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之潛流 第2卷 第十七章 渴望
    盼望已久的第九次黨代表大會終於在北京召開了。偉大領袖毛主席作了重要講話,他號召全國人民「團結起來,爭取更大的勝利!」並且指出:「團結起來,為了一個目標,就是鞏固無產階級專政,要落實到每個工廠、農村、機關、學校……」全國人民歡欣鼓舞,激動萬分,都渴望著能滿足自己的最大需求。造反幾年的「英雄」們,盼望著「吐古納新」,能把自己納新進黨;入黨做官論雖然被批透批臭,他們心裡有數,不入黨,別做當官夢。長期關押牛棚的所謂「牛鬼蛇神」都在盼望「解放」;上山下鄉的革命幹部,盼望快快落實幹部政策,重新走上為人民服務的崗位。林場職工也議論紛紛,「九大」開過了,馬上要開「四屆人大」了。人大以後,我們這些老臨時工,總要解決了吧!斗批改,斗批改,斗也鬥了,批也批了,也好改改了吧!」眼巴巴望著「九大精神」能給自己帶來幸福。縣軍管會又對父親的問題落實了政策,仍然屬於一般政治歷史問題。他的死,是對運動不理解,屬於人民內部矛盾。壓在心頭上的大石塊,終於被搬開了,我感受到了相信群眾相信黨的正確性。可是,林場在一陣歡慶過後,似乎按兵不動了。勞動時,老職工又開始議論起來,並發洩不滿,三三兩兩,竊竊私語,我只得視而不見、聽而不聞,除了同情,我又能奈何得了什麼?

    有一天,突然來了幾個公安人員,說是在後面宿舍區牆上發現「反動」標語。從此,又進入大規模的排查,查來查去,懷疑到一個小學三年級的學生頭上。寒冬臘月 ,又下起了小雨,我們組便在一個職工家裡討論此事。下午四時,一個回家餵奶的女工人,悄悄地對我說:「我來時路過下面解放軍挖的那口井,看到井裡有個東西。」「什麼東西?」我急切地問。她膽怯地回答:「好像是個人。」「趕快去救人!」我說著就往那口井奔跑,一個叫杜希武的老工人,跑得最快,第一個到達井邊,「是個人。」他說著,毫不猶豫地一躍入井,雙腿踩在井壁突出的石角上,向下移動,幸虧水位高,很快就抱起了人。當我們接住人,拖出井口時,她面呈紫灰色,已經停止呼吸。我立即把她伏在旁邊的水泥板上排水,然後進行人工呼吸,最後是口對口,吸出喉嚨的粘痰,又口對口吹氣。醫務室的醫生趕來時,人已被我救活,正抬著往她家裡送。這個到鬼門關走了一趟的女人,是林場的技術員,正是那個寫「反動」標語的小孩的母親。因為家庭出身問題,她一貫謹小慎微,群眾形容她:「這個人,樹葉掉下來都怕打破頭。」當得知「反動」標語是她的孩子在牆上胡亂寫的,她惶恐不安,對孩子說:「你不能承認!你一承認,媽媽就沒命了。」當得知孩子已經承認時,她驚恐萬狀,便自尋短見,想一了百了。誰知,求死不能,罪加一等。

    這件事後,領導經常按排我到場醫務室去幫忙,我當然是一如既往,認真負責的對待每一個病人。有一天,林場的卡車從山上運了滿滿一車松樹下來,速度很快。那時候,在山區卡車也不多見,一個老工人威風凜凜地坐在車上,沒注意,頜下被人家亂接的廣播線劃破一個長口子,鮮血下滴。恰巧場醫回家休息了,我被叫到醫務室。在場的人都驚慌失措,連聲說:「趕快送醫院!」「趕快送醫院!」我檢查後,沉著冷靜地說:「傷口雖然很長,有三公分多。可是,並不深,沒有傷及頸部動脈、靜脈,也沒有傷及氣管和食管,傷員此刻不宜搬動,傷口暴露時間也不能長,最佳方案是及時清創縫合。我想,大劑量的青黴素控制感染,破傷風抗毒素再用上去,應該問題不大。如果再用卡車送病人轉院……」話音未完,田興華用懷疑的口吻說:「你能處理嗎?」我胸有成竹地說:「能,我完全能處理好。」他說:「那就交給你吧,你可要負責到底。」他是在給我施加壓力,我鎮定自若,說:「我當然要負責到底。」我給他認真清理創口以後縫了六針,一周拆線,傷口一期癒合。這兩件事傳開後,林場上上下下,無人不對我刮目相看。我想:其實人生在世,各人有各人的價值,就體現在能否善於把自己的才能,發揮作用到最高限度來回報社會。我在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的征途上,又邁出了堅實的一步。隨後,林志遠也到技術科上班了,他洋洋得意。

