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潛流 第2卷 第十九章 奮鬥(上)
    這裡的夜來的特別早,也更加寂靜。白天所發生的一切,像過電影一樣在腦海中翻騰。尤其是老杜告訴我林志遠軍婚一事的真相,確實值得自己細心回憶。臘月二十七日,事情發生在二十八日,難怪他們問我這天晚上幹什麼,當時我回答是磨米粉去了,仔細想想,去之前我曾經講過:還有三天就過年了,今天趕緊把米粉磨回來。現在算一算,應該是二十七日,對,是二十七日晚上磨的米粉。想到這裡,我好像忽然打開了一扇記憶之門,把所發生的一切,清晰地展現在眼前了。磨好米粉的第二天中午,我約知青小汪到家來吃米粉煎餅,她在燒火,我在做餅,看到招待所走出一個黑黑瘦瘦的農村婦女,隨口就問:「這女人是誰?」小汪說:「聽說是三班長的家屬,男的出差去了,昨天是老杜把她安排到招待所來住的吧!」林志遠說:「千里迢迢來探親,丈夫卻不在,太失望了。」晚飯後,林志遠說要出去和老馬商量一個事情。很長時間沒有回來,我把小群安排睡覺後,自己就蓋著被子,坐在床上看書。等了好一回他還沒有回來,我就把美孚燈燈光捻得很小,先睡下了。當我睡意襲來時,隱約聽到隔壁有個東西倒下的響聲和「哪個?」的問話聲,當我豎起雙耳再聽時,卻聽不到任何聲音。沒有了動靜我便繼續睡覺。在我迷迷糊糊即將要睡著時,林志遠回來了。我問:「什麼大事去這麼長時間?」他說:「談完事後,又東拉西扯說說玩玩唄!」我不再撘理了。可是,他上床後,顯得特別熱情,非要和我親熱,我勉強同意後,而他的陰莖卻無論如何都不能勃起,我說了句「叫你不要囉嗦!」把他推下去就側身睡覺了。儘管這是從未有過的事,誰又會去細想呢?如今把一個個細節連貫起來,我堅信:確有此事,而且,並非推門而已,是真的達到了目的。再說,灰白色褲子也是對的,是我說:「趁著天好,把身上褲子換下來洗洗乾淨,年初一穿吧!」拿了一條冬天不怎麼穿的灰白色褲子給他。想到這裡,我覺得自己心和整個身體都在顫抖,天呀!怎麼會是這樣?平排兩張床,一牆之隔,他竟能同一個素不相識的女人,尋歡作樂,那裡還有一點人情味?這和牲畜有什麼兩樣?真如他自己所說:獸性發作。我還去為他辯護、為他翻案,真正是大錯特錯。難怪他不敢翻案,因為他作賊心虛。我受他的蒙蔽太深了,以至於會變得這麼愚蠢?我怎麼會落到這種地步?我該怎麼辦?

    記得當初能免強接受林志遠,就是因為他是貧農家庭出身,祖宗三代能經受住審查。心想:只要我們聽黨的話,努力工作,我們的孩子就是國家幹部的子女,將來決不會像自己那樣發生什麼不測,他們可以像小鳥那樣自由飛翔,終身幸福。而現在,我的如意算盤打不成了,我的理想成為夢想、空想。林志遠所犯生活作風問題,這並非一般男女私情,是現役軍人的妻子,軍婚和知青都是高壓線,要受到法律嚴懲不怠的。如果林志遠破壞軍婚案成立,他即刻被捕入獄,很可能要判刑五年,監禁生活他那身體很難忍受,也許就要死在獄中,即使熬到刑滿釋放,一個牢改釋放犯也要交群眾監督。我的孩子怎麼辦?我的小群就是壞分子的女兒,在人前人後永遠都抬不起頭。我心裡總想著一定要把我的「前車之覆」成為兒女的「後車之鑒」。如今女兒將會「重蹈覆轍」,怎不叫我痛徹心肺?從此以後,我腦海裡「重蹈覆轍」四個字像彩蝶飛舞,無休無止。我該怎麼辦?我應該堅持原則,去揭發他的犯罪事實。否則,我就是包庇壞人壞事,我對不起毛主席、對不起黨,我也不是一個正直的人,我將受到良心的譴責。可是,問題的焦點,在於那個女人的態度,而不是我。現在是她擔心丈夫一怒之下要和她離婚,因而沒有如實向部隊領導回報情況,只說有人推門進來,由於自己的反抗,那人逃跑了。她並未說出事實的真情。林場現在揪林志遠,只不過是借題發揮罷了,並無真憑實據。如果那女人寬恕他,那位軍人又不站出來告發他,我卻去指證他,除去田興華幾個之外,所有的人都會恥笑我打翻了醋罐子,吃醋吃昏頭了。我雖然講的是真話,做了我該做的事,也為自己出了一口惡氣。可是,這麼荒唐又滑稽可笑的事,以正常思維是沒有幾個人相信的,與此同時,我反而破壞了另一個家庭的安寧。此事得三思而行,它畢竟不是個殺人放火、直接威脅社會治安的大案。在這個「黑白顛倒是非淆、對敵慈悲對友刁」的歲月裡,做人真難呀!做好人更是「蜀道之難難於上青天。」我只能以逸待勞、靜觀其變,以不變應萬變。

