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隱千尋 苗疆巫亂——妙手神醫 章節
    何為對錯

    數百艘船整修了一夜,依舊列於江上,尚待修復。

    昨晚的喧囂已偃旗息鼓,然而在我出現之前,寒逸早已命令搜查水下,雖大有漏網之魚,卻也抓獲了十數來南籬寨之人,均被秘密關押妥當。

    我裹著朱紅灑花緞面的棉斗篷,斜倚熏籠,額上繃帶猶然,左臂更是被纏了個滴水不漏,不見肌膚,露出五分袖外的半截只見雪白一片。

    萬沒料到,令朝廷束手無策的鳳凰城主,竟會是三年未見的寒逸。

    更加始料不及的是,他竟成長到如此可怕的地步!

    年紀輕輕,便能運籌於帷幄之中,決勝於千里之外,才智堪比雲隱,武功舉世無敵,法術之高強絕非普通劍仙的程度,可謂是曠世奇才!

    難以想像,這三年來,他究竟經歷了怎樣的努力……

    窗外風景一成不變,我環顧別無他人的船艙,不由自嘲苦笑。

    這間船艙位於船艦頂層,寬敞舒適,窗外視野開闊,只那周圍各個方向,卻閃著若隱若現的青光,仿似在對人發出無聲的警告一般。

    猶記得片刻之前,寒逸將我帶入他自己的船艙,並在房間周圍佈滿了結界,六面俱到,無縫可逃,真可謂做到了滴水不漏,萬無一失。

    當時他立於門外,透過竹簾望著被困的我,堅定的眼神記憶猶新——

    「師父,我知道你在幫他們,定會想方設法阻止我,但是徒兒不想傷害你,在這場戰鬥結束前,只能委屈師父待在這裡,您只要安心等著就好。我也知道師父很厲害,如果不這樣做,根本無法困住你,對不起……」

    雖然南籬寨被抓了十幾人,但料苗軍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不過是我擅自請來的草莽幫手,畢竟他們是因我被抓,我需想辦法將其救出。

    更何況,我是那種別人讓我乖乖待著,我就會聽話的人麼?!

    正待思索間,卻見銀翹端著滿盤佳餚,毫無滯礙地穿越門前青光而來。

    寒逸當真考慮周全,給銀翹施加了咒術,因而只有她能穿過結界。

    銀翹將菜餚逐一置於桌上,一笑間,猶如百花齊綻,「少主姐姐吃飯了,小城主可真有心呢,特意讓人從辰溪買來你最喜歡吃的菜!」

    我隨手扔掉斗篷,倚在窗邊,輕握著仍隱隱作痛的左臂,目光投向了窗外波光粼粼的江面,殊無喜色,「你先吃吧,我現在沒胃口。」

    「謝謝少主姐姐!」

    她欣喜地坐於桌邊,毫不客氣地狼吞虎嚥起來,驚亂了滿頭藍發。

    「翹翹,你害怕小城主嗎?」

    她咬下一塊雞腿,咀嚼著含糊道,「怕?為什麼要怕?」

    「你不覺得跟他的眼神很可怕嗎?好像眼神能殺人一樣?」

    寒逸已經今非昔比,連我與他在一起,都會不自覺地感到畏懼。

    「唔,最開始的時候是有點怕怕的,不知道為什麼,後來就不怕了,就是喜歡逗他玩,他不讓我叫他小城主,還說要殺我,我就偏要叫,他明明比我大不了多少,不過後來他也沒管了,嘻嘻,其實小城主也蠻好玩的……」

    我信手拂動著窗前的水晶垂簾,兩尾銀髮靜靜垂瀉身後,不動聲色地漫然道,「吶,是不是小城主讓你做什麼,你都會幫他呢?」

    「是呀,只要是小城主說的,我都會去做!」

    「你為什麼要這麼幫他呢?」

    「是啊,為什麼呢……」她迷茫地含著食指,凝思一刻,轉而一捶腦袋,甜甜笑開,左眼角的鳳凰紋亦隨之鮮活,「對哦,因為我想讓他誇我呀,以前爺爺誇我時,我都會特別高興,如果小城主誇我,我會更高興的!」

