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軍佈陣圖
一片沸反盈天中,一個將士打扮的人急沖沖闖入主帥船艙,跪地恭謹道,「稟告城主,剛接到急報,最前方不斷有戰船受損,導致無法正常行駛,後方船隻不得已停滯等候,各船正在搶修,但情況並不樂觀!」
「機房中有何異樣?」
一個不慍不火的聲音從前方傳來,卻似帶著無上威儀,令人肅然起敬。
雖未親眼所見,卻一針見血地道出了關鍵,足見此人睿智非同一般。
「機房中的輪舵及周圍機關嚴重損壞,以致戰船無法運行!」
將士一言未畢,但聞腳步匆匆,又有一人揭簾而入,單膝跪地,汗落如雨,「稟告城主,前方又有三十艘船受損,到目前為止已達百艘!」
端坐案前的,竟是一個異常年輕的少年,身著青色苗式布衣,卻盡顯不凡風姿,腰間一柄長劍,在縹緲螢爝中霞光流轉,絕非凡物。
他手持一道兵書,處變不驚,「可見過可疑之人?」
「回稟城主,機房中的守衛一直寸步不離地把手,並未見敵人潛入。」
「修好戰船需多久?」
「因損壞嚴重,完全修好至少需要……五日!」
少年放下兵書,倏然振衣而起,頗顯大將風範,「傳令下去,損毀的所有戰船立刻換上備用機械,後方船工趕往前方支持,此事絕非一人力所能及,即刻派人在附近搜查,若有可疑之人,定要不遺餘力地捉拿!」
「是!」
伏在二層地上偷聽的我不禁蹙眉,殊不知他們深謀遠慮,竟帶有備用輪舵,這位城主果非等閒之輩,雖無法目見,但從聲音可知他年少非凡。
這兩日,我暗中潛入前方百艘船艦的機房,並在輪軸上動了手腳,只需由水中拉動我設在船底的機關,便能一舉破壞輪軸,讓船隻無法航行。
一旦前方船艦停滯,後方受阻,亦無法前行,便可阻止整個船隊的前進。
倘若僅憑我一人之力逐一破壞,很可能僅兩三艘之後便會被發現,他們有所警覺,定會全力阻止輪軸繼續被毀,剩下的機關便無從啟動,因而我只能從南籬寨借出百名熟悉水性的高手,同時啟動機關,對方才來不及阻止。
眼下看來,南籬寨的人已經得手,若無意外,他們應能從水下順利逃脫。
戰船結構極為複雜,構造嚴密,要想毀壞整艘戰船幾無可能,我所能做的也只是盡量拖延時間,好讓朱瀟充分準備,不至於措手不及。
雖未料到他們有備而出,但拆卸及安裝恐怕需一兩日,也算未白費心機。
更重要的是,我可以趁他們混亂之際,來實施我真正的計劃!
我在原地側耳傾聽,靜觀其變,直至諸人皆散,少年城主亦隨人趕往前方視察,船艙中空無一人之時,我方才起身行動。
我於窗口探頭下望,只見兩人守在船艙外,遂以石子引開二人,身輕如燕,悄無聲息地翻窗而出,躍入艙門,順利地躲過了守衛視線。
環顧一周,確定別無他人之後,我便掠至案邊,小心翼翼地展開一張羊皮紙卷,頓時紙上的萬里江山、旌旗標注,在螢爝中宛然在目。
這,便是他們的行軍佈陣圖!
一幅圖紙,便可知曉他們作戰的總籌劃,亦是整個戰場勝敗的關鍵所在!
只要將這個帶給朱瀟,他便能未雨綢繆,事先籌劃克敵之法!
我急忙取出紙筆,照著圖紙全神貫注地臨摹起來,不敢有分毫偏差。
船艙外混亂一片,我亦是煩躁不已,又不能將圖紙偷走,否則他們一旦發現,便會改變作戰計劃,迄今為止的一切努力都會變為徒勞。
一念之下,我越發心神不寧,早知如此,我便應把照相機帶到唐朝來,一拍了事,而且精準無誤,也不必如此費心地一筆筆勾勒出來!