    我和林志遠本來就是沒有愛情的婚姻,我屬於他的只是軀殼,而不是心。然而,我沒有做任何違背論理道德的事,我是流著淚在盡一個妻子的義務。如果由於我的冷漠、性冷淡,使他對別的女人產生好感,日久生情。那是我自找的,我心甘情願退出,成全他們,自己擔負起培養女兒的責任。現在令我無地自容的是,他竟然去和一個素昧平生的女人在我隔壁男歡女愛,心目中根本沒有我的存在。他如此羞辱我,把我們之間幾年相處所建立起的一點感情,也像秋風掃落葉似的被刮的一乾二淨。我恨他,恨他的過去,更恨他的現在。從情感上看,我不可能再繼續和他生活在一起。可是,我是一個很傳統的女人,也曾經對自己說過,既然決定了,哪怕他是一堆臭狗屎也要吞下去。所以,幾年來,儘管我內心世界裡,時時事事都會把兩個男人進行比較,然而,我從未對外人說過一句他的不是,在公開場合,總是維護和提高他的威信。這足以證明,目前婦女的三從四德、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精神枷鎖,在文化大革命的大張旗鼓破「四舊」中,並未砸爛、並未得到解脫。離婚是被人們視為大逆不道的事,我不想成為眾矢之的。只想從心靈深處忘卻他的存在。當然,女兒是我的希望,是我的精神寄托,我決心獨自培養她長大成人,而且要培養成為優秀人才。當時我給她取名字用群眾的群,就是希望她長大後能聯繫群眾、融入群眾,和千千萬萬群眾一樣生活,平靜而幸福。現在,她的將來已被她父親人為地破壞了,我只能希望她以優秀、力挫群雄的才能,來彌補父親留給她的污點所造成的損害。林志遠的所作所謂由他自己承擔後果,他的路由他自己走下去。我決心靠三十五元錢工資養活、培養女兒,同時還不能減少對弟妹的支援。好在護林點更節約,喝的是山泉水,燒草也不花錢,自己還可以養雞、養鴨。就是買米、買油鹽、魚肉等生活用品需要花錢,還得翻過老虎崗,到一個小鎮上去買,來去要二十多里路。不管三七二十一,人家能過我能過,還是奶奶說的好:「到哪個山上砍哪個山上的柴。」「爛泥蘿蔔揩一段吃一段。」

    在南海底,我見到了在學習班上當叛徒揪斗的工人徐小洪,從材料組突然消失的女知青何玨也在這裡。僅僅幾個月,她的美貌一下被奪走了,蒼老隨著消瘦而至,眼睛凹陷,目光呆滯。這裡主要工作是間伐和治蟲,階級鬥爭的焦點集中在兩個被打成「五一六」分子的知青頭上。特別是南京的男知青,動不動就把他揪出來,低頭彎腰站在前面接受批判,你一言,他一語的盡說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他好像也習慣了,什麼都是無所謂。

