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時令已是秋後，不過「秋老虎」依舊肆虐著。田里新種的菜蔬冒出頭來，沒種東西的田里，谷茬也發出再生的嫩芽。若不是氣溫提醒人們酷暑還沒有退去，真令人懷疑春天已經來臨。
慧讓她爺爺用一根趕牛的竹鞭趕回了家。老頭兒不懂得家醜不可外揚，逢人便拉著評理：「我活過七十了，還沒見過這麼沒臉皮的。自己就跟人定了親，連媽老漢兒都不招呼一聲，還公然就在人家裡住起了。有啥了不得的，不就是城裡。再者說了，一個中專生找一個中專生，犯得著這麼沒羞沒皮？行市的，找個大學生多好。」
慧的爺爺找我父親評過理，父親回家告訴我這件事，我挺難受。慧沒錯，不是因為我和她的關係才這麼想。慧跟我一樣，我們在用著自己的辦法為自己爭取前途。與其說是同情慧，還不如說是為自己悲哀。我們的父輩們只懂得在地裡刨食，只會遵循土地上因循了上千年的倫理道德，也只能無奈地服從所謂命運的安排。
去安慰慧，也就是去安慰另一個未被人知的自己。慧的爺爺絮絮地叨念著他的道理，我不想聽，但他說起來似乎沒個盡頭，也不顧慧在一旁眼淚滂沱。老頭兒大概說累了，裹起一根葉子煙，找個草帽頂在頭上要出門去，對我說：「你給我開導開導她，你讀的書多，比她懂的道理也多。她還跟我頂嘴，嫌我囉嗦，要是能找個像你這樣行市的人，我還有啥子話說呢？」
老頭兒出門去後，慧到自己的臥室默默地坐在床邊。我雙手捧起慧的臉，憐惜地用手指為她擦去淚水。慧的雙眼紅腫得像在臉上掛著兩隻熟透的桃子，眼眶裡滿裝著淚水。我禁不住去吻慧的眼睛，想用行動表達我的安慰。慧的淚水又來了，她閉上眼睛，任我吻著她，兩股不竭的清泉似的淚水簌簌地順著臉頰直流到下巴上，大滴大滴往下掉。
「慧，不要難過。」我傍著慧坐下，一手攬過她把她抱在懷裡，「我理解你。一切都會好的。」
慧沒有因為我的安慰而停止流淚，反而「嗚嗚」地開始大聲哭起來。她緊緊地抱著我的腰，哽咽著說：「老不死的這麼一鬧，我的工作分配怕是泡湯了。嗚——嗚——」或許只有讓慧發洩出心中的不快，她才能夠好受些。我輕輕地把手指穿進慧的頭髮，慢慢地梳理著。
這種無聲的安慰的確讓慧感到寬慰不少，不多一會兒她就消停了。天氣太熱，抱著慧，讓我也出了一身大汗。慧感覺到我身上的汗水，從床上拿一把竹扇子給我扇起風來，她自己也從我懷裡坐起身來，兀自擦著臉上的汗水和淚水。
「偉，你不要看不起我。」慧說，「我跟你不同，你分配了，拿的就是國家工資。而我呢，如果分得不好，到企業裡，就只是一個合同工。沒辦法呀，我爸媽只曉得在外面找錢，對我的事從來沒有過問過。我老爺呢，你瞭解的，啥都不懂還滿嘴的道理。你跟我說，我還有啥辦法呢？」說著，慧的眼眶又濕潤起來。
「我沒有看不起你。」我撫摸著慧的手，再拍打一下表示真誠，「你男朋友——清他爸爸給你走關係跑分配了嗎？你不要太擔心，會有好結果的。」
「哼！那個老混蛋！」慧咬牙切齒地說，「本來說好定了親就給我跑關係，後來他又反悔說我們都還不到結婚年齡，現在定親也算不了數。轉彎抹角地讓我寫下以後一定嫁給清的保證書，還說暫時分在國有企業裡，等我們結婚後再把我調回事業單位或者機關單位。」
我沒想到慧的遭遇會如此曲折和尷尬，但總算也是一個令人比較滿意的結果。我握緊慧的手說：「明年你們就能到結婚年齡了吧？熬一年不就什麼都好了嗎？雖然我什麼也給不了你、幫不了你，但是我是真心地希望你過得幸福。」
慧像是被馬蜂蟄了一下，渾身顫抖起來，臉上浮起一線紅暈，說話也結結巴巴：「一年？一年？好長好長，還不知道一年會有什麼變化。偉，你不要告訴別人，這件事，連清我也沒有告訴他。——有一天清不在，那個老混蛋偷看我洗澡。」
這真讓人想像不到，如果不是從慧口中親自說出，任誰也不敢相信。我再次攬過慧抱著，拍著她的後背說：「慧，就算你在家當農民，我也要你。不要再去清他們家了，我也決定什麼都隨命。好嗎？」
「不！」慧堅定地說，「我就要走出農村去。只要進得了機關事業單位，那老混蛋就算要佔點便宜也無所謂。我發誓，只要走出去，我不會再回來，就是家裡這老不死的死了我也不回來看一眼。」聽著這話，我聯想起慷慨走上刑場的革命烈士來。
我原本以為身為女性，相比於男性來說，拿自己作賭注，一定會贏得輝煌的明天。慧的遭遇改變了我的看法，或許是我們讀的聖賢書跟不上時代的步伐，也或許是我的思想跟不上慧，反正這一切似乎都蒙著一層薄紗，而我們恰好在薄紗之外。那麼，我呢？我是不是也可以拿自己賭上一賭？或者賭注早已經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