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子情緣 第1卷 第04回  故里尋親
    每日暴曬,加上又是拉煤炭,過不了幾天,馬天行就徹徹底底地成了一匹「黑」馬,再鬍子一留,別人叫他「老馬」也就叫得順多了。

    馬天行每日穿街過巷,到處打聽家人下落,還請工友們幫忙,經得各煤炭分銷店同意,在各個店門口貼上尋人啟示:「尋馬鳴空,馬天行留字。聯繫地址:淘金北路煤炭倉庫。」分銷店都是人來人往,但願兒子路過時看到字條,又或者兒子的朋友看到字條後轉告。後來他覺得這還不夠,乾脆在一些街頭巷尾也貼上尋人啟示。說不定兒子什麼時候就出現了,他每天都懷著希望出發,回來時工友們都「匯報」消息,但答案都是「還沒有」。

    又過了幾日,踏入七月中旬,妻兒仍是音訊全無,馬天行只能獨自悲傷,無法向別人訴說!

    這一夜,馬天行又夢見老婆孩子,小傢伙在那兒調皮搗蛋,自己又大聲的「教育」他:「小馬,怎麼我說啥你都當耳邊風呢?叫你別搞你還搞,是不是想我打你屁股了?」兒子問道:「爸爸,耳邊風是什麼?」「耳邊風就是你不聽話,懂了吧?」「媽咪,我知道『耳邊風』。」「哦?啥意思啊?」「就是你不聽話。」「爸爸的意思是說不聽話的小朋友把別人的話當『耳邊風』,不是說『耳邊風』就是不聽話,懂不懂?」「爸爸是這麼說的。」「老馬同志,你以為小馬多大了,幹嘛整個『耳邊風』?你自己來解釋,我說不明白!」「哎喲,小雅同志,『耳邊風』就把你難倒了,不是吧?」「小馬,耳邊風就是你不聽話,還不懂嗎?」……

    馬天行從夢中醒來,止不住淚水,禁不住痛哭!天啊!你為什麼要跟我開這樣的玩笑?我究竟做錯了什麼,你硬要把我抓到六十年後來?請你告訴我,我的老婆孩子是否還在人世?要在的話,在哪裡?……對了,可能兒子沒有住在附近,所以沒看到尋人啟示,又或者離開廣州了。世道艱難,可能回了鄉下也不一定;即便他沒回鄉下,我侄兒也應該知道他在哪裡。不過,侄兒還在嗎?如果在的話,有沒有在鄉下?但要不是找到侄兒,找別人根本沒用,一來自己的同輩估計都過世了,即便還有在生的,誰又能相信自己的故事?二來自己十來歲就離開家鄉到外面讀書,畢業後也在外面工作,不常回鄉下,所以後一輩的人基本上都不怎麼認識,即便找到侄兒的兒女,他們也不會相信自己,唯一的希望是找到侄兒。自己「失蹤」那年,侄兒已經十一歲,應該還能記得自己的樣子,即便記不得了,跟他講一些家裡的事,他也會相信。所以,不管怎麼樣,得要回家鄉一趟。

    第二天早上,馬天行一見到劉老闆就說:「劉先生,我想明天回趟鄉下,我今天多送點貨到各分銷店,可以嗎?」

    「可以,你自己安排好就行了,但不要回去太長時間。」

    「好的,謝謝!我就回去一兩天。」

    第三天一早,馬天行去找老黃借了一萬塊錢,再拿了十個包子,因為在外面吃東西很貴,而且這一次是回六十年後的鄉下,不一定能找得到吃的。他坐公車到省客運站,回清遠的車每天只有兩班,頭班車九點,坐位票3000元。只有七八十公里的路程,票價卻抵得上自己做三天苦力的工資,真夠狠!而且新時代有新作風,居然還有「凳仔」票,跟「野雞車」一個德性,就是可以在走道上坐小凳子,票價便宜一點,2500元。車裡沒有空調,只是開窗通風,位置又窄,人又擠,在烈日下就像個烤箱,幸好他受過一個多星期的酷熱鍛煉,否則的話,根本受不了。車開得很慢,那條破公路不知道多少年沒修過了。

