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唐門便為慘死的二人一同舉行葬禮,大門上門燈朗掛,亂烘烘人來人往,正廳中昏慘慘白幡遍佈,眾皆披麻戴孝,哭聲搖山振岳。
一夜之間,羅氏便憔悴了朱顏十載,鬢顏徒成霜,她一身縞衣,神情恍惚地跪坐在火盆前,機械地往盆中放紙錢,嘴裡不知喃喃念著什麼。
我雖為唐門少主,但羅氏如今已無理智,她見我便會狂性大發,為了順利舉行葬禮,我只得暫時迴避人前,於東苑之中幽幽凝思。
連續死亡的陰霾籠罩在眾人心間,弄得人心惶惶,而死亡之人皆是唐家親屬,讓某些心懷鬼胎的人暗生驚悚,更確信了唐門詛咒的傳言。
殘雪壓得梅樹沉甸甸的,淡柔的晨曦投下,連黯淡的樹蔭都滾上了一層金華。
我靜立院落梅花樹下,閒倚樹幹看銀裝素裹,任由雪白衣袂在風中翩躚,纖纖素手輕折梅枝,心中愁腸百結,冥思苦想連環的離奇死亡。
身邊的人一個個殞命身亡,我深知自己並非無所不能,然而卻首次茫然六神無主,對雲隱的安危更加憂心忡忡,生怕他遭遇絲毫不測。
匆匆腳步隱約響起,我回首淡望浮雲渺,卻見一道水碧纖影踏雪尋梅而來,眼角眉梢蘊著幾分淒涼,菩提珠眸卻有掩飾不住的激動流瀉出來。
雲隱將一道卷軸捧在懷中,疾步行至我身畔,暖暖彎唇笑,宛若那頭頂上的雪花,剔透無垢,「我找到破解禁地結界的方法了!」
我回眸,不可思議,「什麼辦法?」
雲隱但笑不語,故弄玄虛,直到喚來白修與青霜兒,方在冰天雪地中放言遣辭,侃侃諤諤道來,「唐門的機關陷阱,皆遵循五行之法,結界自然也不例外。禁地結界太過複雜,原本的破解之法無跡可尋,但只要找齊世間帶有純粹五行靈力之物,便能順利破解任何五行結界,唐門結界更不在話下。」
白修負手游回磨轉,清姿踏雪不留過處,發間玉帶甩出道道殘影,俊明的眼角浸染著思量之光,「似有如此一說,我在蜀山聽長老授課時瞭解一二,雲公子所言,莫非是世間蘊藏五行靈力的最高法寶——五神珠?」
雲隱凝眸仰望著雪落成幻,細碎的額發掩映中,精緻的丹眉間,繾綣著一縷謹慎的流華,「五神珠確實力量無窮,若要對付唐門的結界,一顆神珠綽綽有餘,但它是神物,非凡人所能觸碰,我所說的,乃是可以在人間尋到的五件凡物,噬金牙、蓬萊枝、寒蟾露、火雲鱗、碧磷砂,分別對應金木水火土五行。」
青霜兒獨坐於梅花樹梢,蝶翼似的眼睫微微扇動,卻掩不住眸底層繞迭出的疑惑,「聽起來好深奧,可是那五樣東西去哪裡找呢?」
「噬金牙取自南海蛟龍的獠牙,蓬萊枝便是蓬萊仙境玉樹林中的玉枝,寒蟾露乃是取自千年冰蟾,火雲鱗可從炎羽鳥身上獲得,碧磷砂相傳乃碧目真人取墓中死人的白骨磷火製成的暗器。」
雪染的淡輝中,白修頓步,似有所悟,於花影中恍然語嫣,「原來如此,蜀山的陰陽林中恰有炎羽鳥,而蓬萊與蜀山素來友好,要取來蓬萊玉枝亦非難事,火與木屬性的東西我可以御劍很快取來,可另三樣該如何找到?」
雲隱清柔一笑,恍若綻開了忘川之畔的春葩,轉而攢眉含愁,又似斂合了一株仰露承霖的幽若,饒是來去如風的神采尾韻,亦是纖美楚楚,讓人回味無窮。
「碧磷砂的煉製方法在世間早已絕跡,惟有唐門珍藏了少許,我想爹應該知道它的所在,這個不用擔心,至於噬金牙,傳言有天竺法師取其製成了僅有的兩枚九重連環套,並將其送給了一個高麗貴族……」
青霜兒手托香腮,面飾迷惘,「難不成我們還要去高麗找人?」
我甫一思計,探囊取出一枚晶瑩剔透的琉璃連環,流出一片波光閃耀,頗為尷尬地搔首,一徑笑得不知所措,「那個……你說的難道是這個?」
三人疑惑回眸,登時六目圓睜,驚愕無以為表!
