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都餓跑了?跑到哪裡去了?」關尚文驚詫地問。
「唉——這下可跑遠了!聽說跑到北大荒逃命去了。誰不跑哇?我沒地方去,有地方我也跑啊!」接著老人講起了事情的經過——
陳廣福弟兄三人,已經是三大家子人了。靠種菜園子進城賣菜,換回糧食,日子過得很紅火。可是近幾年,要以糧為綱,便將菜園全改成了糧田。這樣一來,每年種的糧食不是被水淹,就是旱死。弄得莊稼不長年年種,結果年年吃不飽。這城邊子公社,又不像村屯,稀稀拉拉,這兒三戶,那兒兩戶,不好管理。社員們無法可想,只好進城賣功夫掙錢餬口。到了大躍進,糧食越來越緊張,有錢沒糧票也買不到,只好吃野菜。成天吃它,吃得挑不起脖筋,老人浮腫,小孩面黃肌瘦。三兄弟每天到公社上班,一點力氣也沒有,成天愁眉苦臉。
正在這等死混日子之時,從北大荒來了一位救命人,兄弟三人的父親陳鎮北的弟弟親自來這裡,說是接他們和你們關家去北大荒。據說陳鎮北隨十萬轉業官兵率領他的部隊,到北大荒集體轉業,建了一個大型的國營農場,正在開荒種地。這哥兒三個一商量,拿著信去找縣委書記劉春友,劉春友一看信,說:「去吧,我的老首長已經是年過半百之人了,在那茫茫荒原,開荒建場,也得有人照顧。你們父子也該團聚了!」劉春友縣長又說:「你父親是少將軍銜,戰場上指揮千軍萬馬,在那裡建這百湖農場,這農場一定小不了。」
「聽說一個農場比咱古城縣大一兩倍,這樣的現代化國營農場已經建起十幾個呀!」陳廣福說。
「好,太好了!這樣的大農場建起來,咱國家還能缺糧?你們去吧!給你爸帶好,經常來信。」劉春友書記激動地說。
就這樣,陳氏三兄弟,舉家北遷了……
聽了這些,關尚文茫然若失,想那陳將軍的弟弟親自來接我們,我怎麼連一點信都沒聽說呢?那陳將軍的弟弟不是自己姥爺嗎?難道是他老人家?想到過去,望著偌大的陳家大院,想起昔日的菜園,不禁隨口吟道:
人去院空往事留,錦繡家園暗憂愁;
青山綠水留不住,離鄉別井為何由?
關尚文茫然地向關屯走去,心緒煩亂,姐姐去了北大荒;媽媽去了北大荒;連幾個舅舅也都去了北大荒!我苦讀詩書受煎熬,是去還是留?故園雖窮生養我,戀人依依怎相離?蒼天哪!你讓我怎麼辦哪?
他到了自己的家,但見家門虛掩。推門而入大吃一驚。這是我的家嗎?
只見幾間正房已經打通,靠北邊壘了一道由西向東的牆,兩邊是條桌、案板、刀勺鏟;東邊是一溜鍋灶大水缸。屋中雜亂無章,像一個廢棄的大廚房。關尚文穿過牆上的門,見從東到西是一個一米左右的深坑,牆下是黑漆漆的張開大口的灶坑門。這裡是柴草滿地,煤炭成堆,使人有一種進入煤窯的感覺。關尚文望著這一切,想哥哥、二姐、小侄兒去哪兒了呢?二嬸、弟弟、妹妹又在何方?難道扔下我也去了北大荒?
關尚文猶疑地回到院中,將行李放在窗下,望著空曠的大院……
「尚文,你回來了?」
關尚文聞聲一看,一位面容憔悴,頭髮略顯散亂的婦女出現在眼前。他遲疑了,怎麼佟家大娘變年輕了?這時,又聽道:「你一個多月沒回來,咱家可大變樣了。」這時,尚文才看清,這哪是佟大娘,而是她的女兒,自己的二姐佟飛燕那!
