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雨瀟瀟 奉命出征 波濤滾滾 第二十一章 支委會(2)
    周延峰等一干人回到碼頭,文書留易斌遞給他一封信,信封上的地址和收信人是用毛筆書寫的,熟悉的端莊顏體觸動了周延峰的心靈,他把信往口袋裡一塞,顧不上和其他人說話,踏上跳板回到房間。

    周延峰仔細地拆開信封,取出信紙展開。

    延峰:

    你好!

    你走了以後,高原的天更冷了,空氣裡儘是冰雪;夜也加長了,時間似乎被凍住了,停滯不前。漫漫長夜中,只有天上的孤零零的冷月和我相對,我有時間想了很多。

    延峰,你是個真正的男子漢。你有遠大的抱負,一心要報效祖國。「青雲衣兮白霓裳,舉長矢兮射天狼。」正因為這樣,我欽佩你,愛慕你。我曾在心中千百次禱告:你是挺拔的青松,我是柔弱的絲蔓,青松籐蘿,共生共長,相依為伴,天長地久。但是,現實是殘酷的。六月雪,何時消,覆盆冤,何日申?我這個「可教育好的子女」是配不上你 —— 鋼鐵長城的一員的。延峰,不要再苦苦等待了,我不能拖累你,你不屬於我。你應該去尋找新的幸福。

    我不怨天尤人,也許我命該如此。我是清晨荷葉的露珠,不能擁抱朝陽;我是冬日飄飛的雪花,無緣享受火爐的溫暖;我是高山晶瑩的冰凌,難以沐浴明媚的陽光。延峰,時代決定了咱們不得不分手。

    我身在雲貴高原,心聽得見南海澎湃的濤聲。我們在一起的日子,我把它珍藏在心裡,那是一片溫煦的春光,幫助我戰勝高原的嚴酷寒冬,為了這,我會終生感激你的。南粵紅豆,是我永遠的思念。

    歲末新年,遙望鄉關,雲遮霧斷,涕泗交加。

    延峰,衷心祝你幸福健康!

    碧枝

    1974年1月8日

    草於高原之夜

    周延峰一個字一個字閱讀信件,心一陣陣抽緊,一個聲音從心底呼喊:碧枝,這不是你的真心話,你不止一次說過,我們要永遠在一起,天長地久永不分開。你說過,我們要等到雲開日出的那一天,只要有真情在,堅冰也會融化。你還說過,我們不爭朝夕,「兩情若是久長時,又豈在朝朝暮暮」。

    軍艦到達新港口後,要馬上給碧枝回信,不,先發封電報,請她耐心等待,只要任務一結束,延峰馬上就要到心愛的人的身邊,陪伴她度過漫漫的冬夜,無論是在冰封霧鎖的雲貴高原,還是在莽莽雪國的松花江畔。

    各種想法在周延峰腦子裡飛速旋轉,轉著轉著,腦子麻木了,直到突然響起的晚飯前集合鈴聲將他驚醒。

    晚飯後,金沙江艦的支部委員會會議在艦長室召開。

    劉永業端坐在桌子的正面。李倫嘉是組織委員,坐在劉永業的對面,負責會議記錄,其他的支委分坐在椅子上。

    「今天我們開個支委會。」劉永業宣佈會議開始,「會議的議題有兩個:一是討論危賓聲同志的處分問題,二是研究郭瑞林的處理意見。」

    李倫嘉低頭記錄,似乎不經意地說:「危賓聲處分?」

    「是這樣的,」劉永業聲音平緩,「昨天大隊長向我傳達大隊黨委的意見,要我們支部提出對危賓聲同志的處理意見,形成決議後,報大隊黨委。各位支委發表一下意見。」

    「我先說。」何建華說,「危賓聲同志的錯誤性質是嚴重的,我認為給個留黨察看都有點輕。」

    鄭耀祖知道危賓聲的處分是免不了的,說:「危賓聲同志只是思想上認識有些問題,我看給個黨內警告就可以了。」

    李倫嘉附和:「我同意機電長的意見。」

    劉永業徵求陳新武的意見:「副長,你看呢?」

    陳新武板著臉:「我同意多數的意見。」

    何建華急了,提高聲調說:「我堅持留黨察看處分!」

    「何必呢。」李倫嘉低頭記錄,慢悠悠地說:「人家已經夠倒霉的了。」

    這句話把何建華堵住了,他明白在支委會裡他是少數,不再說話了。

    鄺興農最後發表意見:「我覺得可以給個黨內嚴重警告。」

    「大家還有什麼意見?」看到沒有人在說話,劉永業說,「按照多數人意見,那就定為黨內警告處分,我們把這個意見報上去,由大隊決定。至於大隊黨委給個什麼處分,那是上面的事。」

    劉永業拿過《支部委員會會議記錄簿》,看了看李倫嘉作的記錄,又把記錄簿還給李倫嘉。

    「下面這個議題是關於郭瑞林的事。大隊政治處收到一封告狀信,轉給了我們。」劉永業拿起桌子上的一個信封,遞給鄭耀祖。

    鄭耀祖接過信封,抽出信紙展開,瀏覽質地粗糙紙張上歪歪斜斜的鋼筆字。

    敬愛的部隊首長:

    首先讓我們共同祝願我們偉大領袖萬壽無疆!

