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了,離開了人世,她留給我的是一封遺書。
這是一封很長很長的信,我認認真真地讀著這些歪斜而不失工整的文字,想像著「奶奶」是花了多大的心力才能用顫抖的筆觸寫完它。
祖母的信:
我最親愛的孩子,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應該已經離開了人世。不要責怪你的父親這麼遲才將信交到你手中,我吩咐過阿敏(傭人)只有在我死了以後,才可以將它交到你父親的手中,再由你父親轉交給你。
我的孩子,祖母近來感到自己的時間已經不多了,我身體的狀況一天比一天差,這些天晚上我常常胸口悶堵難眠,幸好夜的最深處你的死鬼祖父最近回來看我了,我想他是來接我的吧。
呵呵,提起你的祖父,你一定很好奇吧,悄悄地告訴你哦,他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人。你的祖父年輕時曾在英國留學,那個時間我陪著我的父親在伯明翰做生意,一次很巧合地相遇,我和你的祖父掉進了愛河。愛是一種神奇的力量,它讓我不顧父親的阻攔和他走到了一起。
接下來,我們度過了非常困難而快樂的一段時光,這次困難是由於我們兩家都不同意我們兩個在一起而促成的。你的父親和我一樣也是一個被寵壞的小孩,我是商人的獨女,他是文人的獨子。對於兩個從小被家庭呵護的年輕人來說,獨立生存養活自己真是一件很痛苦的事情呦。
你的祖父為了生計開始在報紙的專欄寫文章,而我來到一家紡織廠做工,就這樣,我們在幸福地相守中勉強維生。
你的祖父真得很了不起,我們共同吃苦總算盼到了光明,兩年後他進入了南京最高學府任教,我永遠記得他接到通知時興奮得手舞足蹈的樣子。不久,我懷了你的父親,你的祖父也因為有了穩定的工作而要求我停止外出做工,就這樣我成了你祖父的全職太太,這在當時是連官員太太都很難享受到的待遇。我是如此的幸運,嫁了一個愛我惜我勝過一切的丈夫。你要知道,你的祖父為此而承擔白天教書,晚上寫專欄的雙重工作負擔哦。
你父親的到來為我們這個家帶來了生氣,像一瓢活水灌進了悶熱的池塘,瞬間刮起了陣陣浪花。直到你父親和你母親戀愛,我都不敢相信時間居然可以過得這麼快!
我這輩子見證了兩個孩子的長大,一個是你,一個是你的父親。如果你的祖父還活著,他該有多高興呢?
話題有些偏了。
我本以為我們會這樣安定地過完一生,我和你祖父一起看著兒子結婚,看著孫兒出生……
信的第一頁到這裡為止,我趕緊掀開了信的第二頁。
只可惜,事實無法盡數料定,看到兒子結婚,看著你出生的,到頭來只有我一個。
那一年,是我和你祖父認識的第二十七年。那一年發生了許多,我們剛剛得知你父親和你母親相戀了,他也剛剛升任教研主任,他說好要為我慶祝的五十歲生日也在那一年……
那一年實在發生了太多,年代太久遠,我老了,需要整理一下記憶。
還是從你祖父的性格說起吧,你千萬不要以為他是個寫書的人就會是個很和藹的老頭,實際上他是個非常古板、非常倔強的老頭。這一點,從二十七年前我認識的他到二十七後的他,一直都沒有改變過。也就是他這個強脾氣送了他的命。
那一年,全國「大地震」,很多學生和老師聯合「鬧事」,形勢格外緊張,我的心也跟著提了起來。我對他說了很多次「你千萬別參合這事」,他嘴上是答應了,可是後來一個老友來了一封信,他深夜從床上爬起來,一聲不吭就那麼走了。
其實,那一夜我並沒有睡著,我看到他在偷偷讀信,看到他一步一步走出了家門。可我並沒有阻止他,因為我知道我沒有辦法能夠攔下他,即便我攔下了他,他也一定會因無法趕去赴會而抱憾終身。我所能做的只有祈禱,只有不停地通過新聞和他學校的同事打探他的消息。
五月底,好消息源源不斷地傳來,「地震」的範圍越來越廣,聲勢越來越大,甚至連「上面的人」都表示願意和學生談判了。我聽了消息非常開心,因為很快就可以見到他回來了。
六月,陰霾遍佈天空的每一個角落,北邊傳回來的消息越來越少,氣氛陡然間發生了巨大的變化。我擔心這是暴風雨前的寧靜,通過各種方式想辦法聯繫他,幾日的奔波卻是徒勞。
那天,是六月的第五天,北邊終於有消息傳回了南京。政治就像一顆重量級炸彈,要麼炸毀對手,要麼炸死自己,這場轟轟烈烈的風波隨著真槍實彈的洗禮消弭於人間。
血腥,沒有人知道那一夜確切有多少亡魂飄蕩在北方的上空。
政權,沒有誰對誰錯,只有時勢與成敗。
霎時間,有人哭泣,有人低聲談論,卻不再有人大聲吶喊。
我沒那麼偉大,不關心你祖父關心的那些大道理,也不關心誰成了王誰敗了寇,我只希望他能平安歸來。
事件過去的第三天,我的心中已經有了很不妙的念頭,但我還是在等,我告訴自己:他可能路上有事耽擱了,他很快就會回來!
第五天,他學校的同事偷偷來到了我們家,遞給我的是一本沾了一大片血的書籍。
「他?」我忍住聲音中的顫抖,發問。
那個同事不敢和我對視,艱難地點了點頭。
那一刻,我的眼淚流了下來,腦袋裡空空蕩蕩,彷彿全世界空寂了一般。
你父親和你母親結婚了,幫助他們完成了婚禮,我在當天晚上乘坐飛機回到了我們相識的城市——那時他還很年輕,一個自信陽光的男孩對著我呆呆地看著。
伯明翰,孩子,我選擇在這座城市完結我的一生,也是在等待他回來接我。我還記得,他說過要陪我在我們第一次相遇的伯明翰度過晚年。
我做到了,他卻沒有。
信的第二頁到這裡結束了,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打濕了眼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