    「我聽你說過,爺爺是你最親的人,那麼小城主呢,為什麼想讓他誇你呢?」

    「唔……」她煩鬱地捧著腦袋,「哎呀,我也不知道了!」

    「是不是因為,小城主對你來說是特殊的人呢,就像你爺爺一樣?」

    「啊,就是這樣!少主姐姐真厲害,銀翹想了好久都沒想明白呢……」

    她恍然大悟之下,又對著滿桌珍饈虎嚥起來,發間彩羽熠熠輕顫,整齊齊眉的藍色額發下,一雙紫眸流光溢彩,洋溢著疑惑開釋的竊喜。

    我漫看湖光山色,指間把玩著一枚銀釵,唇瓣一抹笑,意味深長。

    看來這小丫頭是喜歡上寒逸了,她想得到特殊之人的認可,雖然年少懵懂的她,還不明白這種感情為何物,但心情卻是毋庸置疑。

    而以寒逸拒人千里的秉性,卻並未過於疏遠銀翹,應也不討厭她吧。

    神思飄渺間,一種撕心裂肺般的痛楚,毫無預兆地襲上心頭!

    我呼吸一滯,銀釵頹然掉落在地,不由捧著胸口蹲下身來,驚出了滿頭冷汗。

    心間那一抹痛突如其來,猶如萬蟻噬心,遍及四肢百骸,直教人痛不欲生。

    這種熟悉的感覺,分明是碎心毒咒!舒亦楓突然發什麼神經?!

    銀翹見狀,慌忙疾奔過來,小心翼翼地將我扶坐於床邊,姣花玉容擔憂不盡,「少主姐姐怎麼了,是不是傷口又痛了,要不我去叫巫醫來吧!」

    我即刻攥住她雪嫩的皓腕,索莫乏氣地搖首,眉心深蹙,「不用了,這是我的老毛病,巫醫治不好的,很快就會沒事了。」

    出乎意料地,這種痛楚轉瞬即逝,僅數秒間,便再無蹤跡。

    我無力倚著床柱,氣喘吁吁,心下卻更添一道狐疑。

    自從很久以前,舒亦楓便再也不忍用碎心毒咒傷害我了,今日卻是為何?

    這僅一瞬間的咒發,並不似要傷人,卻更像是,一種無能為力的警告。

    如今的他,斷不會無緣無故唸咒傷我,莫非他遇到了什麼事?抑或是發生了什麼急事,想叫我回去?可是以他之所能,怎會被事情困擾?

    我眉間心上無處不疑,幽幽抬眸,細碎額發輕揚間,卻見銀翹正仔細翻檢著斜跨腰間的布包,不禁迷惘探問,「你在幹什麼?」

    她翻出幾隻小竹筒,笑如春桃,「我該去巫州了,要向少主姐姐辭別了!」

    「去巫州幹嘛?船隊不是要在四日後才到達麼?」

    「小城主要我先去巫州,在那裡的軍營裡下藥啊。」

    這句道來漫不經心,卻讓我驟然睜大了雙眼,一種窒息般的難以置信覆上整副素顏,身軀微不可見地一顫,全身血液都似要在這一瞬間揮發開去!

    銀翹在我眼前晃了晃手,眉間一片迷惑,「少主姐姐怎麼了?」

    我驀地站起身來,凝盯著眼前這副純良無害的面孔,臉色剎那變得雪白,「之前駐紮在巫州的軍隊好幾次被下了蠱毒,都是你做的?」

    「是呀,都是我一個人悄悄做的,都沒人發現我呢,我是不是很厲害!」

    她似乎頗為自豪,轉而輕捏著下巴,面上寫滿不解,「可惜聽說,我下的蠱毒都被那裡一個神醫解掉了,那個人也很厲害呢……」

    「你知不知道,你這樣做,會害死很多人的!」

    她茫然搖頭,滿面怔忡。

    我直視那一雙天真紫眸,心下翻江倒海,只覺滿腔鬱怒,無處發洩。

    未曾想,屢次給巫州千軍帶來災難的,竟會是這天真爛漫的少女!

    雖作為五毒教聖女,她自精通下蠱之術,我卻從未懷疑到她身上。

    因為她太過單純,全然不通世事,不曉人心險惡,卻也未料到,她亦單純到好壞不分,善惡不辨,甚至不知道何為壞事!