    「大家快起床!上山治松毛蟲了!快點!快點!」趙站長高聲呼喊把我從睡夢中驚醒,我拿著手電筒出門張望,只見群山朦朧,一輪殘月還掛在半空中。人員陸續出門,趙站長繼續高喊:「兩個『五一六』分子抬機器,其它的人每人扛一袋藥粉,跟我上山!」我回房看了看熟睡的女兒,把蚊帳壓好,很不放心地關上門,到庫房領了一袋可濕性六六六粉,扛上了肩,緊跟著前面的人,高一腳,低一腳,昏頭昏腦向前奔,五十公斤真讓我力不從心呀!只覺得肩上的重量壓的我直不起腰,我捲曲起身體,喘著粗氣,緊緊跟上,走進了山窪裡。幸運的是趙站長又發號施令說:「馬上要爬山了,大家原地休息一會兒。」心想:真救了我的命,否則,我就要跌倒了。我放下沉重的藥粉袋,慢慢直起腰,發現露水已打濕了半截褲子,汗水浸濕了上衣。抬頭仰望天際竟如此狹小,耳邊蛐蛐的歌聲此起彼伏,遠處傳來幾聲貓頭鷹的哀鳴,我不寒而噤。人說貓頭鷹叫是不祥之兆,我擔心女兒一個人在家,不會發生什麼意外吧?簡直不敢想,這時又傳來趙站長的聲音:「機器往山頂上抬!男同志跟我上!女同志到半山腰就地待命!」「這還差不多!」「還有點人情味!」「不著急!我們爬一步上一步,慢慢向上移!」最後的話好像是鼓勵我,我會意地說:「下定決心,」大家齊聲:「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毛主席語錄一背,頓時精神煥發。

    我們剛到達目的地,山頂上三用動力噴霧機已經開動,隨著突突突的響聲,藥粉呈霧狀飛向樹冠,霧氣在盤旋著,嗆鼻的藥味在擴散著。我好奇的問:「這治蟲為什麼要這麼早?」有個女工回答說:「早上樹葉上有露水,藥粉噴上去,蟲子吃了效果好!」「原來如此!」我坐在山坡上,看著對面一座更高的山,問:「那是什麼山?」「那是珍珠山!」我說:「珍珠山?多美的名字!」另一名女工說:「你知道我們身下的山叫什麼?」我又說:「不知道。」她說:「叫飛來山!還有個典故呢!」我驚喜地說:「飛來山?更玄乎了,說來聽聽,好嗎?」她想了想,說:「相傳這座山原來是四川峨眉山的主峰,它非常驕傲自大,聽說大茅山美麗而雄偉,很不服氣,決心來與茅山比高低。誰知它千里迢迢飛到這裡,卻找不到恰當的著陸之地,它圍繞著大茅峰轉來轉去,精疲力竭,只好選擇座落在珍珠山旁,與大茅山好有一比,誰知它恰好掉進了南海裡,填平了南海底,從此它比珍珠山都矮小,哪能與大茅山相媲美呢?人們把這座一夜間突然出現在面前的山就叫飛來山。」聽完後,我感歎地說:「真有意思!」

    東方的太陽被高山擋住,只見朝霞磅礡而出,光彩奪目。而我們這座山坡上的人工霧靄,帶著濃烈的刺激性撲面而來,嗆的人咽喉火辣辣的直想咳嗽。在嘈雜聲中,還經常聽到趙站長的叫罵聲:「小何!往那邊去,快點!還呆站住不動,你是死人?」我想:一個姑娘抬起一百多斤的機器,再加上一百斤藥粉,這麼長時間,怎麼受得了?便走上前說:「趙站長,我換她一會兒吧!」誰知他說:「不行。她是反黨反人民的『五一六』分子,是來勞動改造的,不給她吃點苦,反動思想是改造不過來的,必須好好監督他們。你畢竟是幹部,幹部下放勞動是重新學習,是接受再教育!為了更好的干革命!和她不同。」他很嚴肅、很認真、愛憎分明,我既感動又有一種說不清的滋味,因為所謂的「五一六」分子誰也不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我看到趙站長的眉毛、鬍鬚,甚至臉上的汗毛都被染成灰白色,焦急地問:「趙站長!你怎麼沒戴口罩?會引起農藥中毒的!」他滿不在乎地說:「中毒?不會吧!幾年打下來了,我身體健康的很!還有幾袋噴完就回家休息!下午三點鐘學習。」

