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潛流 第2卷 第十九章 奮鬥(下)
    夏天的一個中午,有個瘦高個中年農民,赤著膊、光著腳,短褲上還補了兩個大補釘,站在門外便問:「你就是張醫生吧?你能給我家裡的把病看好,那我就……」我從桌子下抽出條長凳子,說:「同志!你先進屋坐下再說。」又遞給他一把扇子,一杯涼開水,我問:「你愛人是什麼病?」他說:「肺結核,雷米封吃了幾年,鏈黴素也打了不少,說句老實話,現在也看不起了。可是,看到醫生又總想問問,總是想她好啊!」我問:「現在病情怎樣?」他說:「咳嗽,下午發熱,有時還吐血,人瘦的像個骨頭架子了。」「請問你叫什麼名字?住在那個村上?」他回答:「我住在李莊村口,叫小扣子,一問就知道。」我說:「肺結核是個富貴病,需要營養和休息,你愛人目前情況可能是肺結核中最嚴重的一種類型,急需治療。你經濟又困難,我今天下班後到你家去看看,再想想辦法,能不能用中草藥試試?」他高興地說:「那就太感謝了!」我說:「別忙著感謝,這只是我個人的設想,不知能否實現!」他還是連連道謝著離開了我家。

    下午勞動仍然是用鋤頭給小杉木除草,術語叫撫育。趙站長很忙,不是開會就是辦事,這些勞動難得參加,家屬工大都是臨時工,用她們的話:「八毛錢一天,憑良心幹活。」還說:「以前的書記、場長、技術員,不知不覺就上山來檢查了,現在是,書記、場長都到干校去養豬、種菜了,技術員都靠邊站了,我們在山上睡大覺也沒人知道了。老趙去回報說我們完成了一千畝,二千畝,姓田的曉得個屁!革命靠自覺,對吧?」老錢總是因勢利導地說:「對,我們是為革命造林,為綠化祖國。」現在的人都很會說話,就是休息時納鞋底、織毛衣從不受時間限止。我利用這時間在山上找藥草,小孫也喜歡幫我挖幾根桔梗、蒼朮,還喜歡嘮嘮叨叨問這問那,今天我別有用心挖了些芫花回來,因為書上介紹:芫花對頜下淋巴結腫大有奇效,而頜下淋巴結腫大多為結核菌所致,能否用它來治療結核病呢?我想運用在小扣子老婆身上,應該有一定的療效。

    收工後我就趕往小扣子家,山坡上兩間茅草棚的門敞開著,三個孩子正圍著灶台搶鍋巴吃。沿內牆擱著一張床,床上睡著人,我問:「是小扣子家嗎?」聽到一個微弱的回音:「是醫生來了,大龍!快拿凳子給醫生坐!」邊說著她從床上爬起,確實是骨瘦如柴,卻五官端正。我急忙制止她,說:「你快睡下,我給你檢查檢查!」她說:「對不起!走這麼遠的路來為我看病,大龍、二馬、三猴子,你們到外面去玩!唉!這個家,都給我害的!簡直像個豬窩!」我安慰她說:「不礙事!有病的人講究不起來!你躺好,我給你聽聽。」她說:「醫生!你把口罩戴上,我這個病會傳人的!」多麼自覺的一個女人,我又說:「我知道,醫生天天和病人打交道,有抵抗力!」她問「我這病還能好嗎?」聽診滿肺濕羅音和哮鳴音,伴有中度發熱,無疑是浸潤型肺結核。體質又弱,看著她那渴求生存的目光,我堅定地說:「能好!你自己首先要有戰勝病魔的信心,醫生再幫助你,一定能夠好起來的。」她微笑著說:「我也不想全好,能在家洗衣、燒飯,再拖幾年,孩子們大些,我也就放心走了!」我鼓勵她:「你別瞎想,精神要愉快,要好好休養,我準備中西結合幫你治療,治療方案考慮成熟後就來看你。」她強打精神,說:「你可一定要來!」我堅定地說:「我一定來看你,大約就在三、四天以後!」她又說:「吃過晚飯走吧!」我說:「不了,我家中也有孩子,趁著天沒有暗,我得趕快走!」她用期盼的眼神盯住我,說:「你真的還來嗎?」我回答:「來!三天之內一定來。」「你慢走!」她蒼白的臉上略過一絲滿意的笑容。