    我壓下洶湧澎湃的怒潮,右手輕輕落在她肩上,不甚疲憊地歎息,「翹翹,聽姐姐的話,不要去,你這樣做,會讓很多人無辜喪命的……」

    無法理清的失落從紫色眸底瀰漫上來,愈漸淹沒她全部的表情,記憶中,這素來快樂無憂的苗族少女,首次露出了悲涼黯然之色——

    「原來小城主讓我做的是壞事,爺爺說不能做壞事,我沒有聽爺爺的話……」

    「你明白就好,你是好女孩,不要做壞事。」

    我正待松氣,銀翹卻倏然轉身奔向門邊,我出手不及,她已穿過結界而出,於門外回身面對我,埋首幽幽道,「可是我答應過小城主的事,一定要做到,我也要聽爺爺的話,等做完這次,就不會再做了,少主姐姐再見!」

    「不要,回來!」

    我疾奔至門邊,卻被結界牢牢封阻了去路,只得眼睜睜地望著那抹靈動的嬌影,逐漸隱沒在空無一人的走廊的盡處,終是無能為力。

    此時我被困船上,若軍中被下蠱毒,朱瀟無法將詳情告知我,我亦無法將藥方傳遞出去,根本救不了他們,軍中定要束手無策。

    我垂頭喪氣地倚在門邊,身後青光若隱若現,心思亦被風吹得雜亂無章。

    然而,無論我用什麼方法,結界依然分毫不損,寒逸的力量確在我之上。

    但不管如何堅固的結界,在后羿射日神弓面前,定都會不堪一擊,然而如今我左肩重傷未癒,左臂根本無法動用,連拉弓都難於上青天。

    破界之劍

    正當無計可施之時,背後竟似有輕喚隱約,如夢似幻,「飄飛,飄飛……」

    不明所以之下,我回首顧盼,卻出乎意料地映入一副熟悉的冷峻面孔,驚愣之下,連忙將左臂藏於身後,「冷流雲?你怎麼會在這裡?」

    只見他喬裝成苗族戰士,凜立艙門外,仍不掩那份孤傲的冷酷,隔著結界凝望我,「朱瀟都告訴我了,我擔心你,就過來找你,你果然被困了。」

    「你又亂來,不知道這裡很危險嗎?」

    「既然危險,你還一個人闖?!」他面現微怒,眸光凝定在我纏額的白色繃帶上,瞬間凝起了一雙細緻劍眉,「你受傷了?」

    「我自己不小心磕的,小傷而已,趁還沒人發現,你趕快回去!」

    「要回一起回,我來救你出去,你讓開!」

    他清喝一聲,眼前白蟻一花,星月劍發出濛濛銀華,恰似江海凝光起,銀華璀璨間,攜著一輪新月般即細且彎的光影,一擊斬落結界之上!

    我慌忙退避,氣急跺腳,「呆瓜,沒用的,這結界不是普通的劍能破壞的!」

    話音未落,便見門前電光火石,銀華青光交織間,光芒萬丈,耀得人眼花繚亂,緊隨空中傳來一道清厲裂帛之聲,下一瞬,一陣強風迎面襲來!

    但見青光閃耀中,原本封以結界的艙門處,竟憑空破開一道六尺長的裂縫!

    我一驚之下,瞬時有如醍醐灌頂,茅塞頓開——

    星月寶劍的神奇之處,不正在於它無堅不摧,可以斬破任何結界麼!

    正待怔忡間,只見一條健臂由破口中伸來,不容分說地將我拽出結界。

    剎那間的鑽心劇痛,硬生生地喚回了游離的意識,我不由低嗯一聲,唇邊絲絲抽著冷氣,幾道經脈一齊火辣辣地痛起來,轉眼已汗落如雨。

    「怎麼了?」

    冷流雲停下匆忙逃離的腳步,疑惑回眸,卻在轉瞬間,驚煞了一副俊顏!

    他手中拽著的,卻是我纏在繃帶之中的左手!