    都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回空著手下山輕鬆多了,我惦記著女兒,腳步更快,就在我們到達護林站時,看到距離二百米遠的地方聚集了很多農民,有人說:「肯定發生了什麼事,過去看看!」我也緊隨其後,不遠處看見幾個人牽著一頭牛,牛背上好像有個人,吵吵嚷嚷,哭叫聲亂作一團,我意識到可能是孩子溺水了,不由自主的加快了腳步,跑到了最前面。走近一看果然不出所料,「沒有用了!」「救不過來了!」「早斷氣了!」不管別人怎麼議論,我不能輕易放棄。我毫不遲疑走到牛旁,說:「我來看看。」牽牛的人說:「水已經吐出來了,還是沒有氣!」我順手拍了幾下孩子的背部,立即抱下來檢查,瞳孔已經散大,肛門括約肌沒有鬆弛,還有救,立刻把他平躺在較平坦的路上,立即進行人工呼吸、心臟按壓,交替進行,心想:這時,如能注射一定劑量的呼吸系統興奮劑該有多好!自從學醫後,我隨身總帶著一小筒針灸針,我立即對人中、印堂、湧泉等穴位強烈針刺。可是,二分鐘,三分鐘過去了,不知是誰說:「沒用了,這麼長時間,還有用呢?」頓時又人聲嘈雜,哭聲大作,在這千鈞一髮之際,我決心用針刺百會穴,作最後的努力。一根二寸半的針灸針刺進了孩子的顱內,再作口對口人工呼吸,當我再次加強刺激時,小孩子抽泣似的吸了口氣,我看到了希望,再加強刺激,起針後堅持不懈做人工呼吸,孩子終於恢復了自主呼吸。在場的人都為我擰了一把汗,無不為之而高興,有人高叫:「活過來了!活過來了!」「這女的神呢!真有起死回生的本事!」孩子漸漸睜開眼睛,我說:「趕快抱回家洗澡、保暖,要予防吸入性肺炎。」一個中年婦女抱起孩子跪下,說:「我們娘兒兩個先謝謝你這個救命恩人!」我一把扶起他們,真有一種受寵若驚的感覺,連連說:「別這樣!別這樣!應該的,是我應該做的事。」有幾個人問:「你住哪裡?」「你真是醫生嗎?」「我們以後能找你看病嗎?」我無言以對,趙站長得意地說:「她是我們林場的下放幹部,剛來的醫生。」我趁機悄悄地離開了事發現場。

    我拖著疲乏的雙腿走到家門口,掏出鑰匙時,耳邊傳來女兒的說話聲:「媽媽!我在門縫裡看到你了!」「你睡醒啦?媽媽回來了!」門開時,女兒含著淚水向我撲來,我急忙用雙手擋住,說:「群群乖,你看媽媽像什麼?像只落湯雞!媽媽要燒水洗澡,再燒飯給群群吃,好嗎?」「好!群群不哭,群群勇敢,群群會毛主席語錄: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她不停地背誦,我一面做事,背著她流淚。