    晚飯後我把一斤芫花洗淨煮成濃湯,準備自己服用,因為芫花有小毒,我必須親自體驗毒性反應。我一面燒火,一面想:如果芫花真對結核菌有效的話,將來能製成片劑或針劑,用於抗結核治療,能為國家節省多少培養鏈黴素菌株所需要的糧食?又能減輕病人的經濟壓力,是一件多麼有意義的事!按用藥規定:應該把藥液煮好後,把三個煮熟的雞蛋剝殼投進藥液中再煮,直到雞蛋變為黑色,方可食用,一天三個。為了把雞蛋省給病人吃,我就直接喝藥液,小孫來借書看,知道這一情況後說:「要觀察反應,我陪陪你吧!否則,發生嚴重後果還無人知曉!」便坐下和我閒談。他告訴我:「我是個郵遞員,天天送信、送報紙雜誌忙的很,沒有參加造反派,心想:我符合抓革命促生產的最高指示,可是,有人偏偏說我只知道低頭拉車,不知道抬頭看路,政治不掛帥,硬把我下放了,把自己親戚頂替在我的位置上,可憐家中的老娘身體虛弱,經常生病。唉!這世道沒法講!」他是個孝子,我安慰說:「正確對待吧!什麼也別說,休假回去看看老人!」他好像找到知音,又毫無遮掩的說:「告訴你,我上次回家聽到個好消息,真是大快人心!那個揪我的人也被關起來了!」我好奇地問:「怎麼回事?」他有聲有色地講:「現在不是深挖『五一六』嗎?他是個打手,心狠手辣,對人家嚴刑拷打,逼迫人交代上線是誰?被打的人實在受不了,便開口講話:『我,我不敢說呀!說出來我就沒命了!』」他用各種口吻演繹人物的對話:「『你說,有革委會給你撐腰,怕什麼?』『快說,說清楚了就沒你的事了。』『真的不打我,不吊我了?』『廢話少說,快快交代!』那人舉起顫抖的手指向這個狠毒的打手,『他,就是他!」』那打手目瞪口呆,在場的所有人都驚訝的看著他,那個被打的人繼續說:『是他叫我參加『五一六』的,他是我的上級,他要求我上不告訴父母,下不告訴妻兒,所以我一直不敢說,他這麼狠狠打我,是想殺人滅口呀!你們快救救我!』『你胡說!你造謠!別信他的,他在污蔑好人!』他暴跳如雷,會場一片混亂。被打的人又說:『我說不敢交代吧?這下我死定了。』在剎那間的驚愕之後,會議主持人為了穩定會場局勢,當機立斷宣佈:『先把他押下去隔離審查!』群眾早就對他有意見,敢怒而不敢言,趁機一拱而上,把他押下去了。也讓他嘗嘗階下囚的味道,你說開心吧?」我說:「你開心,我也沒事了,謝謝你!回宿舍睡覺吧!」我接連試驗了三個晚上,除舌根有些發麻外,無任何不良反應,便決定給病人使用。

    連續六天,我把藥液煮好三個雞蛋送給病人,叮囑她分三次吃下,並給注射一次鏈黴素,隨後又把方法教會她丈夫,我每五天去送一次藥,堅持一個月後,病人的精神狀態大有改變。今天她坐在門口像盼親人似的等著我。見面就說:「張醫生!我真的好多了,昨晚還做了個夢,在夢中我又能推獨輪車送公糧了。」我說:「真像夢中那樣,是皆大歡喜的好事呀!」她說:「你為我上山採藥,跑來跑去為我治病,等我病好了,給你做十雙鞋子!」我高興地說:「好,我一輩子都穿你做的鞋!」她笑容滿面。誰知我再去她家送藥時,這女病人已經靜靜地躺在薄皮棺材裡了。

    「她為什麼會突然死亡?為什麼?」我未加思索就大聲的問,她丈夫回答說:「昨天下午家裡一頭小豬跑了,她去找尋時,又急又累跌倒在地,吐了很多血,我趕到家時,她已經斷氣了。」她真的死了!我呆若木雞站在棺材旁,小扣子接過我籃子裡的雞蛋和藥草,供到靈台上,說:「大龍他娘!這是好心的醫生送來的,你帶走吧!你在陰間要好好保佑她!」回家的路上,我一直在想:我對不起她,未能挽救病人的生命是醫生多麼無奈的事!一個勤勞、善良的年輕生命就這樣結束了,我也失去了醫學事業的密切協作者,大膽的實驗又遭遇夭折。我為什麼總不能順順利利做件事呢?我的雙腿像灌了鉛那樣沉重。

