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二一早,馬天行以最快的速度裝煤送貨,十一點沒到就完成了早上的任務,回到倉庫時,宋青玉已經在等了。他跟劉老闆打了聲招呼,然後踩單車搭上宋青玉往小北路進發。
雖然小北路離淘金只有一公里左右,踩單車用不了幾分鐘,但馬天行覺得這咫尺之近卻有天涯之遠,好像是要跨過千山,渡過萬水!這短短的距離,把他與妻子分開了大半年,或者是六十年,因為這個時間真不知道該怎麼算!
北秀大廈就在小北路口沒多遠,二人從左側的巷子進去,大廈後面的第一間屋子前面確實有個小院子,有圍欄圍著,下半截是水泥牆柱,上面是鐵枝。馬天行隔著圍欄看到馬念行和一個老太婆坐在椅子上,在曬太陽。這一天雖然還比較冷,但沒什麼風,在陽光下也還暖和。老太婆背對著外面,滿頭白髮,一身灰色衣衫鬆鬆垮垮,瘦骨嶙峋。他心裡空蕩蕩的,下意識地停好單車,來到院子的門口,推開輕掩的鐵門,輕步走進去。
「老馬,是你啊,想不到你真的來了!」馬念行看到馬天行來了,站起來打招呼。
馬天行走到老太婆前面,只見她雙眼渾濁無光,顯然是盲了,臉上全是一坑一坑的皺紋,皮膚鬆弛枯黃,滿是老人斑……
老太婆聽到馬念行跟別人打招呼,本來靠坐在椅子上,她一下子用手把椅子的扶手一抓,身子向前,急促地問道:「念行,是誰來了?」
「奶奶,老馬是我們清遠老家的同宗兄弟,他特意來看你了。」馬念行趕緊走到馬天行身邊,小聲地說道:「老馬,別告訴她我媽的事,免得她老人家難過。」
馬天行呆呆地望著眼前人……
老太婆突然用力想要站起來,但終究是力氣不足,只得又坐下,雙手顫抖著向前摸索,問道:「天哥,是你嗎?」
「奶奶,你怎麼了,要起來嗎?」
「天哥,真的是你嗎?」
眼前人正是自己日夜思念的妻子!六十年前那青春粉嫩的臉,此刻已儘是歲月的滄桑,身形乾枯,手若雞爪,青筋滿佈,馬天行的淚水一下子奪洭而出。
馬念行見奶奶神情有異,趕緊過去扶著。他看到馬天行又在流淚,問道:「老馬,你的病又犯了?沒事吧?」
「解開我,最神秘的等待,星星墜落風在吹動,終於再將你擁入懷中,兩顆心顫抖。相信我,不變的真心,千年等待有我承諾,無論經過多少的寒冬,我絕不放手……」馬天行哽咽地唱著。
「天哥,我終於等到你了!」 白素雅也是失聲而泣,淚水從兩隻瞎掉的眼睛旁邊湧出來。馬天行走上兩步,俯身抱著她,說道:「小雅,你還記得嗎?我們那次去看《神話》那部電影,我跟你說,要是假如有一天我們失散了,無論上天入地,哪怕是跨過刀山火海,我都要把你找回來。」
「奶奶,老馬,你們怎麼了?」馬念行一下子慌亂了手腳,因為實在搞不懂這一幕:老馬一見到自己的奶奶就又唱又哭,而且瞧他樣子比自己大不了幾歲,但他不但像親人一樣抱著奶奶,而且還居然叫奶奶「小雅」,而奶奶九十歲了,卻叫對方「天哥」,世間怪事雖多,但亦無過於此了!