    下午三點鐘,趙站長準時大聲叫喊:「學習啦!開會啦!快抓緊時間!」這裡有六戶人家,幾個單身漢,總共不到二十個職工,大家集中到了食堂後,趙站長便宣佈開會:「今天我們利用這個學習時間開個小型批判會,批判的對象是何玨,她最近的態度很不老實,一定要把她的囂張氣焰打下去。」然後對會計小孫說:「去把何玨帶來!」三分鐘後,何玨低頭跟隨小孫進入了會場,趙站長惡狠狠地說:「就站在前面,你向革命群眾回報一下這幾天的思想情況。」何玨說:「毛主席教導我們,凡是反動的東西,你不打,它就不倒。我目前的任務是抬機器治蟲,挑大糞澆水種菜。我感覺實在沒有什麼新問題需要交待了,就把精力集中在勞動上,認真改造思想。」趙站長很不耐煩地問:「我問你,昨天你放了哪些毒?」何玨說:「我沒有放毒,哪兒敢呀?」「你還賴?叫你挑糞時,你嘰裡咕嚕些什麼?你不要以為少了你地球就不轉了!」何玨突然抬頭冷笑,並把兩條短辮子向後一甩,這一舉動真可說是到太歲頭上動土。趙站長怒髮衝冠質問:「你什麼意思?老實交代!」何玨沉默不語,「快交代!不交代清楚就對你不客氣。」「快快交代!」「姑娘家,這麼皮厚!」有兩個婦女也跟著叫喊,算是發言吧!何玨不卑不亢,說:「少了我地球依然轉動,那兩隻糞桶就不可能轉動了,我就這個意思,昨天也是講的這句話。」趙站長怒不可遏,「你不服改造?小小年齡,在文化大革命中上竄下跳,成了中學裡赫赫有名的女將,犯下了很多三指向一挑動的罪行,現在黨和人民在挽救你,你要是對抗到底,就是死路一條。」他停下看看站在面前的姑娘,歎了一口長氣,放低了聲調,繼續說:「小何!你還年輕,一朵鮮花剛剛開放,為什麼要走上與人民為敵的道路呢?這個『五一六』組織是七十年代最危險的敵人,毛主席說了,一打三反運動,包括深挖『五一六』。林付主席也說,一定要把『五一六』分子清除乾淨,一個也不能漏網。你為什麼不把問題交代清楚,站到人民群眾這邊來呢?」何玨的淚珠滾滾落地,「你哭什麼?我們既沒有打你,也沒有罵你,哭什麼?」停頓片刻又提高嗓門說:「不許哭!大家決不能被她的眼淚所蒙蔽,要擦亮眼睛,下面大家進行批判揭發!」沉默片刻後,老錢首先打開僵局,講了些開導她的話,其它的人不斷重複站長的話,或者說些牛頭不對馬尾的事情,看來每人都要發言才能散會,此時此刻,只有我能理解何玨的淚水裡飽含多少無法訴說的委屈,她是反抗那隻老色狼的調戲而被貶到這裡來的,目前的處境,那位在飛行學院學習的戀人能否理解她呢?我發言說:「在座各位已經揭發批判的很深刻了,我只想送給你兩句話,一是正確對待這場史無前例的文化大革命運動; 二是相信群眾相信黨。這是兩條根本的原則,我們必須堅持,我也相信你一定懂得這個道理。」

    連續幾天都是佛曉起床,上山治蟲,無法照料孩子,小群終於生病了,和小朋友玩耍時突然出現驚厥,沒想到我隨身備用的針灸針又給自己女兒用上了。急性扁桃體炎,體溫高達三十九度八,沒有抗菌素,只好上山採集中草藥,鴨舌草、海金沙、一枝黃花等都找到了。女兒很懂事,面對苦到舌根的湯藥,毫不畏懼,一飲而盡。病情得到了控制,體溫降至正常,我鬆了一口氣。可是,第三天清晨,發現女兒眼瞼輕度浮腫,臨床經驗告訴我:孩子患急性腎小球性腎炎了。我立刻背著女兒,翻過老虎崗,到鄰縣的公社醫院去就診,化驗結果證實自己的診斷是正確的。我配了藥,買了注射器等必需品,決定自己為女兒治療。

    俗話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政治、經濟兩付重擔沉甸甸壓在我的肩上,何時想到自己會落入如此狼狽不堪的境地?我的人生之路為什麼會這樣崎嶇坎坷?我背著女兒邊走邊想。爬坡時步步艱難困苦,淚水、汗珠混為一體,斷斷續續掉落在女兒的手背上,「媽媽!你又哭啦?」「沒有,天熱,媽媽容易出汗。」「媽媽累壞了,我自己走吧!」「媽媽不累,群群生病了,應該媽媽背。」「我向解放軍學習,下定決心,不怕犧牲……」她認為背毛主席語錄肯定能使我開心,其實,我見她這樣一來更心疼,淚如雨下。「媽媽!你真哭了,一定是想爸爸了。」聽不到我的回答,女兒又問:「媽媽!爸爸為什麼不當解放軍?他要是解放軍,人家就不敢把他關起來了。」天真無邪的小孩子怎會知道自己的話像把匕首,深深刺進了母親的心臟。女兒呀!如果你有個解放軍爸爸,肯定不會在此受苦。可是,也許因為我這個媽媽,他也會很快脫下軍裝,當不成解放軍的。媽媽知道他熱愛部隊生活,寧願自己受苦,不願連累他。如今他已經是團級幹部了,我很欣慰。