    林場職工的工資很低,老工人月薪二十六元六角,老知青十九元,新知青十三元。好在蔬菜自己種,一、二分錢一斤,林糧間種的桃子、梨子、板栗、山芋,價廉物美,真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據說,一個南京知青來了三個月,春節回家,媽媽看到她鼓鼓的兩腮,以為她患上了腮腺炎。她風趣地說:「媽!我們天天吃山芋,是長的山芋膘!」搞得全家人哄堂大笑。逢年過節還殺豬,按人口分肉。這樣,下放幹部就很討巧,我倆八十多元的工資,已經是令人羨慕的高收入了。我花三十五元錢,請人從常州買來一段的確良布,開大會時穿著筆挺的的確良褲子,更是令人讚不絕口。工人們有困難之處,我都會解囊相助,我把舊棉襖棉褲送給了張隊長。因為他一個人的工資要養活四個孩子和盲人妻子,經濟十分困難,令人同情。可他從來不叫苦,而是髒話、累活搶著幹。他總是這樣說:「我們這裡是血吸蟲病高發區,我十多歲就得了血吸蟲病,臉黃的像金瓜,膀子瘦的像絲瓜,肚子大的像冬瓜。是黨和毛主席派來的醫生,不要我一分錢,給我開刀,治好了病,還當上林場的工人。如果還在舊社會,我墳頭上的草都已經割過幾十遍了,我不好好幹,對不起毛主席他老人家。」多麼樸實的語言,流露出深厚的感恩之心。這使我對他敬仰三分,我和工人的感情也越來越親近了。一晃又要過年了,按風俗,年初一早上要吃紅棗湯圓,意在今年團團園園、甜甜蜜蜜,我很想吉利,就和林志遠拿著糯米到老工人家,用石磨磨米粉,還逗著女兒把我們當牛趕,這也算是一番天倫之樂吧!

    春節一過,又邁開了春天的腳步。滿山坡的小草,伸著懶腰,欣欣然睜開睡眼,冬眠的蛇、蟲,也蠢蠢欲動,躲在泥土裡度過嚴寒的青蛙,躍起而出,大地熬過了冬天,又開始甦醒了。革命在發展,人民在前進。解放軍、工人組成的**思想宣傳隊,又進駐了林場,目的是搞整黨、建黨。首先召開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經驗介紹會、憶苦思甜大會、吃憶苦飯等等,來啟發一顆「忠」心,「翻身不忘毛主席!」「幸福永記黨恩情!」口號聲震撼著每一個人的心靈,誓死保衛毛主席,誓死捍衛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忠於毛主席,刀山敢上,火海敢闖的激情在胸中燃燒。大有「四海翻騰雲水怒,五洲震盪風雷激」的氣勢。軍代表在大會上一再表態:「有軍工宣隊為你們撐腰,有毛主席撐腰,革命同志們不要怕打擊報復,我們一定按照毛主席的教導,搞好這次整黨建黨工作,吐故納新,不獲全勝,決不收兵。」並深入群眾中個別談心,群眾真的發動起來了。我內心燃燒起近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激情,也覺得有一肚子的話要講。

