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情緣 第1卷 第12回 風中送子
    漸漸地,馬天行的眼淚不再往下滴。他抱著妻子定在那裡,沒有了悲,沒有了痛,天地全然空白!……

    「老馬,老馬……把我奶奶抱進屋裡。」

    馬天行回過神來,一顆心似被冷刀切割!他把妻子抱進屋裡,放到廳室裡的木板床上,小心翼翼地擺好。廳室是個庵堂,擺有佛像,尼姑們備好打齋超度的供品,然後就開始唸經。他站在一旁,呆呆地看著妻子。苦苦尋覓了大半年,但上天安排的重逢之日竟又是再度別離之時……

    宋青玉哭著回淘金倉庫給馬天行請假,劉老闆嚇了一跳,連忙問道:「青玉,發生什麼事了?」

    「劉叔叔,馬大哥遇到親人了,但是親人死了。」

    宋青玉也回家跟爸媽說了馬天行的情況,然後又回到庵堂。

    到傍晚時分,尼姑們招呼馬天行等吃晚飯,但馬天行不理不睬,全無反應,馬念行與宋青玉也吃不下。晚飯後,尼姑們又開始唸經……

    「媽!媽!我回來了!」一個和尚快步跨了進來,抱著白素雅的頭直哭。馬念行走上去哭著叫了聲「爸爸」,和尚轉過頭來問道:「念行,你奶奶是怎麼……」

    和尚停住了問話,目光定在了一個人的臉上……怎麼可能?……他確認自己不是眼花,但六十年過去了,自己都老了,而眼前人的容貌怎麼還是……難道真的是……不可能!絕對不可能!但怎麼又如此相像呢?而且……他怎麼又會在這個時候出現在這裡呢?……他眼前的那個人也是定神地看著他:六十年過去了,當年的小傢伙不但已長大成人,而且已經是比自己還老了一大把的出家人,眉宇間依稀還有點當年的樣子,單眼皮還是沒能長成雙眼皮……

    庵堂內停了唸經聲,所有人都看著他們倆……

    四目相對良久,和尚開口問道:「你?……」

    「你後腦勺的那個疤是小時候在麓湖公園跳梯級時摔倒了磕的。」

    「你真的是?……」

    「你都長這麼大了。」

    「那你的樣子怎麼還是?……」

    「時空棋局。」

    「時空棋局?」

    「那天是2011年6月25日,我看完棋局後一下子就到了去年的6月25日,整整過了六十年。」

    「在哪裡?」

    「好又多超市西側的人行梯級,中間的那個平台。」

    「想不到世間竟然還真有這樣的事!那後來呢?」

    「在淘金煤炭倉庫做拉煤工,然後到處找你們。」

    「怎麼找到的?」

    「我每天下班後到六榕寺當齋堂雜役,有時候跟錢師父和柴師父外出做法事。昨天晚上到念行家,我看到念行的樣子很像我,就問出來了,還知道了你媽在這裡。」

    「世事真是難料難信!爸,這六十年來我們一直在打聽你的下落。」

    這一下,幾個尼姑更加驚訝得你眼望我眼!不但搞不懂二人的對話,而且老和尚還叫這個中年人「爸爸」,那真是怪事一樁接一樁,聞所未聞!

    「馬師兄,你怎麼了?他怎會是你的……爸爸呢?」

    「幾位師姐,我不知道要怎麼跟你們解釋,但他確實是我爸爸。」

    「是……難道是返老還童吧?」

    「幾位師姐,你們聽說過『時空棋局』的故事沒有?」

    「沒有。」

    「以後有機會再跟你們解釋吧。」「爸,我媽她等到你了嗎?」

    「等到了。」

    「我媽她想你想得好苦啊,終於了了心願了,阿彌陀佛!」

    「鳴空,我也日日夜夜想念你們母子倆,終於找到了,但想不到……」

    「爸,你回來了,我們也算是一家團聚。我們辦完媽的身後事再談,好嗎?而且,人生匆匆數十載,大限一至,誰也躲不過。我媽她也九十歲了,已盡天年,我們都不要那麼傷心了。」「念行,我們跟師姐們一塊唸經吧。」

    馬鳴空領著兒子向佛像叩拜,然後與尼姑們重新開始唸經,馬天行站在一旁,心中悲痛:兒子的老婆死了,自己知道了有個孫子,也找到了老婆,但一重逢就又別離,然後又見到了兒子,但兒子已是出家人,這樣也能算是一家團聚嗎?家何在?人又……沒找到老婆孩子之前,心中還有盼頭,現在找到了,家卻沒了!人也……