我正繪得聚精會神之時,卻忽覺一陣劇痛襲入大腦,不由頹然坐倒在案邊,扶額喘息,猛力甩了甩頭,越覺頭痛欲裂,不可自拔,緊隨著四肢開始僵硬顫抖,漸漸地,整個身體竟變得麻木綿軟,使不出一點力氣!
我心道不妙,這應是蝕月蠱,短時間內會讓人身體麻木,無法行動,不出一日便會全身癱瘓,隨即慢慢融化,痛不欲生,最終死得慘不忍睹!
此種蠱毒無色無味,極難察覺,能煉製成功的人更是鳳毛麟角!
毫無疑問,我這是中了他們的圈套!
我伏在案上動彈不得,只聽一陣腳步聲由艙外捲入,下一瞬,便有一群苗族武士將我團團圍住,舉兵相向,彎刀在燭光中凜然生燦。
我暗暗咬牙,心下漸生寒意,今日怕是逃不掉了。
一個頗有將領風範的人俯視著無法動彈的我,眉眼間殺意勃發,「沒想到那小巫師的蠱毒還真管用,來人,給我把他綁起來!」
一聲令下,我頓時便被眾人五花大綁,雙手被鐵鏈縛了個結實,隨即便被那將領粗魯地拽著鐵鏈拖走,免不了磕磕碰碰,卻毫無力氣反抗。
他們既未將我就地處死,定是想嚴刑逼供,套得我方軍隊的消息,我必須趕在那之前脫身,只待七靈蝶解毒成功,便無人能阻擋我。
七靈蝶依舊藏於我衣襟內,靈光隱約間,毒性已在悄然化解。
不消片刻,我便覺身體的僵硬麻木漸漸退散,四肢聚回了少許力氣,但解毒非一瞬之功,少說也得一時片刻,我亦只能靜靜等待時機。
我被那將領拖入另一個船艙,正不明所以,卻被他猛地摔摜在地,隨即便聽得上方傳來他恭謹沉穩的聲音,「稟告城主,一切正如城主所料,果然有賊人潛入我軍,盜取行軍佈陣圖,屬下已奉命將其抓獲!」
宛如驚雷從天而降,我不由身形一僵,冷汗如雨。
城主?!這竟是鳳凰城主的船艙!
原來他早就猜到了一切,故意以此為誘餌來抓我,這位城主當真不好對付!
我無暇多想,瞬間解開鎖鏈,數枚銀針脫手而出,一排人應聲倒地。
趁眾人驚異之際,我一展雨燕掠波,躍向艙外,卻猝不及防地迎面撞上一堵氣牆,急忙兩度後翻,方才穩落船板之上,心下卻為之一凜——
結界!這城主竟然精通法術!
我見勢不妙,銀牙暗咬,掠身避開背後偷襲,瞬閃至那名將領背後,玉指如電,在他頸邊點到為止,厲聲喝道,「都住手!」
排山倒海的攻勢,在剎那間戛然而止!
如今要想脫身,硬闖恐是不行,必須挾持地位較高之人,而那位城主精通法術,若要劫持他那就是找死,因而只能退而求其次。
眾武士駭色滿面,不敢輕舉妄動,不約而同地顧盻我身後不遠處的堂上之人,我雖無法目見,卻清楚地感覺到一股懾人的殺意襲背而來!
糟了!
我攜著將領往側躍開,卻終是遲了片刻,回身的瞬間,眼前依稀有青色的流火洶湧,還未待看清實質,緊接著左肩如被一口沉重之極的鐵錘擊中,眼前一黑,登時一口血就噴了出來,身子被無形的強流震得倒飛出去!
帽子被倏然震落,霎時滿頭及膝的銀髮,猶若流瀑一般飛散開來。
好可怕的力量!這位少年城主究竟是何人?!