    一天傍晚,張隊長把我叫到一個工人家中去,其他幾個隊長已經在此集中了,他們向我談了很多對林場的看法和想法,有些是我知道的,有些事,我根本不知道,真是觸目驚心。然後,張隊長說:「張醫生,我們都很欣賞你的一句口頭語,要憑良心!看得出來,你確實是一個憑良心說話,憑良心做事的人。我們文化低,想請你把我們講的話,寫成一份揭發材料,交給軍宣隊隊長,林場不能再這樣下去了。」「為什麼要說請呢?這也是我應該做的事!」我目睹著打擊一大片的清理階級隊伍時關進牛棚長長一隊人還沒有解放;又搞了一個深挖「五一六」分子,把南京下放的老知青關的沒剩幾個,一些白天還在田野嬉笑著上班的青年,突然失蹤了。據說:對「五一六」分子的審查,都在夜間進行,並且在深夜轉移隔離地點,林場居住分散,是搞隔離審查的有利條件,全縣很多「五一六」分子,已經人不知,鬼不覺地轉到了這裡,林場已經成為揪「五一六」的集中營。田興華在這一年多來究竟想的什麼?干的什麼?特別對於幾個年輕姑娘的所作所為,實在令人髮指。這是一個維修電話的工人親眼所見,當他爬在電線桿上修理電線時,居高臨下,看到了田興華和材料組的某人,青天白日在幹那見不得人的事。他坑害了她們如花似玉的青春年華,他埋葬了她們對崇高理想的追求。他口口聲聲要執行毛主席的革命路線,實際上所作所為卻是背道而馳。知識青年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是毛主席培養、造就無產階級接班人的一大舉措,他卻在姦污知青,破壞上山下鄉運動。老工人怨聲載道,他們發現在辦大型學習班期間,依靠民工上山造林的結果是,把他們培養了幾年的樹苗,成捆成捆的被埋在山窪裡腐爛,造林不成林,弄虛作假,冒領工資,白白浪費國家錢財。毛主席早就指出:「貪污和浪費是極大的犯罪。」身居革委會主任的田興華罪責難逃,他的精力根本不放在工作上,而是想方設法姦污和自己姑娘同齡的女孩,他利令智昏,有本事搞得幾個姑娘之間還爭風吃醋,做人起碼的良心都沒有,何談黨性?他已經毫無黨員的品德和氣節,成了一個地地道道的蛻化變質分子,嚴重損害了黨的事業、嚴重破壞了黨在人民群眾中的形象和威望,這種人,不在這次「吐故納新」中清理出黨,繩之以法,怎能保持黨的高度純潔性和戰鬥力?越想越氣憤。我不是一個退出急流,甘當陰士的人,只是這幾年的政治處境,迫使自己不得不慎重從事。現在,老工人都覺悟了,我不能再重足而立、側目而視了。況且,這麼多下放幹部中,他們選擇了我,是對我最大的信任,這種責任感,更激起我內心固有的熱愛黨、熱愛社會主義、熱愛毛主席的深厚感情,我向他們保證:「一、決不辜負大家的願望,所反映的內容一定要表達群眾的心聲,寫好後,爭求你們的意見,進行修改後再定稿;二、絕對保密;三、抓緊時間,盡快寫好,爭取三天完成初稿。」大家很滿意,丁隊長說:「就這樣定下來,張醫生你先走,停一停,我們再分散走。」聽此話,我想到電影中,地下工作者散會時都這樣離開現場。那是在舊社會,為了躲避特務的追蹤,現在竟然要運用那個年代對待敵人的方法進行撤離?林場鬥爭形勢的複雜性就可想而知了。

    回家後,我挑燈夜戰,毫無睡意。林志遠卻告誡我:「寫什麼?出頭柚子先爛,不要惹是生非,好不好?」我說:「你平時不是也很有看法嗎?現在群眾都覺悟起來了,我們還不和大家一起行動,算什麼幹部?」「你是下放幹部!」他把下放二字的音說的又重又長,「下放不就是來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改造非無產階級思想嗎?我現在和他們站在一起,共同戰鬥,同呼吸、共命運,難道有錯嗎?」他又說:「好言相勸你不聽,就等著自食其果吧!」不管他如此反對,在最短時間內,一封題為「田興華究竟幹了些什麼?」綜合性揭發信,交給了軍宣隊的負責人手裡。它表達了林場絕大多數職工的心聲和願望。我渴望已久向光榮、偉大、正確的黨敬獻忠心的願望實現了。為保持黨的純潔性,為了黨的建設,做了我應該做的事情。我如釋重負,心情特別舒暢。