「天哥,你終於回來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對不起,小雅!我也一直在找你和鳴空。」
「奶奶,老馬,你們這是怎麼了?」
「念行,他是你爺爺。」
「爺爺?……奶奶,你怎麼突然……突然開玩笑了?」
「奶奶沒有開玩笑,他真的是你爺爺。」
「奶奶,你是太想念爺爺了,老馬他不是。」
「念行,他真的是你爺爺馬天行,奶奶這一生終於等到了!」
「奶奶,你是看不到,他才三十來歲,怎麼可能是爺爺呢?」
「三十來歲?不會吧?」白素雅把臉移開,想要看看馬天行,她可是忘了自己已經雙目失明。
「對,頂多四十不到。」
「不可能,怎麼可能呢?」白素雅伸手來摸馬天行的臉。
「小雅,念行沒騙你,我的樣子確實只有三十來歲,跟當年一樣,沒變過,你可是老了。」
「天哥,這是怎麼回事?」
「小雅,事情太過離奇,真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天哥,這些年你去哪兒了?我找你找得好苦啊!」
「我哪兒也沒去,就在家附近。」
「那你為什麼不回家呀?我天天哭著去找你,找不到,然後在家等你,但就是不見你回來。」
「小雅,我是有家歸不得啊!」
「天哥,那你到底去哪兒了?為什麼有家歸不得呀?」
「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說,小雅,事情比那部《神話》還神話。」
「老馬,你不是提前跟我奶奶商量好了,然後一塊兒演戲吧?我實在是搞不懂!」
馬天行從褲兜裡掏出錢包,遞給馬念行。馬念行接過去,打開,裡面夾著一張照片,上面是自己的爺爺、奶奶和爸爸,爺爺和奶奶還是年輕時候的樣子,爸爸也就幾歲。類似的照片自己家裡也有,但都沒有這一張保存得那麼新。他仔細地對比了一下,眼前的這個「老馬」確確實實就是照片裡的爺爺,只是「老馬」 曬得很黑,驟眼一看認不出來,所以之前沒留意到。馬念行又從錢包裡掏出來一張「古董」身份證,上面的名字是「馬天行」,那更加「證據確鑿」了!但此事實在太過離奇,於是半信半疑地問道:「老馬,你真的是我爺爺馬天行嗎?這怎麼可能?」
「小雅,我慢慢跟你說。」馬天行把馬念行也拉下來蹲著,又說道:「小雅,我失蹤的那一天是2011年6月25日星期六,那天下午你說帶鳴空去天河城玩,對吧?」
「天哥,我記得。我們從天河城回來沒見到你,開始還以為你去找朋友玩了,後來到吃飯的時候也沒見你回來,我就打你手機,但怎麼也打不通,打電話給所有的親戚朋友,他們都說沒見過你。晚上你爸媽來了,你弟也來了,還有你的朋友全來了。我們到處找你,第二天還到派出所報案,在電視和報紙上登尋人啟示,但就是沒有你的消息,我天天在家裡哭。」
「小雅,對不起,讓你受苦了!那天下午我躺在床上,又念起我寫的那首詩,就是你說我會寫歪詩有啥用的那一首,記得不?念完後又念了下李白的《將進酒》,然後就睡著了。睡到一半的時候,眼前劃過一道閃光,我就醒了。當時沒多想,就起床了,打算去買瓶酒回來,晚上再炒兩個小菜。我出門去好又多超市,到好又多西側那條人行梯級時,我看到補鞋匠旁邊有兩個白衣白髮的老人家在下棋。因為好奇心,我就看了一會兒,誰知道看完後一下子就來到了2071年的6月25日,剛好過了整整六十年。我跑回家時,一切都變了,房子已經被鳴空賣了。我無家可歸,第二天開始就幫別人打零工,填飽肚子,然後到處找你和鳴空。對了,這個小妹妹叫宋青玉,這半年來她也經常跟我一塊兒去找你們。」
「是的,嫂子,我們終於找到你了。馬大哥這段時間以來到處找你們,我看到他有時候偷偷地一個人掉眼淚,我就逗他開心。」宋青玉也蹲下身子扶著白素雅的手臂。
「老馬,你們是在編神話吧?『山中棋局』的故事只是個神話傳說,你們現在卻來整個『都市棋局』,這世上哪有這種事?」
「念行,我也不想相信,但事實如此,我也只能這樣跟你解釋了。」
「天哥,想不到竟然發生了這樣的事,那你這半年來是怎麼挺過來的?你肯定也是每時每刻在想著我們母子倆。」
「幸虧有一幫工友,還有這個小妹妹陪著,日子還不算太難過。」
「你失蹤了,我好害怕你一個人在外面會孤單,還好只是半年,而且有人陪著你。你人好,到哪兒都會有好朋友。」「天哥,你是怎麼找到這裡來的?」
「念行,看來不得不提你媽的事了。是這樣的,小雅,我在淘金煤炭倉庫做拉煤工,一天下午有個道士在倉庫門口占卦測字,我寫了一個『棋』字,他就知道我與老婆孩子失散了,還說你們身在『無門之門』。後來到晚上又有個老和尚經過,他告訴我『無門之門』是佛門,所以我就到六榕寺去找你們,碰巧這半年來鳴空到別的寺廟了,沒遇上。我雖然覺得馬一毫就是我們的兒子,但是名字不同,沒敢肯定,誰知道他改了名字呢!我為了找你們,每天下班後都到寺裡當雜役,有時候跟法事僧出去做法事,剛好昨天晚上到念行家裡做法事,我知道了他是我們的孫子,然後還問出了你的住址。」
「原來這樣,真是佛祖保佑!念行,你做什麼法事了?」
「奶奶,你先答應我不要傷心,我才告訴你,行嗎?」
「是不是你媽過身了?」
「是的,奶奶,我怕你傷心,沒敢告訴你。」
「念行,奶奶知道會有這一天。你媽身體一直不好,這麼多年來一個人在家,把你拉扯大,也難為她了。人終歸一死,誰又能躲得過?唉!奶奶也差不多了。奶奶這輩子最大的心願就是希望能再見到你爺爺,現在你爺爺回來了,奶奶的心就安穩了。」「天哥,你現在是什麼樣子了?」
「小雅,我的樣子一點兒都沒變,跟當年完全一樣。」
「是的,天哥,你摸起來是跟以前一模一樣,聲音也沒變……天哥,我在心裡看見你了,我看見你的樣子了。」白素雅摸著馬天行的臉,輕弱地喘著氣,畢竟已是風燭殘年,一下子說了這許多話,氣力衰竭。過了一會兒,她轉頭問馬念行:「念行,你爸什麼時候回來?他上次說要調去南華寺一陣子,怎麼去了半年都沒回來?」
「奶奶,我爸說他過兩天就回來。」
「好了,天哥,我們一家人終於可以團聚了!我們回家吧,我已經很累很累了!」
「好的,小雅,我們回家去,但是……但是我們……」
「怎麼了,天哥?」
「小雅,我們的家……我們要回哪個家?我們的家沒了!」
「沒了?……是啊,天哥,我們以前的那個家沒了,上天為什麼要這樣子整人?我們上輩子做錯了什麼,要受這樣的苦?」
馬天行和白素雅又哭了起來,因為實在無法面對這個現實,無法接受這個現實!