這一擊附帶真元,可謂五行俱全,四象齊備,直令人痛入骨髓中去。
我重重地撞牆而落,連背後的牆板都被擦出鮮紅的血跡,一股火辣辣的痛楚自左肩襲遍全身,猶在無止境地蔓延,鮮血湧流如柱。
眼前轉眼便被架了數把彎刀,我已是甕中之鱉,逃無可逃。
我病骨支離地倚坐在牆邊,氣若游絲,體內猶有流火肆虐,不由微微苦笑。
額頭上的傷還未好,又添新傷,這可麻煩了,我只會解毒,不太會治跌打損傷,這一擊傷筋動骨,若是下手再重一分,我的左肩和左臂就該廢了。
千算萬算,未算到這城主如此心狠手辣,竟想連我與他的手下一起殺了!
睿智,冷漠,無情,這位鳳凰城主可謂是做到極致了!
輕盈而不失穩重的腳步聲漸行漸近,朦朧動盪的視野中,數名武士圍繞下,瀏漓步來一道青色修長的身影……
與那些苗人截然不同,那人黑髮黑眸,著一身飄逸的廣袖青衫,儼然中原人之象,腰間隱約有一抹赤紅,一頭清爽帥氣的短髮,頗有陽光少年之態,只那似曾相識的眉眼間,卻分明有一種懾人肝膽的寒意,令人不敢逼視!
我正要努力看清那人容顏,卻似覺他身形一僵,在一丈之外堪堪頓步!
正待狐疑,但見他一揮手,竟陡然震開了我周圍的武士,對百眾驚愕視而不見,艱難地一步步行至我面前,青衫飛揚間,他已靜靜地蹲在我面前。
我委頓牆邊,銀髮鋪地,額上猶纏著白色繃帶,只覺得全身虛軟,手足無力,左肩血流不止,冷汗一陣陣地湧出,早將內外衣衫浸透,微弱的呼吸若有若無地持續著,灼痛不斷衝擊著大腦神經,將眼前一切染得模糊無比。
冥冥之中,似有一隻手輕柔地撫上我的臉龐,溫暖而堅毅,緊隨一聲輕如飛羽的呼喚落入耳中,飽含著道不盡的深意,恍如隔世——
「師……父……」
這一舉動驚世駭俗,如同打開了仙鄉的鎖鑰,迷霧霎時間彌天漫地湧了出來,充斥在空間每個角落,將我們瞬間浸泡在月色溫柔的撫摸中。
鳳凰城主
彷彿有什麼在腦中轟然炸開,毫無預兆地,我硬生生地怔在當場!
隨波搖曳的船艙中,眾人互視一眼,都默然不語。
我滿心彷徨,勉力凝聚起恍惚的神識,努力地注視墨丈尋常之間的面容。
只見眼前少年風華正茂,五官標緻精美,肌膚勝雪無瑕,端的是冰肌玉骨,清冷無雙,便如那畫中人,雪中仙,一眼便教人自慚形穢!
他身上淡淡的冬梅清香,一如既往,正如他自身一般冷傲清絕。
當年漂亮動人的男孩,竟已成長為俊美到極致的少年!
如今,他該十七歲了吧……
腰間那柄絕世赤霄,不正是三年前我送予他的寶劍麼?!
這一刻,恍若開啟了封印一般,冰藍的眼淚,從單薄的眼瞼中毫無徵兆地落了下來,我輕啟血染的唇瓣,恍惚喃喃,「逸兒……是你嗎?」
這滴淚水冰藍清透,映著銀燭的螢光,猶如透明的石子冷不防落入心底深潭,激起水下平靜的沙礫,攪亂了那曾經清明無比的記憶水波……
殊不料,歲月輾轉,三年別離,我們竟會在遙遠的異域重逢!
