艦長室裡,政委劉永業正向吳洪坤艦長介紹軍艦的人員情況和近期的工作安排。
「報告!」門外響起了報告聲。
「進來!」劉永業回答。
鄺興農跨進門,舉手向劉永業和吳洪坤敬禮:「政委,艦長。」
劉永業從桌子後面站起來:「觀通長,昨天回來的?」
鄺興農立正回答:「昨天晚上到的。」
吳洪坤站起來和鄺興農握手:「觀通長,辛苦了,路上順利吧。」
「還好。」鄺興農回答。
劉永業對吳洪坤說:「老吳,觀通長你認識吧?」
鄺興農說:「艦長去支左的時候,我從海校畢業上艦已經半年了。」
吳洪坤知道鄺興農有事要向政委匯報,便說:「政委,我到各部門走走。」
劉永業點點頭:「好吧。」
吳洪坤走出艦長室,順手關上門。
鄺興農摘下帽子,拿在手裡。劉永業從煙盒裡抽出兩支煙,遞給鄺興農一支,鄺興農接過煙,從口袋裡掏出火柴,擦火給劉永業點上煙,然後給自己點上。
劉永業用手示意鄺興農在對面的沙發坐下。
鄺興農坐下,吸了一口煙,說:「政委,我這次休假提前歸隊,想向你匯報一下思想情況。」
劉永業望著心事重重的鄺興農,笑著說:「好,談吧。」
「我這次本想回家過個團圓的春節,但是回到家後碰到了一些具體問題,主要是我家屬身體不大好,另外,家裡的口糧也比較緊張,只好把帶回家的糧票留給父母,帶了老婆孩子來部隊過春節。」說到這裡,鄺興農有點不好意思,小心觀察劉永業的反應。
劉永業點點頭,語氣平緩地說:「來了就好。」
「我知道這個時候帶家屬來部隊,影響不好。」鄺興農覺得有些內疚,「軍艦已經在航,隨時都有可能出海執行任務,訓練任務也很重。不過,政委,我保證不因為家屬來隊影響工作。」
劉永業默默地聽著。他瞭解鄺興農,鄺興農是軍艦上擔任部門長時間最長的幹部,工作勤勤懇懇,任勞任怨,不說怪話,不發牢騷,是一個非常自覺的幹部。回家過年是他多年盼望的事,這麼急著在年前趕回來,一定是有難言的苦衷。
劉永業的老家和鄺興農的家鄉分屬粵東兩個縣,情況差不多,農民生活都比較艱難。
「部隊是我們的家,也是家屬的家。」劉永業寬慰鄺興農,「不過你也知道,軍艦已經在航,流動性大,說不定什麼時候,命令一下,說走就走。給家屬孩子多預備些大米和燒的,免得到了部隊還受委屈吃苦頭。」
鄺興農感激地說:「謝謝政委的關心。」
劉永業又關心地問:「有什麼困難儘管向組織提出來,缺什麼找軍需要,我們會想辦法解決的。」
劉永業把昨天中午碼頭上發生的一幕告訴了鄺興農,末了說:「副政委到艦上工作時間不長,有些情況還不是很熟悉,工作有一定的難度,艦上的工作還需要部門的配合和支持,像陳偉國這樣的老班長要起帶頭作用。戰士不能當面頂撞領導,老兵也不行,這是規矩。」
「政委,我明白你的意思。」鄺興農停頓了一下,說,「政委,我回來了,是不是可以讓副觀通長回去過春節?」
劉永業想了想,說:「洪志強提干後還沒有探過家,小伙子也該找對象了。好吧,我給大隊政治處打個電話,讓他明天就走。」
鄺興農出了艦長室,下到中走廊,推開槍炮長室的門,見洪志強正伏在桌子上寫什麼。
「哎,副觀通長,你不是去廣州了嗎?」鄺興農問,「寫什麼呢?」
洪志強抬頭看見鄺興農進來,忙站了起來,說:「觀通長,你來了。我到廣州買了一些東西就趕回來了,正在做部門第二科目訓練計劃,做好了請你審查一下。」
鄺興農問:「最近部門的情況還好吧。」
「幾個班長的訓練抓得很緊,工作也很自覺。內務衛生,小掃除,機械檢試等制度都執行得不錯,沒有出什麼事。」洪志強流利地回答。
「剛才我和政委說過了,明天就安排你休假。」鄺興農笑著說。
「真的?太好了,那我可以回家過春節了。」洪志強喜形於色。
「回家過春節好啊。」鄺興農說,「抓緊時間找個對象吧,年齡也差不多了。」
「我家裡來信,也總說這件事。」洪志強有點不好意思。
「信號班長在嗎?」鄺興農轉移了話題。
「我去找找。」洪志強說著就往外走。
洪志強剛出門,迎面碰到了陳偉國。
陳偉國出身知識分子家庭,父親是機械工程師,母親是中學英語教師。陳偉國業務能力突出,無論是燈光、手旗、旗語,還是短波密語都得心應手,使用英文的國際信號更是佼佼者。老兵復退時,艦上考慮到信號班沒有人能接替他,要求他繼續再幹一年。陳偉國的理想是當個電器工程師,已經自學交流電路計算和晶體管電路。他認為留在部隊也好,可以利用空餘時間學習知識,更何況身邊還有周延峰、李倫嘉兩位現成的老師。
陳偉國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他知道政委看到了碼頭發生的事,也知道政委會把這個事向觀通長通報,讓部門長來訓訓他這個班長。
洪志強低聲說:「信號班長,觀通長一來就找你,不會有什麼事吧。」
陳偉國笑了笑沒有說話,和洪志強一前一後進了房間。
鄺興農不等陳偉國開口,劈頭就問:「信號班長,聽說你和副政委頂架了?膽子滿大的?」