    為了傳達**「九一三」事件的有關文件,陸颶來到了護林站,中午時分,從我門前路過,見我正在給那位軍屬老太太打針灸,止步而問:「你是誰?」大媽說:「靠近這裡大隊的農民!」他又問:「你怎麼找她看病?」大媽回答:「她是醫生,本事還蠻大的!劉家小寶掉河溝裡,都以為沒用了,還給她救活了呢!」陸颶嚴肅地說:「她是反革命子女,反革命家屬,你知道嗎?」大媽志氣昂然地說:「我不知道,只要她不是反革命。我願意找她看病,她也願意為我服務。」他氣沖沖地說:「你這個老糊塗!頭掉下來還不知道怎麼掉的呢?」大媽輕蔑地笑著說:「你放心,我的頭不會掉!」我給她起針後示意她趕快離去。看著老人的背影,陸颶嘴裡罵罵咧咧:「這個老不死的,好心當作驢肝肺!」走到老錢家時,又停下來大聲叫喊:「老趙!你過來!」趙站長慌忙過去,他怒沖沖地質問:「是誰給她的保健箱?誰給她看病的權利?」趙站長說:「是王副主任批准的。」老錢補充說:「她有這個技術,我們這裡交通不方便,王主任同意配個保健箱給她。」他吼叫著:「你們都幫她講話!這個女人真是神通廣大,能籠絡人心,你們不要被她的花言巧語所蒙蔽!」趙站長說:「你放心,一有階級鬥爭新動向,我們立即組織批判!」「以後不允許她給周圍農民看病,用公家的藥去討好群眾。」他對趙站長用命令語氣把話說完就離開了。我聽得清清楚楚,痛苦、憤怒、冤屈填滿胸膛。趙站長回來時對我說:「聽到了吧?以後就給場裡職工看看病算了,再也不要給周圍群眾看病了,你是頭頂石臼跳賈官,吃力不討好!是不是?」我說:「謝謝站長!在這個時候,你們能為我主持公道,太感謝了!」「我是誰?他跟我打官腔,我當解放軍的時候,他才穿開襠褲,路還不會走呢!」他非常自豪,說完後大搖大擺地回家去了。

    深秋開始,我們主要工作是上山間伐,把一棵棵被天牛蛆死的櫟樹鋸掉,再扛回來。站長之妻和我一組,一把大鋸子她拉過去,我拉過來,蹲著太累,只好坐在地上,也顧不上衛生不衛生了。休息時間,我倚靠在一棵大櫟樹上仰望蒼天,空中佈滿鉛灰色雲層,對面山上的馬櫟樹,葉子全被風括光了,像一桿桿對天怒吼的長矛,山風呼嘯,好像發出了一種用筆墨難以形容的哀嚎,這聲音迴盪在整個山林中,彷彿到處都在呻吟,到處都在哀叫,真是觸景生情,我的心也被揉碎了。

    母親說我心比天高,命比紙薄。難道辛勤努力全是徒勞無益?人生一切真是由命運決定的嗎?命運安排我一條山崖跌宕的崎嶇小路,我已經走過了三十個年頭,內心經歷過多少人間憂患,承受了多少強烈的風暴!我有過令人鼓舞的學生時代,也洶湧過熾烈的愛情,我對社會充滿希望和熱愛,曾經懷著遠大理想執著追求幸福生活。其實,我並沒有高於實際的嚮往和奢求,只想站在永恆的天地之間,正常吞吐人間的愛和恨。而現實遠非如此。我面對現實也沒有頹唐,暗暗立志:這一生中共產主義信仰無論如何不會改變,我將為之奮鬥終身。即使不能入黨,我也要以黨員的標準嚴格要求自己。這個心願成了我心目中不可熔化的頑石,是我精神生活和政治生活的基本粒子,如果失去它,我寧願生命和它同時停止。因此,平日裡,我有個習慣用語:「憑良心說話!」「做事要憑良心!」也有人質問我:「良心值幾個錢?」「還有幾個人憑良心辦事?」不管怎樣,我仍然堅持憑良心辦事的信條。因為良心是對是非的內心的正確認識。是一個人最善良、最本質的東西,也是一個人的內在靈魂。良心是做人之道,是一個人的人生基點和原則。良心是人生中善與惡的分水嶺;是人類社會中美與羞的分界線;是社會和環境的根基。所以,一個人只能憑良心做人。如果一個人昧著良心說話、辦事,就會成為千夫所指的昧良心的人,那就失去了他生存在這個社會的價值。一個立志為共產主義事業奮鬥終身的黨員,則需要具備更高尚的人格。令人困惑、百思不得其解的是現在很多被群眾認為昧良心的人,反而入黨、當官,神機妙算總能如願以償。平日裡總是如魚得水、生活得神氣活現。而生活幾乎把人間可能發生的辛酸事,都堆放到我的頭上,讓我在這種淒風苦雨的歲月裡煎熬。中國有句古語:「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不是不報,時候未到。」那麼,還要堅持多長時間就會善惡到頭終有報?