那曾經與我相依為命的少年,此刻就在眼前,彷彿夢幻一般……
所有的驚訝與疑惑,都被重逢的欣喜壓了下去,種種凡世紛擾,都抵不過眼前這副容顏,曾經朝夕相處的一幕幕,猶如流光片影一般閃過腦海。
韶華輕錯,赤星隕落,埋葬夢中的容顏;
枇杷果,染秋色,殘月看盡別離,多少年華已蹉跎……
我一時間驚喜交加,輕顫著探指,細細描摹著他的容廓,百般滋味一股腦兒湧上心頭,淚眼望斷卓風華,「我不是在做夢,真的是逸兒……」
這一刻,什麼都不重要了,我只知道,他是我最疼愛的徒兒……
他拾起我鋪地的銀髮,清爽的短髮下,一雙眼眸雪亮宛如冰晶,晶瑩生燦,「師父,讓你受苦了,是誰把你變成這樣的,我一定不會放過他!」
恍惚之際,我只覺左肩火辣辣的疼痛,連呼吸都變得困難,冷汗已如雨直下,仍是霽顏而笑,「不關別人的事,師父還能見到你,很開心……」
我不禁微微咳嗽,唇邊立時又滑下一行鮮血,觸目驚心!
他俊眉一凝,點中我肩旁兩處大穴,止住了血流之勢,隨即將我抱至案後棉墊鋪就的長座上,對目瞪口呆的一群人喝道,「你們退下,傳巫醫過來!」
眾人回神之下,紛紛散去,此時各船騷動已偃旗息鼓,仍停滯江上。
不多時,即有三名女子聯翩而至,皆是巫袍假面,乃月谷十巫之三。
我躺在長座上,眾巫醫甫一搭脈,便被震飛,傷筋斷骨,不一而足。
寒逸恍然一怔,覆手於我前額上,青光流轉下,立時便壓制住了我體內紊亂的氣息,眾巫醫這才得以接近我,為我褪去上衣,治傷上藥。
七靈蝶飛了出來,翩翩縈繞在我周圍,亦以靈力為我療傷。
巫醫本欲為我治額上未痊癒的磕傷,卻被我竭力拒絕,只得作罷。
以寒逸秉性,若是被他知曉傷痕來源,恐怕不會善罷罷休,必要多生是非。
偌大的船艙中只剩五人,寒逸避而不見,面朝艙外,對一名巫醫吩咐了一番,不消片刻,卻見一個妙齡少女捧著一疊乾淨的衣衫雀躍而來。
來人青色苗衫,淡藍卷髮,幽紫雙眸,面目靈秀,額發齊眉,發間編有幾股小辮,斜插幾支彩羽,赤腳行走間,手腳腕上銀鈴飄響,叮噹悅耳。
她左眼角下一枚鳳凰紋,精小鮮活,一如初見。
我一怔,銀翹?!她竟也在船上!
銀翹一入船艙,便興沖沖地奔到寒逸面前,笑得靈秀可人,「小城主,我的蠱是不是很管用,那可是我唯一的一份,你要抓的人抓到沒?」
這一驚非同小可,剎那間令我氣息岔亂,禁不住又咳了起來。
寒逸微偏過頭,弗敢正視,言語間略含擔憂,「師父怎麼了?」
他的聲音無波無瀾,沁人心脾,聽來卻猶如冷泉浸過,令人生出陣陣寒意。
銀翹這才望向他身後不遠處衣冠不整的我,不甚迷惑地「咦」了一聲,遂興高采烈地奔上前來,「少主哥哥,你也在這裡呀!」
她不經意間目及我繃帶纏繞中的隆起的胸部,微微一愣之下,繼而面飛紅霞,笑靨若花,「原來少主哥哥是女的,我應該叫你少主姐姐了!」
寒逸依舊背對我們,聲音清冷淡漠,「你們認識?」
銀翹蹲在長座前,托腮笑嘻嘻地望著我,眼角鳳紋熠熠,「我在唐門見過少主姐姐,不久前也見過呢,少主姐姐可厲害了,身邊的蝴蝶也好漂亮呢!」
寒逸不言,青衫隨著穿艙而過的晚風起舞,任誰也猜不透那眼底的顏色。
待得巫醫皆退,我的左臂已被纏滿繃帶,動彈不得。
寒逸回身凝盼,輕瞥一眼我血跡斑斑的苗衣,轉而對銀翹漠然道,「把衣服給師父換上,船上沒有侍女,既然你們認識,就由你照顧師父!」
他轉身步出艙外,頎長的背影搖曳在竹簾上,被水光燭影打亂。
銀翹扶我坐起身來,小心地為我換上少女苗衫,整齊的額發下,紫眸幽閃,「誰這麼狠啊,竟然把你傷成這樣,銀翹一定要幫你報仇!」
我哭笑不得,難不成說是先中了她的蠱毒,後被他們的城主打傷的?!