    整黨建黨眼看就要進入建黨階段了,群眾在盼望中等待,在等待中企盼,盼著把田興華揪出來,繩之以法。可是,他仍然神氣活現、穩如泰山地坐在主席台上,並把共青團員都不是的陸颶和牛紅霞列為納新對象,交給群眾討論。幾年來,人們的政治嗅覺越來越靈敏了。目前的形勢下,一些心懷鬼胎、對田興華隱惡揚善的人,洋洋得意;一些曾經積極發言的人,已經有些膽寒了;有些人學會了虛與委蛇。而我是個天生的笨蛋,不會鸚鵡學舌,也不會像猴子那樣模仿,更不會像蒼蠅那樣鑽營。曾有好心人勸告我:「算啦!不要講多話了,這種整黨建黨,還不是蒸熟的饅頭哈口氣?內部早有定局。」可是,我認為:既然來聽取群眾的意見,我們就不應該隱瞞自己的政治觀點,納新什麼樣子的黨員,直接關係到黨的建設、關係到黨的戰鬥力、關係到黨在群眾中的威望。於是,在小組討論會上我大膽發言:「我提一個納新對象,張小明,張隊長苦大仇深,對黨對毛主席懷有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政治立場堅定,是職工中聽毛主席話、跟黨走的典型,工作一貫積極,吃苦耐勞,任勞任怨,確實起到了先鋒模範作用,算得上一個無產階級先進分子,在坐各位,一定比我更瞭解他,納新這樣的人,我們的黨,才有生命力、才有希望。我不同意把一些入黨目的不明確、甚至動機不純的人作為納新對象,要遵照毛主席的教導:特別警惕赫魯曉夫貳的人物混進黨內。」接著,有好幾個工人發言,同意我的看法,在場的軍代表也連連點頭,最後,這個討論小組一致同意將張小明列為納新對象。

    真是強龍抵不過地頭蛇。解放軍突然接到命令:撤回部隊。僅僅留三個工宣隊隊員,職工都覺得解放軍不在,就失去了依靠,心中忐忑不安。有人打聽到真實情況是:軍工宣隊在瞭解了林場存在的嚴重問題和田興華的犯罪事實後,向縣革委會作了匯報,而分管這次整黨、建黨工作的徐付主任,正是同田興華一起後院起火,殺出來造反的工農學派隊友,他推說要和「三代會」即工代會、貧代會、紅代會領導研究後再說,軍宣隊長反問:「三代會怎麼有權管到黨內的事?」為此,徐付主任卻腦羞成怒,像潑婦罵街似的,訓斥道:「你們這是聽信謠言,支派不支左,違背縣革委會整黨建黨的精神,作為支左的解放軍,不應該犯這種立場錯誤。田興華的問題,縣革委會一天不批示,不得採取任何行動。意見讓群眾提,要重證據,重調查研究,不能上階級敵人的當。」介於這種情況,軍代表不得不離轍。

    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整黨建黨戰略步署在林場激發出來的革命熱情,又被扼殺在搖籃之中。陸颶和牛紅霞被納新進黨內,並分別擔任副書記和黨委委員,田興華改任林場黨委書記。他趾高氣揚地說:「新的黨委會成立後,第一個任務就是抓階級鬥爭。毛主席教導我們:路線是個綱,綱舉目張。我場的「一打三反」運動和深挖「五一六」運動要向縱深發展,「五一六」分子是危險最大、隱藏最深、七十年代威脅最大的敵人。我們這裡是大有人在,有些人,不是「五一六」,也是個「五一七」,還有些人,是個不是「五一六」的「五一六」分子。他們把矛頭指向以毛主席為首的無產階級司令部、指向無產階級革命路線、指向新生的革委會,他們挑動群眾斗群眾的罪行,已經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他們想破壞我們的整黨、建黨運動,真是罪該萬死!」牛紅霞激動地呼口號:「將深挖「五一六」運動進行到底!不獲全勝,決不收兵!」真是山雨欲來風滿樓。大家都心知肚明,一場新的風暴即將來臨。

    就在黨委會成立的第二天中午,我們剛吃完飯,丈夫在洗碗筷,我在洗衣服,女兒在撘積木。突然,材料組的兩個知青站在門口,我正要開口打招呼,卻聽到了惡狠狠的聲音:「你們倆,到前面辦公室去一趟。」我雖有預感,但不知會這麼快,心一驚,很快又鎮定下來,問:「什麼時候?」「現在就去。」我站起身,脫下袖套,解開圍裙,林志遠也放下手中的活,濕漉漉的手,扶了扶眼鏡架,走出門去,聰明伶俐的女兒,好像有一個不祥之兆襲擊了她的心頭,一把抱住我雙腿,膽怯地說:「媽媽!你別走!」我寬慰她說:「爸爸媽媽去開會,馬上就會回來,你在家把長江大橋撘好了,媽媽大大的獎賞。」孩子含著淚,鬆開了柔弱的雙臂,眼看著爸媽被人帶走,留下自己守家。