    毛主席指出:「一切事物中包含的矛盾方面的相互依賴和相互鬥爭,決定一切事物的生命,推動一切事物的發展。沒有什麼事物是不包含矛盾的,沒有矛盾就沒有世界。」生命是偶然的,死亡是必然的,有生必有死,這是自然規律。如果生死之間可以選擇的話,選擇死亡就可以一了百了,什麼事都與他無關了。而活著才是件艱難困苦的事。儘管我內心有訴說不盡的冤屈,我毅然選擇活下去,上有老,下有小,我不能一走了之。要堅強地活下去,有時也只能以退為進,目前必須忍耐忍耐再忍耐。中國文字真有意思,刀子割心之痛要忍住,面皮被削去一寸之丑要耐受住。一個人如果被壓力壓塌,必定死於壓力之下。而壓力是在矛盾中誕生的。一個人能夠在社會上不斷地解決矛盾,克服困難,戰勝對自己的壓力,求得生存的權利,並到達理想境界。這樣活一生,無論壽命長短,都是光輝燦爛的、有意義的人生。也就是說,人生的品格就是在逆境和波折中捶煉出來的。培根說過,「正如惡劣的品質可以在幸運中暴露一樣,最美好的品質也是在厄運中被顯示的。」所以,我一定要堅持不懈的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用事實來證明自己是革命的,是革命隊伍中堅定的一員,是一名共產主義戰士。

    第二天午後,隨著趙站長一聲叫喚:「上班啦!繼續上山間伐!」都自覺地鎖門出發。和往常一樣,我身穿萬銀弟退還給我的舊棉襖,圍著個圍裙,勞動無需講究穿著,由於生孩子落下了頭痛病,太陽穴怕風吹,頭上還札著一塊三角頭巾,拿著把大鋸子緊隨其後。突然有一輛解放軍的吉普車,停車於我們的住房前,趙站長熱情地迎上去,只見他點頭哈腰像是在回答什麼問題。隨即走出一名軍人,真是一顆紅心頭上戴,革命紅旗掛兩邊,英姿颯爽。我腦海裡一熱,多麼像他!真像!那身材,那臉龐,世上能有這麼相似的人嗎?他繼續走來,越走越近,我越看越像。他向我走來,並且面帶微笑,「星兒,是我!」聽到了他的說話聲我才確信無疑,真的是他來了!我不知怎麼是好,又抑制不住內心的喜悅之情,看到趙站長正跟著他往回走,才急忙說:「趙站長!這是我同學,能否請半小時的假,接待一下?」他爽快地說:「可以,完全可以,擁軍愛民!應該,完全應該!」李旭斌伸出手,說:「謝謝你!」「應該,應該的!」握手後他轉身對大家說:「別看了,都上山吧!」我慢慢騰騰走回家,遲疑著說:「你是怎麼認出我的?」「怎麼了?雖然穿著打扮改變了,氣質和風彩依舊呀!我一眼就看出後面一個是你。」我既感動又心酸,低聲說:「你不該來!」他滿懷激情地說:「我,我想你!經常想到你!」我淚水奪眶而出。