    馬天行坐在窗邊的位置,但見公路旁儘是一派田園風光:原來在公路邊上是大量閒置的待開發地,現在已全部復耕,而且這時正值收割季節,農民們竟然用回了二十世紀七八十年代以前的鐮刀和打禾機(打禾機是一種人力操作來脫谷的裝置,就是一個一米半長、一米寬、半米高左右的木架鐵皮框,裝上一個帶有一排排鐵圈的滾筒,滾筒上罩個往前面開口的蓋子,用腳踩踏板,通過傳動桿帶動滾筒,然後用手抓住禾把,把稻穗靠到滾筒上,滾筒上的鐵圈就把稻穀打下來,落到鐵皮框裡)。記得小時候跟父母到田里收割稻穀,當時用的就是這種設備,踩起來相當辛苦;後來到九十年代,人們開始加裝一個柴油機,不用人力來踩踏板了;再到2000年之後,很多地方都用上了收割機。但現在已是二十一世紀的七十年代,居然和一百年前一個樣,真是復古了,估計也是能源荒缺惹的「禍」。還有,以前在田地裡很難看到耕牛,因為機械化時代,牛退出了「耕壇」,現在卻到處都有,估計是重操舊業了。做牛也真夠倒霉,幾千年來的農業社會裡一直是「做牛做馬」,好不容易趕上新時代,歇了幾十年,以為今後都可以過上好日子了,誰知道又被打回原形,痛苦!

    車在曝曬下顛陂前行,有暈車的吐得夠嗆,那股酸臭味兒實在令人受不了,但能有什麼辦法?超高科技的車身外殼,超落後的內部配置,超爛的公路,超低的車速……車和人都快散架了,終於熬到了清遠。馬天行趕緊下車,吸口新鮮空氣,直有得脫牢籠之感!

    一出車站,外面又是一番落後景象:公車不多,有人踩單車來接乘客,也看到幾個踩三輪車的拉客仔,車上加了個遮陽篷,算是新時代的最佳短途載客工具了。馬天行上前去問一個拉客仔:「大哥,去橫荷鎮赤崗鄉富田村多少錢?」

    「四百。」

    「這麼貴?」

    「兄弟,富田村那麼遠,不貴了。」

    「算了,謝謝!」

    「哎,兄弟,四百塊真的不貴了,這樣吧,三百五,最便宜了。」

    「不用了,謝謝!」馬天行心想,我累死累活拉一天煤炭才一千塊,回去才十公里左右,走路算了。

    離開車站向南一公里左右就是一段北江河堤,但見河對岸青山依舊,映襯藍天白雲;河這邊菜田片片,翠綠夾雜黃花。離城區再遠一點,望眼儘是稻田,稻穗在太陽下金光燦爛,遠處村莊錯落,炊煙淡淡,馬天行不禁想起少年時收割放牛的農村生活,無憂無慮,轉眼間似乎又回到了一百年前。

    穿過村落時,人們正在屋簷樹下吃飯乘涼,赤腳挽袖,或蹲或坐,孩童玩戲,老人搖扇。房屋是後戶挨前牆,密密麻麻。有幾層高的洋房,有平頂水泥房,有瓦房,有泥磚房,有茅蓬,然後就是豬欄雞捨、牛棚柴垛,難得有空出來的地方,即便路邊也是栽竹種樹、香蕉木瓜。鳴蟬響午,麻雀竄戶,燕子低飛;牛車在巷,雞飲依牆,牛在樹下擺尾,雞在屋前覓食……濃濃鄉土情,猶勝少年時!

    大概走了兩個小時,馬天行回到富田村。以前在公路的西邊只有自己家和幾個叔叔的房子,村裡的其他農戶都住在公路的東邊;而且村子雖大,但村民並不多,因為有部分已搬到城裡了,現在一大片都是房屋,自己的家也看不到了。

    路邊的小賣店還在,依稀還是六十年前的樣子。店門口的榕樹蔭下有個坐輪椅的老人家在乘涼,馬天行走過去,問道:「阿伯,請問馬鳴風嘅屋企系邊度啊?」(馬鳴風的家在哪裡)

    老伯本來在閉目養神,聽到有人問就一顫一顫地抬起頭。他瞪大眼,怔怔地望著馬天行,半天不說話。

    馬天行心想,他會不會老得有點耳聾而聽不清楚了,於是又大點聲問道:「阿伯,唔該,我想問下馬鳴風嘅屋企系邊度。」(麻煩你,我想問一下馬鳴風的家在哪裡)

    阿伯突然驚訝地問道:「天……天……天哥,系……系……系你?」阿伯的口吃相當嚴重,好不容易才說完一句話,而且吐字也不清楚,但馬天行能聽得懂。

    「你系?……」馬天行認不出阿伯是誰。

    「天……天……天哥,真……真……真……系你?我……我……我系……系……沙……沙少……啊。」

    「沙少?……系你?」馬天行努力地辨認。

    「系……系……系我,你……你……真……真系……天……天哥?」

    「沙少你仲系度?」(你還在)馬天行也是十分驚訝,本來最沒可能還在世上的人竟然還在!

