沃家的早餐一般很簡單,牛奶,三明治,或者雞蛋銀耳湯,饅頭烙餅。雖然是億萬富翁,但沃灘龍對吃喝很不講究,因而家裡人只得跟著「受罪」。
「爸爸,我們老師佈置了一篇作文,必須在星期一交上去。」琳琳嘴裡咀嚼著一口三明治,聲音從嘴裡咀嚼的食物中間磕磕絆絆發了出來。林粉黛在女兒頭上拍了一把,嗔怪著。
「這孩子,吃飯還堵不住嘴巴,就不能吃完了飯再和爸爸說嗎?」
「馬上就到點了,我再不說就來不及了。」琳琳為了不影響說話,小細脖子往前一伸,「咕嚕」一聲把嘴裡還沒有完全嚼碎的食物吞嚥下去,噎的孩子險些沒吐出來。林粉黛急了,罵了一句,「著什麼急呀?噎著嗓子你就不急了。你爸爸這麼忙,你自己寫不就行了嗎?」
「這一次不行,非得爸爸幫忙,父親節就要到了,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爸爸。」
「你們老師可真是怪了,上一次的作文是寫媽媽,這一次又改爸爸了,那下一次會不會又寫爺爺,奶奶,是不是七大姑八大姨的都得寫呀?」
「媽……說什麼呢?」女兒憋不住笑了。
沃灘龍坐在女兒的對面,臉色異常蠟黃。一夜未眠,他兩隻眼睛裡佈滿了血絲,人顯得無精打采。他喝了兩口牛奶,拿起了一塊三明治,端詳了一會兒,一口沒咬又放下了,感覺一點食慾也沒有。聽女兒說作文的題目是:我的爸爸。他心裡禁不住一陣痙攣。心說:傻孩子,你的爸爸有什麼可寫的?爸爸不是個好爸爸,爸爸曾經不是個人呀。他此刻最擔心的就是女兒為了寫作文,會問起爸爸的過去。偏偏害怕什麼就來什麼,接下去女兒真的觸及到了爸爸最敏感的那根神經,儘管她不是有意的。
「爸爸,你就給我講講你的過去吧?」琳琳歪著小腦袋看著父親的臉,等待著爸爸向他講述自己的過去。「現在您是大老闆,從前您是幹什麼的?我猜想爸爸年輕的時候一定也很了不起,是吧?爸爸?」
女兒話音未落,臉上期待的笑容突然定格住了,那表情就像來不及撤退似的,固定在原地。她等來的不是爸爸滔滔不絕的講述,而是眼睛裡冒出的怒火。爸爸的怒火拷紅了女兒的臉頰,小餐廳裡的空氣驟然凝固起來。林粉黛看看丈夫,又瞅瞅女兒,也是不知所措。這個時候林粉黛嘴巴張開了,又閉上。她想替女兒解釋幾句,她想說女兒不瞭解內情,不是故意的。可她還是把滑到了舌尖上的話,嚥了回去。不為別的,就是擔心丈夫誤會,結果適得其反。林粉黛太瞭解自己的丈夫了,這個人異常的敏感。令她意想不到的是,一項溫順的女兒,突然向父親發作了——
「爸——我可不可以像您提出一個問題?」琳琳氣哼哼的站了起來,淚花在眼睛裡光芒四射,「這個問題在我心裡憋了很久了,我有權利問嗎?」
「琳琳……」林粉黛震驚了,她簡直不敢相信這是自己的女兒了。
女兒不顧母親的阻攔,怨恨的目光直逼父親,胸脯一鼓一鼓的,哽咽道:「可以嗎?」
「琳琳,你怎麼突然這麼不懂事了?」林粉黛拉了女兒一把,她生氣了。
「讓她問,粉黛,你不要攔她——」沃灘龍臉色鐵青,端著牛奶的手不住的抖動起來,杯裡的牛奶灑了出來,濕了那抖顫的手背。林粉黛急忙從丈夫手中接過奶杯,放到餐桌上。
「我的問題很簡單:你究竟是不是我的爸爸?換句話說我到底是不是您親生的女兒?」眼淚隨著話音奪眶而出,在孩子那潔白嬌嫩的臉頰上滾落,很快打濕了那件海藍色學生服。林粉黛站起身來,拽了一張餐巾紙,擦拭著女兒臉上的淚珠。