「別擔心,我不會有事的。」
「原來少主姐姐是小城主的師父呢,難怪小城主那麼厲害,少主姐姐的頭髮怎麼能這~~麼長呢,上次見你時頭髮是綁住的,都沒發現呢……」
她喋喋不休地說著,銀鈴似的嬌柔笑聲欣羨無比,我亦不由隨之開心起來。
這一身別緻靈動,藍紫交相輝映,五分袖短衫外套淺紫披肩,腰帶輕束,下著短裙短靴,紫巾裹頭,發間別著精美銀飾,兩條馬尾由腦後瀉下。
我服下金創藥與止痛藥,又有七靈蝶相助,此刻傷勢已有所緩解,但因血流過多,面色蒼白,病勢尪羸,稍一牽動左肩,便會痛如刀絞。
我不得已凝坐在長座上,一動不動,銀翹出了船艙後,便不見折回,竹簾輕蕩之下,卻是寒逸率然而入,風姿凜然,颯踏流星。
夏夜微寒
寒逸站定我面前,廣袖一揚,竟倏然單膝跪下。
我驚得無以復加,忙不迭彎腰去扶,卻不慎牽動了傷口,引得劇痛連綿,唇邊絲絲抽著冷氣,「逸兒,你這是幹什麼?快起來!」
他深深埋首,唇齒間極是自責,「徒兒誤傷了師父,罪該萬死,請師父責罰!」
但聞他聲色清亮悠揚,如吟似唱,直令人蕩氣迴腸,精神亦為之一震。
我探手,五指纖纖,疼愛地撫摸著他的頭,「師父沒怪你,你是無心的,永遠都是師父的好徒兒,不管你做錯什麼,師父都會原諒你。」
指間的髮絲並不如常人一般冗長,短而清爽,更顯神采飛揚。
他抬眸回覷,冰眸裡流轉萬千,「這三年來,徒兒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師父,以前都是師父保護我,現在我終於可以保護師父了!」
我攜他坐於身畔,在螢爝中端凝著他的俊顏,淡笑悠然,「師父也想你,逸兒真的長大了,還變得這麼厲害,師父為你感到驕傲!」
他目光若冷鞭,不經意地甩到我右腕雙鈴上,即又毫不含糊地在下一瞬收回。
在我將生探問前,他已睇向窗外江畔蒹葭,目光隨月色而恍惚,「以前我做噩夢睡不著的時候,師父都會讓我枕在腿上,吹笛子給我聽……」
「是啊,逸兒到現在都還記著呢。」
「師父和我的一切,我永遠都不會忘記,我還想像以前那樣……」
半截左臂露於五分袖外,卻是被繃帶束得滴水不漏,我不由尷尬地笑了笑,「可是師父現在吹不了笛子,等師父傷好後,一定讓你聽個夠!」
「我要睡在師父腿上。」
迎著他不容置疑的眸光,我笑歎無可奈何,遂放平雙腿,任由及膝的幽藍短裙靜靜鋪瀉,「好吧,依你就是,都這麼大了,怎麼還像個孩子!」
他毫不猶豫地躺了下來,將頭枕在我雙腿上,在燭光中伸出手,輕觸我猶被繃帶纏繞的前額,目光冰寒,「這個傷是誰弄的?」
仿若煞有其事,我笑得輕描淡寫,「是師父不小心摔的。」
他無意刨根究底,無聲闔上雙眼,「既然師父不想說,我也不多問。」
船外繁星璀璨,月下人獨坐,桐葉隨風,驚灑滿地霜。
我倚著綿軟的座背,輕撫著他耳畔濃密的黑髮,語重心長道,「逸兒現在長大了,也該有自己的家了,我看銀翹不錯,挺能逗人開心的,如果你和她在一起,一定也能開心起來,要不師父幫你做主,娶了那女孩怎樣?」