    有一天,我勞動時用勁扛東西,把腰上的舊皮帶繃斷了。正好有幾個女工要翻過老虎崗到小鎮子去買東西,我請老錢的妻子幫我買一條皮帶,這老管是宜興人,用宜興話來理解是買被單,她擠在人群中幫我買被單,擠來擠去,我交給她的五元錢被小偷拿走了。回來後,她把錢賠給我,我想:她是為我買東西才遭遇小偷的,這五元錢雖然佔我月工資的七分之一,在我生活非常拮据的時候,確實很心痛。可是,我怎麼可以要別人來為我承擔損失呢?兩家的孩子將錢幣送過來,又退回去,反反覆覆好幾次,我堅決拒絕賠償。記得培根說過:「金錢好比肥料,如不撒入田中,本身並無用處。」我認為,金錢的最大價值就是恰到好處地把它用到該用的地方。五元錢如何處理,反映出我的為人,而世上最困難的職業就是怎樣為人,我的處理方式換來了人們對我的瞭解,對我人格的評價。而且,我們兩家關係處的更好,他們送給小群的東西遠遠超過五元錢的價值。

    我耳聞目睹林場在清理階級隊伍時,混淆兩類不同性質的矛盾,把敵我矛盾擴大化,嚴重影響抓革命、促生產。整黨、建黨過程中又嚴重脫離群眾,在「吐故納新」時,根本沒有按毛主席的指示精神執行。特別是田興華,這樣一個蛻化變質分子,仍然身居高位,招搖撞騙,繼續作案。總覺得這都不符合毛主席的革命路線;不符合最廣大人民的根本利益。我該怎麼辦?我想起大詩人泰戈爾的話:「人總是要犯錯誤,受挫折,傷腦筋的,不過決不能停滯不前;應該完成任務,即使為它犧牲生命,也要完成。社會之河的聖水就是被一股永不停滯的激流推動向前才得以保持潔淨。」我不能辜負老工人對我的信任,應該堅持鬥爭,決不能認輸。我利用夜晚休息時間,把「田興華究竟幹了些什麼」的揭發信繼續寫好,準備越級寄往黨中央、毛主席。我總覺得黨中央的政策是好的,毛主席的話是對的,到了下面就走樣了。

    都說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其實並非如此,我救孩子的事,一傳十,十傳百,被人說的神乎其神,有的農民甚至於把醫院的病歷送給我看看,放心不下地問:「這上面開的藥方對不對?」還有人來請我打針灸,這些事老錢和趙站長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一天傍晚,趙站長和老錢從場部開會回來,身背一個出診箱,遠遠的就叫:「小張!你又可以當醫生了,我給你領來一個保健箱。」我喜出望外,快步流星,上前接過那個舊藥箱,老錢說:「我們反映了群眾的需求和你救孩子的事,據理力爭,終於同意給你配個保健箱,這樣既方便職工,又方便群眾,你也可以接觸自己的業務,只是你會更辛苦了。」我說:「辛苦一點沒關係,這是一份信任,我不會辜負你們的希望,不會耽誤勞動的。」他倆滿意的點頭,說:「好!好!這樣就很好!」

    兩年多不背出診箱了,這箱子雖舊,卻意味著責任和信任,分外親切。小群也高興的叫喊:「媽媽又當醫生啦!」我一邊清理,回答說:「是的,媽媽又當醫生了,一個山溝裡的女赤腳醫生。」有了這個保健箱,遠近找我看病的人就更多了,經常是我開好處方,叫他們找大隊的赤腳醫生拿藥或到藥店買藥,能用針灸治療法盡量針灸,也交了一些農村好朋友。有一天深夜,突然有人來敲門,原來是一對年輕夫婦,抱著發高燒的兒子來就診,是上呼吸道感染,經我治療,三天後便痊癒了。從此,我們成了好朋友,他愛人是個部隊幹部,絕對可靠。我「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決定就拜託她愛人,把人民來信帶到南京去寄往北京,他愉快的答應了,並且讚賞我的鬥爭精神。這對當時那樣處境的我是極大的鼓勵,辦好這件事後心情特別輕鬆。因為屠格涅夫說過,先相信自己,然後別人才會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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