    沙少名叫馬天華,是馬天行的堂弟,比馬天行小十幾歲,天生殘疾,兩條腿走不了路,站立都困難,要坐輪椅,兩隻手也是痙攣無力,只能一抖一抖地移動,大半天才能抓住東西,生活無法自理,吃飯也要人喂,或者家人把飯盆放在合適高度的檯面,他就像牲畜一樣低頭向飯盆裡啖食,拉屎拉尿和洗澡更是讓家人頭痛,而且口吃很嚴重,可以說一身上下,除了眼睛和耳朵,別的都不正常。去看過醫生,但醫生說沒法治,而且斷定他最多只有二三十年的命。家人聽醫生說沒法治也就乾脆不治了,因為家裡也窮,就當是前世冤家來討債,照顧他二三十年得了。馬天華每天都蹬輪椅到小賣店門口,因為那裡人多熱鬧。小賣店門口旁邊有個豬肉攤,攤位是投標的,檔主要向政府繳納攤位費,這個攤位費在當地稱之為「地沙」。「地沙」是按月繳納的,等於每天都要交租,不管檔主是否開檔,反正交租是「鐵定」的事情,所以,不管風吹雨打,檔主一定來賣肉,不然那天就虧老本了;而馬天華也是每天必到,這個也是「鐵定」的事情。於是乎,大家把兩個「鐵定」一扯上,就給馬天華起了個外號叫「地沙」,但他自尊心特別強,別人一叫他就罵,雖然半天也「拉」不完一句話。後來,大家為了保留他「地沙」的稱號,因為這可是個開心樂子,不能沒有了,也讓他能夠接受,於是就把「地沙」改為「沙少」,還跟他解釋說:「沙少可是少爺啊,那不是開玩笑的,別人都還沒資格當少爺呢。」這樣一來,馬天華樂了,欣然接受「沙少」作為他的大號,而且誰要是再叫他馬天華,那可是對他大大的不尊重了,他就滿臉不高興的瞪著別人。有時候大家故意開他玩笑,先叫他「馬天華」,然後等他不高興了再說「唔好意思,唔記得左你而家系沙少添」(不好意思,記不得你現在已經是沙少爺了),接著一陣開懷大笑。馬天行偶爾回鄉下時,總會給沙少一百幾十塊,那是他最大的麻將錢來源,因為他自己雖然打不了,但一有錢就跟別人合股,別人打的時候他就在後面看,要是別人打錯了,他還罵人。麻將是他的唯一愛好,但除了馬天行,沒有人會給他錢,所以他特別喜歡馬天行,也最羨慕馬天行,因為馬天行是村裡的第一個大學生,在父老鄉親眼裡那是了不起。沙少雖然殘疾而無法上學,但也夢想有朝一日能像馬天行一樣。每次馬天行回老家,沙少總會第一時間來「領取」麻將費,因為他基本上都在小賣店門口蹲點;即便他剛好不在,只要馬天行一回去,他也能聞得到,那鼻子比什麼都靈。六十年過去了,馬天行再次回來,第一個見到的還是沙少,世事如此安排,誰又能想得到!

    「沙少,真系你,估唔到你仲系度!」(真是你,想不到你還在)馬天行終於認出來了,以前沙少還是個二十沒到的少年,如今已是發白齒落的老頭子了,歲月真是滄桑弄人!

    「點……點……點……解……解?」(為什麼)沙少一邊說一邊把手一抖一抖地抬起來指著馬天行的臉。

    馬天行知道沙少想問自己什麼,就說:「沙少,我都唔知點同你講(我也不知道怎麼跟你解釋),總之一言難盡啊!系啦,沙少,天步仲系唔系度啊?(天步還在不在)」

    「步……步……哥死……死……左好……好……好多……多……年啦。」(步哥死了好多年了)

    「鳴風呢?」

    「前……前……前兩……兩……年死……死……埋啦。」(前兩年也死了)

    「鳴空呢?鳴空有無返來?」(鳴空有沒有回來)

    「幾……幾……十年……無……無……無返……返……來啦。」

    馬天行不禁悲從中來!弟弟不在了,侄兒也不在了,兒子又是幾十年沒有回來,現在唯一的希望是看看侄兒有沒有後人,或者他們會知道兒子的下落。

    馬天行強忍淚水,又問:「鳴風有無仔女?住系邊度啊?」(鳴風有沒有兒女?住在哪裡)

