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的墳墓 含淚的回憶 不眠之夜
    故事講述到這裡,沃灘龍難以承受住回憶所帶來的衝擊,牙床骨一鼓一伏,額兩側血管緊繃起來。他再也坐不住沙發了,確切的說是無法面對兩個女聽眾,他吃力的站了起來,托著鉛一般沉重的腳步走到了窗前。眼淚濕潤了苦痛的往事,模糊了渾濁的視線,心糾結著,擰成了一個死疙瘩。沃灘龍竭盡全力壓制住眼窩裡滿溢的淚水,不允許它們跑出去,其實他的眼淚早在中腰站時期就已經江海乾涸了。逃離家鄉之後,他發誓今後無論遇到什麼傷心事,這輩子絕不准自己的眼睛再輕易滴出液體來,這個世界沒有人會憐憫你。那一年,他挨了歹徒十三刀,昏迷了七天七夜,別說流一滴眼淚了,咬著牙關連哼都沒有哼一聲。唯有那天妻子翻出了他珍藏的「全家福」,勾起了他對那段不是人的歲月的回憶,三十多年來他才第一次淚流滿面。

     此刻,悲楚和痛苦的氣息橫行在空氣中,它們就像鬼影一般在屋子裡亂竄,尋找新的空間。沃灘龍只感到胸悶氣短,大口大口的喘著粗氣,憋得頭部充血。他猛地推開了一扇落地窗,一陣疾風在外面早就等不急了,順勢撲入,掀起了他的頭髮,扯動著他的領帶。涼爽的清風迅速穿透沃灘龍的襯衣,順著汗毛孔鑽進皮膚,一直侵透到五臟六腑,他禁不住打了個冷戰,耳畔彷彿響起了室內的熱氣與室外衝進來的冷氣在窗口處猛烈撞擊時發出的慘叫聲。

     夜空像塗抹了一層鉛灰色釉彩的畫布,色彩凝重,色調壓抑。雲層又像流動的海水,一會兒淹沒了那輪半個月亮,一會兒半個月亮又浮出水面。半個月亮下面,燈火輝煌的城市,猶如落入九天的處女星座,亦或億萬顆璀璨的星星聚集在一個地方在舉辦一場娛樂晚會。這個時候,不遠處的街道上,突然傳來一陣警笛的嚎叫,就像一把雪亮的尖刀劃開了暗夜的肚皮,刺破了大地寧靜的動脈,也彷彿一下子豁開了沃灘龍的心臟。好似散發著霉腥味的血液順著這個刀口肆意迸濺,他頓覺全身的血液眨眼間囊空如洗,

     沃灘龍的身後,剛才他起身的地方,被精緻的玉蘭石茶几分隔兩邊的女人互相對視了一眼,誰也沒有動,就像兩個機器人,沒有知覺,沒有任何生命的特徵。柔和的燈光撫慰著她們的臉頰,照亮了這間豪華客廳的各個角落,但是它無法驅散籠罩在房間裡壓抑的甚至連細菌都難以透過氣來的低氣壓。

     林粉黛眼睛小,眼窩兒淺,眼淚像爬蟲似的無聲無息的滾落下來,打濕了她的衣襟,也打濕了她的大腦。她不住的抽動著扁平的鼻子,手裡拿著巾紙,卻忘記了擦拭眼淚。丈夫的經歷令她震撼,震驚,出乎她的意料。丈夫的身世在她聽來就像挨了一頓不知誰劈頭蓋臉的臭罵,罵的她措手不及。故事已經告一段落了,就像電視連續劇今晚的這一集到此為止,懸念留到明天再看了。可是她還沒有真正從丈夫的故事中清醒過來,還彷彿沉浸的那個暴風驟雨的可怕的黑夜中。她對面沙發上的薛寒梅完全傻了,手裡緊握著筆,記事本懶洋洋的躺在兩個膝蓋中間的坑窪處,裡面光禿禿的沒有一個字。沃灘龍——堂堂的林氏集團總裁,道州市人大代表,身價幾個億,竟然有……有這個經歷?薛寒梅記不得究竟做過了多少次的採訪記錄,這一次也是第一次忘了做記錄,甚至不知道原計劃的這部小說能不能寫下去了。薛寒梅之前預想了沃灘龍的過去,而且把這個人的經歷預想的異常齷齪、淒慘,而且預演出好多個版本。但是無論如何也沒想到會是這麼回事,超出了預想。

