鄭耀祖推著自行車和晨莉走出巷口,並排沿著大街信步走下去。兩人邊走邊談,話語像虎跑泉的泉水一樣汩汩湧流。鄭耀祖第一次知道,原來杭城有這麼多街道和巷子。
算得上第一次約會的是在柳浪聞鶯公園裡。
下午剛下過一場透雨,公園裡的石凳、石徑、草地等都是濕漉漉的,沒有地方可以落座,倆人只好站著說話。雨後清新潮濕的空氣中瀰漫著淡幽的花香,初上的滿月把清輝投射在波平如鏡的西湖裡,西湖的水面蒙上了一層薄薄的輕紗。濕潤的柳葉在燈光下反射出點點的亮光,閃閃爍爍,迷幻不定,宛如綴上了千百顆珍珠。這是一個令人充滿幻想的夜晚。當鄭耀祖小心翼翼地把右手搭在晨莉渾圓的肩上時,他感到姑娘溫軟的身軀微微顫抖了一下。晨莉抬起頭,柳葉眉下一對鳳眼含情脈脈,猶如西湖三月的湖水,深邃明澈。晨莉呢喃地叫喚一聲「耀祖」,身子一歪,頭靠在了耀祖的胸前,姑娘柔軟芬香的頭髮摩挲著耀祖的脖子和臉頰,少女特有的溫馨氣息迎面撲來。鄭耀祖猝不及防,心裡一慌,向左滑了一步,倆人差點摔倒。
晨莉輕輕說了一句「書生」,吃吃地笑著,彎下了腰。
耀祖望著月光下姑娘微微顫抖的柔韌腰肢,一股熱流從心底湧起,他恍然大悟,自己面前是一件罕世珍寶,是在夢中尋覓千百回的雲中仙姝。耀祖彎下腰,從後面小心地把晨莉抱住……
那天他們是最後一批走出公園的。存車處的老大爺把搬進看車房的兩輛自行車又從看車房裡搬出來,微笑著從晨莉手裡接過存車牌,眼神裡充滿了期許和慈愛。
城市經過一天的喧囂,已經安靜下來。白天車水馬龍人群熙攘的解放路在路燈下出奇的空曠平坦,街道兩旁的行道樹排列整齊,已經停止營業的百貨大樓黑乎乎的,像一座山一樣矗立在朦朧的夜色中。
深夜的杭州城出奇的美。
鄭耀祖把信封從上衣口袋裡拿出來,壓在枕頭底下,打開床頭燈,找出紙和筆,斜躺在床上,把《批孔批儒宣傳輔導材料》墊在被子上,把信紙攤在書上,在信紙的抬頭寫下「晨莉:來信收到,十分欣慰。鴻雁傳書,彌足珍貴。……」
忽然,鄭耀祖停下筆,翻身下床,迅速穿鞋、穿衣服,從床頭拿出一個手電筒,輕輕打開門。
孫敬國問:「機電長,你出去有事?」
鄭耀祖擺擺手,輕聲走出了房間。
果然,中走廊後半段的燈光滅了,一片漆黑。
鄭耀祖快步向前走去,岸電變流整流配電盤就在中走廊的後端盡頭。
黑暗中他幾乎和電工班長陳雲飛撞個滿懷。
陳雲飛在手電筒的光亮下,熟練打開配電盤的蓋子,仔細檢查線路,把跳開的電閘合上。
中走廊後部的頂燈剎那間亮了。
鄭耀祖向左跨過門檻,和陳雲飛來到外走廊。
陳雲飛皮膚黧黑,五短身材,寸頭上的捲曲頭髮在燈下閃閃發亮。
「我們艦廠修剛出來,還沒有經過長途航行的檢驗,設備的可靠性還很難說,你們電工班值班時要多注意,特別是晚上。」鄭耀祖低聲對陳雲飛吩咐道。
「是。」陳雲飛說。
鄭耀祖發現後甲板的舷邊有個人影。
「那是誰?」鄭耀祖問陳雲飛。
「好像是炊事班長。」陳雲飛說。
鄭耀祖走近吳有糧。
吳有糧先打招呼:「機電長。」
「哦,炊事班長。」鄭耀祖說,「你還不就寢?」
「我睡不著,住艙裡有點悶,上來透透氣。」吳有糧聲音有點沉。
「是為點驗的事生悶氣吧。」鄭耀祖說,「哎,副機電長把錢還給你了嗎?」
「副機電長午飯後就把錢給我了。」吳有糧回答。
「有沒有短少?」鄭耀祖問。
「一分都不差。」吳有糧真誠地說,「謝謝機電長。」
鄭耀祖知道,軍艦的編制和管理制度,炊事班不屬機電部門,就算是炊事班出了天大的事,也和他這個機電長沒有任何關係。但是,他認為作為一名幹部,或者一個戰友,有責任疏導吳有糧的煩悶情緒,或許他正需要有人傾聽他的煩惱。
