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人的墳墓 含淚的回憶 南華山上吊
    雨,依然淅淅瀝瀝不停地下著,忽而急忽而慢。烏雲又黑又濃又低,彷彿壓縮淨了空氣,黑暗因而似結成了板塊,四周黑魆魆的,天地象連在了一起。我柱著一根木棍,拖著傷腿踉蹌在雨夜泥濘的山路上,淚與雨在臉上交融。雨急的時候,天黑得辯不清前面的方向,人稍不留神就會撞到了大樹上。很小的時候,我就聽人講過。人其實本身是不甘願死的。鬼一旦纏住了人的靈魂,人的一切行為就由鬼來支配了,鬼的目的當然是要人去尋死了,所以說一心想自殺的人,若及時遭人制止,過了那股勁兒,附體的鬼魂等的不耐煩了,就去找了別人,這個人或許就斷了死的念頭了。據說上吊自殺的人往往將繩子套住脖子,兩腳一蹬馬上就後悔了,只是脖子被勒住了,喘不過氣來,四肢已不聽使喚,後悔來不及了。我的死免不了後悔,只是除了死我已無路可走。死容易,活下去不可想像。

     我選好了自己人生最終的結束地,行走的是正南方向,出了家門一溜下坡,沿著那七扭八歪的羊腸小道,穿過十五里小河木橋,過一段塔頭甸子就到了南樺山腳下。上山有一條崎嶇的盤桓小道,聽老輩們講這條小道起初並非人走出來的,而是山裡的動物下山喝水或上山覓食,日久天長踩出來的。沿著這條獸道往山上攀行不到一百米的地方,就會冒出來了一株兩,三個人都摟不過來的大樺樹,中腰站人給它取名;樺樹王。這座山因此得名:南樺山。我很小的時候就和小夥伴們經常跑到樺樹王下面玩藏貓貓,也非常喜歡這棵大樹,好像和它很親近。或許是鬼使神差吧,想到死的那一刻,腦海裡就浮現出了那株「樺樹王」。

     出了村子,下了個小陡坡就是土泥道了。雨天人畜踏過泥濘的坑窪是什麼形狀,晴天被陽光脫淨了水分之後這裡還保持什麼形狀,晴天地面凹凸硌腳,一旦到了雨天,小道就好似大醬缸了。我沒多一會兒,兩隻腳就陷入了泥濘之中,腳上的皮鞋愈來愈膨脹,愈來愈沉重了起來,簡直快成了兩團裹滿爛泥巴的棉花包了,墜得兩條傷腿酸疼難奈。每前進一步都得用力把腳從泥濘中拔出來,跟著下一步又重重地陷進了厚厚的稀泥中。冰冷的雨點傾斜著打在了我的臉上,鑽進了我的衣領裡,順著脖子往下淌。我的中山裝早被打濕了,緊緊地貼在了身上,冰冷的就像週身貼滿了「拔毒膏藥」又痛又癢。我柱著木棍,一次次跌倒在泥坑裡,免不了喝幾口爛泥的腐臭。

     好不容易爬出了泥濘,我摸過了十五里小河木橋,走入了南樺山腳下的草甸子。野草不時地牽動著我的褲腳,暴雨扯拽著我的衣襟,雨中的狂風吹開了我的衣扣,鼓吹起我外衣的下擺,看上去像似兩隻鼓動的黑色翅膀,馱著我在閃電的襲擊下向前展翅飛翔。

     暴雨象齊天的瀑布橫掃著群山峻嶺,遮天蓋地般席捲而來。焦雷在低低的雲層間爆炸,震得人耳朵嗡嗡作響;閃電的藍光時而劃破黑沉沉的夜空,照出了在狂風暴雨中張牙舞爪的樹叢,也照出了在暴雨中艱難跋涉的我這只傷殘的「瘸狼」。剎那間,電光消失了,天地又合成了一體,一切又都被無邊無際的黑暗吞沒了。對面見不到樹影,四周聽不到任何其它的動靜,統治宇宙的只有震耳的雷聲和大雨滂沱的嘈音。天在怒號,地在咆哮,宇宙在獰笑,世界呀,你何時才能夠安靜下來。

     我趔趄在樹蔭下,踉蹌在肆虐的風雨中。任吼叫的狂風抓搔起一頭濕淋淋的篷發,任洶湧的暴雨鞭打我這瘠瘦的身軀。地球的節氣剛剛進入大署,而我內心的溫度已經降至零下。不知道在暴風雨中趔趄了多長的時間,我總算摸到了那條上山的盤山小道,小道此時完全成了一條狂奔的小溪,溪流急速。我手抓住兩旁的樹枝,開始向上攀緣,突覺腳下一滑「吧唧」一聲摔趴在溪流之中,嗆了兩口水。我抱住左腿,疼得嚎叫起來。