我本想他有人陪伴,便不會再寂寞孤獨,從而找到自己的快樂,卻不料他眉梢一凝,斷然回道,「我不要別人,有師父在就夠了!」
「可是你也不能一輩子賴在師父身邊啊,總要有屬於自己的家的……」
「我只有和師父的家,不需要別的家!」
我微微一怔,念及他的出身與遭遇,心知他對皇族之事耿耿於懷,對他來說,唯一的家便是湖月居,我便是他唯一的親人,他不願再相信別人。
我心中幽幽歎惋,遂轉移話鋒,好言相勸,「好,不說這個,不過銀翹確是個好女孩,錯過了會後悔的,你真的不再考慮了?」
話音剛落,他霍然睜開雙眸,直直看入我眼底深處,滿面都是懾人肝膽的寒意,瞳中那一抹雪亮的光芒,恍如冰刃卡在咽喉,令人弗敢違逆。
多麼犀利的眼神,只是靜靜看著,便從身心都敗下陣來……
我呆望著腿上的他,不由倒抽一口冷氣,連預備的長篇大論都嚥了下去。
雖是微醺夏夜,此刻我只覺遍體生寒,控制不住地冷顫。
夜色越發深晦,夜風吹來,輕蝶翱翔,帶著無邊的蕭索。
七靈蝶飄灑的彩光中,他神情逐漸淡化,信手拾起我身後垂瀉的一束長馬尾,置於鼻端輕嗅著,面無表情,「師父,我現在這樣,就好。」
被他的氣勢震懾,我勉強抿出一絲笑,「逸兒說什麼就是什麼。」
他復又靜默闔眼,面容寧靜安詳,仿似剛剛一幕,只是鏡裡觀影的虛幻。
我百般猶豫下,聲如蚊吶道,「逸兒,你……和巫祝關係怎樣?」
他將那束銀髮輕輕握在胸前,渾身毫無防備,髮絲張牙舞爪地在我腿上散開,俊靨被微光映染得朦朧,「我們各取所需,他的事,我從不過問。」
「是麼……」我的心一下子灰下去,他卻似有所覺,「師父有話直說。」
「那個,師父想求你一件事。」
「師父儘管吩咐。」
我脈脈垂首,雙眸隱入額發陰影中,「我有個朋友的屍體被巫祝偷了過去,當做傀儡,如果可以的話,你能不能幫我要回來……」
既然寒逸是名正言順的鳳凰城主,想必巫祝也該退讓三分,或許能平安要回蘇游影的遺體,只是不知這樣,會不會讓他為難……
「既是師父的請求,徒兒定幫你完成,回城後我便去找他。」
我霎時喜上眉梢,感激不已,慶幸之餘,忽憶及往日之事,不由心生愧疚,小心翼翼地輕道,「逸兒,當初師父送你走,你有沒有怪過師父?」
他攥著那一束月華銀絲,清逸的眉目,燈下瞧來,美如夢幻,眼底沉澱著深邃看不穿的暗,「沒有,我知道師父是為我好,對師父只有感激。」
我略微釋然,輕撫著他的短髮,「這三年來,你過得可好?」
「師父不必擔心,徒兒一切無恙,一直在努力修行,鍛煉自己,從未懈怠,盡力讓自己變得更強大,直到可以保護師父。」
「你何苦這麼勉強自己?師父無需人保護,只盼你能活得快樂幸福。」
「我只知道,只有我變得強大了,才能回到師父身邊。」
我空歎這今世非昨,他如此執拗的性格,卻是任何人也改變不了。
「你是在哪裡修行的?」
「崑崙。」