「二姐,你怎麼了?」關尚文不敢往下問,只覺得一陣心酸,「二姐,這是怎麼……」
「咱搬到東院大媽家了,你哥上水庫工地了,晚上才能回來。你餓了吧?我給你做飯去。」說著,拎起尚文的行李。
「二姐,咱這房子怎麼回事?二嬸搬到哪去了?」關尚文指著上屋問。
「哎!別提了,都是於廣太那個王巴犢子不是東西,說什麼辦共產主義大食堂,沒地方,動員別人不聽他的,說我和你哥是黨員,是幹部,要帶頭。二叔蹲監牢,這樣就逼著你哥搬家,攆走了二嬸……」二姐邊罵邊訴說於廣太占房子經過。
事情發生在一個月前,當時有文件,說要辦好食堂。隊長於廣太第一個在關屯辦起了共產主義大食堂,可是動員了幾家搬家騰房子,人家都不搬。他受公社一個副社長的暗示,回來逼佟飛燕搬家。當時,關尚權正在閭山水庫工地,家中只有佟飛燕,她說等尚權回來,可是於廣太以她是黨員,是幹部為名,壓得她無奈,只好搬家。
沒等搬完,於廣太讓人把屋裡的東西都扔在院子裡,二嬸家的櫃也被砸壞。二姐氣不過,說於廣太欺負人,等關尚權回來再與他算賬,並大罵於廣太。於廣太聽了嘿嘿冷笑,繼續拆牆改食堂。
上邊提倡辦食堂的本意,是因糧食緊張,供應不足,辦起食堂可以減少浪費。可是,誰想到食堂開火後,社員們在這大躍進的年代,吃飯也來個大躍進。幹部們有了食堂,成天到晚大吃二喝;全屯的男女老少只要一進食堂,就敞開肚皮吃;本來過了半輩子半饑半飽日子的人們,有這大食堂,誰不吃個痛快?上房的條桌上,東西廂房的餐廳裡,連關尚文原來養兔子的兔子棚,都成了人們吃共產主義的場所。就這樣,沒吃上五天,把全屯一年的口糧吃光了,食堂開不了火,全屯人的共產主義也過完了,只好回家吃代食品。
佟飛燕一看這叫啥事兒啊?毀了自己的房子不算,連全年的口糧都吃沒了,這以後的日子可咋過呀?便和於廣太大吵大鬧。
這下可惹下了大禍。食堂辦不下去的原因都是佟飛燕破壞造成的。立刻給戴上了「破壞共產主義大食堂,反對大躍進」的壞分子的帽子,不但撤了婦女主任的職,還交給群眾批判。雖然於廣太連黨員都不是,竟當眾宣佈開除佟飛燕黨籍。
其實,佟飛燕是全屯婦女的主心骨,姐妹們都擁護她,誰聽於廣太瞎掰掰!可是,於廣太因有人撐腰,狂妄已極,見婦女們不理他那一套,便親自組織幾個大男人,專門批鬥她。這樣一來,她可遭難了,丈夫又不在家,一歲的孩子只好交給二嬸照看。白天被人看著幹活,晚上又挨批鬥,幾天下來,已不成人形……
聽了二姐的敘述,關尚文淚如雨下,哭著叫道:「這還有天理嗎?這新中國的天下,難道讓一個無法無天的東西專人民的政嗎?」
「別哭!別喊!你二姐死不了,他也把我咋的不了。」佟飛燕勸著關尚文,「這房子還是咱的。公社知道了這件事兒,把於廣太訓了一頓,讓他馬上把房子收拾好,還給關尚權,趕快放我回家。這不,把我放回來了,今晚你哥哥也回來,正好一起收拾房子。」
一場辦大食堂的鬧劇結束了,可給人們帶來的災難、留下的創傷,是難以抹去的。
關尚文放假幾天來,一直忙著跟哥哥搬家,很少有時間看鄉親和同學。但從哥哥,二姐口中知道,不少屯裡的年輕人背井離鄉。有的去了黑龍江,有的去了內蒙,還有不少人不知去向。咱家不是他們當幹部,二叔還在牢裡,也與姥爺一起去北大荒了。總之,咱屯二十左右的年輕人都走了。舊社會的大逃荒隊伍,在這五十年代末,被換上了新名詞——盲流。這盲流隊伍仍在日益壯大。
是啊!顧名思義。這「盲流」一詞,翻開《詞源》難以找到。但它再準確不過了,即「盲目流動」!盲目流動,尋求生路,這是人類求生本能的原始再現。然而是什麼促使解放不到十年的新中國,竟出現了可悲的盲流大軍呢?關尚文想起了政治課上,政治老師的激昂講課:「……目前,嚴重的自然災害已連續兩年多,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國土無一處倖免,加上蘇聯翻臉不認人,撤走專家,撕毀合同,逼我們還債……這天災人禍,已經使我們新生的共和國,陷入極度的困難之中……」可不是嘛!這天災人禍,給我們國家帶來的困難真是太大了。關尚文認真地思考著,從幾天來回家吃的玉米骨頭中提煉出來的澱粉,從豆秸中擠出的豆汁,深深的體會到吃糧之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