    那雪白的一片,沿著左臂攀升直上,直至隱入天藍五分袖中,猶不見盡處。

    寧謐的木廊之中,他甚為小心翼翼地鬆開我的左手,一時間,失控的憤怒,席捲了他的整個如畫俊靨,「誰幹的?!我去殺了他!」

    我立即抓住他的手臂,及時止住他暴走之勢,隱下左肩連綿不絕的痛楚,不動聲色道,「別管這個,先離開再說,別忘了你來的目的。」

    他又怎會是寒逸的對手,而且,我不想看到他們中任何一人受傷。

    他默然背對著我,雙拳握得死緊,幾乎沁出血來,卻終是妥協地鬆懈下來。

    我稍稍鬆了口氣,輕輕握住無力垂下的左臂,於日影中幽幽道,「不過在離開之前,我還得去救人,畢竟他們是被我連累的。」

    「我與你同去。」他回身凝盼,眸色堅定不移。

    我莞爾,輕描淡寫,「當然,就算我不讓你去,你也不會聽。」

    他怔怔地凝注著我,神思恍惚不定,道不盡的深意,流溢在冰魄般冷冽的眸底,低喃輕若夢囈,「你,穿苗衣的樣子,真好看。」

    我微微一愣,付之一笑,一掌拍在他額上,向走廊盡處信步而去,「走了!」

    我們輾轉於各船之中,不為人知地潛行,終尋到關人之處。

    此間底層船艙極大,側架上擺滿五花八門的刑具,十數個南籬寨的人被關在鐵柵欄後,外有數十名佩刀武士把守,戒備森嚴,插翅難飛。

    冷流雲與我藏於艙門外,不動聲色地握住腰間劍柄,面上一派冷然,「你身上有傷,在這裡等我,我去收拾他們!」

    我立刻按住他,做了個噤聲的手勢,「不要傷人,我來。」

    無視他驚異之色,我探手入腰側挎包,模出一把銀針,悉數夾在指縫間,右手一甩,登時四排銀針激射而出,眾人中針倒地,無一漏網之魚。

    冷流雲掃過滿地橫屍,微愕,「你在針上塗了藥?」

    「沒,出來太匆忙,沒來得及,我不過是射中了他們的昏穴。」

    「你能射這麼準?!」

    我右手負後,優哉游哉地步入船艙,兩尾及膝銀髮在身後輕輕飄蕩,一身藍紫輝映的苗衫越見輕靈,不無自豪地誇口,「也不想想,我在唐門待了那麼久,若是連這點暗器都丟不好,還怎麼做他們的少主?!」

    冷流雲恍然之下,箭步如飛,三步並作兩步追了過來。

    我頓步鐵欄前,自藍色短靴中取出一枚鐵絲,熟稔地快速捏了個形狀,單手解鐵欄門上的鋼鎖,只聽得卡嚓一聲,鎖已應聲而開。

    「苗軍很快就會發現,你們趕快離開。」

    我即刻打開鐵門,甫一抬眸,卻見裡面十數雙眼睛直愣愣地盯著自己,不由探指撫上臉龐,不明所以,「你們怎麼了?我臉上有東西嗎?」

    其中一人身形彪悍,下巴上長滿胡茬,瞧來威風凜凜,正目不轉睛地盯著我,滿眼不可思議,「老、老弟,原、原來你是女的啊?!」

    我厭焉一笑,轉而百思不得其解,「秦寨主,你怎麼也會被抓進來?」

    他瞬間回神,隨即無奈地擺擺手,「我怎能丟下自己兄弟不管,本來還想拚一拚的,沒想到那少年太厲害了,我們根本不是對手!」

    「他們有沒有對你們怎樣?受傷沒?」

    「老子什麼場面沒見過,這點皮肉傷不礙事。」

    我黯然低眉,愧疚自生,「對不起,是我害了大家。」

    秦龍伸出手,似要拍肩以示安慰,卻轉瞬縮了回去,甚為不好意思地乾笑道,「沒事,只要是兄弟的請求,老子就算赴湯蹈火也要幫你,而且你這不是來救咱們了嘛,有你這兄弟也值了,以後如果還有事,老子也義不容辭!」

    我抬首釋然一笑,「多謝寨主,事不宜遲,我們還是快走吧。」

    我們一行十數人步步為營,避過船上巡守的苗軍,終得逃出船艙。

    然而剛一來到船外,登上甲板,卻忽聞四面八方步聲紊亂,各船千軍出動,亂作一團,恰似突如其來的兵荒馬亂,不由心下一凜——

    糟了,寒逸定發現我逃走了!

