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不速之客
桂二爺帶著一行人回到了桂府。
見團副和三個團丁都受了傷,大家嚇壞了。三姨太捂著嘴巴哭哭啼啼的問:「二爺,這是怎麼了?今兒個連團副都受了傷,這日子真是越過越風險了。」
二爺臉色不好,令宛兒和菊花扶了團副到前廳睡下,又扶了三個團丁回後屋,一一安排妥當。
幾個孩子銀鈴般笑著追逐著,朝二爺撲了過來:「爺爺,爺爺,坐桿桿。」
二爺伸出了右胳膊,三個孩子就嘻嘻哈哈的吊上去,小頸子伸得老長,小臉兒憋悶得通紅,前摔後晃的,不亦樂乎。
「這日子越來越讓人揪心,府裡糧食已不多了,肉和菜都越來越緊,這麼一大家子人,二爺,怎麼辦啊?」
三姨太哭哭啼啼一會兒,又訴說起來:「現在,全府上下近二十號人,每天都要吃喝拉撒,你是一家之主,說句話兒哩。」
二爺看看三姨太,這才覺得問題有點嚴重了。
接回了北平的三個孩子和菊花,就感到了莫大的壓力?
他在自已心裡默默;後院團丁五個,煮飯啞巴和宛兒三姨太三個,就是八個,加自已和團副桂三趙威四人計十二個,現加上菊花和三個孩子,全府突然一下就十六個人了。
十六張嘴巴?二爺有些恍惚,對他來說,十六張嘴巴意味著什麼,從來毫無感覺。
然而現在,主政管家的三姨太,卻感到了越來越沉重的壓力。
「上次,佃農送來的糧食肉菜不是還有一些麼?」,桂府的佃農也和其他鄉紳一樣,分佈在宛平二百里內的農家。
「只有一小點了,怕熬不過下段日子了。我看這小鬼子一時半刻的也扳不倒,生活卻要繼續。」
三姨太紅著眼睛,嚶嚶的哭訴到:「你只知道在外面和小鬼子逞能斗強,哪明白這鍋盆碗筷一日三餐的雜事兒?府裡已要揭不開鍋哩,還不想想辦法?」
二爺困難地搖搖頭,和小鬼子鬥,他是好漢;可和家裡的亂事兒咋呼,他頗感力不從心。
「老三和趙威還沒有找到?」三姨太哭嘮一會兒,抬起頭,臉上滿是淚水:「一天一夜啦,不是失蹤了吧?」
二爺沉重的閉上眼睛,看來,凶多吉少。極有可能是小鬼子借查良民證時,被抓了人質。
人質雖然被張一槍救了出來,可都散落進了無邊無際的青莎帳。小鬼子又縱兵搜尋追逐,只怕二人是死在亂軍之中了。
想到這兒,二爺感到深深的自責。如果當時不答應帶他倆去,留在府裡,就不會出事兒。
老三,趙威,你們在哪兒?唉,自從小鬼子打進來後,兵慌馬亂,命如草芥。這,這該向何處尋去?
想著想著,二爺實在憋悶不住,牙齒咬得咯咯直響。
突然一拍大腿,狠狠兒罵到:「我操小鬼子八輩子祖宗!媽拉巴子,我死四十個,小鬼子就得死八十個;我失蹤二人,小鬼子就得失蹤二十人,走著瞧!」
吊在他右胳膊上玩兒的三個孩子嚇了一跳,手一鬆,墜落下來。早被二爺一個一個的接了,輕輕在肉屁股上一擰:「一邊玩兒,空了,爺爺再讓吊桿桿哩。」
三姨太也憐愛的撫摸著三個孩子:「一邊蹦去吧,那桂山上有花有草,讓菊花阿姨帶著摘去。啊,去吧。還有螞蚱哩,可好玩兒哩,快去吧。」
二爺瞅著三姨太,心裡一抖,這宛平的大家閨秀,嫁到了桂府不久,就趕上了這苦難日子,怎麼著今兒個看她,竟然比原來有些蒼老了哩?
唉,當初娶了小自已一大半的三姨太。原本是人到中年,封妻蔭子,落個府聚江湖,龍約天下,天天高朋如雲,貴客滿座,人氣盎然,圓了三代桂爺中興夢。
可是,也不知是自已不行,還是別的什麼原因,三姨太這肚子依舊平坦如故。而日子,也越來越艱辛坎坷,困難重重……
「三姨太,你咋有些瘦了哩?」
從來不知溫柔為何物的二爺,竟意外的摸摸她的鬢髮,放慢了聲音:「這些日子,你也累壞了,歇歇去吧,你才二十歲哩。」
三姨太一把捏住了二爺手左手,納納道:「你不嫌我是婦道人家了?二爺,能聽我說句真心話嗎?」
二爺還是不習慣於這種纏綿,有些尷尬的抽回自已左手,笑道:「婦道人家總歸是婦道人家,但這桂府沒有你不行哩,你看這上下老少近二十號人啦,真是,一不注意就有這麼多人啦。」
「你不要和小鬼子發強啦,松尾說什麼,你就聽什麼行不?小鬼子如今這般了得,你不怕做了出頭鳥,我們還怕哩。」
二爺冷臉瞅瞅她:「你是勸我投降麼?你去弄明白,桂府三代祖宗,就沒有一個投降的孬種,四十條人命呵,就這樣算啦?」
「死了的,已經死啦,可活著的總要好好活是不?」
三姨太小心翼翼的瞅著二爺,生怕激怒了他似的:「這糧食肉菜眼看著就沒啦,連飯都沒有吃的啦,再和小鬼子逞能有什麼用?」
二爺一陣煩惱湧上心來,不由得瞪起了眼睛:「再胡說,我就拍了你,婦道人家!男人的事兒你攪合什麼?你媽拉個巴子懂個屁?滾出去。」
三姨太將他膝蓋一推,哭哭啼啼的跑了。
二爺發一陣子呆,起身來到團副屋裡。團副望望他,移移屁股:「二爺,坐下談,坐下談,咋,有事兒?」
「桂三和趙威八成回不來了,被小鬼子弄死了。」
二爺想想,又道:「聽三姨太講,府裡的糧食和肉菜都不多了,你看?」,「佃農都逃散啦,這日子難呀。」
團副好一陣才開口,支起上身:「明天我到四下看看,能不能弄回些東西?」
「能走得動嗎?只好麻煩你啦,帶個團丁去吧,遇上什麼事情有個幫手。」
二爺悶悶的瞅著團副:「知道麼,現在咱桂府裡有將近二十號人啦。家呢,人丁興旺和香火飄搖總是好事兒,可眼下這小鬼子橫行,唉,百姓苦哇。」
「日子越困難重重,小鬼子越要橫行無忌。我估摸,松尾的人質計劃雖然失敗了,但這小子的特點就是好強與狡黠,馬上又會有什麼行動的。」
團副看看外面,冷靜的說:「二爺,待我回來,我想摸到松尾司令部去,探探情況。」
二爺說:「這有點冒險,如果被他發現了,你不是他對手。」
「有你呢,我還怕誰?」
團副不以為然,小鬼子在上海的冒險已經開始,淞滬會戰進行得如火如荼,小鬼子的七三一細菌部隊會不會也緊跟著跟進?
