風雪;赴艱難,流汗血。
駕農機馳騁完達山野。
壯志墾荒臥冰雪,笑談前程誓將宏圖寫,
講奉獻,願將身軀葬荒原,春秋烈!
二十世紀六十年代,一個新春佳節剛過,一列北上列車的車廂裡。
一個面容清瘦,神情憂鬱,雙目不停回望漸漸後退的山山水水。他身著粗布學生裝,緊閉雙唇,木然地坐在緊靠車窗的座位上。他就是剛熬過三年自然災害,正在求學上進的古城中學試驗班學生關尚文。本來再開學就可進入大學深造的他,正意得志滿地奮進,準備為自己的祖國作貢獻,用自己的聰明才智報國恩、師長親人恩的他,卻被劉月紅老師的一紙評語否定了一切,羅列罪名,將原來的關尚文一棒致死,而消沉求生的關尚文借屍還魂了。
身邊坐的是轉業軍官,看樣子比關尚文大八九歲,身材魁梧,方正大臉,面容和藹可親。不停地向關尚文介紹北大荒。他就是從北京開會歸來,順便接關尚文北上荒原的中尉轉業軍官,關尚文的姐夫閔玉泉。
「尚文哪!到哪兒以後,你還是繼續唸書吧。等念完書,再考慮工作。」閔玉泉勸著關尚文。
「姐夫啊!不是我不想唸書,可是我已經十八歲了,三年災害,已經使我無法唸書了。我現在也成了一個盲流。只為求生存,已無大作為,能混口飯吃足矣,還念什麼書啊?」關尚文自怨自艾地說。
「唸書,繼續唸書。工作以後安排!你不是盲流,是自願參加邊疆建設的知識青年。中央有文件,凡是十萬轉業官兵的家屬和親朋,都動員到北大荒來安家落戶,待遇和轉業官兵、支邊青年相同,給安排工作。所以你不是盲目流動人員,是自願支邊的青年,邊疆需要你這樣的有知識、有理想的人哪!」閔玉泉嚴肅地說。見關尚文搖頭歎氣,又說:「不要自暴自棄,要振作起來,到北大荒的抉擇是正確的,是光榮的。」
附近座位的旅客,都投來羨慕和鼓勵的目光,列車長聽說他們是去北大荒,熱情地問這問哪,並指定閔玉泉全為旅客代表。
關尚文見此,不再說話,閉上雙目,又沉浸在痛苦的折磨之中——
故鄉的山,故鄉的水;故鄉的同學和親人,故鄉的戀人……隨著滾滾的車輪越來越遠了;故鄉的樹木已經返青,地裡已有備耕的人們;然而隨著火車的前進,漸漸地,漸漸地又見到僵硬的枝條,灰黃的雜草;越往北越覺得冷:地上出現了積雪,出現了一個銀白的世界;寒風開始呼嘯,雪花撒向了車窗……
關尚文從沉迷中醒來,見到這銀白世界,驚訝地說:「呀?這是什麼地方?怎麼漫天皆白呀?」
「車過哈爾濱了,這裡不像咱遼寧,冬天下了雪很快就化,而這裡下雪以後,到第二年四月以後才能開始化。再有一天的時間就到北大荒了,那裡的雪更多,化得更晚。」閔玉泉向關尚文介紹著。
關尚文望著車窗外的雪,飄飄揚揚,漫山遍野,天地間碎玉飛花,烏濛濛,白茫茫……好奇心暫時壓過了胸中的憋悶,不由得低吟起毛主席的詞《沁園春-雪》
北國風光,千里冰封,萬里雪飄。
望長城內外,惟余莽莽,大河上下,
頓失滔滔。山舞銀蛇,原馳蠟像……
「啊!太貼切了。真是不乘火車北國行,難解主席詞中意呀!」
閔玉泉見他有了笑模樣,心裡也踏實多了,笑著說:「這裡的雪跟咱北大荒的雪比起來,可差遠了。你喜歡雪,到了那裡可讓你大飽眼福了。」
說話間,火車到了密山車站。關尚文隨姐夫下了車,一股冷風吹得他打了個冷戰。
「把棉衣扣繫好,帽子耳朵放下,手套、圍脖都帶好。這就是北大荒了。現在沒出正月,天還冷得很哪!」閔玉泉邊說邊幫他做好這一切,走向另一列火車,向鐵道兵農墾局所在地——墾新城開去。
這是鐵道兵農墾局的自用車,車廂又窄又黑,沒有車窗,俗稱悶罐車。車內靠邊有長凳,但因坐下太冷,旅客們都圍在中間的一個大鐵爐子旁談天說地,車速很隨便,司機就像馬車老闆一樣,願意在那裡停就在哪停;車上的旅客也很特別,幾乎全是軍人,很少有婦女和兒童。見關尚文一上車,都熱情地招呼:「小鬼!快過來烤烤火!別凍壞了。」說著,像一個大家庭一樣,把孩子讓到最安全,最溫暖的地方。