    我解開頭巾,開了門,家中簡陋的陳設他看的一清二楚。我從吃飯桌下拖出條長凳子,說:「請坐!」轉身又拿杯子倒茶。他說:「你也坐下,我不渴!」我低著頭,不想讓他看到我的淚眼。他說;「你受苦了,我已經打聽到了你的境遇,實在放心不下,就很冒昧的來看你了,不會責怪我吧?」我說:「怎麼會責怪你呢?只是很意外,像在夢中。」「不是夢!星兒,是我看你來了。」我強忍住即將溢出的淚珠,問:「部隊還在徐州嗎?」他回答:「不,珍寶島事件以後,我們開到了最北面。」我說:「是帶著家屬回來休探親假?」他搖頭說:「父親過世了,我一個人回來奔喪的。」我勸慰他:「你父親八十多歲過世,已經是高壽了,節哀順變吧!」「是的。」沉默片刻,他含淚說:「星兒!我對不起你!沒能給你幸福!我於心不忍!」我搖頭說:「不!不是你的事!」他堅持說:「是我,一念之差,覆水難收。」我認真地說:「不怨你!絕對怨不得你!是我自己造成的。」他又說:「痛定思痛,我有很大的責任。」我說:「我悔恨的是自己,為什麼經不起你們部隊領導的考驗?自暴自棄、神魂顛倒就縱馬懸崖。事後,我的心每分每秒都在絞疼。可是,隨著接踵而來的政治運動,特別是文化大革命中父親自殺身亡,我才清醒地認識到當初的選擇是正確的。否則,你早就脫下這身軍裝了。」「話不能這樣說!其實……」「既然你來看我,給我這個機會,請聽我把話說完,這些年來,在我最最艱難的時刻,就想起你的話,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能對我們的黨,對社會產生什麼不滿情緒。這叮囑使我有個清醒的頭腦,面對一切突如其來的打擊;同時,在我最最痛苦的時刻,因為自己沒有株連到你,我為沒有影響你的前程而感到無比的欣慰。真的,我沒有說謊!雖然我很平凡,並不高尚,但我不庸俗,我懂得放棄。人們都說,失去後才懂得珍惜,而我是正因為珍惜才選擇放棄。今天你衣錦榮歸,而我敗落到如此地步,你能想起我,並且能趕到這深山窪裡來看我,真的非常感激。」他安慰我說:「我知道你自尊心強,你太好強了,寧斷不彎,以至於做出了出乎我意料之外的事。我曾經想到文化大革命運動,對你的家庭會有衝擊,可是,沒有想到事情會發展到如此地步。介於你現在的狀況,我真的放心不下!思前想後,覺得有必要來看看你。」他的心情很沉重,接著又說:「你可千萬別鑽牛角尖,萬事都要想開點!知道嗎?」這真誠的關懷太令人感動了,我再也克制不住內心世界的情感,淚如雨下,淚水在告訴他:我終於等來了盼望已久的傾訴對象,他掏出手帕為我擦拭,輕聲說:「哭吧!在我面前把所有的委屈都傾訴出來,你沒有忘記吧?我是你哥哥!你是我心中的牽掛!」這麼多年來,我第一次在他面前流淚,我多麼想伏在他寬闊的肩膀上作為依靠,可是,我不能,我只能伏在桌子上啜泣。他耐心地說:「我們要聽毛主席的話,在困難的時候要看到光明,要提高自己的勇氣。要相信群眾相信黨,事情不會總是這樣,一切不幸都會過去的。」一席肺腑之言,就像及時雨灌溉了乾枯的禾苗,滋潤了我的心田。我漸漸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慢慢抬起頭來,說:「謝謝你!在我人的權利遭到剝奪;人的尊嚴受到蔑視;人的價值被人殘踏的時刻,能得到你的安慰和鼓勵,我永世不忘。」他深情地說:「別這樣,好嗎?我很遺憾,又幫不上你什麼忙,只想來看看你,要你提高生活的勇氣,堅強不屈地活下去。」我說:「這幾年,我嘗夠了世態炎涼、人情冷暖的滋味,有的熟人看到我像躲瘟疫一樣就快速離開了,在我最落泊的時候,你不但沒有鄙視我,而且還擠出時間趕來看我,是多麼難能可貴的事!你知道嗎?我現在遇見同學都迴避著走過去!」他說:「我懂!我們之間,能和他們相提並論嗎?今天看到你已經學會了堅強,我就放心了,記住我的話,一定要好好活著,我惦念你。」他的話溫暖如春,我也寬慰他說:「你放心吧!