    我未遑多慮,對諸人斂容正色,「你們從水下逃走,我去引開他們!」

    語畢,我撇下眾人,一個縱身,躍上船頂,身如幻電,飛躍而去。

    冷流雲不假思索,飛步追上,與我一同縱躍在江中千帆間。

    「在那裡,快追!」

    我們成功引開了苗軍的注意力,向最前方躍去,卻忽聞背後有人大呼「城主」,驀然回首間,只見一道青影疾追過來,凌躍在艘艘船艦之上。

    這本在意料之中,是以我並未驚慌,信手取下繫在腰間的魂鈴。

    剎那間,但聞遠空一聲長嘯,一團火影燦若仙霞,自九霄雲外飛掠而來!

    我立即攜過冷流雲,自船頂一躍而起,在萬眾矚目之中,輕飄飄地落於朱雀背上,御風飛天而去,碧江/青山倒退如飛,數百戰艦宛如螞蟻。

    寒逸凜立於桅桿頂端,靜默凝望我逃離的方向,青衣隨風輕舞飛揚。

    朱雀乃上古神獸,蘊藏無窮神力,能自由變換身形,可大可小,大可遮天蔽日,遠非鯤鵬所能及,最小便是如今模樣,容兩人共乘綽綽有餘。

    穿梭在重重雲絮中,我心裡猶自納罕,以寒逸之所能,御劍飛天或許便能追上我,卻為何並未追過來,他究竟有何顧慮?

    看來,我該去找崑崙掌門,從他那裡應該能知道些什麼……

    冷流雲俯瞰那抹逐漸遠離視野的青影,眉目冷凝,「是他傷的你?」

    「他不是普通人,你我加起來都不是他的對手。」

    「一個少年怎麼會有這麼厲害?」

    「先不管他了,我們要趕快回巫州救人,晚了就來不及了。」

    隱身神蠱

    一日下來,到得巫州軍營時,已是華燈初上,月上柳梢。

    從辰溪到巫州,若是馬不停蹄,半日足矣,銀翹應早已到了。

    我們並未回巫州城,而是直奔駐紮在城郊的軍營,於朱雀背上遠遠便見河畔軍帳林立,燈火通明,卻是毫無半點風吹草動,一切平靜無事。

    軍中既無動靜,想必銀翹還未行動,我也能稍稍安心。

    我們二人回到地上,正謹慎查看軍營附近,卻在一霎眼間,怔愣當場——

    只見蒼茫夜色之中,竟憑空出現無數芝麻團大小的氣泡,晶瑩剔透,恆河沙數,猶如滿天繁星,正自遠空洋洋灑灑,千重傾瀉而來!

    此番景致,見所未見,只在一瞬間,便將二人驚得目瞪口呆!

    氣泡越聚越多,在夜空中輕盈飄蕩,恰似萬千月光下的精靈,又如同一張綺麗的蛛網,綴滿假象的露珠,欺瞞所有不慎深陷於此的人們。

    恍惚的一彈指頃,漫天氣泡已近在眼前!

    冷流雲一臉怔忡,探指觸向飄來的氣泡,「這是什麼東西?」

    我立即攥住他的手腕,斂眉凝重,「別碰,有毒。」

    這應是銀翹的蠱術,果真是出神入化,與凡物不可同日而語。

    在他驚詫目色中,我於地上單手結印,登時一道藍色屏障拔地而起,光華流轉,鋪天蓋地地籠罩在營地上空,抵擋泰山壓頂一般的陣勢!

    突現的恢弘結界,瞬間驚動了巫州萬軍!

    此起彼伏的驚呼中,軍營一片沸反盈天,眾人均因空中異象而瞠目結舌。

    來勢洶洶的氣泡,悉數撞入虛幻的屏障,旋即在半空消逝了影跡。

    我渾不顧兵荒馬亂,反順著氣泡追去,終在百丈之外,得見一株高聳入雲的大榕樹,氣泡正由樹頂源源不斷地湧出,隨風飄散四溢。

    然而,令人匪夷所思的是,樹頂卻空空如也!

    冷流雲凝眉,目間不免迷惘,「怎麼什麼都沒有?」

    「不是沒有,只是你看不見。」

    我腳尖略一點地,裙裾飄揚間,窈窕的身姿便如飛燕一般掠上半空,翩翩落於榕樹頂端,右手凌空一抓,肅然道,「銀翹,停手!」

    不可思議地,原本空無一物的右手中,竟憑空淡筆勾勒出一抹淺影,並在眼前逐漸擴展延伸,從蓮藕般的細臂,到靈秀的面孔……最終緩緩呈現出整個完整玲瓏的身形,就恍若是,於空中一筆筆地繪出了一個人一樣!