「來,我們隨便談談。」鄭耀祖說,「你有什麼話就對我說,我負責替你保密。要是有什麼要求,我會在適當的時機向軍需或艦首長傳遞的。」
黑暗中,兩個海軍軍人在低聲交談。
吳有糧的家鄉在豫東平原,村子和安徽接壤,一條只有當地人叫得上名字的河流由西向東流過,向廣袤的平原慷慨提供豐沛水源,但是洪水氾濫的時候也會給沿岸人民帶來巨大損失。每年夏秋洪水季節來臨時,下游鄰省的人們為了莊稼和村莊不被淹沒,想方設法要擋住一瀉千里的洪流,把洪水攔在省界外,於是在河道上築起的堤壩一年比一年高。可是,上游的人們豈能讓自己辛勤耕耘豐收在望的田地成為蓄水池?因此,每到洪水季節,兩省交界的人民圍繞築堤和扒堤的械鬥幾乎沒有停息過,雙方為了生存而引發的糾紛和產生的怨恨從歷朝歷代一直延續下來。
爹出事的那一年,吳有糧十四歲,小學剛畢業。
吳有糧清楚地記得當時的情景。
滂沱大雨連續下了三天三夜,天地間灰濛濛,黃豆大的雨點在渾濁的泥水裡砸出一個個凹坑,雨水把土地都泡軟了,滿地泥濘,人們都無法出門,只好呆在家裡。一家人吃過晚飯,早早就上床歇息。
半夜時,一陣急促的鑼聲蓋過了嘩嘩的雨聲。
有人扯破嗓子在喊:「發大水了!全體社員到大隊集中!基幹民兵到公社集合!」
爹媽在黑暗中披衣起床。
爹在下床時拍拍他的頭囑咐道:「娃,記著早上起來自己做飯,呵,不要睡過頭了。」
這是父親留給他的最後一句話。
清晨雨下得更大了,耳朵裡只聽得一片嘩嘩的聲音。突然門外傳來一陣紛亂的腳步聲,門被推開,一群人挾風帶雨衝進屋來。他正惶惑間,娘尖利的哭叫聲蓋過了一切聲音,爹滿身泥水躺在一塊木板上。他衝過去,人們摟住他不讓他靠近,但是他還是掙扎撲倒在爹的身上,雙手抓住爹的身體使勁搖晃,父親的一條腿突然從身體分開了。人們趕忙把他拉開。
多年後,生產隊長告訴他,爹在下游的攔水堤壩安放炸藥包時,對方的人阻止他們炸堤,還要過來和他搶炸藥包,情急之下,爹拉響了炸藥包,因為躲閃不及被炸倒的。
後來公社召開了表彰大會,父親被批准為革命烈士。再後來,在一個寒冷的清晨,娘在他的床頭留下一疊乾乾淨淨的衣服,從此再也沒有回來。
他的檔案裡填的是「烈士子女」和「孤兒」。
對於在杭州城長大的工人子弟鄭耀祖來說,這個故事太過沉重。
「到了海軍後,我下定決心好好幹,爭取提干。可是我文化低,嘴又笨,也不會討好幹部,到現在是沒有希望穿上幹部服了。我不怨誰,我認命。」吳有糧神情淒然,「可是,副政委為什麼要那樣對我?」
「事情過去就算了,往後的好日子還長著呢。」鄭耀祖安慰說,「你什麼時候回去探親,到我那裡拿衣服和鞋子,好吧。」
「謝謝機電長。」吳有糧心情輕鬆了一些,「其實你們幹部心都很好,軍需、副機電長、航海長都很好,真的。」
人的一生中有各種友情,有親人的至親親情,有朋友的真摯友情,有同事的革命之情,作為一個軍人,最珍貴的無疑是戰友之情。戰友之情,平時是同心協力克服困難戰勝風浪完成任務,戰時是團結奮鬥休戚與共生死相依戰勝敵人,戰友之情,是兄弟之情,是血肉之情。
「我們從全國各地來到同一艘軍艦上,雖然說有上下級關係和部門的區分,但是我們是同志,平時工作上互相幫助,打起仗來更是生死與共的戰友。」鄭耀祖坦誠地說,「你也不要想太多,就寢時間早過了,下去睡覺吧,老兵了,別人知道了影響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