    「有……有……有仔,住……住系……系……個…個……個邊。」(住在那邊)沙少用力地把手抖向路的西邊,馬天行舊居的方向。

    馬天行不等沙少說完,飛步向舊居的方向跑去,穿過兩條巷,來到大概的位置時,剛好有個老太婆從屋子裡出來,就問:「阿婆,知唔知道馬鳴風個仔住系邊度啊?」(知不知道馬鳴風的兒子住在哪裡)

    「你邊個搵佢啊?」(你哪個找他呀)

    「我系……我系佢朋友。」(我是他朋友)馬天行真不知該如何回答。

    「哦,原來系思行嘅朋友,我系佢阿媽啊,佢去左割禾,入來喝杯茶啦。」(原來是思行的朋友,我是他媽,他去了收割稻穀,進來喝杯茶吧)

    「阿婆,唔使客氣,我想向你打聽一個人。」馬天行知道眼前這個老太婆是侄兒的老婆,但她從未見過自己,沒法跟她解釋,只能問問她。

    「邊個啊?」

    「思行……思行嘅叔叔馬鳴空。」

    「哦?你識得我細叔馬鳴空咩?佢都幾十年無返過來啦,我地都唔知佢而家系邊度。」(你認識我小叔馬鳴空嗎?他都幾十年沒回來了,我們也不知道他現在在哪裡)

    馬天行一顆心往下墜,雖然找到了侄兒的家人,但還是無法知道兒子的下落。他突然想到什麼,又問:「阿婆,點解你個仔改個名叫思行嘅?」(為什麼你兒子的名字叫思行)

    「哦,系佢老豆改嘅,佢老豆細個個陣,佢阿伯馬天行,即繫馬鳴空嘅老豆,失左蹤,搵來搵去都搵唔到,成日掛住,所以就改個仔嘅名做思行。」(是他爸改的,他爸小時候,他伯父馬天行,也就是馬鳴空的爸爸,失蹤了,到處找都找不到,整天掛念,所以就把兒子的名字叫作思行)

    馬天行的淚水再也止不住了,他心裡想,連侄兒都是如此掛念自己,更何況老婆和兒子呢,他們母子倆這一生肯定是飽受思念之苦!

    「哥仔,點解你哭嘅?」(小哥,為什麼你哭了)

    「哦……哦,唔系,唔系,系有沙入左眼。」(不是,是有沙進眼了)馬天行還能怎麼說!他再看看自己的舊居,已經改建過了,屋前屋後的一切都變了。這裡已不再是自己的家,但覺天下之大,卻沒有自己的容身之處!或者自己根本就不屬於這個世界,奈何天意弄人!

    「阿婆,再見啦!」馬天行心想,連侄兒的老婆都不知道,其他人就更加不用問了,而且也沒有其他人可問。

    「哥仔,禁快就走?唔等思行返來咩?」(這麼快就走?不等思行回來嗎)

    「唔等啦,下次再來搵佢。」(不等了,下次再來找他)馬天行說完,轉頭向外,淚水湧流!

    出到巷口,沙少艱難地蹬著輪椅來到。馬天行擦了擦眼淚,對他說道:「沙少,唔好同佢地講我啲野,你講佢地都唔會信。」(不要跟他們講我的事,你講他們也不會相信)他停了停,又說道:「沙少,下一世再見啦!」說完拿出兩千塊錢放到沙少的腿上,再回頭看一眼,然後痛苦地離開!

    故里尋親親已逝,及至自家家亦非。如何更說前塵事,但任苦淚奪腔流!

    「天……天……天……哥……哥……」沙少語帶悲咽,用盡力蹬著輪椅追來……

    馬天行回到清遠車站時,已是五六點鐘,早已沒有了回程車,唯有等第二天了。他也不找旅店,打算就在車站門口過夜,一來花不起那個錢,二來也不是頭一回露宿街頭了,即便過去的十個八個晚上可以睡在劉老闆的辦公室裡,但畢竟是煤炭倉庫,灰塵滾滾,又不是很通風,蚊子卻一點兒也不比外面少,唯一的好處是下雨時有「瓦」遮頭;而現在是夏天,天晴時,還不及露宿來得涼快。

    路人漸少,夜幕降臨,月朗星稀,偶有微風吹來,馬天行仰望南方的夜空,回想起少年時,夏天的晚上很熱,即使開風扇,風還是熱的,父母就把床搬到外面的龍眼樹下,母親拿把葵扇給自己和弟弟扇風。還記得母親一邊搖扇一邊唱《紅湖水浪打浪》,而父親則和唱幾句《閃閃的紅星》……

    昔日情景猶在眼前,但父母和弟弟已不在人世,馬天行徹夜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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