    我和林志遠被分別帶進兩個小辦公室,田興華和牛春霞正坐在屋裡等候著我,田興華突然發問:「臘月二十八日,你到哪裡去了?」我理直氣壯地回答:「先到醫務室看了幾個病,後來就到苗木田里勞動,起苗去了。」他提高嗓門說:「我問的是晚上。」我有點莫名其妙,除去磨粉那個晚上,我沒有出去,這有什麼過錯?便回答說:「我到老工人王五家磨米粉去了。」他又問:「林志遠去沒去?」我說:「我們全家三口都去了。」他追問:「幾點鐘回來的?」我想了想。說:「九點半鍾左右。」他接著問:「回來後,林志遠出去過沒有?」我說:「沒有。」他凶神惡煞似的說:「真的沒有?」我不加思索就回答:「肯定沒有。」他又問:「林志遠穿的是什麼顏色的褲子?」「深藏青的。」「有沒有灰白色褲子?」「有一條銀灰色褲子是夏天穿的,冬天一般不穿。」「現在在家嗎?」「在家。」「你馬上回家,把他所有的褲子都找出來,讓他們檢查。你自已的問題,要深刻反省,以後再說。」我在家中翻箱倒櫃給他們看過後,他們把那條銀灰色的褲子帶走了,家裡亂七八糟還未收拾,上班的鐘聲又敲響了。此時此刻,千萬不能遲到,不能留下任何話柄給那些人。我把門一鎖,女兒往幼兒園一送,就下田勞動。

    正是播種育苗的大忙季節,可是,大大小小的幹部都在忙於開會,在田里幹活的人了了無幾,老工人杜希武氣憤地說:「抓革命、促生產。促個屁!成天開會,把骨頭都坐懶了,根本不想做事情。」一個女工說:「就你老杜積極,不是調你到常州飛機場去參加飛機防治松毛蟲嗎?還不在家休息休息,準備準備?」他說:「明天下午才出發呢,有什麼好準備的?」一個南京知青說:「大家都像你這樣就好了!」他又說:「好什麼?清理階級隊伍時,不照樣揪出來鬥?問我地主婆為什麼炒蛋炒飯給我吃?」那女工說:「那不是你自己講出來的嗎?」他說:「我自己講的不假,一個長工吃了碗蛋炒飯,就成反革命了?這個跟揪叛徒、特務有什麼關係?兩個大姑娘釘住我問,我沒有好話說:地主婆給我吃蛋炒飯就是騙我多賣力,多幹活。難道還想叫我跟她上床睡覺?」一陣捧腹大笑後,有人說:「你老杜是葷素都上,真拿你沒辦法。」他笑著說:「我不這樣講,能過得了關嗎?」

    聽到大家在說笑,自己怎麼也笑不出來,人們好像看出我心事重重,誰都不來打擾,而我感到心裡悶氣。抬頭看看天空,陽光時而被一片片慢慢飛過的毛卷雲遮蓋,俗話說,天上毛卷雲,不過三天雨淋淋。應該抓緊時間把種子播下去,林志遠平日都是邊指導邊幹活。心想:他的問話怎麼還不結束?人民來信是我寫的,打擊報復應該衝我來,為什麼把矛頭指向他呢?今天問我的一些問題也很蹊蹺,越想越不得其解,我默默地想著幹著,幹著想著,不知不覺到了下班時間。回家的路上,才發現所有顯目的牆上,都貼滿了大幅標語:……揪出「五一六」分子林志遠!揪出破壞軍婚犯林志遠!看到最後一個完全出呼預料的罪名,只覺得天旋地轉,險些跌倒,幸好路旁有一棵大櫸樹,被我一把抱住,站下來定定神再走,心想:這些人,對你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便拖著疲憊的雙腿往家走。