     我的耳朵裡塞滿了暴雨喧嘩聲,雨滴砸在樹的枝葉上發出的「辟啪」聲,和偶爾傳來的幾聲幼畜找不到了媽媽所發出的哀號聲。甚至感覺空氣完全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雨水,呼進肺腔的是雨,呼出口腔的是泥。四週一團漆黑,黑暗攪拌在暴雨中,橫行霸道。閃電一次次力劈華山,暴雷怒吼、吶喊,大自然瘋了。

     山路陡峭,我抓住兩邊的小樹跪在溪水裡用膝蓋往上爬。同時我在問自己:年紀輕輕的為什麼要自尋死路呢?回答很簡單,自己的脖頸擎不住災難的枷鎖了;也就是說,除了自盡,除了消滅自己的肉體之外,再無路可走了……

    

     電閃雷鳴,大雨如注,天河暴漲,山洪氾濫,大地跟著遭殃了。南樺山在我這個準備去死的人眼裡陡然成了一座巨大的墳墓,我甚至疑心是墳中的巨頭惡鬼吸引著自己爬上山來的。我聽說秦始皇的陵墓就是開鑿酈山而修建的,估計酈山始皇陵一定比南樺山高大險峻多了。

     山上渾濁的雨水「嘩嘩」往山下傾洩,又似瀑布飛流般氣勢壯觀,急劇的雨絲抽打著茂密的樹枝葉,林濤不斷地發出了劇痛的怒吼聲。山上山下茂盛婆娑的樹木在雨夜的電光閃照下可怕的就像一個個披頭散髮的妖魔鬼怪,我彷彿置身於魑魅魍魎的鬼群之中,分不清人,鬼、樹了。奔流下山的雨溪,下山之後穿過一片溝塘草甸子,便匯入十五里小河,又不知要經過多少日的艱難跋涉,才能到達嫩江,最後的目標是日本海到太平洋。一滴雨水尚有如此鴻浩之志,而我的目標僅僅卻是奔往前面一株「樺樹王」來結束生命。

     我想像著——只要把手中的繩子往樺樹椏上一拴,另一頭套住自己的脖子往樹上一吊,兩條腿胡亂踢蹬一會兒,很快就完蛋了。等到第二天大家發現吊在樹上僵硬的屍體,會把我放下來,娘會哭的死去活來,爹會張羅著做口棺材,將屍體裝驗,幾個人抬著,送到貝勒墳地,挖個坑一埋了事。棺材裡的屍體十幾天就會腐爛得臭味不堪,半年之後就成了一具骷髏,幾十年之後棺木漚腐塌陷,樹根由地下盤根錯節,原本凸突地面的雜草叢生的荒塚,成了平地,長出了樹木。這就是人的歸宿,人不知道是從什麼地方來的,更不到最終又去了哪裡。

     不知在溪流中爬行了多久,膝蓋磨掉了層皮,胳膊像拉斷了筋。從山下到樺樹王站立的位置不足百米,對我來說等於是地球到太陽的距離。但是我終於爬到了目的地——藉著雨夜的烘托,我感到這棵大樺樹比春天那會兒粗壯了許多,婆娑的樹冠猶如摩天巨傘,遮蓋的大樹周圍寸草不生。我緊爬幾下,撲到了大樺樹跟前。樹下一片泥濘,這是由於上山的人經常在這棵樹下休息,遊玩,時間久了,樹下形成了小凹坑,每到雨季凹坑中就會積水,此刻凹坑裡的雨水彷彿泉眼般在四溢了。我疲憊地依靠在大樺樹上,喘著粗氣,雙腿插在凹坑裡,再也動彈不得了。疲勞得我連往樹椏上拴繩子的最後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我靠在樹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沒多大會兒便感到寒冷開始向自己的身體陣陣襲來了,上下牙磕碰起來。

     許久,我絕望地揚起了頭,凝視著搖曳在雨夜中婆娑的樹冠,心下思付道:難道這株蒼老的樺樹王就是我田野的葬身之地嗎?吊在這棵大樹上兩隻腳騰空離地,用不了幾秒鐘就可以由人間直接升入天國,到了另一個極樂世界。那個世界會是什麼樣呢?真的那麼可怕嗎?像我這種人到了陰間會不會被打入十八層地獄?