一直和上級接不上頭,相關情報送不出去,團副真有些著急。
二爺想想,道:「你不是有密碼29嗎?不是有人偷偷遞紙團嗎?咋,人不見啦?」
團副哭笑不得,一時真找不到合適的話給他解釋,只得言簡意賅的說:「同道不同車,許多事情各自為戰的,只是友軍,不是同志。」
二爺楞楞怔怔的瞅瞅他,笑起來,他實在弄不懂友軍和同志有什麼不同。
不過,他也不想弄懂,只是輕蔑的想:嘴巴裡喊得熱鬧,咋咋呼呼的,還不都是縮頭烏龜?
三天過後,團副和一個團丁疲憊不堪的回來了,兩手空空,一無所獲。
佃農幾乎全跑散了,剩下的守著乾燥的田地苦熬,一籌莫展。見老東家帶著大把大把的銀子上門,縱然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一圈二百里路轉下來,哀鴻滿地,餓孚遍崗,糧食顆粒無收,倒賺了個怒火滿腔,悲憤不已。
見苦盼以久的團副沒帶回一粒糧食,三姨太哇地下就哭了。一下子慌得宛兒菊花和幾個孩子圍著她,一迭聲的勸著,安慰著。
其中,除了宛兒,菊花和孩子們並不知情。
他們哪裡知道,曾經如此繁華龐大的桂府,會有今天快揭不開鍋的慘境?三姨太哭一會兒,累了,就靠在自個兒的床榻休息。
菊花帶著孩子出去了,怕驚擾了她。丫頭宛兒陪著三姨太,沒開燈的呆著,宛兒勸道:
「三姨太,我有個親戚在北平經營米鋪,事變以後就沒聯繫,現在也不知道情況怎樣了,我明天去找找他看,有無辦法弄到點糧食?」
「那,當然好,鳴,這日子怎麼過喲?我不想活了。」
宛兒便替她輕輕捏著肩頭,撫摸著她秀髮的鬢髮:「唉,我們婦道人家活起好難,桂二爺還一天到晚像只雄公雞似的,就跟小鬼子過不去。
其實,有奶就是娘,人,第一是要生存活著,如果連飯都吃不起啦,你還強什強?還愛什麼國不國的?」
「我勸了他的,可他不聽呵。」
三姨太幽怨的跺腳:「這個強二爺呵,飯都吃不起了,還非把人從北平弄回來,這不是找死嗎?我看是越來越糊塗哩。」
這邊屋子裡,團副細細給二爺講了沿途的見聞,說到悲憤處,熱淚當湧,不能自禁。
良久,二爺默默無語。
事變以來,天下大亂,佃農逃難,田土紛紛拋棄成為廢土,老天也跑來湊數,助紂為虐,焉能有糧食?
眼下,看來只有一條路了,那就是向鄉紳們求救。
俗話說:狡兔三窟,同為宛平的鄉紳望族,都有「冬防澇、夏防干、春天要防倒春寒。」的存貯習慣,家家都挖有隱蔽的地窯。
所以,誰誰誰大家都一清二楚,甚至連其家的地窯多大,多深,能掩藏多少東西,都知道個八九不離十。
然而,一生從未向別人張過嘴巴的桂二爺,又豈能丟得起這個臉面和下得了這個決心?
再說了,一向在宛平鄉紳中尚屬豐足富裕的桂二爺尚且如此,其他的鄉紳怕也沒有多大的勁兒,只怕還更糟糕。
當然,實在不行,還有最後一條路,那就是到黑市上去。
桂二爺這才想起,宛平的黑市,是很活躍的。小鬼子發佈告和抓人,幾次大規模突然襲擊,甚至公開槍斃了幾個小販,卻都不能禁止……
最後,團副道:「二爺,實在不行,我闖一趟北平。雖已淪陷,但北平大,人也多。老天爺餓不死睜眼雀。」
二爺搖頭:「北平就不用去啦,我想,我桂二爺還不至於到拿著大把銀子餓死的地步吧?明晚,我們一起闖松尾司令部去。」
團副感激的望著他,想說什麼,宛兒忽然敲門進來,望著團副,微微笑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