「傻孩子,你怎麼不是我們的親生女兒呢?難道你還是我們在大道上撿來的不成?」為了論證自己的說服力,她還特別指指沃灘龍讓女兒看,「琳琳,看你們父女倆的鼻子,眼睛,連嘴巴的形狀都像一個模子倒出來的。媽媽長的醜,要說你不是媽媽的女兒,還有人會相信。要說你不是你爸爸的閨女,沒人會相信的。」
「既然我是爸爸的親生女兒,為什麼對我比後爹還後爹?我從小長這麼大,爸爸抱過我嗎?親近過我嗎?領我去過遊樂場嗎?他哪一點像個親生的父親?」女兒抽抽搭搭,泣不成聲,「還有……還有在家裡他甚至從不和我說句話,在他的眼裡我就像仇敵。世界上有拿自己的女兒當仇敵的父親嗎?他不是我的父親,我不認這個父親,我沒有父親,沒有父親這個概念——」琳琳說完轉身瘋跑出去。林粉黛在後面緊追——
「琳琳——」女人的腿短,哪裡追得上女兒。等她回到餐廳,丈夫又不見了,他的那杯牛奶被摔在了地上,幸虧餐廳鋪了地毯,杯子沒碎,只是洇濕了一片。
林粉黛感覺丈夫突然變了,變得像做了什麼虧心事似的,目光總是躲躲閃閃,不敢正視自己。另外一個變化就是不願意回家了,就是下了班,也是一個人坐在辦公室裡吞雲吐霧的抽煙,再不就是呆呆的愣神。這個情況還是秘書丁小影偷偷透露給林粉黛的,得到這個信息,林粉黛下班之後,就主動到總裁辦公室叫著丈夫一塊兒回家,好像丈夫是個精神有障礙的孩子,必須有人領路才能找到家門似的。為此,林粉黛心裡很愧疚,感覺自己有些事情做的有點不盡人意,有點過分了。
這天中午,林粉黛剛走進公司的大門,手機就響了。來電顯示的是一陌生的號碼。她按鍵接通了手機,對方是一個很甜的聲音:「請問,您是林琳琳的家長嗎?」
「是呀,您是?」「我是林琳琳的班主任老師,您能抽點時間到學校來一趟嗎?」
「怎麼啦?琳琳出什麼事了嗎?」林粉黛緊張的心快要蹦出去了。
「您不必擔心,林琳琳沒出什麼事。她的作文得了零分,這一階段她的情緒很不好,學習成績明顯的下降了。我們也不知道什麼原因,所以很想與家長交流交流。」
「那好吧,我馬上就來。」林粉黛雖然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又一股愁雲隨即浮上心頭。
晚上下班之後,沃灘龍不在辦公室。丁小影說沃總早在一個鐘頭之前就走了,沒說去什麼地方,秘書是不敢多嘴的。林粉黛心裡一驚,這是幹什麼去了呢?她平時沒什麼急事是輕易不給丈夫打電話的,以免丈夫產生自己盯梢的嫌疑。於是她給錢副總打了個電話,詢問公司今晚是不是有什麼應酬?建築公司難免要與經營建築材料方面的部門或公司打交道,一般情況下在酒桌上也會因此進行一番討價還價,算做預演。所以晚上請客,或者赴宴,對公司總裁來說是常有的事,每一次應酬都少不了錢副總,這個人不僅巧舌如簧,喝酒還是海量。所以錢副總的任務就是把對方喝倒,把對方說服,沃灘龍最後拍板,兩個人配合的相當默契。那麼,沒有通知錢副總陪同,沃灘龍又沒有給自己打個電話,這會去幹什麼了呢?林粉黛警覺起來。她在總裁辦公室的門口足足徘徊了五分多種,這才鼓足勇氣給總裁的司機小王打了個手機,詢問沃灘龍在什麼地方。找到了司機,就等於找到了沃灘龍。小王不敢向總裁夫人撒謊,他告訴林粉黛,沃總在道州大學,至於在學校裡幹什麼,他和保鏢小高守在校門外面,沒有允許跟進去。林粉黛聽了小王的匯報,一肚子的狐疑,沃灘龍去大學幹什麼呢?為貧困大學生募捐?元旦的時候,他已經代表公司向道州大學二十名貧困大學生捐款十萬元。如果再捐款的話,總得通過董事會吧,至少也得和妻子打聲招呼吧?