要尋短見我方便得很,我給自己靜脈推幾十毫升空氣,不就人不知鬼不曉的了結了嗎?」他立即打斷我的講話,非常擔憂地問說:「你還真這樣想過?太可怕了,你千萬不能再有這種想法!莎士比亞說過,患難可以試驗一個人的品格,非常的境遇方才可以顯出非常氣節;風平浪靜的海面,所有的船隻都可以並驅竟勝。命運的鐵拳擊中要害的時候,只有大智大勇的人才能夠處之泰然。」我非常感激地說:「還誇我呢!我還會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他看著我說;「你在我心中永遠是美好的。」我脈脈不得語。他又說:「再送給你幾句哲學家的話,不要以感傷的眼光看待過去,因為過去再也不會回來了。最聰明的辦法就是好好對待你的現在——現在正掌握在你的手裡,你要以堂堂正正的大丈夫氣概去迎接如夢如幻的未來。」他的話再次點燃了我生命的火焰,我萬分激動,連連說:「謝謝你!謝謝你!你這一來,給我極大的鼓勵,更增加了我生活的勇氣,我聽你的話,好好活著,迎接新挑戰,奔赴美好的未來。」他像是終於鬆了一口氣,輕言細語地說:「這就對了,要記住列寧的話,麵包會有的!」我粗著嗓音,和他一起說:「牛奶會有的!一切都會有的。」他又說:「冬天到了。」我接著說:「春天還會遠嗎?」我們好像忘記了一切不愉快,完全陶醉於兩人的默契之中。他略帶笑容,說:「你這樣表現我就放心了!對了,你孩子呢?」我慢慢說:「上學去啦!一晃都上小學一年級了,這個地方距離小學校有三里多路呢!好在有幾個大孩子帶著她。」他說;「你們村上就有小學,回家上多好!」我不想談其他不愉快的事,便說:「孩子患過腎炎,還是靠住我好。你有幾個孩子了?」他淡淡地說:「兩個,都很好。」他好像並不想談自己的事,接著又問:「你丈夫的問題是怎麼回事?」俗話說,樹樹要皮,人人要臉。我不想把更多的羞辱之事告訴他,讓他為我氣憤、為我分憂。便敷衍搪塞,說:「還掛著呢!繼續審查!」他深情地說:「你真是太難了,你要冷靜的面對現實,一定要冷靜!知道嗎?我今天就要趕往部隊!汽車是向這裡駐軍借的,送我到南京後,我就乘火車。好在長江大橋建成了,交通方便多了。以後我會給你寫信的。」我說:「別寫信,千萬別來信。前幾次我不回信,就是不想打擾你的生活,還是忘記我吧!」他搖搖頭說:「你能忘記我嗎?就讓我們相互惦念著吧!好似一支潛流,伴隨著生命慢慢流淌。」他緊緊握住我的手,說了聲「再見!」就毅然走向那輛軍用吉普車,他又遠遠看了我一眼便上車了。我的視線模糊不清,淚水直流,汽車發動後,爬上了山坡,半山腰捲起一條黃色的綵帶。我呆呆宣立在門前,對剛剛夢幻般的一幕是真是假,疑惑不定。回屋後我在灶台上意外地發現二百元錢,這麼多!是我半年的工資!肯定是他留下的。他這個人就是這樣,毫無自私自利之心、平日裡總是克己奉公、關心他人體貼入微。看來我倆真是刀切蓮藕絲不斷,山高水遠情不離。可是,我唯一能做的只能默默祝福他,祝願他健康、平安、萬事大吉!

    李旭斌走後我立刻上山勞動,幾個人都湊近我過來答訕,趙站長先開腔:「那位解放軍走了嗎?」我說:「走了。」有人問:「官不小吧?」我回答:「不知道。」趙站長說:「我看呀!能坐上小車子,起碼是團長。專程來看你的?不簡單!」我說:「是順便路過。」小孫說:「人家解放軍覺悟程度高,才不怕說三道四呢!」我從話中已經聽出了剛剛發生了什麼,我默默無言用力拉著大鋸。心想:我一定牢記他的話,要冷靜,要好好活下去。我想起一段經常用來鞭策自己的哲學家說過的話,在任何情況下,天神都不會用鐐銬來束縛他所創造的人的;他使他們的生活經常發生變化,從而得到啟發。一經打擊就灰心洩氣的人,永遠是個失敗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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