     一陣兇猛的颶風襲來,掀落了樹葉上掛著的雨粒,猙獰的大樺樹驟然張牙舞爪,狂吼亂叫了起來。它成了由披頭散髮的厲鬼變化而成的怪物了,見有人頂雨敢來冒犯自己,「樹王」雷霆大怒。蔥蘢的樹枝在風中瘋狂搖曳起來,樹葉兒在夜雨中嘩嘩作響,整株大樺樹象伸出了三頭六臂,我的闖入似乎驚擾了魔鬼們正在進行中的扭屁股舞會,只見醉意熏熏的妖魔們紛紛伸長巨爪,張開了血盆大口,吐出長長的紅舌頭。我禁不住駭然了,膽怯了,猶豫了……臉頰火辣辣地發起了燙來,一瞬間產生的恐懼感,使其全身的汗毛驟然張開了。

     我掙扎著站起身來,退後兩步,兩眼直盯著僅僅高過自己頭頂一尺左右的那根粗樹椏。猛然一道耀眼的電光,兇惡地撕裂了雨夜黑幕,照亮了傾盆而下的雨簾,狂風抽打著樺樹的枝葉,發出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響。儘管我的雙手不由自主地哆嗦著,還是抖開了手中緊握的上吊繩子,藉著閃電的光亮,將繩子的一頭順勢往大樹最下面的那根樹椏上一扔,像是鬼使神差似的,繩子的那一頭準確地搭上了粗樹椏……

     就在繩子的另一頭剛剛套進了自己脖子,還沒來得及拉緊的時候,一個人影突然餓虎撲食般地從下面猛撲過來,撲倒在我腳下的泥水坑裡。這個人死死地抱住了我深陷在泥水裡的雙腿嚎啕大哭,哭得驚天動地,地動山搖,哭聲蓋過了雷鳴。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嚇得我魂都沒了,還以為自己已到了陰間了呢。慌忙往外抽身子,但是兩條腿已被那人的雙臂牢牢箍住。無論怎樣拚命掙扎也是無濟於事。當我聽出是母親的哭叫聲之後,驟然如迎頭挨了一悶棍,腦袋「嗡」地一聲,眼前金星四濺,一陣昏眩。

     「……我的兒呀……兒子呀……你可不能這樣不明不白地尋死上吊呀……我的兒子呀……你可不能狠心地扔下了媽就不管呀……。」

     我的眼前漆黑一團,什麼也看不見了,頭象炸開了,心房快要停滯了跳動,昏昏沉沉的險要倒將下去。恍惚之中我急忙伸手扶住了大樺樹,我渾身抖得厲害,牙齒在捉對兒打架。

     「兒呀……媽的傻兒子呀……你可不能扔下媽不管呀……啊?媽可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把你從小拉扯大呀……媽把你養這麼大不容易呀……我的兒呀……你上吊死了,讓媽可怎麼活呀……」。母親死命地搖晃著我的雙腿,跪在了辛苦養育了二十年的親生兒子的腳下,跪在了泥濘冰冷的雨水中裡,向親生兒子乞求著,哀憐著,其景慘無人睹。

     「嘩啦啦」的暴雨,「喀啦啦」的滾雷,驟然淹沒了母親那沙啞絕望的哀嚎聲……我的心如蛇咬狼撕般劇痛。頃刻間,我肝膽劇裂,萬念懼焚,絕望的眼淚流成了河呀……老母親那聲嘶力竭般慘烈的嚎哭聲,彷彿在雨中化成了刺進我胸膛的尖刀,刀刀見血……

     此情此景難道不正是世界上最觸目驚心,最慘無忍睹的一幕畫面嗎?

     「……我的兒呀,你不能就這麼去死呀……媽可就你這麼一個寶貝疙瘩呀……媽辛苦把你養大成人,還指望你以後給爹娘養老送終呢……你死了媽指望誰呀……」母親鳴咽嚎啕得像個受了莫大委屈的孩子。

     我俯下身子,藉著閃電瞬間雪亮的魔光,看清了母親那比死人還要淒慘的臉龐。我的腦袋又「轟」地一陣象爆炸了一般,全身頓然僵直了,麻木了,整個人呆若木雞。

     母親,這是一張什麼樣的臉龐呀——披頭散髮,泥漿掩面,鼻孔裡淌著淤血,血水混合著泥水和淚水順臉往下滴落。母親半睜半閉著的眼睛腫的像水泡泡,母親完全哭成了淚人,泥血人……

     我像被雷擊一般,頓感天旋地轉,膝蓋骨一陣酸軟。我撲跪在母親跟前,跪在了冰冷的泥水坑裡,用盡全力,喘吁急促地攙扶起來癱倒在泥水坑裡的母親。

     雷,像個兇猛的巨人,怒吼聲越來越近;雨,也像個巨大的瀑布從黑暗的夜窟中遮天蓋地般席捲而來。剎那間,似乎宇宙會來個二次大爆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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