     「沃總……」三個人首先醒過神來的是薛寒梅。

     沃灘龍聞聲舉起一隻手臂,就像舉起了一隻白旗,無力的擺了擺,示意她不要再說什麼了,什麼也不要說了,這種時刻任何語言都是多餘的,都是尷尬的。

     兩個女人面面相覷,無言以對。突然,一曲令人聽不懂的音樂像似被風兒從外面吹進來,在客廳裡來回轉圈圈。薛寒梅感覺很奇怪,左右環顧,兩個閃閃發光的眼鏡片最終對準了——客廳的角落裡像武士一般佇立的那座北極星九音管落地鐘。鐘錶的三個指針重合在一起,指到了夜與晨的分界線。薛寒梅習慣性的一拍腦門,意識到時間不早了,自己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哎呀,粉黛,這麼快就到半夜了。」薛寒梅站起身,收拾起筆和記事本,拎起鱷魚皮包,「我該告辭了。你們趕快休息吧?」她沒有與窗前呆立的沃灘龍再打招呼,她知道這個時候打招呼對這個男人來說無異於是一種嘲弄。男主人心裡更期盼的是自己走得越快越好,不打招呼就走人就等於是對他的尊重。這時候劉嫂已經睡下了,林粉黛一直將客人送到了別墅大門外的台階下面。門衛打著哈氣走出來,推開了大門,薛寒梅鑽進車內,啟動發動機,搖下車窗玻璃,沖林粉黛擺擺手,小轎車困意未消的呻吟著,懶洋洋的駛出了別墅。

    

     後半夜,沃灘龍沒有脫衣服就躺在床上,之後翻來覆去,像烙餅似的,直到天亮了還沒有打個盹。林粉黛第一次沒有鑽進丈夫溫暖的懷抱,而是獨自扭向一邊,心裡不知是什麼滋味。她深知丈夫今晚難免要和回憶一同入夢了,那夢一定比往事更加痛徹心扉。

     已經是凌晨時分了,睡意像怕挨打似的就是不肯著林粉黛的邊,躲得遠遠的。那個叫小琴鳳的女孩反而趁機闖進了她的世界,還有她的媽媽,那個母夜叉般兇猛的女人,還有女孩的爸爸,舅舅。林粉黛就像剛剛在劇院看了場悲劇,不知流了多少眼淚,回到了家裡依然沉浸在悲慘的劇情中,難以自拔。劇中的人物,情節總是在眼前晃動,揮之不去。她緊閉上眼睛,開始在心裡數數。心事重的人睡眠都不好,數數這一招還是醫院的馮主任交給她的最簡潔的催眠法,回家一試很見效,平時失眠的時候,最多的一次估計數到了350就睡著了。她發現今夜這一招失靈了,根本就數不過去那個五十了,數到了四十多就亂套了。數著數著竟然數起來中腰站的人來,丈夫的講述中前前後後共提到了23個人?不!可能是19個人?不……她的腦子裡一團亂麻,究竟是多少人,數不過來了。

     一陣涼風從敞開的換氣窗吹進了,直接吹到了林粉黛的臉上。她感覺好像有隻手輕輕的在自己的臉上撫摸了一把,她渾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瞬間她的大腦產生一絲莫名的感覺,感覺沃灘龍的爸爸、媽媽、姐姐和那個姓陸的女人就在這個房間裡,他們的陰魂或者早就搬遷到這棟別墅某個角落,或者此刻正圍在丈夫的身邊,或許正對著自己指指點點。品頭論足,撫摸自己臉頰的或許就是她的母親,千萬可不能是那個姓陸的女人。如果真是這樣的話,剛才沃灘龍的講述,他的親人們一定也在一旁聽到了,此刻他們一家人可能都聚攏到沃灘龍的身邊。想到這裡,林粉黛禁不住打了個寒顫,感覺自己成了多餘的人了。

     按理說瞭解了丈夫的身世,林粉黛期盼了十幾年,一旦如願,應該高興才是呀。可是她非但沒有絲毫的喜悅,那顆心反而像墜上了一塊大石頭。她甚至越加後悔不該苦苦相逼丈夫吐出他一肚子的苦水了。有幾次,林粉黛想和丈夫說幾句話,問問他姐姐究竟被那個刁跛子怎麼樣了?那個女孩的家長第二天有沒有去縣城報案?為了這件事怎麼又會搭進去了一家三口人的性命?她特別想知道的還有那個叫陸翠蘭的女人,還有那個肚子裡的未出生的孩子到底是怎麼回事?林粉黛要問的問題太多了,可是她真的是不忍心在這個時候再狠心撕裂他的傷口了。這個時候向丈夫提問題,無異於火上澆油,落井下石,在傷疤上灑鹽。他知道丈夫的故事還沒有講完,後面發生的事情一定更加慘烈。他知道丈夫一定會找時間再講下去的,他一定會把自己的遭遇原原本本的都講述出來,也拜託薛寒梅一字不落的都寫出來,發表出去,讓更多的人接受這個血淋淋的教訓,這教訓是慘痛的——

     慘淡的月光透過寬大的玻璃窗傾洩進臥室,烏雲的陰影在雪白的牆壁上變換著各種陰森可怕的圖案。不知什麼時候,一縷曙光透進玻璃窗,趕跑了陰雲的影子,佔領了沃家臥室的牆壁,天在不知不覺間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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