「馬大哥,嫂子,你們不要那麼傷心,現在一家團聚了,應該開心才對。」
馬念行在一旁不知道要說些什麼!世上真有「時空棋局」,而且這個比自己大不了幾歲的人竟然是自己的爺爺,這樣的事如何能教人相信?但現實卻又擺在眼前,不相信也得相信!
「天哥,我們回念行的家吧。」
「小雅,那裡不是我們的家。」
「是啊,那裡不是我們的家!……我們的家在六十年前,那時候鳴空還沒到四歲,一天到晚蹦蹦跳跳的,你老是罵他,叫他不要那麼調皮,可他就是不聽你的,你就裝個凶樣子要打他屁股,我們一家人多開心啊!……可是……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很久很久了!」
「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是……也好像就在昨天,或者就是剛才的事兒,一轉眼工夫而已!鳴空那個小調皮的樣子,我記得可清楚了。」
「對了,天哥,確實好像是剛才的事,我們回去吧,好嗎?我不想這樣子就死了,你帶我回去吧!回我們自己的家,我們從頭再來過,好不好?」
這時,白素雅已是氣若游絲,聲音越來越小,抱著馬天行的手也慢慢地鬆開了……
「好好,小雅,我們回家。」馬天行說到這裡,站起來抱著白素雅的頭肩,淚水鼻涕直流!突然,他抬起頭,縱聲大叫:「天啊,你讓我們回去吧!我們一家子過得好好的,你為什麼要這樣作弄我們?我們做錯了什麼?要是有千錯,有萬錯,你就報應在我馬天行一個人身上吧,請你把快樂還給我的老婆孩子!只要你能讓我們回去,我願意百世千生做牛做馬;你要是不讓我們回去,我就百世千生咀咒你!……」
「天哥,你帶我……回家吧,我想……回家……」
「小雅,我們回家,那裡才是我們的家!無論如何,我們一定要回去!」馬天行俯下身去抱緊白素雅,但白素雅的頭已經歪到一邊去了……
「小雅,你怎麼了?你不要睡啊!我們要回家了,你不要睡啊!小雅,小雅……」
人世間的淒涼、人世間的孤苦、人世間的哀痛、人世間的悲傷、人世間的生離、人世間的死別……這一切猶如塴堤的洪水般湧來,馬天行放聲大哭……
宋青玉在一旁哭著叫「馬大哥」和「嫂子」,馬念行則哭著叫「奶奶」……
這時,幾個尼姑從屋裡走了出來,看到此情此境,就慌張地問馬念行:「馬先生,你們怎麼了?那個男的是誰啊?他怎麼抱著你奶奶?」
「我奶奶過身了,那個男的是我的……我的家人。」
「你奶奶剛才還好好的,怎麼會突然過身了?」
「我也不知道。」
過了良久,馬天行抱起白素雅,哭著說道:「小雅,我們回家,回我們自己的家,好不好?現在是過年,又有釋迦果了,你不是可愛吃嗎?我給你帶來了,你吃一個好不好?小雅,你醒醒啊!別睡了,我求你了!小雅……」
那幾個尼姑聽到馬天行叫白素雅「小雅」,驚訝得不知所以!
又過了一會兒,馬天行止住哭,貼了貼白素雅的臉,說道:「小雅,你先不要睡,我給你唱首歌好不好?你不是很喜歡聽我唱歌嗎?『垂下眼睛熄了燈,回望這一段人生,望見當天今天,即使多轉變,你都也一意跟我共行……若我可再活多一次,都盼再可以在路途重逢著你,共去寫一生的句子,若我可再活多一次千次,我都盼面前仍是你,我要他生都有今生的暖意……』」
百世修來同船渡,千世修來共枕眠。奈何蒼天作弄,不許相守到白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