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淡朗,竹影婆娑間,隱約可見那一襲青影,迎風劍舞,片片落英。
於房中輕梳漫理後,我已著上一身純白煙羅綾紗,穿靴束腰,青絲如瀑傾瀉直下,兩鬢各系兩片白絹蝴蝶,垂一對水晶鈴鐺與雪白絲絛,行步間絲絛飄飄,鈴鐺叮咚悅耳,腰側白色綾帶飛揚,像極了一隻翩舞的蝴蝶。
甩了甩額前碎發,我於廊下縱身躍起,蜻蜓點水地掠過蓮池,踏著晨光而去。
現今經濟拮据,我不得不外出謀求生計,以維持日漸窘迫的生活,想我堂堂二十一世紀的新型人類,自力更生能力自是不容小覷,不愁工作無望。
倏見數株梨樹掩映於林間,枝梢上片片梨花宛然,如雪似玉,美不勝收。
情不自禁地,我躍坐於樹梢,探袖取出一支竹笛,闔眼凝神吹將起來。
笛聲悠然,花間晨曦中苒苒漾開,倏爾林中飛彩翩躚,竟有蝴蝶自四方接踵而至,越聚越多,五彩繽紛的一隻隻,翩翩縈繞著純白纖影。
雪白的衣袂,在樹梢隨風輕揚,花瓣似雪飛翔,瀉了滿林若水的離殤。
笛音漸轉清淡,終歸於止歇,團簇的彩蝶亦隨之飛舞四散開來。
幽然睜眼,不經意地映入樹下一道清渺的修影,剎那間驚歎於心。
素淡的白色油紙傘,精妙地繪出清華絢爛的怒放梨花,撐開了夢中的昨天。
傘下,靜立著一個白衣男子,孤寂的身影恍若晨曦中的一抹幽魂。
男子約莫二十有餘,身姿修長,肌膚無瑕宛如崑崙之球琳,修眉清遠,雙眸迷離有如水杏,薄唇沾笑不染塵,一襲輕衣皎白似雪,腳著素履,黑髮以兩根白玉簪在腦後高挑起一束馬尾,余則披襟垂瀉,恰似幽蘭之高潔。
整個人仿似溫泉一般清澈,宛若雪蓮一般優美,猶如雲絮一樣潔白。
分明春光明媚,他卻持著一把油紙傘,若換作他人,定要覺得畫蛇添足,但於他卻是恰到好處,彷彿遺世獨立,平添了一分纖塵不染的風華。
素白的油紙傘,不為遮雨,亦不為遮陽,倒似為擋這滿天零落的雪白花雨。
他抬首顧盼樹梢的我,黑夜般的長髮安垂在肩頭,眉間淡殤融化了紅塵紫陌,眸底淡笑恍若雲霧凝結,朦朧迷離,「你的笛聲真好聽。」
聲音清澈無華,竟似鳳管鸞笙瀉出的靈韻一般,勝若人間天籟。
微怔之下,我將竹笛收入層疊的雲袖中,雙手撐在兩側斜枝上,居高臨下地俯瞰著樹下之人,歪頭淺淺一笑,「你能聽懂我的笛音嗎?」
他的面容浸潤在紙傘陰影中,不染俗塵的笑,在花間清風中漾起,淡靜恍若雲端一縷輕煙,連漫天華麗的花舞,都被這一抹笑韻蓋過了鋒頭。
「我能聽懂,你,像是在思念著什麼,對麼?」
我稍稍一愣,轉而靈犀一笑,所謂知音,高山流水,不過如此。
我張開瑩白的五指,對著碧空晨曦,瞇眼望著指縫間漏下的細碎晨光,心神都在這馥郁花香間熏染得恍惚,「我確在思念我的家鄉。」
「你的笛聲很神奇,連蝴蝶都被吸引過來了。」
水晶鈴鐺的飄響聲中,我自樹上輕飄飄地躍下,發上綾帶飄舞,衣衫飛揚間,惹得幾瓣梨花輕舞,白靴踏花悠步,驚散了這場靜謐的花夢。
我與他共立傘下,雙手絞著雪白袖口,垂眸額發暗影中,「我也不知道為什麼,從小就這樣,奏曲總能吸引蝴蝶,我……是不是很奇怪?」
笑,靜靜地在他唇瓣化開,輕如流湮,讓人如沐春風,「天賦異稟是讓人艷羨的事,你本就是與眾不同的人,就如這漫天飛舞的蝴蝶,輕靈自在,也只有這樣美妙的笛聲,才配得上這樣的你,你的笛音,和你一樣美……」
恍惚抬眸,心本如一面平靜的鏡湖,被此話悄然潛入,落出圈圈撩人的漣漪。
此時的我並不知,這種能力並非無緣無故,而是有著驚世駭俗的原因。
他澄淨的目光落在我頭上,瑩潤如玉的手,在晨色中緩緩伸來,輕柔的白袖如流雲一般,輕輕拂過我的臉龐,隨風送來一縷淡雅的蘭花清香。
這動作極為輕柔,恍若打碎了時光倒影裡的春天,輾轉出三世的恩怨糾葛。
在我怔然的目色裡,他收回手,一片雪白晶瑩的花瓣,躺在同樣纖白的掌心。
我輕輕捻起他手心的花瓣,冷不防一陣陰風襲來,竟帶著刺骨的冷意,與這溫暖的初春格格不入,令我不禁渾身一顫,當下一個噴嚏呼出!