    遠遠望見自家門口也被貼上標語,走近了才看清是一副對聯,上聯是:廟小神靈大,下聯是:池淺王八多,橫聯是:如此一家。這種污辱性語言貼在門上,是可忍,孰不可忍。決不能容忍它來損害女兒幼小的心靈,我不顧一切,拿了錢就到小店去,買了一張大紅紙、一支毛筆和一瓶墨汁。揮毫寫下:聽毛主席話,堅定跟黨走。橫聯是:赤膽忠心。用麵粉打點漿糊,貼在自己的門上,一紅一白,形成顯明的對比。下面的文章讓你們做,量你們不敢撕下我的這副對聯。接回女兒後,正在收拾中午扔下的亂糟糟的一攤子,有兩個人破門而入,後面還跟著新上任的副書記陸颶。他用狡黠的目光打量兩付對聯以後,冷笑一聲,自言自語:「動作夠快的。」接著又陰陽怪氣地說:「我代表黨委通知你,林志遠已被隔離審查,他的問題是非常嚴重的,既有政治問題,又是刑事犯罪案件,擺在你面前的唯一出路是:必須劃清界線,反戈一擊。本來你也應該進另外一個學習班,考慮到這孩子無人照顧,孩子是國家的財富,是社會主義建設事業的接班人,黨是會愛護的。因此,你的問題就先擱一擱,看你的態度吧!何去何從,自己選擇。不過,像現在這樣對抗下去,是沒有好果子給你吃的。」一道冷峻的目光劃過我蒼白的臉。他以命令的口氣:「給林志遠拿一些錢糧和換洗衣服。」隨後,三個人拿了衣物便揚長而去。

    唉!滿懷信心盼望著落實「九大」精神,能把自己掌握的技術,用於為人民服務,想不到迎來的又是一場滅頂之災。人生的道路上,多少次,滿腔熱忱迎來勝利曙光時,卻總是大禍從天降。命運為什麼總是捉弄我們這些忠實、善良的人們?我的頭象喝醉酒似的,昏頭昏腦,凝思著依在關緊的門上,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好像聽到女兒在叫我:「媽媽!媽媽!點燈吧!我怕!」唔!天又暗下來了,屋裡黑洞洞的,我點起美孚燈,火光啪啪啪啪,異常亮了幾次,又熄滅了,重新點亮後,看見女兒哭喪著臉,呆望著我,這才想起該給她弄點晚餐了。我說:「可憐的乖寶貝,媽媽對不起你,讓你跟著我受苦了。」

    女兒確實餓極了,吃下一碗稀飯後,不聲不響自己上床睡覺了。而我則吃不下也睡不著,思緒萬千。田興華這個有嚴重錯誤和犯罪事實的人,好似大象的屁股,搬不動。陸颶和牛紅霞也在他的保護傘下身居高位,必然會對自己採取打擊報復。萬萬沒有想到的是會拿林志遠開刀,而且,下手這麼神速。大概是內心的迫不及待,又怕在群眾面前過分露骨,即選擇林志遠作為突破口,最終達到整我的目的。顯而易見,也是殺雞給猴看的手段。想借此把老工人壓制下去,可見其用心之險惡。說林志遠是「五一六」分子,他從未參加過打、砸、搶。也沒有搞什麼三指向一挑動,純粹是編造罪名。這破壞軍婚罪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捕風捉影也得有個影子,明明是無中生有。也許,揭露了田興華姦污知青,破壞上山下鄉運動,他就來一個豬八戒倒打一鈀,揪你丈夫破壞軍婚,擾亂軍心,毀我長城。自己沒有的事,他總不會承認吧!不過,他這個人,今日有酒今日醉,小資產階級思想的動搖性是存在的,壓力太大,會忍受不了。唯一能幫助他的辦法是把毛主席著作送進去,這是精神食糧,讓他利用這個機會多讀一些毛主席的書,對,把我看過的那一套給他,很多精句我已經用筆圈起來了。林志遠!這次輪到你去經風雨,見世面了,希望你能經受住這群眾鬥爭的大風雨、大世面的考驗。以前我都是把相信群眾相信黨這七個字銘記不忘,還有李旭斌的叮囑,使得我能正確面對一切。而現在,黨的「九大」開過了,按照毛主席的指示「整黨建黨」、「吐故納新」,在林場卻出現這樣一些親者痛,仇者快的現象,難道不令人擔憂嗎?不過,我總覺得黨的政策是好的、是正確的、關鍵是下面有些當權人,出於各種目的,他們不聽毛主席的話、不執行黨的政策,或者搞那些「掛羊頭賣狗肉」的事,才形成各種各樣的複雜局面。毛主席說:「政策決定以後,幹部是決定性因素。」這是千真萬確的真理。林場目前仍然是田興華執政,我就必將面臨著非常嚴峻的考驗,看來真是出頭柚子先爛,可我心甘情願。毛主席教導我們說:「成千成萬的先烈,為著人民的利益,在我們的前頭英勇地犧牲了,讓我們高舉起他們的旗幟,踏著他們的血跡前進吧!」何況我還不至於付出生命的代價,只是多經歷一些精神上和肉體上的磨煉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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