    年初三一早,馬氏一家和宋青玉辦理白素雅的身後事。殯儀館的一切儀式從簡,馬天行呆呆地目送妻子的遺體被推入火化間……

    馬鳴空領著大家來到六榕寺,他在功德堂為母親立了個牌位。寺裡的師父們見是大師兄,都紛紛過來幫忙,馬鳴空就說:「各位師兄弟,謝謝你們,我今天是以兒子的身份為母親立牌位。我母親生前說過,她希望過身後我能在六榕寺的功德堂給她立個牌位,百行孝為先,做兒子的自當盡孝。這個牌位我是付過錢的,功德堂的師兄弟們都知道,財務處也有單據記錄,請各位師兄弟知悉!」

    「大師兄,你為人光明磊落,胸襟坦蕩,我們絕對相信!」

    「大師兄,我們一班師弟們商量著要給你母親做一個超度法會,請大師兄批准!」

    「不行!各位師兄弟,任何事情都要公私分明,我們出家人更要如此!」

    「大師兄,我們每個人都是以自己私人的名義,然後大家湊在一起而已,這樣不就行了嗎?」

    「不行就是不行!絕對不可以這樣取巧!」

    「大師兄,我自己願意給白施主念佛,沒跟其他師兄商量,這樣不算取巧了吧?」

    於是,一個師父開始念佛號,然後其他師父也跟著念,馬鳴空也沒辦法,整個功德堂在一片佛號聲中……

    傍晚時,四人回到馬念行家,馬鳴空才得以給亡妻上香:「碧倩,我這一生實在對不起你!但我知道你理解我,但願他生來世我們能在佛前做師兄弟!」

    馬鳴空上完香後,就對馬天行說:「爸,自從你失蹤以後,爺爺、奶奶、叔叔、嬸嬸他們,還有你的朋友,到處找你,也在報紙和電視上打了很多尋人啟示。我媽終日以淚洗臉,經常帶著我到六榕寺拜佛,求佛保佑你平安。到我讀小學以後,我媽到六榕寺做雜活,因為她覺得在寺裡做事可以天天拜佛,心裡就安穩,就有希望,她相信你還在人世,一定會回來。我讀完書後出來工作,要到處跑,經常不在家,我媽就覺得很孤單,而且年紀也大了,每天來回六榕寺很累,但她又要每天拜佛,所以寺裡的師父就介紹她去了喜聞庵干雜活,還可以住在庵裡,有師姐們陪著,日子也好過些,她也越來越少回家了,更多的是我去庵堂看她。因為她還是經常哭,眼睛慢慢不行了,到七十歲那年就完全看不見了,好在天見可憐,師姐們把她當師姐般看待,照顧她。再到後來,新一代的女的都不去出家了,庵裡的師姐越來越少,喜聞庵就維持不下去了,剩下的師姐就搬到善信們騰出來的民宅。爸,事情的經過大概就是這樣。」

    「唉!你媽的這一生過得真是苦啊!那你呢,鳴空?你怎麼出家了?又怎麼會有老婆孩子的?」

    「爸,我從小就經常跟我媽到寺裡,自然也接觸到佛法,到大學時也是讀的佛學,不過剛出來工作時不是到寺裡,而是在公司上班。當時沒出家,是因為我媽說你肯定會回來,要是哪一天回來了,一定要有人在家裡等你。我有個女同學,從小學起就跟我特別要好,到長大出來工作後我們倆更加常在一起,但開始的時候並沒有結婚的打算,因為我一直都想要出家,她也知道我的想法。後來在一起的時間多了,感情也就越深,而且我媽很喜歡她,也希望我們馬家有後,她就跟我說,『我們結婚吧,今生除了你,我也不會嫁給別人,將來你要出家的話,我不但不會攔你,而且還會支持你』,所以我們就結了婚。過了幾年,我佛學院的老師調到了六榕寺當主持,而且寺裡的師兄們跟我都很熟,我就更加常去寺裡了。老師讓我出家,我就跟他說了我的情況,他就跟我說,『鳴空,你也知道,世間一切情緣愛癡,皆是修行障礙,你就放下塵緣出家吧,為師的衣缽也需要你來傳承,至於你的家人,你可以休息日回去探望他們』。就這樣,我出家了。大半年前,南華寺的主持年邁抱恙,需要接班人來代理寺裡的事務,但沒有合適的人選,就把我推薦過去了,剛好他前幾天圓寂,所以念行他媽過身了我也走不開,但昨天念行又打電話來說奶奶也過身了,我就坐車趕回來了。」