揉了揉發酸的鼻翼,我不由迷惑嘀咕,「奇怪,怎麼會突然刮冷風?」
甫一抬眸,卻見眼前男子竟蹙起了俊雅的修眉,躍然三分凝重。
只是一迷茫間,赫爍的天光驀然走暗,抬首之下不免又是一驚!
但見不住有鉛色重雲無邊湧來,團團匯聚在廣林上空,轉眄便撐滿整個視野!
鉛雲距地不逾三丈,低沉濃重得仿若要壓將下來,翻翻滾滾覆蓋方圓千丈,方才璀璨的晨曦此刻竟纖毫不現,周圍一時間陰暗得有如冥夜!
我對瞬息翻天覆地的幻變應接不暇,又有陣陣陰風八方來,正似潺潺細流逐漸匯湧成大河,帶著地府黃泉的極冷陰氣,一波波如浪濤急漾而來!
陰風中一片片樹葉紛墜如雨,滿林棲鳥如受了驚嚇,紛紛飛散逃離開去。
眼前變化毫無預兆,來勢之疾不盈眥,讓人如覺從人間瞬間跌入了幽冥地府!
驀聞一陣歇斯底里的長笑,從上空當頭壓下,一時竟逼得人無法呼吸——
「哈哈哈哈……滄瀾,終於找到你了……」
「找到了、找到了……」
緊隨那聲震四野的長笑,又砸下無數烏鴉似的嘎嘎怪笑,若千萬人在上空一同起哄,其聲尖銳刺耳,恰如根根銀針紮在肌膚上,引起渾身的戰慄!
循著笑聲抬首望去,我登時倒吸一口涼氣,一股冰錐般寒冷的顫慄襲遍通體!
只見那壓在頭頂的千里烏雲,有若實質的道道雲霧翻滾洶湧,竟化成無數猙獰若鬼怪的面孔,每面俱各不同,幾乎繪盡了世間所有鬼怪!
而在二人立足處的正上空,數以萬計的鬼面雲團之中,正逐分地浮現出一個闊比圓湖的面孔,瞬間將周圍數百面孔擠了開去,佔據了方圓百丈之空,鉛雲凝成的巨面並無色彩,然其猙獰的輪廓卻纖毫畢現,令人毛骨悚然!
只見那巨面闊口獠牙,額上生有三隻角,兩腮上生一對鰭,一條濃密的鬍鬚兩邊各垂下類似鎖鏈的長串,隨著闊口開合不住蕩動,散而復聚。
此情此景,豈止是驚世駭俗所能言狀!
望著鋪天蓋地的鬼面雲,我駭得不住後退,直至背抵梨花樹幹方止。
那巨面闊口一分分展開,露出漩渦般的大洞,與先前如出一轍的長笑裹著陣陣陰風壓下,「尊敬的滄瀾大人,我不想為難你,把東西交出來!」
如萬千烏鴉般尖利的狂叫又拔高了一截,「交出來、交出來……」
這聲長笑終將我震醒,方覺那猶撐傘而立的男子,當下三兩步疾趨過去,「滄瀾?他們是在說你?這到底怎麼回事?他們究竟是什麼?」
雪白的長袖蕩過半空,他款款收攏油紙傘,仰望著廣林上空的異象,並無纖栗異色,微顰的眉間光華宛如冰雪初融,似莫可奈何地一歎,隱隱有淡雅蘭香繾綣,「以為撐傘遮住自己便會沒事,沒想到還是被發現了,才來揚州沒幾日,又被盯上了,看來揚州是不能待了,世上妖魔都這麼貪心呢……」
「妖魔?!」我驚呼下驀然掩口,周圍陣陣刺骨陰風都被這份驚悚壓下。
雖早知大唐修仙者頗多,妖魔橫行,可是,這也太壯觀了吧!
更讓我震驚的是,他竟被妖魔喚作「大人」,絕非是一個修仙者那麼簡單!
滄瀾將油紙傘棄之如敝屣,美輪美奐的俊顏迎著上方的威壓,雪白的一身在昏暗中分外耀眼,杏眸中淺色煙霧流轉,「若我沒猜錯,你應是鬼面雲魔吧,我只想奉勸一句,不屬於自己的不要去搶,就算搶到了也沒好處。」
我驚愕失聲,不料眼前的竟是「魔」,六界中與「神」同為最厲害的存在!
上空闊口開到極致,狂笑又千重墜地而來,震得滿林樹葉撲簌簌掉落——
「滄瀾大人說這話未免太無道理,那東西本也不屬於你,你又有何理由獨佔,不把東西交出來,休怪我出手無情!」
滄瀾淡淡搖首,略顯啼笑皆非,「真沒商量餘地了麼?」
「要麼交出東西,要麼交出命!」
「你的目的是我,身邊這位姑娘是無辜的,你不要為難她。」
微微一怔,我焦憂回覷他淡靜的側顏,「那你怎麼辦?它可是魔啊!」
他淡淡回眸,幾縷青絲隨風掠過我的臉,含笑雙眸中似有一株幽曇悄無聲息地綻放,「我沒事,你趁機快離開這裡,出了樹林就沒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