    樹下的冷流雲驚愣無言,在月下瞧來,凝滯有若玉雕。

    銀翹之所以多次出入軍營而不被察覺,便是因為她給自己施了隱身蠱。

    隱身蠱乃苗族神蠱之一,通曉之人皆是萬里挑一,然而此蠱雖神奇,施蠱後卻會元氣大損,短期內不能再用蠱術,因而不得輕易動用。

    她眼下所施的蠱術,有著與它一樣華麗優美的名字,即為飛夢蠱。

    飛夢蠱幻化出的蠱泡,一旦觸及人的皮膚,便會化為致命蠱毒,初則皮開肉綻,與日俱增,逐漸深入五臟六腑,最終全身腐爛而亡。

    銀翹怔怔地望著身畔的我,左臂在我掌握之中,柔膩的右掌之上,靜靜飄浮著一隻雪瑩的梭羅果,綠光流轉生燦,在夜色中恍如星辰般耀眼。

    那漫天的氣泡,便是由梭羅果中源源溢出,隨著東風飛逝。

    我付之一歎,緲如煙雲,「翹翹,你是好孩子,不要再做這樣的事了。」

    她垂眸,眼角鳳紋黯然,蝶翼似的睫毛輕輕顫動,終於緩緩合上了右掌。

    梭羅果瞬間泯滅無形,滿天氣泡的攻勢,亦在這幽幽荒野中,全部化為烏有。

    我終得安心落意,殊不料她驟然撲入我懷中,轉眼便珠淚盈盈,訴不盡的懊悔與委屈,「少主姐姐,我錯了,以後再也不做壞事了……」

    素手纖纖,輕撫著她微卷的藍發,我柔聲安慰道,「翹翹真乖,你已經盡力了,完成了小城主交代的事,至於成功與否,都不是你的錯。」

    她抬眸回眷,幽紫瞳孔迎著月華瀲灩,淚光輾轉流彩醉三千,語聲哽咽,「我做了不好的事,爺爺會不會怪我?會不會不要我了?」

    「怎麼會呢,翹翹知錯能改,爺爺一定會原諒你的。」

    「嗯,我相信少主姐姐。」

    待銀翹離去後,我就著樹頂翩然坐下,神思飄萬里。

    今日為打破寒逸的結界,又為阻擋銀翹的蠱術,耗費了過多靈力,崑崙掌門的叮囑終是未能遵守,此刻困意陣陣上湧,已是疲憊不堪。

    我已囑咐銀翹,只需道出是我阻止她的,寒逸應不會怪罪於她。

    如今寒逸攻城勢在必行,任誰也改變不了他的決心,幾日後的戰事無法避免,那時硝煙再起,不知又有多少生靈塗炭,又有多少人要戰死沙場。

    此次出征,苗人未出動毒屍,想必「屍蠱煉魂」尚未成功,他們沒想全力以赴,待到毒屍製成時,定會掀起軒然大波,便不止是朝廷的劫難了。

    冷流雲的輕功不足以一躍到頂,遂踏著榕樹枝葉,往上連縱三番,衣擺飛揚間,輕飄飄地躍至頂端,隨即悄無聲息地坐在我右側。

    他仍是一身苗族武士衫,青絲整齊束於頭頂,與銀白緞帶齊飛,面染銀霜。

    榕樹頂端極大,可容十數人並排而坐,枝葉猶為繁茂,足以將人穩穩托住,人坐其上,只覺天高地闊,江水穿野,周圍一切盡收眼底。

    星耀影無痕,燕語呢喃,醉了櫻花也著妝。

    我單手環抱雙腿,滿纏繃帶的左臂垂在身畔,舉目眺望夜空星辰,月染的銀髮在身後瀉成美妙的風景,伴著藍色裙裾靜靜鋪瀉在枝葉上。

    「你說,這場戰爭,誰會贏?」

    「你都不知道的事,我怎麼會知道?」

    「一邊是我大哥,另一邊,卻是我最疼愛的徒弟,真頭疼呢……」

    他驀然回首,眸底驚疑不定,「鳳凰城主是你的徒弟?」

    「他是我闊別三年的徒弟,當時為了保護他,我沒有告訴任何人,所以沒人知道他的存在,沒想到,現今他竟變得如此厲害。」

    「你的徒弟這麼狠心,連你都傷?!」

    「不怪他,他是無心之失,他從未想過要傷害我。」

    他並未刨根究底,眸光隨著夜色恍惚,「這場戰爭,你希望誰贏?」

    「我不想看到任何一方受傷,我希望他們都能平安,但是,我要守護我存在的這個世界,守護唐朝,因為這裡,有更多我珍視的人……」