「崑崙派?」我不由大吃一驚,豁然明朗,「原來逸兒是崑崙弟子,你的法術是在那裡學的吧,崑崙是很好的地方,你怎麼會來到苗疆的?」
「我一年前受傷逃到鳳凰城,被老城主所救,他曾是南詔國將軍,退隱此處,膝下無子,便收我為義子,去世後將領土與兵馬交予我,我只得留下……」
至於其中的來龍去脈,他既不願言明,定有難言之隱,我亦不便多問。
「對不起,逸兒小時候在皇宮過得那麼艱難,師父卻還讓你獨自漂泊在外,都怪師父沒有好好照顧你,讓你吃苦了……」
他驀然睜眼,投來一道凌厲的視線,「師父都知道了?」
「我問過李盛,他將一切都告訴我了,不管怎樣你身份如何,始終是師父唯一的徒兒,師父從未在乎過你的身份。」
他眉宇間掠過一絲複雜的神情,面沉似水,「那件事,不是我做的。」
他所指的,乃是當初被冤枉弒父之事。
我低眸還睨,回以清淺一笑,「我知道,不管別人怎麼想,我一直都相信逸兒,你是好孩子,不會做那樣的事,你只是他們爭權奪位的受害者,至於真相與原因如何,那是皇家的事,師父不會去追究,也從未後悔救下你!」
那件事定是他永久的陰影,我不想再增加他的痛苦,只盼他能從此釋然。
他怔怔地窺睹我,點點燭光搖曳在雙眸中,猶若金沙潺蕩,美不勝收。
船艙之中,二人相視無言,縱是蝶舞翩翩,華彩流光,亦無從化解。
晷漏緘默,他側身直面我,倏然伸手攬過我腰間,我一時不知所措,試著推開他,卻是紋絲不動。
他埋首於我腹間,一隻手臂牢牢環住我的腰,低迷的嗓音幽幽傳來,「師父永遠都那麼溫柔,從來不會勉強任何人,徒兒有師父在,真好……」
我僵硬地抬著右臂,卻依然無法解除心底的擔憂,「那麼逸兒不要再恨任何人了好麼?師父不想看到你一直生活在仇恨中,那樣對你來說太殘忍了。」
「所以,師父是想讓我放棄對抗朝廷麼?」
「嗯。」
他轉頭望來,雙眉一軒,不怒而威,眼底橫亙著深不見底的空洞,「師父以為,我做這些,只是因為痛恨皇族?所以不想讓他們好過?」
「答應師父,好嗎?不要做傻事……」
「原來我做的一切,在師父眼中不過是傻事!」
我將頭埋得更低,儼然底氣不足,「我不是這個意思……」
案上熒燭明滅不定,他的態度變本加厲地冷酷,雙眉凝成一道雪璇——
「師父,別的事我都可以聽你的,唯獨這件事不可以,復仇確是我這麼做的原因之一,但我還有更重要的原因,不管怎樣,我是不會放棄的!」
我瞠目結舌,手足無措地望著他,七靈蝶亦驚恐地縮了回來。
究竟是什麼原因,讓他如此執著?!
他的手臂將我環得更緊,復又埋首於我腹間,唇邊逸出低沉的音節,卻似飽含著無盡空虛與疲憊,「師父,我困了,我要睡了。」
我愣愣地僵坐在長座上,心有千千結。
他,依然是當初那個寒逸,只是冥冥之中,彷彿有什麼悄悄地改變了……
夜更深了,停駐於沅江上的船艦,依然燈火通明,徒留萬籟俱靜。
平日裡繁華似錦的大唐江山,恍若陷入了無邊的沉眠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