林粉黛又給小王打了電話,詢問沃總今天會見過什麼人沒有?小王這小伙子年歲不大,人非常的機靈。既怕總裁怪罪,又不敢得罪夫人,問一句說一句,半句多餘的話都不敢說。夫人二次打來的電話,他不敢隱瞞,只得說總裁見了兩個陌生的客人,是一對夫婦,和總裁的年齡差不多,聽他們說話的言語和表情非常隨便,不像是生人,倒像是熟悉的老朋友。林粉黛又問,沃總怎麼稱呼那對夫妻?小王在電話裡說沃總叫對方什麼局長?更令人奇怪的是那個什麼局長竟然不叫沃總,叫田什麼,記不起來了。
田什麼?血一下子衝上了林粉黛的頭頂,心裡頓空。能叫出這個田字的人定然是中腰站人,是沃灘龍老家的熟人,那麼這個人究竟是誰呢?難怪沃灘龍沒有通知任何人,甚至連老婆也要隱瞞呢。那麼還有一個疑問,他們到道州大學幹什麼呢?
林粉黛臉上泛起一層淡淡的陰影,感覺自己就像墜入了雲霧裡。回到家裡,晚飯沒吃幾口,就撂下了筷子,看著女兒吃飯。幾天來,孩子的飯量比以前有所減少,小臉兒也瘦了許多,做母親的看了很是心疼。女兒大了,不知不覺間就懂事了。
女兒放下碗筷,這才發現母親正在一直看著自己。孩子有點難為情了,「媽,幹嗎這麼看著我?」林粉黛牽著女兒一隻手,不聲不響的上了二樓,走進了女兒的天地。
「琳琳,告訴媽媽。是不是不肯原諒爸爸?」林粉黛坐在床上,把女兒拉到身邊,疼愛的撫慰著女兒紅撲撲的臉頰,「爸爸不是有意要傷害你,爸爸有爸爸的難處,你還小,等你真正長大成人了,你就會理解自己的爸爸了。」
「爸爸有什麼難處?他是大老闆,人人都敬畏他,恭敬他。我看他就是在公司裡霸道慣了,回到家裡也把我當成公司的員工對待了。我恨爸爸……」琳琳撅起了嘴巴,一提到爸爸,眼淚就憋不住總想往外跑。
「琳琳,你誤會爸爸了。」林粉黛心裡火急火燎,又不知該如何向女兒替她爸爸辯解。她爸爸的過去太骯髒了,如果向女兒透露了實情,爸爸在女兒心目中的形象頃刻間就會土崩瓦解,這個打擊恐怕孩子年幼的心靈難以承受。
「琳琳,你聽媽媽說……」林粉黛額頭上滲出了汗珠子,兩隻小眼睛裡閃動著苦不堪言的光芒,厚厚的嘴唇蠕動著,「你爸爸現在是很風光,可是你知道爸爸年輕的時候遭過多少罪嗎?爸爸從前很苦的,你的爺爺,奶奶和姑姑很早以前就死了。他一個人無依無靠的到處流浪,四處打工為生。你要寫作文,寫自己的爸爸,寫爸爸的過去經歷,卻勾起了爸爸的傷心的往事……」
「媽媽,我知道了,您別說了。」女兒撲在媽媽的懷裡,哭了。
「琳琳,你長大了,應該明白一個道理,爸爸是愛你的,這個世界上愛你的人只有我和爸爸……」林粉黛一隻獨臂緊摟住寶貝女兒,眼淚淹沒了她的心。