「我哪有那個膽啊,一個小班長敢頂副政委?人家可是副營級啊。」陳偉國滿臉的不在乎。
鄺興農走過去關上門,放緩了語氣:「你是艦上最老的兵了,部隊的規矩你也知道,你那樣做不對。有意見可以逐級反映,不能當面頂撞艦領導。」
「觀通長,我在你手下當了六年兵,什麼時候頂撞過你了?」陳偉國語氣很硬。
「不管怎麼說,人家是副政委,你不應該是那個態度。」鄺興農的語氣更和緩了,「影響不好麼。」
「他哪樣配當領導?」陳偉國的聲音反而提高了,「他老母親在家裡現在還不知道吃什麼呢!對人沒有一點同情心,整天政治掛在嘴邊。」
「你聲音小點行不行。總之,以後注意些。」鄺興農換了話題,「班裡的訓練一定要抓緊,軍艦出海,信號班工作上千萬不能出差錯。」
「這個觀通長你放心,保證不誤事。」陳偉國拍起了胸脯。
陳偉國提到何建華的母親,這裡有個緣故。
1966年10月,陳偉國從北京串聯回來,第二天到學校看看有什麼動靜,剛進校門,就看到四個女生在打另一個女生。
陳偉國看不過去,走上前責問:「你們為什麼打人?」
「我們打的是保皇派!」一個穿綠軍裝紮著皮帶女孩理直氣壯地說。
「要文鬥,不要武鬥!」陳偉國也理直氣壯,「就是保皇派也不能打!」
四個女生互相看了看,大概看出陳偉國和「保皇派」有什麼瓜葛,氣呼呼地走了。
女孩子低著頭嚶嚶直哭。
陳偉國關心地問:「你是哪個班的?打壞了沒有?」
女孩只是哭不說話。
「你住哪裡?」陳偉國說,「我送你回家好嗎?」
女孩點點頭。
原來女孩子就住在陳偉國家拐角的另一條街道上。
第二天,女孩的父母帶著女孩到陳偉國家表示感謝,女孩的母親感激地說:「要不是偉國,她們不知會把芳芳打成什麼什麼樣子呢。」
1967年縣城裡武鬥如火如荼,3個大孩子被關在家裡,看書學習。
陳偉國上高二,芳芳上初三,弟弟偉文上初一。
於是3個學生分成三個等級,看《聊齋誌異》,陳偉國讀的是原文,芳芳看的是白話故事,偉文看的是連環畫。
陳偉國參軍後,芳芳和偉文相繼下鄉插隊,近來下鄉知青開始安排返城,因為是軍屬,偉文已經安排在工廠上班了,芳芳來信說,她明年也可能安排返城。
去年春天陳偉國回湖南寧鄉探家。早晨飯桌上,媽媽問兒子:「偉國,今天要幹什麼?」
弟弟嘴快:「哥肯定要去看狐狸精的。」
媽媽用筷子頭敲了一下偉文:「胡說,你芳芳姐是狐狸精?」
「狐狸精也不全是壞人。」陳偉國故意板著臉,「《聊齋》裡的狐狸精都是美麗善良聰明伶俐的好人。」
「不管是狐狸精、兔精還是樹怪什麼的,只要有一顆善良的心,都是好人。」爸爸說,「人要是沒有好心,就成了壞人。」
弟弟問:「爸,你有沒有碰見過狐狸精?」
爸爸看了一眼媽媽,意味深長地說:「可能有吧。」
媽媽白了爸爸一眼。
陳偉國看在眼裡,心裡直發笑。
「偉國,走的時候記著把給姥姥的禮物帶上。」媽媽吩咐道,「要是沒什麼事,就在姥姥家多住兩天。」
陳偉國從縣城騎了兩小時的自行車到外婆家,當他和外婆在堂屋閒談時,進來了一位婦女,女人上下打量了一下陳偉國,對外婆說:「娭毑,你好福氣,有這麼一個高高大大的外孫,當海軍啊。」最後這一句,像是詢問。
陳偉國站起來,回答說:「是的,大嬸,我在海軍當兵。」
面前這位婦女,年紀在五十左右,一臉菜色,花白的頭髮像秋天的霜草,乾枯焦黃,明顯是營養不良和勞累過度。
「你是在廣州當海軍的吧?」大嬸探問。
陳偉國說:「也算是吧。」他沒有說明軍艦流動性大,平時不會長期駐紮在一個地方的。
大嬸從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說:「我兒子也在海軍工作,你認不認得啊?說是在廣州海軍部隊的司令部裡。」看起來,她對自己的兒子感到很驕傲。
陳偉國接過照片,照片顯然是經常揣在口袋裡,鋸齒形的邊緣已經有點起毛了。
陳偉國認真看了看,說:「寧鄉在海軍當兵的不少,老鄉有機會也會聚在一起玩玩,您的兒子還真不認識。不過廣州的海軍部隊不少,我們可能不在一個部隊。」
大嬸有些失望,就仔細問陳偉國部隊裡的情況。陳偉國檢大概的講了一些。大嬸又問當幹部的一個月有多少錢,陳偉國說大約五十來塊吧,大嬸若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大嬸一再對陳偉國說,如果碰到她兒子一定要好好交往,在家靠父母,在外就要靠老鄉。
「老鄉在外面就像親兄弟一樣。」大嬸叮嚀道。
兩個月後,當何建華到金沙江艦就任副政委時,陳偉國一眼就認出他就是那位大嬸的兒子,準備找機會和他攀談攀談認認老鄉,可是後來看到何建華那副高高在上,拒人於千里之外的樣子,也就打消了認老鄉的念頭。
所有這些,陳偉國只對吳有糧一個人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