    「不管你做什麼選擇,我都站在你這邊。」

    我側首枕在雙膝上,凝著欺霜賽雪的俊靨,欣然而笑,「你總是這樣,我都不知道該說什麼了,今天是初六,想必不出四日,苗軍就該到了。」

    「初六?」他眸底一驚,那一片月染的風華,「今天不是初十麼?」

    我愕然一怔,繼而不以為然地笑道,「別開玩笑了,鳳凰城主是初三回城的,苗軍在江上行了兩日,今日在辰溪停了一日,自然是初六。」

    「你說的都沒錯,但是,今天確實是初十,你是不是哪裡弄錯了?」

    冷流雲斷不會跟我開玩笑,更不會欺騙我,可這幾日的一切歷歷在目,我不可能會弄錯,那麼記憶中空白的四天,究竟從何而來?

    我一時間只覺腦海裡一片空白,驚魂甫定之下,腦中飛快思索,乍然若有所悟,遂一把攀住他左臂,連忙問道,「苗軍是何日出征的?」

    「初八。」

    此言一出,我頃時茅塞頓開,一道寒氣從心上滾過——

    原來,自初三的那晚起,我在藥坊睡了整整四日!

    若是普通的睡眠,我斷不可能沉睡那麼久,除非被人下了藥,而那晚與我在一起的,便只有……

    清風朗月之下,冷流雲遠眺茫茫荒野,緞帶束縛中的青絲隨夜風揚起,清逸的眉目間,若有所思,「說來奇怪,從初四到初七的這幾天,你那邊一直沒消息,我還擔心你出事了,準備去找你,那幾天究竟發生了什麼?」

    意陷困擾無法自拔,我恍惚喃喃,「我也不知道。」

    憶及醒來之時,雲隱若無其事的態度,下藥之人應是他無疑。

    可他為何要這麼做?他究竟在那四日做了什麼?為什麼要瞞著我?

    等這場仗結束後,我便回鳳凰城找雲隱,這件事必須要向他確認清楚。

    正當我憂思無盡之際,碎心毒咒熟悉的痛楚,再次席捲而來,緊縮心間。

    我倒吸一口涼氣,驀地揪住胸口,不動聲色地低低埋首,只覺痛得無法呼吸,卻是隱而不發,一聲不吭,任憑頰邊汗如雨下,亦渾然不覺。

    冷流雲似有所覺,眉梢一凝,倏然掰開我的右臂,霎時煞白的側臉,剔透的汗珠,在月光下一覽無遺,卻在剎那間,驚駭了他滿面冷顏!

    「你身上還有其他的傷?為什麼不告訴我?」

    我在月影中靜靜抬頭,回以清淺一笑,「別大驚小怪,沒什麼大不了的。」

    總不能告訴他這是碎心毒咒,否則他非找舒亦楓拚命不可!

    「都這樣了,還說沒事!我帶你回城找大夫!」

    說罷,他正要將我抱起,卻被我及時避開,順勢側躺在柔軟的枝葉上,笑得不盡閒適,「我都說了沒事,累了一天,有些困了,我睡了。」

    無視他愛憐橫溢的眼波,我闔眼假寐,身子蜷縮成一團,一動不動。

    然而,這痛楚並未如之前那般轉瞬消逝,卻是有增無減,令人痛不堪忍。

    一日之類,碎心毒咒發作了兩次,委實太過蹊蹺。

    莫非舒亦楓真發生了什麼事?何事讓他如此急切?

    冷流雲凝了我片晷,復又坐於我身側,冰眸中百色交織,顧若流光,「你安心睡,我會一直守在你身邊,你醒來時,第一個看到的人會是我。」

    聲音恰似吟唱般飄渺,從身側靜靜飄來,一如往昔,恍若厚實而柔軟的繭,將我密不透風地包裹其中,為我抵擋著外界所有傷害。

    他總是默默地任由我任性,默默守護在身邊,這份珍惜,太過小心翼翼。

    月光靜謐似水,纏綿地映照在樹頂二人身上,輾轉秋夢了無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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