    「鳴空,我半年前到六榕寺找你,錢師父幫我查檔案,當時我就覺得馬一毫是我兒子,只是名字不一樣,而且也沒見到你,所以沒敢肯定,你怎麼把名字改了?」

    「爸,我佛學院的老師,也就是現在六榕寺的主持,他說,『人生沒什麼了不起,如塵埃,如毫毛』,我想著有道理,就把名字改成了『馬一毫』。」

    「那你怎麼又把房子賣了?」

    「爸,我媽去了庵堂,我也準備要出家了,但那時候念行還很小,他媽的收入也不高,經濟比較困難,所以就把房子賣了,租房子給他們母子倆住,這樣就可以多點錢幫補家計和供念行讀書。爸,賣房子的時候,你已經失蹤了幾十年,我想你多半不在人世了,要是知道你還在的話,再困難我也不會把房子賣掉。」

    「鳴空,你們佛學說凡事皆有前因後果,我們一家子好好的,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呢?」

    「爸,佛家確實講因果,我是相信的,但為什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我也不知道。回寺裡我問一下師父,我想他老人家會知道。」

    馬氏父子互道別後以來的情況,那是一番番辛酸苦楚!

    然後,馬鳴空又說道:「爸,我是出家人,今天晚上要回去六榕寺,然後明天就要回南華寺了,那邊的師父要把我留下來當主持。爸,要不你搬回來跟念行住吧,那樣就不會那麼孤單了。」

    馬天行長長地歎了口氣,說道:「鳴空,我跟念行怎麼相處呢?念行這麼大了,而我的樣子也就三十來歲,他要叫我『爺爺』的話,怎麼叫得出口?別人聽見了會怎麼看?即便我自己也接受不了。我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還是一個人過吧,一個人過還可以幻想一下你和你媽還在,要是回念行這裡,會更難過。唉,活在夢裡……比現實好,至少還有個夢!」

    「馬師父,你放心吧,我會陪著你爸爸的,你有空要多點回來!」

    「謝謝你,小妹妹!寺裡的事情很多,很難走得開,但一有時間我就會回來。」「爸,我們上次一別就是六十年,世事難料,今次再別,未知何日再聚,你要保重!」

    「鳴空,你幾點的車,我去送你。」

    「下午四點。」

    「那我兩點之前到六榕寺,我送你去車站。」

    「好的。」

    馬天行送宋青玉回家,然後回到倉庫。又是一個無眠之夜,直到早上才模模糊糊地睡了一會兒……

    整個早上,馬天行一聲不吭,工友們跟他打招呼,他也不理不睬。劉老闆看他這樣,就問:「老馬,發生什麼事了?」

    「劉先生,一言難盡啊,不知從何說起!」

    「那好吧,我已經安排了他們幫你送貨,你休息一下吧。」

    「謝謝你,劉先生!」

    馬天行下午一點半左右就來到六榕寺,錢師父一見了就問:「老馬,你昨天怎麼跟我們大師兄在一起的,他就是你要找的親人嗎?」

    「是的,錢師父,他今天要走,我來送他去車站。我不知道他在哪個禪房,請你幫忙找找他。」

    「好的,你等一會兒。」

    沒過多久,馬鳴空出來了,馬天行就問:「鳴空,問了你師父沒有?他怎麼說?」

    馬鳴空把馬天行拉到一邊,說道:「爸,我問了,但他只是說有其果必有其因,將來你會知道為什麼會發生這些事的。」

    「將來?將來是什麼時候?……唉!不過知道了又如何?難道知道了就能讓它不發生嗎?」

    「爸,時間差不多了,我們走吧。」

    這一天更冷了些,颳風!

    馬天行踩三輪車送馬鳴空,父子倆一路無話。到車站後,馬鳴空購票、上車,含淚道別:「爸,保重!」

    馬天行望著客車駛離,沒有說話,沒有揮手,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裡。他覺得送走的這個出家人並不是自己的兒子,自己的兒子是在六十年前的家裡,當時還沒到四歲……

    「爸爸,你什麼時候回來呀?今天都星期四了,你怎麼還沒回來?」

    「對呀,今天才星期四,爸爸明天還要上班啊。」

    「那你是星期五才能回來嗎?你早點回來唄。」

    「爸爸要上班,明天晚上才能回去。星期六帶你去玩,好不好?」

    「好啊,拜拜!媽咪,你聽電話。」

    ……

    馬天行腦海裡是從前的一幕幕!這時,風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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