卻是雲隱率先回身,疾步過來,接過如水波一樣靈動的連環,游心寓目之下,回轉驚夢,盈潤欲滴的眸子豁然開朗,「是這個沒錯,你怎麼會有九重連環套?聽說數月前的大唐與高麗使節比試,使節將它送給了新科狀元……」
他抬眼還睇,眸中流光溢彩,「莫非你就是林狀元?!」
驚駭一顫,我擺手搖頭不迭,慌忙矢口否認,「不、不是,我怎麼可能會是狀元?雖然我也參加過科舉,但我怎麼可能考上狀元!」
他在樹影中黯然垂首,疑真疑幻,如夢如煙,我恍惚看見一絲失落從他清透的晶眸中一閃而逝,好似鏡花水月夢一場,吹皺了一池春水。
我心底有一樁疑竇作祟,倒像觸起從前一事,然而再四尋思,卻又無從捉摸。
他為何會有這樣的神情?難道他和以前的我有什麼淵源?
南苑的葬禮仍在舉行,上香的賓客絡繹來去,為這寒冬料峭的時節平添了幾分活氣,與之霄壤之殊,冰封在雪中的東苑,卻是一片死氣沉沉。
半景,我漫不經心地笑了笑,淡化了這份奇異的凝重,以袖拂去妝點的瑩然雪絮,隨口胡編亂造,「這個說來就很話長了,這連環確實是那個高麗使節的,只不過是他回國的路上遇襲,我剛好路過救了他,他就送了我這個……」
雲隱付諸溫順一笑,遞回噬金牙制的連環,不露辭色地帶過這莫名的氣氛,「現在金、木、火、土都有了著落,五行中只差水屬性的寒蟾露了。」
白修玉扇點手,掀了一色潤朗笑華,「想必雲公子已知道如何獲取了吧。」
雲隱雪中懷書,回首一探萬千瑤,唇瓣那一抹驚鴻的笑光,不獨鮮艷冠於群芳,顛倒眾生,「這五行屬性之物,最易弄到的便是寒蟾露了。」
「此話怎講?」
「雖說冰蟾不易尋到,但世間卻有一處靈潭,傳說是仙人集寒蟾露灌注而成,池上聚有千年不化的寒氣,是練功療傷的聖處。」
我咀嚼著雲隱之言,回首探問,「那處靈潭在哪裡?或許我可以去取。」
「杭州海外不遠處最大的島嶼上。」
「島嶼?不會是……」
「亦是當今魔教聖天教的總壇之所在!」
青霜兒當下掩唇驚呼,「聖天島?那不是大魔頭的地盤嗎?!」
她隨即驀然驚覺,悄悄覷向樹下凝滯的我,此時我已是滿面煞白。
傳言數年前江湖上腥風血雨,便是為爭奪那個島,只因那可助長功力的靈潭,最終卻是聖天教打退了其他所有門派,並將總壇設在那裡,命名聖天島。
然而,這看似最易弄到手的東西,對我而言,卻是最困難的。
那個人,曾說過,永遠都不會放手……
但是那一刻,他還是放手了……
熟諳內情的白修與青霜兒緘口不言,只那瞳中深意無限,幽幽逝流年。
雲隱見我素顏駭白,慌不迭趨近前來,探手輕觸我碎發掩映中的玉額,纖柔的丹眉蹙起一泓憂慮,「怎麼臉色這麼難看?是不是生病了?!」
我垂眸於梅樹光影中,兀自憋悶無語,水晶般的瑩潤指甲,無聲扣入背後樹幹中,千般情緒猶若爛棉絮似的堵塞胸間,幾乎透不過氣來。
如今,我已不知道如何去面對他,想見,卻又沒有勇氣相見……
白修將玉扇在指間一轉,輕敲了我腦袋一記,笑化了這份沉凝,「你就別操心了,那三樣東西還是我去取好了,你在唐門乖乖呆著就行了。」
乘機理清紛亂如麻的思緒,我淡淡搖首,「雖然二哥能自由出入蜀山和蓬萊,但是聖天教戒備森嚴,斷不會容許外人出入,二哥去太危險了。」
不顧他欲言又止,我驀然抬頭,一派堅定不移,「還是讓我去,這種事畢竟我最拿手,只有我去才不會被發現,並能輕而易舉地取回寒蟾露。」
雲隱似是瞧出了一毫端倪,卻並不言語,只是若有所思地寄目於我。
青霜兒輕盈躍下樹梢,牽起我雪白的柔荑,眸色擔憂,「你們要快去快回。」
我但回笑不言,遂與白修一同向南苑而去,綾帶在身後蕩成清麗的風景,然而只在數步間,便有一道清朗的聲音,自背後穿透風雪捲來——
「小心,我等你回來。」
所有的不解與疑惑,只被訴以寥寥數字,卻是幾多無奈,幾多悵惘。
我腳步未停,只若無其事地擺了擺手,以示回答,心下卻無盡歎惋。
直到出了東苑,白修才幽幽一歎,「你若是見到他了又該如何?」
「不願見的人,不見則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