她自己回到臥室,連澡也懶得洗,就「噗通」一聲把自己肥胖的肉體摔在了席夢思床上。之後就開始了等待,她等待什麼呢?等丈夫的電話,還是等那對陌生夫妻的消息?她自己也說不出個子午卯酉來。躺在床上,心口處像堵上了塊大石頭,而且是塊有稜有角的石頭,堵得心裡憋悶,疼痛。她爬起來倒了杯紅酒,「咕咚咚」喝了下去,感覺像把酒澆在了那石頭上,濺起來的是血,鮮紅的血。就在林粉黛感覺自己走投無路的時候,她的眼睛一亮,突然想到了「智多星」,於是沒加多想,就抄起手機,撥通了薛寒梅的電話。電話裡傳來的是哭哭啼啼的聲音,嚇得林粉黛手一哆嗦,險些沒把手機扔了。
「是寒梅嗎?」林粉黛起初以為電話打錯了,追問一句。
「是我,沒錯。」手機把那邊的哭泣聲送過來。「我回老家河南周口了,正在殯儀館辦理姐姐的喪事。」
「你姐姐歲數不大呀?怎麼會……?」林粉黛見過薛寒梅的姐姐,她來過道州醫院看病,但不知道是什麼病。
「姐姐還不到五十歲,患胃癌有五年了,做過兩次切除手術,都不是很成功。」薛寒梅在電話裡抽噎起來,「姐姐是昨天上午走的……」
「寒梅,節哀呀……」林粉黛心裡一陣酸楚,不知道該如何安慰這個失去了親人的好朋友。對方「嗯」了一聲,掛斷了電話,哭泣聲雖然被關在了手機裡,仍好像在林粉黛的耳畔縈繞。每個人失去親人都是很難過的事,林粉黛突然間想起了自己的父親,要是他老人家還活著該有多好呀。她對母親幾乎沒有什麼印象,父親是她唯一的親人,想到了過世的父親,林粉黛禁不住掉下眼淚來。恰在這個時候,一陣電話鈴聲像似將她從另一個世界拉回來,她心裡一驚,緊走幾步,先看看顯示屏上的來電號碼,後面是四個6,她把伸出去的手,停在了半空裡,她猶豫了。到底該不該接丈夫的電話呢?接了,他會不會撒謊?這個人從來不會說謊話的,估計這一次他一定不能說實話。電話響了足有三十秒鐘,終於不耐煩了,鈴聲戛然而止。林粉黛一屁股坐在了電話機跟前的籐椅上,像洩了氣的皮球,長出了一口氣,無可奈何的搖搖頭。打電話找「軍師」薛寒梅,人家正處在失去了親人的悲慟中,林粉黛自己又沒有個准注意,她已經六神無主了。突然手機音樂陡的響起,不用看來電顯示,就能知道是沃灘龍打來的。電話沒打通,他一定會再打手機。這一次,林粉黛莫名其妙的將手機伏在耳朵上,接聽了丈夫的電話——
「粉黛呀?真是對不起,我忘了給你打電話了。」電話裡的聲音含著歉意。
「你在哪呢?」林粉黛的聲音夾雜著顫泣,她抽了幾下鼻子。
「來了一個朋友,我們在酒店吃飯。」沃灘龍在那一邊很不放心的問了一句,「粉黛,你怎麼了?是不是感冒了?」
「沒有。」林粉黛搖搖頭,不管對方能不能看到。「是哪來的朋友呀,能告訴我嗎?」
「是……是很遠的地方來的朋友……」電話裡的聲音支支吾吾。「粉黛,回家我會告訴你的,行嗎?」
「嗯!」林粉黛不等丈夫再說什麼,就關掉了手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