車到墾新城,便到了鐵路的終點。下車後,關尚文隨姐夫向家裡走去。這時他才注意到,墾新的街道,到處是冰雪。冰的路面,雪的路牆;一堆堆,一條條,除了雪,就是冰。連房屋因有窗戶,還能辨別出是住人的。不然,有的房子看上去就是龐大的雪堆。路面又光又滑,稍不注意就滑倒。他沒見過這樣的路,開始還覺得有意思,可是滑倒幾次,再不敢邁大步了,只好輕輕地提起腳跟走路,走得扭扭捏捏,像小腳女人。
「沒事,大膽地走,一步步踏實,就不會摔跟頭了。」姐夫提醒地說。
「啊!一步步踏實,就不摔跟頭。」關尚文重複著姐夫的話,照樣子走,果然不摔跟頭了,他突然悟出一個道理,人生跟走路一樣,只要步步踏實,再艱難的路,也不會摔跟頭,自己就因為沒有踏實,才摔了個大跟頭。
他思索著,到北大荒來了,這已經邁出了人生轉折的第一步。今後的路,要自食其力,可能會有更多的艱難在等著自己,能不能摔跟頭,能不能步步踏實,全憑自己了!
姐弟相見,悲喜交集,望著弟弟清瘦的面容,想起弟弟兩年來在家經受的磨難,姐姐的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但又能說啥呢?兩個弟弟都是聰明好學之人,都有唸書的天分,可是,卻都沒有把書念完,這怨誰呢?姐姐下了決心:弟弟已經來北大荒,就讓他在這裡繼續上學,讓他實現「讀書窮萬卷」的志向。
「尚文哪!先歇幾天,等開學時,讓你姐夫送你繼續上學,我供你唸書,啊!」姐姐商量地說。
「姐姐,書我不念了,高中課程我們快學完了,各科的知識我都掌握了。只剩下一年就是大學預科了,要念大學預科,只有進遼寧大學,其他地方也沒有這種學校。我已經離開了我的母校,又怎能進遼大?進不了遼大,我的書還有啥念頭哇?關尚文沮喪地說。姐姐一聽傻眼了,因她聽說弟弟要來,便和姐夫一起去中學聯繫過,中學原來只有初中二年級,今年剛辦三年級,同意尚文讀三年級,可是弟弟連高中課程都快學完了,這茫茫荒原的邊境縣城,還沒辦大學。更談不上大學預科了。
姐夫一聽也愣了,問道:「你今年不是中學三年級嗎?怎麼連高中課都快學完了?」
關尚文如實地把實驗班的學習向姐姐、姐夫說了。
「沒想到會是這樣,念高中這裡都沒有,更不用說大學預科了,在北大荒還真成問題。農大正在籌建試辦中,可也沒有預科呀……」姐夫也犯難了,想了很久說:「尚文那!看來你這書不念太可惜了,對你,對國家都是損失,我勸你在這休息幾天,好好玩玩兒,然後還是回遼寧,繼續讀書,你唸書的一切開支,包括食宿費,我和你姐姐緊一點兒,按月寄給你,無論如何要念高中和大學。大學畢業後,願意來北大荒,農墾局會搶都搶不到哇!」
「姐姐、姐夫,我已經到了北大荒,也就不打算再唸書了。哪有回去之理?我不想再拖累你們了,還是為我找份工作,讓我踏踏實實地走自己的路吧!」關尚文看著這不足八九平方米的小屋,想到進屋時,見這不足兩間的地方,竟在四角分住四家,小得轉不開身,便說:「早有工作,也早有個住的地方啊!」
姐姐用手捂著已經凸起的肚子,歎道:「也只好這樣了,不然媽媽來了,連個住的地方都沒有,也成問題。先安頓下來再說吧。」
就這樣,關尚文暫時住了下來。但很快發現,這裡的糧食供應也很緊張,又添自己一張嘴,更覺困難了。為此,天天問姐姐自己的工作有沒有頭緒,不求掙錢,只求餬口吧。
這天,姐夫被問得無奈,只好說出實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