    我們代表樟埡小學廣大的無產階級革命派向您們匯報我校反革命分子郭瑞樹的反革命罪行。郭瑞樹這個罪大惡極的現行反革命分子竟敢冒天下之大不韙,惡毒攻擊我們心中最紅最紅的紅太陽!是可忍,孰不可忍?現在,郭瑞樹已被廣大革命群眾實行無產階級專政,但他的弟弟郭瑞林已經混進革命隊伍,我們強烈要求從解放軍隊伍裡清除這顆埋在鋼鐵長城裡的定時炸彈!(附上郭瑞樹的反革命罪證)

    最後致以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的敬禮!

    樟埡小學革命委員會

    一九七四年一月三日

    鄭耀祖把信封倒過來抖了抖,掉出一張黑白照片,照片的背景是一張省報,報頭的通欄標題「緊跟偉大領袖的戰略部署把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赫然在目,報紙上有顯然是用毛筆寫的字:「打倒走資派、打倒反革命」,恰好「打倒」兩個字蓋在了報紙標題「領袖」的上面,這樣就構成了反革命標語。

    鄭耀祖剛要把信還給劉永業,何建華就勢接過來,匆匆看了一遍,說:「這還了得!郭瑞林的哥哥是反革命!」

    郭瑞林是1969年入伍的老戰士。這個從井岡山革命老區走上軍艦的戰士,天生和大海無緣,暈船特別厲害。海上風浪大時一般人都會暈船嘔吐,但是年輕人體力好,軍艦進港靠上碼頭後,踏在堅實的大地上,吃頓飯,睡一覺,體力就恢復過來。郭瑞林不行,軍艦靠上碼頭以後的幾天時間裡還是會反胃嘔吐。像他這樣不適應艦艇生活的戰士,是可以要求調到岸勤部隊工作的。但是這個從贛南山區來的小伙子就是不下戰艦,他憑借堅強的意志和大海較量。長期的海上生活,水兵大都患有諸如關節炎、胃潰瘍等職業病。郭瑞林由於暈船特別厲害,胃病越來越嚴重,到後來飯都吃不下,到醫院一檢查,胃潰瘍已經很嚴重,需要動手術,醫生一刀下來,郭瑞林的胃切掉了三分之一。

    郭瑞林是個比較內向的戰士,平時話很少,見了幹部最多敬個禮就躲開了。偏偏何建華又是個愛面子的人,戰士見了他,敬禮時稱呼一聲「副政委」,心裡就覺得甜滋滋的。他看到郭瑞林不吭不哈,心裡邊就老大不舒服,認為是郭瑞林瞧不起他。在支委會上確定老兵復員名單時,何建華提出把郭瑞林列入復員戰士名單。鄭耀祖認為郭瑞林剛做完胃切除的大手術,身體還沒有完全恢復,這個時候回到山區老家,生活條件差,勞動強度大,身體非垮掉不可。

    不過鄭耀祖並沒有把這些話明白講出來。

    鄭耀祖陳述理由:「主機二班4個戰士有2個是新兵,郭瑞林是老兵,技術好,更重要的是他意志堅強工作負責任,讓他繼續留隊,帶帶新戰士,對工作有利,對他本人也有好處。」

    何建華聽了這話當即冷了臉,說:「部隊一不養老,二不養病。郭瑞林那樣的身體,留下來會影響部隊的戰鬥力,新同志可以培養嘛。」

    郭瑞林是屬於工作上埋頭苦幹,但是沒有突出表現的戰士,所以在復員的問題上,其他的支委也認為郭瑞林是屬於那種可留可不留的戰士。

    鄭耀祖沒有其他辦法,只好通過關係,讓郭瑞林以複查的名義住進醫院,避過復員這一關。因為按照規定,住院治療的戰士是不能安排復員的。郭瑞林留了下來,何建華和鄭耀祖的關係更緊張了。

    李倫嘉瞟了一眼那張不大清晰的黑白照片,心裡明白了大半。

    這是一種已經司空見慣的「反標」案,寫者無心,觀者有意,某個人一不小心就可能成了反革命,從此陷入萬劫不復的境地。

    在強大的社會力量面前,個人的力量是微不足道的;在無所不能的權力下面,個人的利益永遠是最小化;在革命名義的政治高壓下,個人的抵抗是徒勞的。誰也不能保證下一個不是自己,或許有一天,厄運就會以另一種方式悄無聲息突然降臨在你的頭上。

    李倫嘉覺得應該說幾句公道話,他抬起頭,緩緩地說:「這件事我認為應該先調查清楚,我們不能就憑一封信一張照片就決定一個戰士的命運……」

    「事實已經很清楚了。」何建華打斷李倫嘉的話,「反革命的弟弟不能再呆在部隊裡了!」

    「現在地方上派性鬥爭嚴重,翻來覆去的,誰敢保證照片是真的?」鄭耀祖話中帶氣。

    何建華入伍前就是一個造反派組織的頭頭,鄭耀祖的這句話無意中戳到了何建華的痛處,何建華一時找不到話回應。

    劉永業看了一眼鄺興農。

    「現在地方上有些事也不是很正常。」鄺興農想起了妻子的遭遇,覺得何建華有些武斷,「郭瑞林是個老戰士,對他的處理我認為還是要慎重一些。」

    「這件事還是等執行完這次任務,我們回到軍馬崗再說吧。」陳新武摸著剛刮過的下巴,「我們還要長途航行,現在就處理一位班長不太好吧。」

    「我同意副長的意見,這件事先不要擴散。」劉永業打開抽屜把信放了進去,瞄了一眼牆上的船鐘,「今天支委會就開到這裡,我們下去開幹部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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